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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了三根紅發(fā)的女人

2009-08-07 08:15許長文
章回小說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屯里大壯飛龍

許長文

中秋節(jié)一過,九龍山就熟透了,好像正在哺乳的少婦,滿身散發(fā)著乳香。哪怕是鳥兒飛過帶起的風(fēng)絲兒,也會讓天空充滿秋的香氣。

程秀秀陰了一夜的臉,突然放晴,藍(lán)天白云,陽光燦爛。

秋露還沒徹底下崗,黃綠相間的葉子上依然掛著殘留的水珠兒,一閃一閃地反射陽光,刺眼睛。程秀秀沿著滿是石子的山間小路走了上來,去她的養(yǎng)雞場,這是條近道。能通車的路在下面,她不走,她想在樹叢中感受一下秋天的愜意。

養(yǎng)雞場坐落在大山深處,是分給她家的山地,里面長滿松樹、樺樹和榛子樹。春天,程秀秀在林子里辦起了養(yǎng)雞場,一次投進(jìn)五千只肉用雛雞,長了一夏的雞,野性十足,能飛能跳能跑,連山里的狐貍想抓它們都費(fèi)勁。這批雞就要出欄了,一百多天的擔(dān)心受怕總算熬了過來。

夜里做了一個夢,著實(shí)讓她郁悶了半宿。夢見自己在城里閑逛,走到一個卦攤前,擺攤的是個老者,鶴發(fā)童顏,大有仙風(fēng)道骨之相。老者向她微笑,她站住,老者手指卦攤,她不由自主抽出一帖,交給老者,老者看了一眼,把帖遞到她手里,一句話沒說。程秀秀一看,一行黑字:焚燒鳥巢,下面小字寫著:飛鳥樹上壘高巢,小人使計(jì)用火燒,君占此卦不為喜,一切謀望枉費(fèi)勞。這是個下下帖,她心中不悅,兩眼呆呆地看著老者,心想,我怎么這么不順。老者看她難過的樣子,輕聲曼語地說,夫人,不要信以為真,這不過是我糊口的把戲,你看,我能讓你痛哭流涕,也能讓你喜笑顏開。說著,那帖在他手里變成了上上帖,紅字:百步穿楊:將帥領(lǐng)兵去出征,騎著烈馬拉硬弓,百步穿楊射得準(zhǔn),箭射金錢喜氣增。程秀秀再看老者,鶴發(fā)已改,童顏不見,變成一個年輕人。程秀秀驚喜萬分,上前拉住那人說,田舍,你怎么在這里,讓我好找。那人笑著說,夫人,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是田舍。程秀秀嘴硬,你騙我,你就是田舍,我認(rèn)得。那人掙開她的手,程秀秀上前又去拉,那人倏然不見,程秀秀醒了。夢境,讓她心跳了好一陣子,天亮,她才恢復(fù)了平靜。直到秋天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到院子里,她才恢復(fù)常態(tài)。

樹叢中,程秀秀如同一只大型貓科動物,靈活地閃著身子,兩邊的枝枝叉叉像多情的男人,熱情地?cái)堉募?xì)腰。程秀秀柔和地?fù)荛_只只樹杈,向前走著。夢里的陰霾蕩然無存,她很高興。她的等待,她的期盼,她的夢想,她的寄托,都將隨著五千只雞的出欄而布上滿天彩霞。

程秀秀走著走著,心里又琢磨著另一件事,怎么與董清談判。香格里拉大酒店的老板昨天與她約定,今天來這里看雞,如果滿意了,簽單。說是上午九點(diǎn)鐘就到,眼前日頭已爬過大石門,她掏出手機(jī)一看,八點(diǎn)半了,她接通場部,問,董老板到?jīng)]?回話說沒有。

程秀秀說,來了先讓他屋里喝茶,我這就到。

程秀秀加快了腳步。到底是山里人,無論腳下的石子、樹棵子怎樣攔著,都沒能讓她放慢速度。拐了一個彎,她不得不放慢腳步。

一條蛇擋住她的去路。

那是條灰色的山蛇,修長的身子豎臥在路上。這里是急轉(zhuǎn)彎,路的左邊是陡峭的山崖,右邊是長滿荊棘的大溝,無法繞過。程秀秀站住了,看見蛇吐出紅紅的信子,心里有些膽怯。雖說是山里長大的,可對蛇一類的動物,異??謶帧R?yàn)槟赣H常講,蛇是有靈性的動物,最好不要傷害它。所以,她想從蛇的身子上跨過去,試了試,放棄了,她沒有那么大的步幅。

往邊上一看,正好那里撂著一根進(jìn)山人扔下的木棍,她拿起木棍,伸向蛇的身子底下,閉上眼睛,挑起,往右邊的荊條棵里一甩,說,下去吧,但愿別把你摔死。

程秀秀甩掉蛇,突然,心里有點(diǎn)不自在,仿佛覺得有什么齷齪事將要發(fā)生,聯(lián)想到夜里的夢,夢見的田舍,她還是有些匪夷所思。這些年來,每當(dāng)大事臨頭時,事先都有一些預(yù)感和前兆。難道蛇這個靈性物前來報信?

程秀秀真的怕命運(yùn)再捉弄她。

二十年前,算命先生看她頭上長著三根紅發(fā),曾口占一課:頭頂紅發(fā)三兩根,克夫妨子惡運(yùn)生,莫非姻緣釀大錯,枉走東西南北中。程秀秀怒從丹田起,氣向兩肋生,白了那人幾眼,搶回交給他的十元算命錢,憤憤地?fù)P了他的卦攤。那時她還在初中讀書,本來是算升學(xué)有無障礙,可偏偏算到婚姻上去了,氣得程秀秀當(dāng)天夜里就把那三根染成的紅發(fā)拔掉。

高中沒有升上,揚(yáng)卦攤的事卻傳了出去,一夜間,程秀秀就出了名。中聽點(diǎn)的說她是滿身帶刺的野玫瑰,嘴損的叫她葛刺。野玫瑰長到成熟少女時,頭上真的長出三根紅發(fā),這回不是染的,是自己悄悄地生出來的。程秀秀看著那三根紅發(fā)從腦前的劉海兒處向外伸出曲線,彎彎著形成美麗的造型,她舍不得拔掉,那時,她早就把瞎子的咒語丟到腦后去了。

三根美麗的頭發(fā),給她帶來初戀的激動和幸福。

那年,田舍正往俄羅斯發(fā)運(yùn)服裝。程秀秀找到田舍說,田哥,算我一份。

田舍瞅著含苞欲放的程秀秀說,一份是多少?

程秀秀說,說多少就是多少。

田舍說,你兜里有錢?

程秀秀說,沒有,一分都沒有。

田舍有些傻氣地問,拿啥入股?

程秀秀甩了一下秀發(fā)說,怎么,這三根紅發(fā)值多少錢?

田舍讓她的秀色迷住了,往事電影一樣回放,連連說,值,值,你說值多少就值多少。田舍是她的同學(xué)。還在上小學(xué)時,一年夏天下大雨,路上有條河,程秀秀來例假,讓田舍背她過河。正值青春年少,田舍巴不得有機(jī)會與她肌膚接觸。程秀秀趴在田舍的身上,田舍覺得十分舒服。走到河中間,故意身子一歪,眼看程秀秀從背上滑下來,田舍雙手一捧,把小巧玲瓏的程秀秀接到懷里,兩人頭碰頭,田舍的嘴唇吻在了程秀秀的香唇上。程秀秀猝不及防,田舍狠狠地啄了她一口。到了岸上,程秀秀從他懷里下來,扯著田舍的耳朵說,我把青春存在你的銀行里了。

田舍說,整存整取,照拿利息。

程秀秀捏著田舍的耳朵,你還得起?

田舍不解地問,多少?

