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子

電視上說,深圳已進(jìn)入夏季。

可日歷上明明正月未過,這夏天也來得太早。百無聊賴,我推窗看景致。

樓下的木棉樹綠葉蔥蔥,過些時,就該開花了。世界很靜,大白天,人們卻都隱遁不見,我盯著一朵云彩,看到恍惚,看到腦海浮現(xiàn)燕的影子。

要美好地回憶燕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常常半年都不會主動與我聯(lián)系,而每次接我的電話,先是呵呵地笑,接著會問:“沒錢了吧!”我頓時備受打擊,啪地合上手機(jī)。

我倆,如一對冤家。

是在一個村子里長大的,初中她是我的同桌。有一天,她忽然支支吾吾地問我能不能幫她寫首詩。當(dāng)時我正在偷看《紅樓夢》,被她嚇一跳。

反應(yīng)過來,我不懷好意地笑。

她紅了臉,低聲央求我。我說從小學(xué)同桌至今,你最瞧不起我的地方,就是我不好好學(xué)習(xí)整天迷戀寫詩,你說寫詩注定沒出息的。我借機(jī)痛斥她因?qū)懺妼ξ业姆N種挖苦打擊。

她趕緊翻書包,找零錢塞進(jìn)我口袋,要我去買夢寐以求的詩集。至此,我才平息怒氣,問她寫什么詩?

應(yīng)該是暮春,她趴在課桌上想想:“蟲子,我老是記得一個人,可離得太遠(yuǎn)了,你幫我寫首詩記下?！?/p>

一瞬間,我受了驚嚇。平日大大咧咧、成績平淡無奇、小小年紀(jì)就想輟學(xué)做生意、從不喜歡文藝的燕,竟說出如此詩情畫意的語言。

有柳絮從窗戶飄進(jìn)來,我突然想哭。然后我說:“燕,即使我寫不出讓你記一輩子的詩,你放心,咱倆也能好一輩子?！?/p>

但她并沒有被我的感動傳染,只是催促我趕緊幫她寫。

那一刻,我悵然若失,我想,終有一天,我們會被誰分開?

讀了高中,她一有機(jī)會就溜去城東的美人魚服裝店幫忙賣衣服。我規(guī)勸無數(shù)次,她反問我:“你沒有理想?”

我當(dāng)然有理想,可我的理想絕不是賣衣服。她笑,說理想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說你能不能有點(diǎn)高尚的追求,譬如做一名教師,或者到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

“人各有志,我還看不上你寫詩呢。女人,太縹緲不好?！比缓笏荒樸裤?“畢業(yè)我就去市里開家服裝店,賣一輩子衣服。”我知道她這念頭由來已久,而她確實(shí)有經(jīng)商的頭腦。

“倒是你,可以出去開開眼,這樣寫詩才能有內(nèi)涵?！彼膽B(tài)度很認(rèn)真。

我喃喃地說,我們不用別人來分,走著走著自然就丟了。她拍我肩膀,說她相信我沒結(jié)婚時肯定窮困潦倒,她會一如既往地接濟(jì)我,我們是魚水關(guān)系,注定散不了。

這話,我信。因為我的終極目標(biāo)是不成名則獨(dú)身,可我知道自己寫的詩并不怎么樣,而要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我想還不如賣衣服來得快。所以,我注定要接受她的救濟(jì),直到我改行或者遇見有錢的白馬王子。

我問她,要是你先結(jié)婚而你老公又不肯讓你救濟(jì)我,怎么辦?

她冷笑:丟卒保車。

于是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和沈晨,誰是卒?

沈晨就是燕一輩子都想記得的男人。

他和我們一塊兒讀的小學(xué)、初中、高中,然后,燕去市里開店賣衣服,我南下開眼,沈晨去京城讀大學(xué)。沈晨家庭條件不好,從小郁郁寡歡。聊起他,燕子會說,你應(yīng)該待見他的,你的詩不都是憂傷的嗎?

我搖頭,我喜歡憂傷的詩但不喜歡憂郁的男子,作為男子,應(yīng)該是太陽,熱熱的,暖暖的?？晌易柚共涣搜喟祽龠@個憂郁的男孩,我說服不了她。但我堅信,他們不可能有結(jié)果。

我在深圳落腳,在一家公司找份敲電腦的差事,余下時間,就去滿城轉(zhuǎn)悠,歷練開眼。

燕的服裝店紅紅火火,她說店名是自己早就想好的,蟲啄燕。隔了電話,這名字還是讓我震驚了好久,唯有她,才稀罕我這只蟲子吧!

讀書那會兒,我的名字沒少被同學(xué)取笑,她不客氣地踢人家,說等過些年這名字就會出現(xiàn)在市中心,被霓虹包圍,煞是醒目。

同學(xué)笑,我也笑。

我想,年少時曾說過多少豪言壯語,夢想過多少美好未來,可隨著年齡漸長,又有誰會記得當(dāng)初滾燙的誓言?然而,燕告訴我,十平方米的小店滿滿當(dāng)當(dāng),門口數(shù)條彩燈簇?fù)碇x啄燕。我想象得到,我和她被俗氣的彩條彩燈纏著,日夜閃耀。

這就是她從小最想給我的一種榮耀,兩個人在一起的榮耀。

我問,要是沈晨畢業(yè)娶了你,店名改不改?

