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孔強

山村里有個孩子叫小蕓，天生喜歡唱歌，小小年紀，就在全縣的卡拉OK演唱大賽中獲得了金獎，給她評分的那些專家都說，這孩子如果能好好培養(yǎng)，將來前途無量?？刹恍业氖牵赣H槐花為了省下錢給小蕓湊學(xué)費，卻耽誤了治療眼病，結(jié)果把兩眼給拖瞎了。如今小蕓的一家，都得靠父親這根頂梁柱撐著。

父親四十多歲，名叫劉灶鍋，在附近的礦井下干活兒。劉灶鍋是個一心顧家的實在人，知道自己肩上的分量，他總像老牛一樣拼命干活兒，每月掙的工資都比別人高些，有一千多元。偏偏這時候，一場災(zāi)難卻降臨了。那天，井下巷道上突然發(fā)生了大面積的透水塌頂，將沒來得及撤離的劉灶鍋和另外三個礦工，嚴嚴實實地砸在了里面。

由于出事位置在地下600多米的深處，地層結(jié)構(gòu)又非常復(fù)雜，挖掘救援工作十分艱難，直到七天七夜后，搶險隊員才找到了已經(jīng)死亡的遇難者。將尸體一具具扒了出來。然而令人驚喜的是，劉灶鍋居然還有微弱的呼吸!由于他沒受什么硬傷，經(jīng)過醫(yī)生的全力救護，不久就蘇醒了過來。

事后回憶起來，劉灶鍋能撿回一條性命，純屬偶然。災(zāi)難降臨時，他們四個礦工全被卡在塌頂泥石間的一個穹窿中，此處巷段水平面很低，冰冷的地下水穿過泥石縫洶涌撲來，很快涌到了胸口，接著就漫上了頭頂。求生的本能使得劉灶鍋在黑暗中做著最后的抓撓和掙扎，不知是泥石浸水后產(chǎn)生了移動還是水的浮力作用，就在劉灶鍋感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刻，他的腦袋擠進了頂上一道狹窄的石縫，雖然身體還是動彈不得，卻勉強探出了可以呼吸的鼻孔。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靠吞喝苦澀的泥水充饑，堅持著活了下來……

人間之幸，莫過于死里逃生，大難不死的劉灶鍋和全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是喜極而泣，感慨萬千。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們。也紛紛趕來慶賀喜放鞭炮，都說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劉灶鍋破天荒買了兩瓶好酒和一包名煙。炒了幾樣小菜樂呵呵地跟大家開懷對酌起來。

趁著熱鬧，小蕓纏著問他：“爸，被埋在地底下的時候，你害怕嗎?”

“傻話，怕又有什么用呢?那是絕望啊?！眲⒃铄佌f著看了看槐花，又摸著小蕓的頭，“可我的心里頭明白，我不能就這么死呀，家里還有你，還有你媽，都得靠我哩，我死了，你們咋辦?就是死，我也得先跟你們娘倆請個假!”一番話。引得在場的人全都笑了。

但是從那以后，心有余悸的小蕓和母親，說啥也不肯再讓父親下井了。礦上有意照顧劉灶鍋，便特地給他安排了一個在井口上班的崗位，活兒比在井下輕松了許多。這樣日子一天天平安過去，那場礦難的陰影似乎也被漸漸地消除了。

不久，外面?zhèn)鱽硪粋€消息，說縣醫(yī)院開設(shè)了專家門診。請來了省城大醫(yī)院的眼科老專家。劉灶鍋抱著一線希望，趕忙領(lǐng)槐花上城來到專家門診，經(jīng)過仔細檢查后，大夫發(fā)現(xiàn)她患的是一種罕見的白內(nèi)障，可以采用現(xiàn)在的最新技術(shù)進行手術(shù)治療，并且完全有把握使雙眼復(fù)明，只需花一萬元就夠了。但是如果錯過這次機會再拖延下去，那就很難說了。

聽說妻子的雙眼還能復(fù)明，劉灶鍋自然喜出望外。他和槐花自幼一起長大，有著很深的感情。想當初，槐花放棄了嫁進城里做富婆吃皇糧的機會，不顧家人的反對和他結(jié)了婚。從那天起他就暗暗發(fā)誓，這輩子自己當牛作馬，也要讓槐花過上好日子?？蛇@些年來。他實在是欠槐花的太多了。當下劉灶鍋便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又東借西借的，總算勉強湊到了一萬元，準備送槐花去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

可是就在這時，家里又出了一樁意外的喜事：省城音樂學(xué)院的招生人員找上門來，他們經(jīng)過反復(fù)篩選，從數(shù)千名填報志愿的考生中，看中了最有音樂天賦和培養(yǎng)前途的小蕓，要特招她進學(xué)院深造，學(xué)制五年，每年要花一萬多元的學(xué)雜費。臨走時，招生人員再三對他們家說，省音樂學(xué)院是明星、歌星的搖籃，從這所學(xué)院培養(yǎng)出來的，將來大都能成名成家的。并叮囑小蕓早點去學(xué)院報到，千萬別錯過機會。