程秀秀嘴角上翹,說,初吻值千金。

這時,一只大鳥飛過,他倆同時說飛龍,飛龍。緊跟著后面是一只老鷹,追趕著大鳥。

他倆齊喊:飛龍飛龍快快飛,飛進(jìn)深山變成灰,變成灰,找不著,老鷹氣得掉了毛……

十年過去了,程秀秀的三根紅發(fā)垂到唇邊,粉嘟嘟的香唇向世人展示女孩的性感和靚麗。

田舍如夢方醒,程秀秀是來取“存款”的。他高興地?cái)Q了自己腮幫子一把。

程秀秀在去哈爾濱的火車上,靠在田舍的身上睡得正香,田舍把她摟在懷里,也甜甜地睡去了。車過長春,程秀秀讓尿給憋醒了。她把田舍的手拿開,趴在他的耳朵上說,本利沒還,你又提息了。

田舍愣怔了,下意識地說,對不起,越位了。

程秀秀撒完尿精神勁來了,她兩眼瞅著田舍說,你上當(dāng)了,你以為我與你合營?其實(shí),我就是隨你出國走走,見識見識,我那三根紅發(fā),不是花錢染的,自己生的,一分都不值。田舍說,我說話算數(shù),你入干股,我決不反悔,盈利對半劈。然后趴在她的耳邊悄悄說,到了那邊,我讓你好好開開眼界。

程秀秀說,怕是有什么附加條件吧。

田舍詭秘地笑笑說,不是附加,是正式的條件。

程秀秀說,什么?

田舍說,傻子才不明白……

田舍魂不守舍,出了海關(guān)他就沒把程秀秀從心里移開。到了境外,貨發(fā)出去后,田舍領(lǐng)她看了異域風(fēng)光,然后到野味餐廳,田舍點(diǎn)了一個雞菜。程秀秀恥笑說,傻帽,家里的雞有的是,上這兒吃雞。田舍說,這是俄羅斯的特色雞,吃上你就知道了。俄式雞排,油光光的,閃著誘人的美色,程秀秀切下一片肉,放進(jìn)嘴里,一股清香撲喉而來。是什么香型,說不上來,是松味,是槐味,是樺樹味,反正與樹與自然有關(guān)。田舍說,秀秀,這是俄羅斯人養(yǎng)出的野味雞。有了資本,咱也干一場,讓家雞具有飛龍鳥的味道,那時,我也不跑買賣了。程秀秀說,異想天開。夜里田舍拉著她看艷舞,看得程秀秀傻了眼,心里春情蕩漾,回到住處,找準(zhǔn)機(jī)會,他倆在旅館里寫下了第一頁浪漫詩……

從俄羅斯回來,田舍在大樹下正式向程秀秀求婚。程秀秀沒拒絕,也沒馬上答應(yīng),只說了一句:渠成水到。

田舍說,紅旗渠,還是白沙渠?

程秀秀風(fēng)一樣地轉(zhuǎn)身走了。

這僅僅是兩個人的秘事。兩家人還沒挑明,屯里人卻都知道了。

山里的男人都是實(shí)心漢子。田舍把娶程秀秀當(dāng)成政治任務(wù)來辦。把程秀秀娶到家,是田家的榮耀,是田家地位的提升。但是,不能糊弄人家。人家是什么人,是一朵鮮花,是標(biāo)志性品牌。在田舍看來,錢能提升一個人的地位,也能讓幸福更多地掛上光環(huán)。田舍制定個百萬元的奮斗目標(biāo)。那年月,想掙點(diǎn)錢,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境外發(fā)運(yùn)服裝,一是要吃辛苦,二是要有膽量,三是——這是田舍自己琢磨出來的——得廣交朋友。

程秀秀已經(jīng)半個月沒見田舍在屯子里了。

一天午后,程秀秀正在屋子里看電視,小毛慌慌張張跑進(jìn)門,神神秘秘地說,田舍出事了。

程秀秀愣神,兩眼瞅著小毛等待下文。這幾天她正尋思田舍怎么沒給她發(fā)短信。給他掛手機(jī),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聽了小毛的話,心里激凌一下,你說什么?小毛說,城里公安局的人都來了,正在村上,說是田舍哥在俄羅斯失蹤,八成讓人給害了。

小毛的話不是謠言。

三天后,田舍死在俄羅斯的正式通知單發(fā)到田舍家。田舍被人殺死在鄉(xiāng)間的面包房里。據(jù)海參崴的警官說,初步分析是一起假貨引起的報復(fù)殺人案,兇手潛逃。在中國駐海參崴領(lǐng)事館的幫助下,田舍的骨灰盒半個月后回到砬砬屯。田舍的遺物一件無有。中國駐海參崴的工作人員說,他們追問過為什么不見遺物和護(hù)照,俄羅斯的警方說,現(xiàn)場只有一具破了相的尸體,他們也只是憑遺留在地上的身份證判斷此人是中國公民。余下的什么也說不清楚。

這半個月,程秀秀衣帶漸寬,臉色變黃,渾身無力。田舍出殯那天,路過她家門口,她瘋了一樣向屋外沖,她媽媽抱著她的腿不放,向她喊,孩子,沒過門的人,要躲殃,門口我都撒了灰,你不能出去。程秀秀喊道,不,不,我就是要田舍那口殃。她媽看到她狂成那樣,給了她兩耳光,她才消停下來。

田舍的家籠罩在愁腸寸斷之中。

在炕上躺了一個月的程秀秀起來了,她要去看看那個不幸的家庭,看看那個不幸的母親。真的是命?還是什么天外的力量讓她與田舍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她不信,一個小小的盒子,就能讓一米八零的田舍躺下?他的魂真的回來了?他怎么沒給自己托夢?他怎么像一陣風(fēng)說沒就沒了?程秀秀腳步沉重,身子綿軟,魂飛魄散,剛走到田舍家的大門,屋里傳出婦人的哭聲,邊哭邊數(shù)落,她不由得停了下來。

兒啊……你死得屈呀……是那葛刺把你的命要了。要不是為了娶她,你不會命喪他鄉(xiāng)……

這聲音像鋼針一樣,隔著衣服刺進(jìn)她的肉里,扎在她的心上。程秀秀僵住。婦人的話有些難聽,又不是白紙黑字寫明了程秀秀要多少禮金,又不是程秀秀逼他去俄羅斯,事出偶然,什么是屈?什么是不屈?這話與巫師的咒語如出一轍,是咒死者還是咒活人?又一想,死了兒子又怎能不讓人說話,至于說什么,那是人家的權(quán)利,又沒指名道姓,葛刺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其他什么人。程秀秀忍著心里的巨大疼痛,轉(zhuǎn)回去了。

一個月亮高懸的夜晚,程秀秀手里捧著一束山花,來到田舍的墓前。她向田舍鞠躬,流著淚水說,田舍,你是為我死的?如果真是為我,那就是我真的命硬。命里注定不能與你相伴……哭著,說著,癱軟在青草地里,久久沒有抬起頭來。

程秀秀昏在墳地上,不知過了多久,地涼身軟,醒來時她的右腿就有點(diǎn)不聽使喚。

在山路上行走,總是重心右傾,仿佛她的右腿短了一截。走著走著,就栽向右面的樹叢中,是讓人背著下的山。

牛倌李長生放牧到大石門山口時,正好看見程秀秀栽進(jìn)溝里。等到他氣喘吁吁趕到救援時,程秀秀已經(jīng)從溝里爬了上來。

她的兩手起了血泡,身上沾了一些枯枝敗葉,兩只鞋幫與鞋底裂開一個口子。

好在衣服沒有刮破,但是,兩只腳有些不聽使喚。她意識到可能是崴了腳。走路跌跤本是平常之事,誰也不會大驚小怪??墒?程秀秀跌下溝,李長生卻當(dāng)成行星撞擊地球一樣,可不得了,連跑帶顛,在樹叢中像頭失控的大象,把樹葉撞得四下逃竄。李長生從地上扶起程秀秀,用他獨(dú)特的語言問,摔哪兒?疼不疼?

李長生是個半語子,有些字發(fā)音不準(zhǔn),屯里人聽?wèi)T了,聽音猜意,也能弄懂。

程秀秀說,沒啥大事,骨頭沒折,大概是崴了腳。

李長生問,要不要擔(dān)架?