她措手不及,考慮良久才說:那要看他的意見,應(yīng)該不會。

我重重地嘆口氣,我想女人的友誼只能保持到結(jié)婚前,凡事有男人攙和進(jìn)來,總要黯然收場。我幽幽地說:燕,再等等我。

我想找個男子,以此填補(bǔ)失去燕后的失落。我不想突然有一天她離開我,而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zhǔn)備。想到她嫁人,想到我再不能深更半夜肆無忌憚地給她朗誦我的杰作,我很難過。

我工作能力一般,除了基本工資很少拿提成,日常開銷總是亂糟糟,常常沒錢用。燕為此憂慮:誰會這樣幸運(yùn),攤上你?她的意思是說,我不但寫詩不行還不會過日子,要我及早回頭。

其實(shí)我早就明白了,寫詩對于我,猶如她的暗戀,遲早只是一場春夢。于是很努力地,我找了男朋友。

告知燕,她正在算賬,計算器敲得噼里啪啦。聽我匯報完詳情,沒有反應(yīng)。我馬上想到是自己錯了,她肯定也如我般,舍不得彼此嫁人。

沒多久,她說來深圳進(jìn)貨。我欣喜若狂,請假去火車站接她。

一見面,她張望我身后。我說不用看了,散了。

她狠狠地踹我。我說我不嫁了還不行,她氣喘吁吁:敗家子,我在鄭州滿大街都能進(jìn)貨,害我跑這老遠(yuǎn)來。

我說帶你逛逛也好。她恨不能把我腦殼敲開洗洗:我日進(jìn)斗金,哪有心情瞎逛?但我堅持帶她去我的根據(jù)地。

晃著杯里的酒,她問我為什么拋棄男友,我說還是感覺寫詩好,男人太麻煩。她笑,你呀,姿色平平,錢包扁扁,又清高,很難嫁的。

我說你這些年貼補(bǔ)沈晨家里多少張鈔票,他未必會娶你的。這話她聽了該惱,可她一臉平靜。多年來我倆就是這樣對話,尖酸刻薄,卻都不會真的傷心。

年底,她半夜發(fā)信息:推倒夢,一地狼藉。布谷路過,叫嚷疼。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影子頭發(fā)白了兩根,一根為生活,一根為你。月下,我翻開胸膛刺繡,你離太久,忘記原形。

我還在震驚中,她打進(jìn)電話:蟲子,沈晨結(jié)婚了。

我飛回去。站在蟲啄燕門口,看她鎮(zhèn)定地指揮員工卸貨。她催我盡早回去,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別總不當(dāng)回事。

我說漂累了,想留下。

她大叫:你還是走吧,別攪我生意。我說你痛苦就說出來,或者,哭哭。她瞪我,罵我有病。然后,我跟著她去菜市場買菜,超市買酒,上樓,她蹲下,久久不能起身。飯是我做的,我們喝得搖搖晃晃。我說知道嗎,燕,其實(shí)你寫的詩比我好,真的。她笑笑,說從小看我的詩太多,一張嘴,它們自己溜出來的。

我心里酸楚。她長得比我漂亮,凡事比我要強(qiáng),可我們卻一樣的傻。我從小狂愛詩,至今不渝,卻得不到平常小女人擁有的尋常殷實(shí)。而她,暗戀的男子轉(zhuǎn)眼結(jié)婚,除了一聲對不起,再無其他給她。

我說,燕,我們走錯路了。

客廳全是月光,她蜷在地板上,影子在寂寞里晃來晃去。

天亮前,我把存在她床底的詩集全都拖出來,打算捐給旁邊的小學(xué)。她洗凈臉,開始化妝。我說,重新開始好了,有我呢!

她終于笑了:“沒你倒好,終究是我的累贅?！?/p>

“等我尋摸到家境殷實(shí)、人品出眾的雙胞胎,一人嫁一個?！蔽艺f。

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彎身伏在鏡前。

我知道她一定哭了。

我也低頭,恰巧翻到海子的詩:從此再不提過去,痛苦或者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行李托運(yùn)走了,一箱箱的舊書送給樓下的打工妹。從此,我將辭別這個終年炎熱的城市。

很早的年月,我就苦勸燕,她和沈晨不合適?？伤f,我心甘情愿。很早的年月,燕就告誡我,別沉迷虛擬文字,要做普通人。而我,置若罔聞。許多年來,我們固執(zhí)己見。她留在離沈晨最近的位置,努力賺錢,悄悄照顧他的弟妹,默默愛慕他。我背井離鄉(xiāng),追尋夢想。

我們誰都無法說服誰。有時,我會詫異,我們性情迥異,追求不同,怎會惱不了散不掉。那天,燕告訴我店名蟲啄燕,我忽然明白,從小相伴過來,雖然磕磕絆絆,我倆卻早把對方當(dāng)做另一個自己來呵護(hù)和縱容。這些年,我一直在偷偷為燕寫詩,試圖替她留住她的點(diǎn)滴珍貴,我希望她老的時候可以幸福地讀誦往昔,心里甜甜蜜蜜。我想,還是聽燕的話吧,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找份合適的工作,認(rèn)真地尋找家境殷實(shí)人品出眾的白馬王子,安度后半生。

而燕,也在試著和看入眼的男人約會。她聽了我的話,準(zhǔn)確地說,是聽了海子的話:從此再不提過去,幸?；蛲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我看著窗外路過的云彩想,青春還在,我和燕已滄桑歷過,歲月可真快呀!

燕打進(jìn)電話,問要不要去接站。我感喟,噢,女孩的友誼原來是這樣子的,一起追著趕著看春色滿園,你攆了蝴蝶,我迷戀溪流,稍有差錯,就會走散。

燕說,傻子,終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各自嫁人的。

我笑:但是在彼此未出閣時,我們要相互幫助,不許失散。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