兩樁好事湊到了一塊兒，卻愣是缺一個“錢”字，讓劉灶鍋心里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兒，看來要想讓女兒上音樂學(xué)院，妻子的雙眼就要永遠瞎下去，要想讓妻子的雙眼復(fù)明，女兒就上不成音樂學(xué)院。煎熬再三，劉灶鍋想出了一個荒唐而無奈的辦法——他讓妻子和女兒抓鬮來決定。

可是槐花和小蕓都僵持著，說啥也不肯抓鬮。小蕓哭著對父親說：“爸，我不想上音樂學(xué)院了!除了上大學(xué)，我還能走別的路，還能跟村里人一塊兒出去打工?？蓩寢尩难劬υ俨恢?，就再沒有機會了。媽媽已經(jīng)苦了半輩子了，她是為了我才變瞎的，這次，說什么也要讓她重見光明!”槐花卻搖搖頭說：“傻孩子，這些年你連做夢都在盼望著能上音樂學(xué)院，你要是錯過機會丟掉了前途。即使媽的眼睛給治好了，那又有什么意思?”爭到最后，母女倆誰也沒說服得了誰。

劉灶鍋悶著腦袋，好像有滿腹的心思，又好像啥心思也沒有，只是一臉茫然地發(fā)呆……

隔天，劉灶鍋從外面一回到家，就悶頭東找西翻，將從前他下井用過的那套舊工作服又穿到了身上。小蕓見了一愣：“爸，你又穿這干啥?”“這還用問么?下井唄?！眲⒃铄伿箘排牧伺男乜冢澳闱莆疫@身體棒棒的。能干!再說干井下的活兒，工資收入比在井上的高嘛!”這倒也是，家里就靠這么根頂梁柱，缺錢呀，母女倆犟他不過，只好依了。

回到礦井下之后，劉灶鍋天天早出工，晚收工，干起活來還比從前更加賣力了。有人當著小蕓的面對劉灶鍋開玩笑說：“你看你爸，錢是身外之物，他都死過一回的人了，咋還沒想開呀?”劉灶鍋聽了笑了笑，說既然已經(jīng)死過一回，這輩子沒別的心愿了，就圖多掙幾個錢給家里。

這天傍晚，小蕓和母親做好了晚飯，正眼巴巴地等著父親回家。忽聽外面?zhèn)鱽硪魂嚦橙侣暎又陀腥舜謿鉀_進了門：“快，井下又出事了，這次是……你爸他一個人……”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著母女倆，當她們跌跌撞撞撲到井邊時，劉灶鍋的尸體已經(jīng)被拉了上來。

劉灶鍋是在井下觸電死的。然而，經(jīng)過對現(xiàn)場的勘察和清理，調(diào)查人員卻發(fā)現(xiàn)，作業(yè)區(qū)上固定電源線破損的地方。有被劉灶鍋臨時撬移過的痕跡，因此他們懷疑這是一起人為的事故。或者說可能是自殺。

小蕓蒙了：“不，這不可能!我不相信!想當初，我爸被埋在井下七天七夜，硬是靠喝泥漿水都堅持著活了下來，像他這樣的人，還怎么會再去自殺呢?”

一時間，劉灶鍋的死因成了人們的焦點話題。七嘴八舌中，有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在一旁悄悄地問小蕓：“哎，你爸他這事會不會……跟那賠償金有關(guān)系?”小蕓聽了，心里不覺一怔。

原來，上次在礦難中死去的那三個工友，礦上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給了他們每人三十萬元的賠償金。三十萬元不算多，可對當?shù)厝藖碚f卻是個天文數(shù)字了。拿到賠償金的那幾戶家屬，有的蓋起了新樓房，有的買起了汽車，還有的到城里整下了店鋪，把孩子送進了重點學(xué)校。隨著一夜之間的脫貧致富，他們都開始揚眉吐氣，甚至連說話的嗓門也比從前響亮了許多。其中有一戶，跟劉灶鍋家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那一次劉灶鍋為給槐花湊錢治眼病，上門開口想借500元錢，卻被拒絕了，說他們家的錢是命換來的，不能借，還順口奚落了他幾句。自從那以后，人們就覺得劉灶鍋漸漸地像是換了一個人，變得很失落，很沮喪。

這天，小蕓在家里整理父親的遺物，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舊的筆記本，隨手便翻了開來。當看到其中的一頁時，不覺頓住了：

“……真遺憾，上次的礦難中我沒有死。在礦井下每天干十多個小時，一個月才掙一千多元錢?？窟@樣的收入，我起碼要累死累活地撐到七十歲，才能掙上三十萬呀?？磥硪€清欠債，要讓槐花過上好日子，要讓小蕓讀完大學(xué)，是沒指望的事情。如果我也在礦難中死了，現(xiàn)在也就有了三十萬元賠償金，小蕓就可以順順當當?shù)刈x完大學(xué)，給槐花治病養(yǎng)老也不用犯愁了，還可以把房子翻蓋一下，再添幾件像樣的家用電器，活得跟別人家一樣的滋潤。人早晚總有一死，能為家里留下這一大筆錢，左算右算，這筆賬都是劃得來的……”

小蕓沒等看完就忍不住哭了：“爸，你糊涂，你怎么能算這筆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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