程秀秀說,不用,讓人抬著,多嚇人。

李長生蹲下,要背程秀秀。

程秀秀說,扶著走吧,山上背一,平地背倆。

李長生不好意思說,秀——秀——你走。

程秀秀扶著李長生的肩膀,一步一步向上走。這是段上坡,程秀秀有些吃力,李長生讓她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推著她的腰,走著走著,一個陡坡,李長生在下面已經(jīng)夠不著程秀秀的腰了,程秀秀在前面喊,托我一把。

李長生在坡下,抬頭只看見一個女人的屁股,他不知道往哪里下手,眼看程秀秀從坡上往下滑,李長生雙手一舉,渾身用勁,嗓子里蹦出一個“嘿”字,程秀秀上去了。

李長生知道,前面不遠(yuǎn)就是她的養(yǎng)雞場,沒有險路了。他悄悄地鉆進(jìn)樹叢中,豹子一樣消失了。

程秀秀坐在坡上,微微地喘著氣,想起了她生活中的第二個男人。

程秀秀的第二個丈夫叫趙大壯,是屯里出了名的鉆山王。大壯與田舍都是后現(xiàn)代派,不滿足于窩在山溝里的青年。但是,在商品經(jīng)濟(jì)中,田舍是屯里第一個走出山口的人,大壯還在吃山里飯。雖然他心里也一直喜歡著秀秀,但和田舍比一比條件,就不敢開口了。如今聽說田舍不幸死在了異國,大壯便主動去幫助秀秀。兩個人接觸時間長了,便經(jīng)常提起田舍的事情。

程秀秀說,我心里劃魂,田舍怎么會弄去那些假貨?

大壯說,這里是不是有問題。

程秀秀說,我想把事情搞清。讓他得到點(diǎn)安慰。

大壯說,姐,如果你信得著我,我陪你去。無論去哪,陪你。

程秀秀說,你說能行?

大壯不假思索地說,還沒去哪知行不行。

大壯的承諾讓程秀秀有了信心。

程秀秀和大壯是背著屯里人走的,悄悄地去了綏芬河。他們找到海關(guān),查到發(fā)貨的底單,底單上寫著咖啡色造革夾克二萬件,發(fā)貨人田舍,字有些故意扭曲,程秀秀認(rèn)得田舍的字,怎么看怎么不像田舍寫的。在另一個底單上寫著黑色造革夾克二萬件,是田舍的簽名,程秀秀一眼看出這才是田舍的字。他倆找到海關(guān)紀(jì)檢部門,舉報有人把貨給調(diào)包了。當(dāng)時海關(guān)正在查一個報關(guān)員的問題,程秀秀提供的線索很快就使案情有了進(jìn)展。

案子破了,追回全部貨款。

程秀秀拿回二十萬元現(xiàn)金,交給田舍家里。田舍的媽媽羞赧地對程秀秀說,對不起你,閨女,是他沒福。

程秀秀說,是我命硬。是我妨的。

媽媽說,閨女,可別這么說,你一朵花沒開,這話傳出去,誰還敢娶你。

程秀秀的淚流進(jìn)嘴里,澀澀的。

隔天,田舍家請程秀秀吃飯,秀秀說,把大壯請來。此時,屯里人才知曉是大壯陪她去的綏芬河市。

程秀秀喝多了,本來她就不會飲酒,又是在田舍家以這樣的方式吃飯,百感交集,悲喜交加,悲的是田舍魂其不歸,喜的是總算為田舍找回面子。大壯看著程秀秀的樣子,欲勸無詞,欲說無語,張口結(jié)舌。

程秀秀借著酒勁,拋了一個口頭彩球,我不信咒語,就不信我程秀秀能把世間的男人都嚇趴下。

大壯把程秀秀送回家,看到了秀秀兩眼迷惘的目光,心想,來電了。

程秀秀在自家的山地栽樹,好大一面坡,她一個人干活,就像一條蟲子在地上蠕動。大壯從山里回來,手里拎著一串山雞。他看見程秀秀,站住不動。程秀秀也看見了他,四眼相交,電閃雷鳴。程秀秀眼前的大壯漸漸幻化成田舍,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富有魅力,那樣的讓她心怡。那串山雞變成飛龍,美麗的飛龍鳥展開雙翅,向天空飛去,程秀秀眼里閃著晶瑩的淚珠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邊傾倒。大壯扔下手里的山雞,將程秀秀抱在懷里,說,

程姐,我敢娶你,我愿意娶你,田舍沒了,我就是你的田舍,睜開眼睛看看,你的田舍就在你的眼前。

程秀秀蒙?中說的是夢話,舍,還記得俄羅斯那一夜嗎?

大壯說,記得,記得。什么都記得。

程秀秀眼睛沒睜說,大壯,我可是什么都告訴你了,你不嫌棄?

大壯說,程姐,我真的不嫌棄,熟茬地,好種糧。

程秀秀綿軟的身子在大壯鐵爐樣的懷抱里,化成一攤水。這是青山綠水的碰撞,是楊柳在春風(fēng)中的糾纏。

程秀秀說,都說我的命硬,石頭一樣。

大壯說,多硬的石頭也難不倒石匠。程姐,你知道不,我還有個外號?

程秀秀此時完全從夢中醒了,問,什么外號?

石敢當(dāng)。

程秀秀大笑,對,你就是立在墻腳的泰山石敢當(dāng)。

這一天,他們倆嘮了很久很久,把去綏芬河路上沒說完的話,全說了。末了,程秀秀說,靠山吃山山空,靠水吃水水枯。

大壯如醉如癡,他聽懂了秀秀的話,自言自語,鉆山終究不是長遠(yuǎn)之計(jì)。

過了田舍的百天祭日,程秀秀成了大壯的媳婦。

程秀秀心里感激大壯,是他幫她清白了她的人格,是他用行動打碎了咒語的鐵箍。程秀秀本想用新婚的喜悅,沖走田舍死去的不快,但是,程秀秀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這時,她才意識到,感激不能取代愛情,大壯是大壯,田舍是田舍,誰也代替不了誰。程秀秀說不上愛不愛大壯,她的心里常常出現(xiàn)的還是田舍的音容笑貌。每每田舍向她的腦海里走來時,她覺得對不起大壯。當(dāng)一個女人心里裝著另一個男人,她還能分給現(xiàn)實(shí)中的男人多少愛?愛情的天平,總是失衡。她意識到,她給予大壯的愛情是縮了水的。想到這,她忽然感到抬不起頭來,愧對大壯。她覺得比別的女人多了點(diǎn)什么,又仿佛少了點(diǎn)什么。

大壯是個閑不住的男人。會掙也會花,手里總是那么點(diǎn)剛夠明天用的錢。程秀秀說,大壯,你我光身兩個,一切都得從頭來。

大壯說,這年頭,出門摔個跟頭都能撿到銀子。

程秀秀笑而不語。

立冬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這場雪整整下了一夜,下得溝滿壕平,天地一色。程秀秀和大壯住的房子在屯邊,風(fēng)大雪大,到雪停時,房子只剩下一根煙筒露在外面,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雪地里戳著一根木頭樁子。大壯和程秀秀躺到八點(diǎn)才起來。大壯從里面摳出門,到外面一看,哇,好啊,好啊。

程秀秀說,下這么大的雪還好什么,怕是連柴火都沒得燒。

大壯說,雪大山有喜。

程秀秀說,雪大山里愁,連吃的都找不著,那些個小動物還不都得餓死。

大壯說,鳥有鳥道,獸有獸規(guī),死了的是沒能耐,活著的還是多數(shù)。這和人一樣。

程秀秀臉上升起薄霧,眼角露出苦澀。

大壯感到說走了嘴,連說,瞧我這張破嘴,沒有把門的。

程秀秀說,都是命呀。圣經(jīng)上說的好,妄想的人活不長,忠實(shí)的人長命百歲。這樣的天,在家歇著。

大壯說,不,這樣的天才是我的天,我是靠這個吃飯的鉆山人。

程秀秀嫁給他,除了感激,也是看上了他這一點(diǎn)。大壯長年在山里轉(zhuǎn),春收山菜,秋收山果,冬天也能撿到老死的山獸。他的日子,也算是過山的日子。田舍不滿足山里人的日子,不滿足在國內(nèi)掙錢,跑到外國去,永遠(yuǎn)地回不來了。不是那個命,偏偏要搶那口飯吃,還是認(rèn)了吧。能和大壯過山里人的日子,這就是命。

程秀秀給大壯做了碗兔肉打鹵面,溫了二兩小燒。大壯吞下肚后,出門上山,程秀秀說,別走遠(yuǎn)了,身上漸涼你就往回走。

大壯答應(yīng)著,扛著棍子,消失在雪地里。

大壯走后,程秀秀還是后悔了。她坐在炕上,拿出她和田舍在俄羅斯的照片,看了又看,田舍兩眼望著前方,沒有笑容,一臉的嚴(yán)肅,好像對她說,這樣的天,你怎么讓大壯進(jìn)山。

