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幾年前,我們新聞評論部有幾大牛人,他是一個。有次編片子,十天十夜,他吃住都在辦公室,不洗不漱,屋子里進不去人。而且總是一人一騎,動不動十幾萬公里,拍個大片,獲各種獎。
當年,在羅布泊的小河墓地遺址,他扛著40公斤重的機器和給養(yǎng)在沙漠中走了兩天。每天喝一瓶水,吃一塊干馕。零下38度的天氣中只有一條睡袋?;貋沓曰疱伒臅r候跟我們說,睡在千年古墓群里,“半夜被凍醒了,伸手摸到一根紅柳扔進火堆,睡眼惺忪中忽然看到滿天星斗?!蹦菚r候他身邊有姑娘,心中有理想。
那個時候我剛?cè)胄校有侣劷弦酝ㄈC腿不經(jīng)用,天天蹲馬步練暗器,恨不得撿本武林秘籍,上陣殺敵。他把我拎過去,叫到給他專用的機房里,給普洱喝,說:“你殺氣太重。江湖上的事,不是非一劍封喉不可?!?/p>
幾年節(jié)目下來,他好歹算夸過一次我的采訪,說:“嗯,這就對了,就像月黑風高,倆人對陣,你倒提劍,說拿銀子來,他說沒有。你再說拿銀子來,他說沒有,轉(zhuǎn)身要走,沒見劍光,就看他衣衫盡裂,嘩啦,腰間一包銀子落地。”
臨走拿他的節(jié)目給我,讓我回家學習學習,是他10年前業(yè)余拍的足球紀錄片。專業(yè)跑足球的李承鵬說:“無論如何他是我所見到的中央臺最敬業(yè)的記者和最有水平的記者之一,為了把片子拍得更真實更像紀錄片,他把攝像機前頭的提示燈給掐滅了,以給被采訪者制造出一個尚未開機的錯覺,南勇和朱和元都遭過他的道。那天南勇在卡塔爾召開小型記者會,南勇很嚴肅地要求不準錄音不準攝像,因為那天是講如何趕記者們搬出國家隊酒店的,內(nèi)容不太適合于公開,但他一邊說‘關機了,關機了!卻從容不迫地把機器放在一個最適合拍攝的茶幾上;另一次就是朱和元與東北郝紅軍在會議室外大吵大鬧的鏡頭?!?/p>
他片子里照用不誤,還給自己的節(jié)目起名字,叫《中國足球啟示錄》。
一年多沒聽他有什么動靜,今天再見他,收拾得白白凈凈,屋子里還是上千本帶子,但看樣子很久沒動過了。喝普洱茶用上了青釉的日本瓷,茶具上擺放各種紫砂的物件。絕口不談節(jié)目,只談最近新房子的風水,還有新養(yǎng)的魚,有一缸是錦鯉。
“我的水養(yǎng)得特別好,透得像水晶。”他跟我講養(yǎng)水的講究,“新水太瘦,先要放,然后殺菌,加硝化細菌、過濾,把水養(yǎng)熟?!?/p>
然后接著說:“但是養(yǎng)魚最關鍵的是要有一條闖缸魚。有了魚,水中就有了有機物來源,水受到污染,才會有以有機物為生的微生物。這當中,蛋白質(zhì)會分解產(chǎn)生氨,為硝化細菌提供食物,然后,硝化細菌開始繁殖,所以各種浮游生物、原生動物就會出現(xiàn),生物多樣化,形成簡單的食物鏈,水才開始活?!?/p>
“這條魚一定要皮實,賤,這樣,它才能活下來,然后再把名貴的魚放進去?!?/p>
“當了這么多年闖缸的魚,還是當當養(yǎng)水的人吧?!彼f他準備從機房搬走了,既然不做片子了,就回家好好養(yǎng)魚。臨走的時候,他突然說,“就是還想再做一個片子,再做一個就行———我離50歲還有11年呢!”
(聶勇摘自《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