這一天,屯里的人一個也沒出院。

不是怕冷,是怕雪。

山里人說,不怕風(fēng)冷,就怕雪大。不怕冷風(fēng)抽肉,就怕溝滿壕平。大壯不是不知道,他是明知山里雪厚,偏向山里行走,為的是給程秀秀一個驚喜。大壯喜歡程秀秀,可是程秀秀當(dāng)年選夫并沒有把他納入備選名錄。田舍死于非命,大壯敢于直面這個挨罵名的女人,讓她感動。感動歸感動,但是,她歡喜不起來,她心里還在思念那個田舍。大壯不管怎么努力,她只是一塊烀熟了的肉,硬實(shí)不起來。大壯問,怎樣你才能高興?程秀秀躺在大壯的懷里,迷眼不睜含含糊糊地說,家雞,飛龍。

恍惚中,大壯以為她要飛龍。這些年,大壯在深山里偷獵飛龍,發(fā)了點(diǎn)小財(cái),但他從不對人說,現(xiàn)在,程秀秀要飛龍,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那天,程秀秀一番富有哲理的話,讓大壯認(rèn)真了好幾天,他想換種方式給她個驚喜。

山里的飛龍鳥,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抓兩只飛龍鳥,得國務(wù)院總理批。后來,聽說一只也不讓抓了。這幾年城里的大款,高價買飛龍,一只飛龍鳥賣到二千元已經(jīng)不是新鮮事了。古人常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這龍肉不是指想象中的龍,而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飛龍鳥的肉。

雪天抓飛龍,手到鳥來。滿山遍野的雪,別說是鳥,就是人也得餓昏了。

大壯沒說進(jìn)山干啥,程秀秀難猜,男人是奔什么去了。

掌燈時,大壯沒有回來,程秀秀坐不住炕了。

這一夜,程秀秀不斷地往雪地里跑,哪怕是風(fēng)絲吹動樹枝,都讓這個女人生成滿腹的希望。天亮了,程秀秀站在雪地里伸長脖子往山里張望,衣領(lǐng)里灌滿了冰涼的雪粒,脖子硬硬地打不過彎來,泥塑的一樣。屯里人把她拉回屋里,她欲哭無淚,趴在地上磕頭,央求屯里爺們兒們進(jìn)山。程秀秀這時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她不能沒有大壯,大壯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支柱,是她的生命中的另一半。

她瘋了,她一個人進(jìn)山,她一個人趴在雪地里呼喊著大壯的名字,她的嗓子都喊出了血,也沒把大壯喊回來。全屯人都落下了淚,全屯人都在心里罵她,這個傻逼娘們兒,這樣的天也讓男人進(jìn)山。

半個月后,人們在一個黑熊的窩里找到了大壯。轟走黑熊,從窩里抬出被熊壓成肉餅的大壯,他手里攥著兩只飛龍鳥,僵僵的身子成了冰蛋蛋。

事后,據(jù)公安和動物專家共同鑒定,大壯捉到凍僵了的兩只飛龍鳥,專家用的是捉,而不是撿到,回來的路上掉進(jìn)黑熊過冬的窩窩里,從冬眠中驚醒的黑熊把大壯攬到屁股底下,壓成肉墊。冬眠的黑熊是不進(jìn)食的,給大壯留下了全尸。

讓專家不解的是,這樣的天,大壯又是山精靈,怎么能進(jìn)山?唯一的解釋是兩只飛龍鳥,是圖財(cái)?是貪嘴?還是另有其因。人們看著程秀秀,等待她解開這個扣。

程秀秀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其實(shí)她最想說的是,她不讓他進(jìn)山,可是她阻擋不住。在這樣的時候,還會有人信她的話嗎?

有人小聲罵她是女妖,她聽見了,可是她無力反駁,更不能對罵。

大壯連山都沒能下,埋在雪堆里,第二年冰雪消融時,就地重新土葬。

程秀秀的眼淚哭干了。清明節(jié),程秀秀來到墳前,默默地?zé)粟ぜ?往墳的四周澆了一瓶酒。

屯里人說,程秀秀傻了。

程秀秀無顏面對鄉(xiāng)親父老,她此時想起巫師的咒語,也許,咒語是準(zhǔn)的。如果不準(zhǔn),為什么壞事總是沖著她來?

屯里人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攆走,可是沒有擺得上桌面的理由。無奈中,用各自的辦法,把她的名字從腦子里抹掉。越是想抹掉,越是抹不掉。人們總是想看這個女人的窘境,也許這就是心靈上對她的懲罰。

程秀秀過的是什么的日子,誰也說不上來。人們只是感覺十天八天才看見她走出屋里一回,到小賣店買幾包方便面,或是火腿腸。她家的煙囪大約半個月才冒出一次青煙。

大雁從南方向北飛去,她家的地垅都沒趟。

燕子來了,她家的玉米種還在商店的柜臺里。

家雀孺子出飛了,她家的園子還沒一棵秧。

可是,門前的柴禾堆日漸增高。有人留心發(fā)現(xiàn),李長生放?;貋矶家业牟窈潭馍戏挪?。程秀秀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讓她感動的怪事。她無心理采。李長生,三十好幾的漢子,獨(dú)身一個,日出進(jìn)山,日落回屯,給屯里放牛,很少和程秀秀碰面。一年之中也許碰上幾回,那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墒?他為什么會給自己添柴?同情?憐憫?別有用心?程秀秀想了一回,無奈地笑了一回。

六月,晝長夜短,都快八點(diǎn)鐘了,天空才漸漸地洇成水墨色。山坡上傳來牛的悠閑的哞哞聲。程秀秀心里說,回來了。她悄悄地走出屋,站在大門前,看著李長生背著一捆柴,沖他笑笑。李長生似乎沒有看她,把柴往垛上一放,哈腰走了。程秀秀嘆了口氣,也沒關(guān)上大門,回屋躺在炕上。

屯里的拾荒漢趙九,去城里一趟,發(fā)了點(diǎn)外財(cái),飯店喝完酒乘興回屯,走到程秀秀的院前,搖搖晃晃地站住了,探頭一看,門沒關(guān),心里一喜,推開門就往里進(jìn)。這時,背后傳來一聲怪叫。

啊——啊——

拾荒人愣住了,他看清了是李長生,心想,與牛共舞的人,也敢管閑事。拾荒人站那了,橫著眼睛罵他:滾蛋,少他媽的管閑事!

李長生立在門前,叉著腰,橫在那。

拾荒人伸出胳膊,李長生抓住一擰就背到后邊去了,疼得拾荒人哇哇亂叫。

叫聲把程秀秀從屋里拽了出來,她立在門前,兩眼盯著兩個男人。她的目光在黃昏中閃著明亮的光,兩個男人你瞧我,我瞧你,無言以對。

拾荒人說,沒事沒事,我們在這兒鬧著玩。

一場惡斗化解了。拾荒人酒醒了,他的勇氣、他的膽量全都隨屁放了出去。

兩人消失在夜色中。

再冰的美人,再刺的玫瑰,再難接近的女人,也有人不信邪,非要試巴試巴。

在深圳打工的馬全,腰里揣著五百張大票回家過年。進(jìn)村就聽說程秀秀又成寡婦了。二話沒說就要去找程秀秀。媽媽拉住他,急頭白臉地說,你瘋了?她是什么人?她是個喪門星,敗家鬼,??四腥说乃拦?。什么樣的女人找不著,非得去找她?

他媽爆豆一樣的話,把馬全給說火了??神R全不信邪,梗著脖子跟媽說,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就是看上她了。媽媽無奈,兒子是個倔騾子。

馬全拉著村長,一同到程秀秀家。開門見山,村長說,秀秀,馬全向你求婚。程秀秀一臉的無奈,把馬全遞過的錢擋了回去,說,馬老弟,謝謝你的好意。屯里屯外有那么多好姑娘,干嗎找個守寡的人。

馬全說,什么也別說了,我就是看上你了,也許這就是前世注定的婚姻。

馬老弟,我也實(shí)話告訴你,無論我跟誰再婚,我心里裝的還是田舍,還有大壯。

馬全說,你是誠實(shí)人,把話說了,我很感動。如果我擠不進(jìn)你心里,那是我的無能,怨不得你。

程秀秀說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如果你什么都看得那么輕,你就來插足。

馬全笑了,不是插足,是插門。

馬全說服了家人,鐵了心。

寡婦出門向來都是低調(diào)。馬全又是倒插門,人們猜想,馬全光身進(jìn)屋,一條狗怕是都帶不進(jìn)她家里。程秀秀心里玻璃似的透明,用不著蒙蓋頭、跳火盆了。馬全不是這么想的,他非要把婚事辦得熱熱鬧鬧。她可以因第二次而免掉一切,自己是第一次,初登婚禮殿堂,馬虎不得。燙金的請柬滿屯飛,又殺豬,又宰羊,婚宴整整鬧騰了一天。到夜里十點(diǎn)送走最后一伙兒幫忙的人,程秀秀上炕時腿都抬不起來了。

半夜,屯里突然響起嗚哇嗚哇的120的車笛音。這是誰家呀?屯里的人們翻個身又睡過去了。早晨起身,人們才發(fā)現(xiàn),程秀秀家的大門外擺著一張木板搭的靈床,上面躺著馬全。新婚之夜成了死亡之夜,家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無法理解這個突變。盡管程秀秀哭昏了三次,馬全的家人還是把程秀秀請上了法庭。

法官仔細(xì)地分析了醫(yī)院開出的證明:馬全,男,27歲,1997年1月22日2時30分,猝死。

醫(yī)院的證明就擺在案上。

法官無奈,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指出程秀秀一點(diǎn)責(zé)任,更何況是程秀秀在第一時間打的急救電話,又是程秀秀親自把馬全送到醫(yī)院。馬全的父母沒有理由懷疑程秀秀害死親夫。

程秀秀不負(fù)任何刑事責(zé)任,也不負(fù)擔(dān)民事責(zé)任。

程秀秀贏了這場荒唐的官司,但是她沒能揚(yáng)眉吐氣,也無法讓馬全的家人折服,在氣勢上,最多也只是個平手。

三次失夫,程秀秀抗不住屯里人的白眼,她的心理幾近崩潰。

她在反思,自己到底錯在哪里?是生理上的毛病?她一個人偷偷地到省城的大醫(yī)院來個全面檢查。結(jié)果和她預(yù)料的一模一樣,正常,一個特別正常的女人。她開始向命運(yùn),向預(yù)測,向《易經(jīng)》,向神靈傾斜。她沒有到地?cái)偵先フ蚁棺铀忝?。她悄悄地去找山外一個大仙,點(diǎn)上香火,大仙的一番話,讓她心灰意冷。半年后,張嬸給她介紹個雙目失明的丑男,程秀秀哭天抹淚。介紹人當(dāng)即放下臉子,出了房門小聲嘀咕,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一股涼氣從心底升起,漸漸地布滿全身。

漆黑的夜晚,她一個人收拾干凈,悄悄地上山了。她看著三個男人的墳?zāi)?沒有哭,只是默默地向三個人說了同一句話:你們等急了吧,還好,現(xiàn)在我就去找你們,我陪你們一人一個月……

夜,越來越黑,黑得貓頭鷹都看不清天空,在林子里亂撞,發(fā)出皍人的叫聲。

這一夜,砬砬屯的人們長夜無眠,在驚恐萬狀中互相埋怨著。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程秀秀丟失的是李長生。李長生給程秀秀家的柴垛添柴,天天從程秀秀家門前路過。每次路過都要往院子里看一看,門是開著的還是掩著?院子里是否有陌生人進(jìn)入?今天,李長生回來晚,到程秀秀家門時,已經(jīng)掌燈了,李長生習(xí)慣地往院子里看了看。屋門虛掩著,一只大黃貓趴在門前。天都這么晚了,程秀秀哪里去了呢?關(guān)好牲畜,李長生又返了回來,他推開門,走進(jìn)院里,啊啊地叫了幾聲,沒人應(yīng),趴在窗臺往里望,不見人影。這時候正是家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哪里去了呢?串門?去了娘家?不可能。

李長生跑到村長家,啊啊地告訴村長,程秀秀丟了。村長心里一沉,覺得有可能真的出事了。他對屯里人說過多少次,不要拿一個寡婦失業(yè)的人說事,人各有命,生死有因,一句話傷了人的心,也許一輩子都悔不來。他把電話打到她娘家,打到程秀秀要好的幾家,都說她沒去。屯里一個飯后到院外解手的小孩說,他看見程秀秀往山里走了,穿著婚紗。

村長腦門冒汗了,趕緊讓李長生挨戶叫人。

一時間,屯子里響起李長生啊啊的怪叫。往常,人們聽到他的怪叫都不大理會,今晚,人們覺得這叫聲預(yù)示著什么。人都出來了,村長說,程秀秀往山里走了。人們一下明白了,一個女人夜晚進(jìn)山預(yù)示著什么。

村長急頭白臉地說,能走的,能爬的,都去。

大山里響著同一個聲音,秀秀,你在哪兒?

山巒中重重地印上了這些樸實(shí)的山里人的足跡。

李長生的怪叫像狼在嚎,村長的喊,像山鷹在啼。

男人的粗嗓,女人的尖叫形成充滿噪音的混聲大合唱,這合唱在呼喚著一個生命的歸來。

此時,程秀秀走到了大石門,這里是通往深山的關(guān)隘,程秀秀已經(jīng)無力向前了,她想在這里了卻一生。正當(dāng)她把一條尼龍繩甩上樹枝時,她聽到了眾多的喊聲,吶喊的聲響從大山的四面鉆出來,把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像一條條火龍纏住她,讓她無法動身。聲音中有真誠的呼喚,有懺悔的喉音,有憤怒的吶喊和對死神的哀求。程秀秀心底的冰在融化,融化了的冰水漫過全身,讓她的肉體復(fù)蘇,開始從遙遠(yuǎn)的九天之外回到地球上來。程秀秀拼出全力喊了一句,主啊,難道我連死的機(jī)會都沒有嗎?

程秀秀昏倒在地上。

程秀秀在李長生的背上蘇醒過來,她看到前后都是熟悉的面孔,她哭了。

村長跟在她的后面,見她醒了過來,說,秀秀,天命不知人命,天算不如人算,咱山里人沒有路都能走出路來。這么些人拉著你,扛著你,就是罵,也是想把你身上的穢氣罵光,趕走。

程秀秀顫抖的聲音從喉里流出:我怕。

村長說,咱砬砬屯人,什么事都經(jīng)過,沒有讓咱怕的事。站起來,咱要像個人樣走回屯里。

聽了村長的話,程秀秀掙扎著從李長生的背上跳下來,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直直地跪到地上,給大伙兒磕頭,一個,兩個,三個……

一場禽流感,讓雞的王國幾乎全軍覆沒,砬砬屯的雞逃過劫難,活了下來。秋天,山外的雞販子來這里收雞,賣了個好價。沒過幾天,那個雞販又來了,有多少要多少,價錢翻了一番。程秀秀感到奇怪,難道貨幣貶值?物價上漲?經(jīng)歷了那場生死拼搏,她似乎懂得了一個人應(yīng)該怎樣生活,應(yīng)該怎樣對待命運(yùn)。少年時對天命的懷疑、抗?fàn)庨_始復(fù)蘇。走出陰影的程秀秀,身上多了幾分自信、自強(qiáng)。她把對田舍的思念幻化成一種妄想,一種不需要結(jié)果的行為。沒想到的是,她在松林里散養(yǎng)的三十只雞,竟賣了一千五百元,她又驚又喜。隔天,她尾隨買雞人來到城里,眼看那人進(jìn)了香格里拉酒樓。程秀秀隨后也跟進(jìn)去。服務(wù)生熱情地把程秀秀讓到桌面,拿起菜單一看,清燉雞,三百八十元。

程秀秀問,這清燉雞怎么這么貴?

服務(wù)生說,這可是我們專門從砬砬屯進(jìn)的雞,純天然食品,營養(yǎng)豐富,味道清香。

程秀秀笑著說,在我們那兒,就是溜達(dá)雞,到了你們這兒,怕是叫宮廷御用雞,小伙子,你和我演小品?

服務(wù)生說,大姐真會開玩笑。

程秀秀起身要走,說,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吃不起。

這時,老板從后廚走了出來。程秀秀一眼認(rèn)出,他就是那個買雞人。

老板說,女士,請留步,今天我請你用餐,請你嘗嘗你養(yǎng)的雞。

程秀秀坐了下來,笑著說,不就是山里的雞嗎,一個香字,全有了。

老板說,香有十八種,曲香、醬香、胡香、辣香、油香、醛香、玫瑰香、芝麻香、槐花香……獨(dú)獨(dú)你的雞,是清香味。省城來的一位美食家說,有點(diǎn)飛龍的味道。

程秀秀驚喜,心想,怎么會呢?,F(xiàn)在的商家,都是用好話把你套住,唉,不就是一只雞嗎,吃就吃。

說著,燉雞上來了。

程秀秀夾一塊雞腿,一股山林里獨(dú)有的清香撲面而來,頓時,滿屋子里全是雞的香味。往常家里也燉過雞,沒有這樣的味道。是人家的手藝高,還是原料好?

老板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好料,難成好肴。你的雞救了我的店。

程秀秀沒想到,自己養(yǎng)的雞會是這個味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她沒有吃過飛龍,大壯冒死進(jìn)山捉到的飛龍,讓林業(yè)局的人拿去當(dāng)了標(biāo)本。她只是聽老輩人說起過飛龍。如果她養(yǎng)的雞有飛龍的味,也僅僅是一點(diǎn)點(diǎn),如果把這點(diǎn)做大,像俄羅斯人那樣,她就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田舍。

程秀秀從城里回來,幾乎是踏著貓步。屯里的人,不知今天她怎么這樣高興。自從全屯人救下程秀秀后,再也沒人說三道四,就是背地也從不拿程秀秀說事。人們盼望著程秀秀過起正常人的生活。看到她臉上久違了的笑容,人們在猜,是不是在城里找到合適的人了?

程秀秀回家做了豐盛的晚餐,請來村長,請來她要好的朋友,餐桌上她正式宣布,她要辦養(yǎng)雞場。取名“天雞”飼養(yǎng)場。

村長看到十年前的程秀秀活脫脫地復(fù)活了,他很高興。可是聽她講要辦養(yǎng)雞場,要飼養(yǎng)天雞,養(yǎng)出飛龍樣的雞,勸她說,秀秀,雞是雞,鳥是鳥,有養(yǎng)溜達(dá)雞的,有養(yǎng)蟲子雞的,沒聽說能養(yǎng)出飛龍樣的天雞,弄不好,賠進(jìn)去,你是賠不起的呀。

程秀秀說,賠了,只當(dāng)是交了學(xué)費(fèi)。

村長也是個有知識的人,他說,飛龍鳥,又叫榛雞,是留鳥,以黑白樺樹子和嫩松芽為食。我們這里早年間,也有過飛龍鳥,但是,這些年只有大壯那樣的人見過??墒怯腥苏f,那不是飛龍,是沙半雞。

程秀秀說,在草原叫沙半雞,在山里就叫飛龍。

村長說,不是一回事,它們是兩個品種,都是雞的同類。

程秀秀說,你說對了,他們都是恐龍的后代。

村長說,物種進(jìn)化是按照一定規(guī)律,猿,無論與人多么相近,永遠(yuǎn)也成不了人。

程秀秀說,家雞是由野雞馴化來的,如果把家雞再變成野雞,奇跡也許就出現(xiàn)在這里。

村長說,直接養(yǎng)野雞多好。

程秀秀說,真正的野雞并不好吃,肉柴,味腥。

村長舉棋不定。給她貸款擔(dān)保,是對她的扶持,天雞養(yǎng)成了,對村里也是一個貢獻(xiàn);養(yǎng)不成,一賠就是三萬元……村長到底還是村長,經(jīng)過一番得失思量,答應(yīng)了程秀秀,幫她貸款。程秀秀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雞散養(yǎng)在松林里,不給飼料,讓它們自己找食吃。

雞雛長得很慢,同一天入欄的雞,都快半斤了,程秀秀的雞才二兩。屯里的雞長出了大毛,程秀秀的雞,還是毛絨絨的。村長進(jìn)山看了幾次,勸她趕緊給雞加料。

程秀秀無動于衷。

兩個月過去了,屯里的雞長得肥肥的,性急的,抓到幾只拿到集上一賣,也是十元錢一斤,一只雞賣了三十多元。

程秀秀無動于衷。地上的樹子,蟲子,螞蚱,全讓雞吃光了,雞便開始打松樹嫩芽的主意,試著往樹上飛,半斤多重,身子輕,試著幾次,就飛了上去。一天,一只狐貍進(jìn)到雞群,轟的一聲,雞們?nèi)硷w到樹上去了。有只性急的雞撞在樹枝上,掉在地上死了。李長生撿到雞,扒了皮,送給村長,村長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雞的胸脯非常發(fā)達(dá),兩團(tuán)圓肉突突著,皮下沒有多少脂肪,一斤多重。他順手把雞扔進(jìn)開水鍋里,等到他回到屋里時,聞到一股特殊的清香。掀開鍋往里放點(diǎn)鹽,嘗了一口,清淡鮮香,肉質(zhì)細(xì)嫩,膚色潔白,奶油色的清湯,不用喝,就是看一眼,也是修來的福。村長心想,怪不得清朝把飛龍當(dāng)成貢品,好,就是好。

村長在屯里逢人就講,他喝到了飛龍湯。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屯里人真正改變了對程秀秀的看法。程秀秀這個山里女人,有文化,有知識,具有男人一樣的性格。她的命硬,硬能克天,克地,硬能克掉路上的絆腳石。她能讓家雞還原野性,變成鳥,變成飛龍,變成始祖時期的動物……當(dāng)年巫師的咒語,在村里人的腦海中,已經(jīng)如同掛在樹梢上的楊花柳絮……

談判進(jìn)行得很順利,程秀秀介紹了天雞的飼養(yǎng)過程,著重講了家雞的野性馴練。

其實(shí),董清這次來,一是談判,簽約,更主要的是,探詢這個不尋常的女人。去年短暫的會面,只是談了談意向,但程秀秀這個山里女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于天雞,在阿里巴巴網(wǎng)上,董清早就看到了。天雞推介是程秀秀自己的構(gòu)想,自己的文案,到位而不張揚(yáng),明了而不浮夸。在自己的博客上,她不但寫了天雞的飼養(yǎng)過程,還寫了十年來的苦悶與追求,寫了為什么要飼養(yǎng)天雞,她在追思三個為她死去的男人。讓另個世界的三個男人,看看一個寡婦是怎樣重新站起來的。程秀秀認(rèn)為,那三個男人,在另一個世界里,是受苦還是享福,似乎與她有關(guān),她若是活出個人樣,就是對他們的最好安慰。董老板發(fā)過多次帖子,對她表示過同情與憐憫。對程秀秀的經(jīng)歷有了一點(diǎn)了解,些許的同情摻和著男人的妄想,董老板決定親歷一把,看看這個山里女人怎樣與現(xiàn)代接軌。

董老板出手大方,五千只天雞以每只八十元的價錢,全收。程秀秀簽約時,筆停在那里不動,說,可有一宗,這雞你得自己去抓。

程秀秀指山賣雞,給董老板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董老板心知肚明,笑著說,出個價,這片山多少錢,我全買下。程秀秀認(rèn)真地說,山里出氣的只賣你雞,不出氣的,啥也拿不走。董老板回話,一樣也不拿走,我也不想拿走。程秀秀說,那你想干啥?城里待膩了,到山里瘦身……董老板說,到山里尋仙。說完兩眼瞅著程秀秀,眼角浪起兩道媚線。

程秀秀笑著說,山里沒有仙,只有妖。董老板說,你相信雞鳥同源,我相信仙妖同宗。妖是仙的前世,仙是妖的接續(xù),同祖同宗。程秀秀說,就算你說的對,這里是山區(qū),不是城市。董老板說,把城市搬到山里,讓山里變成城市,山區(qū)與城市同宗同源。他們談得十分輕松、融洽與和諧。程秀秀笑起來,滿臉燦爛紅霞,董清說起話來,十分得體。

程秀秀說,那我們簽訂了?

董老板故作鎮(zhèn)靜,那當(dāng)然!

程秀秀話鋒一轉(zhuǎn),董老板,你不怕后悔嗎?

董老板說,我不光要雞,還想要人……程秀秀臉上起了一層紅暈。董老板得意,自認(rèn)為八九不離十。程秀秀說,入股?董老板說,不,不,是入贅。程秀秀說,開玩笑,實(shí)話告訴你……

董清知道她要說什么,不等她說下去,搶著說了一句話,程秀秀不由得潸然淚下。

一支煙的工夫,五千只雞蒸發(fā)了。

董清與程秀秀由雞引起談婚論嫁,看場的小毛看出了門道,立馬把這里的信息告訴了在林子里放牧的李長生。

李長生,屯子里的半殘人,但他并不缺少靈性。除了語言上的障礙,是個十分機(jī)靈的山貓。他有著常人并不具備的特點(diǎn):隔山望海。他的大腦袋里有一張完整的砬砬屯的山水圖。但是,再怎么說,也是不全之人。三十了,上帝一點(diǎn)都不給他接觸女性的機(jī)會。程秀秀辦養(yǎng)雞場,李長生看到她獨(dú)特的飼養(yǎng)方法,朦朧中,他似乎明白了程秀秀的意圖。他曾多次背著程秀秀和她的員工,把雞向大山深處轟趕,進(jìn)行野性馴化?,F(xiàn)在,她成功了,他為她高興。她的天雞可以登上大酒店的餐桌,她可以堂而皇之與高貴之人平起平坐。但是,她不能走,她若是走了,離開大山,這里將會變成沙漠,變成戈壁,變成死海。董老板買雞的同時,還要買人。那個酒店的老板似乎對女人的興趣比對雞還濃烈。一個山里的年輕寡婦,即或她是綠色妖姬,也經(jīng)不得男人的誘惑與勾引,不能讓她被人騙走。不,騙這個詞用得不準(zhǔn),就是不能讓程秀秀讓外面什么人給拉走、搶走,給人做媳婦。

一路走著,一路想法子,李長生要把董老板擠出山去。

山溝里刮起一陣旋風(fēng),吹得樹葉飄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澄色的天幕。這風(fēng)就像是懂人心意似的,向天雞的家園刮去。剎那間,天黑沉沉的,帶著一股腥味的風(fēng),吹得人站不住腳。李長生樂得像只山貓,在林子里一躥一躥。

半個小時過后,山里恢復(fù)平靜。

李長生跌跌撞撞地從山里回來,用他的半通不通的語言,告訴程秀秀,雞沒了。

程秀秀問,你說什么?

李長生比劃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程秀秀兩眼瞅著李長生,瞇成一條縫,從眼皮縫中露出錐子一樣的光,射在李長生的眼里,李長生退卻了。

程秀秀說,飛不出山窩窩。就是真的飛光,也是天意。李長生搖了搖頭。

程秀秀沉默了,臉上有薄薄的浮云掠過,她望著遠(yuǎn)處的大石門,那里一株楓樹正迎著秋風(fēng)在舞蹈,在空中劃出條條彩色的條紋。此時的程秀秀想得很多很多,田舍讓她魂?duì)繅艨M,大壯叫她心疼不已,馬全使她悔恨交加。是啊,三個男人,三個破碎的夢。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琢磨不透。似乎還在述說著說也說不清的故事,這個世界瘋狂地消耗著她的能量。

心情平靜下來后,程秀秀帶著董老板上山看她的雞場。旋風(fēng)過后的山谷,林子里一片寂靜。雞一只都不見了,是讓風(fēng)吹跑了,還是個中藏匿隱情,此時的程秀秀不去想。她對董老板說,你還沒開始捉雞,雞就跑光了,看來,你不順,定錢如數(shù)退你。

董老板說,小事一樁。今年拿不到雞,還有明年。指山買雞,山在雞在,飛出多遠(yuǎn),都是我的雞,捉不捉,那是我的事。秀秀,五十萬元,明天就劃過來。

董清的奔馳,壓平了山路上的坑坑洼洼。寬輪胎壓在山路上,也壓在了山里人的心上。同時也給山里人帶來懸疑,人們不想猜都不行,程秀秀真的是以雞招親?還是另有所圖?

董清走后,程秀秀獨(dú)自一人下山,回到家中。她的腦子里很亂,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把大半個人生都想到了。打開電視,正在播電視片《回歸之路》,一個中國女人,為了放歸華南虎,去非洲租了一塊地進(jìn)行野化馴養(yǎng),一只虎死了,她失敗了,但她沒有哭??吹竭@里,程秀秀有點(diǎn)心酸。那個女人為了啥?似乎沒有更多的想法,只是為了一個過程。是放歸老虎,還是放歸自己?我程秀秀養(yǎng)雞,為自己?為發(fā)財(cái)?為破解一個生物進(jìn)化之謎?不是,仿佛都不是,仿佛就是為了一個過程,了卻一個男人的心愿,證明自己的存在。她相信,將來無論誰來與自己相伴,都無法把三個男人的音容笑貌從腦海里驅(qū)散,特別是第一個男人田舍。

村長不請自來,他是來安慰程秀秀的,也是來打探。程秀秀說,你放心,我的雞不會自己飛出山窩窩,你信不信,一會兒就有人來報信。話音剛落,李長生在門外連說帶喊,雞回來了。程秀秀在屋里答道,知道了。程秀秀笑著看村長,那意思是說,怎么樣?

村長說,這個半語子,比誰都機(jī)靈。

十一

程秀秀和村長商量,擇日擺百雞宴,請全屯人赴宴。村長問,宴出有名,你擺什么宴?程秀秀說,到時給你個驚喜。

程秀秀擺宴的消息,第二天就在屯里傳開了?,F(xiàn)在的程秀秀可是屯里的名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有粉絲給包裝。經(jīng)過包裝后,程秀秀的百雞宴,名為謝恩宴。程秀秀聽到后說,只說對了一半。

大山深處的小山村,住著五十多戶人家,大都是從外面搬進(jìn)來的。屯子像是一團(tuán)面,讓人給捏了一把,怪模怪樣,房子與房子穿插著,這家炒個豆,那家都能聞到豆香味。聽到擺宴的消息,不少人早早地就來了,有的是幫忙,有的是抱著猜疑的心態(tài)來打探。程秀秀一個電話,城里酒店的廚師帶著工具一早趕來。褪光毛的雞抬到山下,程秀秀對廚師說,看你們的手藝了,全是雞,不許重樣。

宴席擺在院子里。

村長問秀秀,你這是擺的什么龍門陣。

程秀秀說,不是龍門陣,是八卦陣。

村長困惑,收禮?

程秀秀說,白吃白喝,一分都不收。

兒童們歡天喜地,像過年似的,院里院外,跑來跑去。

嘉賓董老板,一早從城里趕來。二次進(jìn)山,他特意打扮一下,沒有西裝革履,沒有戴金掛銀,一身休閑。盡管這樣,往那一坐,還是一根洋蔥插在了菠菜地上。李長生是有功之臣,程秀秀說,是他走了半個夜晚,把雞從十里開外的鸚鵡砬趕了回來。把他安排在主桌上,他死活不坐,和女人孩子們坐在了一起。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程秀秀手端酒杯,笑著巡視各桌。今天,她已經(jīng)滿臉桃紅。村長說,秀秀,你可別喝多了,你是主人。李長生啊啊地比劃,誰都明白,那是不讓她喝。程秀秀對大伙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口講話。她的祝酒詞早就講完了,無非是流行的那些感激話,謝恩話,祝福話,吉祥話。現(xiàn)在她講的是她的真心話,一點(diǎn)假都沒有。她說,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我程秀秀是兩世人,我的命是大伙兒從山里搶回來的,我屬于砬砬屯大伙兒的,就像這山,這河,都是大伙兒的一樣。我的事就是大伙的事。我把天雞養(yǎng)成了,同樣,也是屬于大伙的,如果請來專利,這個專利就是砬砬屯的。一片掌聲摻和著吶喊聲,小山屯開鍋了。村頭,樹上的一幫喜鵲轟的一聲飛向大山深處。

程秀秀說,賣了雞,還了貸,誰用錢找我。

啊,啊……人們明白了,程秀秀是知恩圖報的好女人。

程秀秀笑瞇瞇地看著鄉(xiāng)親們,接著說,鄉(xiāng)親們,吃了我的雞,你們得給我出個主意。人們愣了,心想,這女人要干啥?

程秀秀說,今天這個宴席是謝恩宴,也是認(rèn)門宴。認(rèn)什么門?大伙兒一聽,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認(rèn)門,在砬砬屯是個專用名詞。屯里的姑娘、小伙訂婚了,都要擺上幾桌,請來屯里有地位、有身份、有關(guān)系的人到場,表個態(tài),上個禮。雖說這樣的認(rèn)門飯,大都是走走過場,完成兩家的心愿,但是不乏具體內(nèi)容。過去是男家擺宴,現(xiàn)在是女方家也擺宴。程秀秀一個寡婦,給誰認(rèn)門?

程秀秀說,按理,我一個寡婦失業(yè)的人,再走一家,也用不著吃認(rèn)門飯。

用得著,用得著,寡婦也是女人嘛。有人認(rèn)真地說。

程秀秀說,我是命硬之人,也許我壓根就不應(yīng)當(dāng)出嫁。如今,又有人向我求婚,我是嫁,還是不嫁?

程秀秀沒說是誰求婚,人們可是心知肚明,一齊把目光投向主桌。

董老板臉上微微有點(diǎn)得意之色。

院子里安靜下來,人們都在思考一個對于他們來說的大事。這里坐著的,都是程秀秀的親朋好友,多年的鄰居街坊,也有死去的三個男人的家人。這個態(tài)怎么表?無論投贊成票還是投反對票,都必須對程秀秀的下半生負(fù)責(zé)。

程秀秀指著董老板說,

這位是董老板,他愿用五十萬元的價,買山購雞,向我求婚。

董老板站起向大伙禮貌地行點(diǎn)頭禮。

程秀秀說,還有一位,他沒說,我猜,他也有這個心情,也是候選人之一。

人們困惑了,猜測著,是誰?

院子里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大家對董老板之前并不了解,只是這兩天才感到這個人很有錢,出手大方,如果程秀秀跟上他,后半生肯定享福,當(dāng)個全職太太那是沒有問題。程秀秀理應(yīng)自己做主,答應(yīng)下這門婚事,為什么還來征求屯里人的意見?是走走過場、擺擺場面?

村長心里明鏡似的,他清楚程秀秀沒挑明的那位是誰。好你個秀秀,你讓他與董清PK,當(dāng)他的差額,你這是故意做個樣子?和現(xiàn)在的某些選舉走形式一樣。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他站起來大聲說,程秀秀選擇出嫁是對的。我們這里有句古話,樹挪死,人挪活,秀秀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大伙兒都看見了。

他的話音還沒落,小毛說,村長,樹挪未必死,人挪未必活。雀往高枝落,落哪哪是禍,還是落到地上有食吃?,F(xiàn)在有句俗話,城里人下鄉(xiāng)——圖個新鮮。

小毛直言快語,弄得董清的臉巴掌打的一樣。

喝了點(diǎn)酒的小毛,興奮地說,既然程姐老事新辦,那咱就來個現(xiàn)場表決。

村長生怕把事給弄砸了,說,小毛,別胡來,這樣的事,有舉手表決的嗎?

小毛說,這叫創(chuàng)新,全民公決,既然國家大事都能公決?;槭乱矐?yīng)當(dāng)講民主。

程秀秀瞅著小毛,小毛明白了她的意思,站在凳子上說,同意的請舉手。

誰呀?同意誰呀?

小毛說,五十萬,同意的請舉手?會場頓時冷了下來。沒人舉手。

不同意的舉手?

唰,舉起一大片。

棄權(quán)的舉手?

只有村長一人舉起了手。

小毛轉(zhuǎn)向董清,說,先生,您落選了。

這時的董清身上冒汗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砬砬屯還有這一手,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那個和自己PK的人,無論是屯里的誰,都不應(yīng)該是他的對手,可是,現(xiàn)實(shí)明明白白證明自己落選。田舍的媽媽隔桌對程秀秀說,閨女,眼珠兒可要長正,可別把完人看偏了,也別把偏人看成完人。

人們明白她的話指的是誰。這時人們認(rèn)真思考程秀秀不指名的第二個人選。想來想去,上了年紀(jì)的人覺得,程秀秀有自知之明,高粱高粱價,谷子谷子價。如果能和那個除了不會說完整話的人過后半生,也算是命有所歸。可是,年輕人覺得可惜了,一朵花……不,不,這不是真的。那么漂亮的女人,那么有性格的人,怎么會選擇上他呢?她不是一般的高粱,也不是一般的谷子。她應(yīng)該有她的理想男人。

小毛瞅著程秀秀,程秀秀用眼睛在人群中尋找著那位。這時,只見一個悄悄走出院子的背影,在正午的陽光下變得十分粗壯,而后,慢慢地拉長、變細(xì)、變淡,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孩子們看大人的事可笑,他們吃樂了,玩起他們的游戲。一個孩童帶頭唱起了兒歌:

秫秸垛,插鐮刀,

我的兵馬隨你挑。

挑哪個,睜開眼,

面前來了二老閃。

二老閃,不是人,

眼前來了大老陳。

大老陳,缺條腿,

眼前來了機(jī)靈鬼。

機(jī)靈鬼,會說話……

村長向小孩子們一揮手立時沒了聲音。他說,各位鄉(xiāng)親,秀秀是咱山里人,她的不幸,牽動大家的心,她的前半生,過去了,后半生,她應(yīng)該有她的幸福,有她的天地,我們不能把著一個婦人,不讓她出門,如果那樣,苦的,還是她……

不,再續(xù)前緣,苦盡甜來。

伴隨著鋼鐵樣的聲音,一個男人從院外走了進(jìn)來。他走得很慢,很穩(wěn),每一步都把地踩得發(fā)顫。

是誰?人們的眼睛隨著他的身影在轉(zhuǎn)動,漸漸由恐懼變成驚訝。剎那間,程秀秀兩眼聚焦,一束強(qiáng)光射向那人,臉色迅速變化,驚訝,疑惑,大悟,狂喜……

程秀秀向前撲去,狂喊,是你,真的是你?

她倒在那人懷里,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后記

來的那人,是田舍。

田舍沒有死。

田舍的夾克服發(fā)到赤塔,接貨的俄羅斯彼得,沒有驗(yàn)貨,直接發(fā)到莫斯科最大的輕工批發(fā)市場。當(dāng)貨箱打開后,彼得傻了眼,全是假貨,貨到地頭死。彼得當(dāng)夜坐飛機(jī)到了赤塔,田舍還沒走,正在為程秀秀選一件高檔的裘皮大衣。彼得在商場抓住田舍,質(zhì)問他為什么騙人。他們倆是合作三年的伙伴,互相間有信譽(yù),可是這次讓彼得氣惱。田舍也沒明白他的貨怎么會變成假的,有口難辯。

田舍的貨款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

彼得讓人扣住貨款,可是,貨款卻早已被人取出。

彼得叫來幾個人。把田舍帶到鄉(xiāng)下的一個面包房里,兩條路讓田舍選擇,其一立即死掉,其二,給他當(dāng)七年勞工。

田舍問,是由我來選擇嗎?

彼得說,不,命由天定。

彼得拿出一個硬幣,讓田舍拋出。有字的為第一,無字為第二。硬幣落地,偏偏有字的在上面。田舍嘆道,可惜呀,秀秀我不能與你完婚,你不要怪我。你自己選擇新的伴侶吧,不過,千萬不要找做生意的人。彼得聽他說的這些話,說,既然家里有姑娘等你,那我就給你個機(jī)會,當(dāng)七年勞工。

彼得與當(dāng)?shù)氐木煺f好了,就說是田舍讓人給殺了,送回去的是個裝著假骨灰的骨灰盒和一個身份證。

田舍來到貝加爾湖的北岸,蘇武牧羊的地方,那里至今還保留著蘇武當(dāng)年住過的地窨子,供人參觀。

彼得說,你和蘇武都是人質(zhì),只是隔了兩千多年。

田舍在彼得家的飼養(yǎng)場養(yǎng)牛。此間,不許田舍與外界有任何聯(lián)系。

七年,田舍的工錢正好抵上貨款。

彼得給了田舍路費(fèi),放田舍回國……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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