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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解紐:從一幅“橫聯(lián)”說起

2009-08-11 01:12
讀書文摘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傅作義張伯駒北平

戴 晴

【1966年,北京】

1966年6月,“文革”開場,紅衛(wèi)兵抄家遍及北京。

曾經(jīng)是燕京大學(xué)教授(哲學(xué)系主任)和1949年第一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共56位)的張東蓀,雖然已經(jīng)不再住燕東園(燕京大學(xué)教授宿舍)和朗潤園(北京大學(xué)教工宿舍),而被趕到北大東墻外邊大成坊的一個平民雜院———他那時是毛澤東特許下“不殺、不關(guān)”,“養(yǎng)起來”的人———仍然逃不過這一劫。

【張東蓀祖孫在大成坊】

來人是北大生物系63級的學(xué)生。他們一定從哪里聽說,自己教授(美國康乃爾大學(xué)1938年生物學(xué)博士張宗炳)的老太爺更有的可抄。張家給翻了個底兒朝天。書、畫、雜志、故紙和其他東西撒滿一地。來人一一過目:凡屬于封、資、修的,統(tǒng)統(tǒng)扔到院子里架起火來燒掉。他們當然希望抄出幾件和美國或者蔣介石有關(guān)的東西,可惜在張家,不但和“帝國主義”的往來證據(jù),就是和毛澤東、劉少奇、林彪有關(guān)的東西,全由奶奶率先給燒了———除了一封周恩來的來信,那是夾在一本書里給忘了的。

幸運的是,張教授住的那地方太逼仄,一些不常用的東西只好放在舊式的衣箱里,暫存兒子家,包括一些對聯(lián)、繪畫,比如康有為、梁啟超為他寫的對聯(lián)……今天要說的一幅“圍城解紐”橫聯(lián),正放在這里。

什么是“圍城解紐”?從字面上講,指的是“解開了攻城與守城雙方非打一仗不可這個死結(jié)”。在我們這個故事里,講的是1949年的北京(北平)。

【1949年的北平】

北京有850年的建都史。由于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所以在1949年政權(quán)交接之前,這座有著百年文化積淀的五代國都,叫做北平。

粗略地說,在1948~1949兩年間,共產(chǎn)黨的軍隊經(jīng)過3次主要的戰(zhàn)役(雙方動員兵力共525萬),政權(quán)已經(jīng)差不多到手了。在東北、在淮海,包括華北的天津,都打得非常殘酷。自從北平“圍城解紐”實現(xiàn),國民黨的頹敗即無可挽回。以后南京、上海、廣州等地的收復(fù),已如“江河奔涌勢不可擋”。

當時,“城守20萬人,攻者或三倍之。生靈百萬,不自意能全,將與宮室文物同燼矣?!保ㄠ囄娜纾皣墙饧~”有可能實現(xiàn)么?如何實現(xiàn)呢?

【共產(chǎn)黨進北平】

1949年3月,“和平解放”勝利達成后,毛澤東進了北平。

不止一次,在正式與非正式場合,他蹺起大拇指,對他的同志們和當時決心留在共產(chǎn)黨身邊的民主人士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那時候,燕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張東蓀的身份是北平住家、在北平教書,以及非國、非共的“民盟”領(lǐng)導(dǎo)人。所謂“第一功”,指的是在1949年1月6日~10日,張教授帶領(lǐng)守城將領(lǐng)傅作義的代表,到達攻城的前線作戰(zhàn)指揮部,以“居中人和調(diào)解人”的身份,見證雙方和平移交談判,即所謂“不識青鞋竹杖藜,沖寒冒雪走東西,軍中刁斗容長揖,席上瓊瑤勸短提?!保ㄠ囄娜纾?/p>

3周后,中國人民解放軍入城。

8個月后,毛主席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

絕大部分教授、文化人,都沒有到東單廣場去搭乘那架國民政府一直留在那里,準備將他們接往南京、臺灣的飛機。他們不走。文化人怎么能離開北平?君不見,對有知識的人士,中共格外優(yōu)容、敬重,虛心傾聽他們的聲音,保證他們將來的生活與研究……不能說將這些話放出來的中共干部在有意撒謊,只能說,他們后來已無能力使自己的諾言兌現(xiàn)。對于“大家都高興地留下來為新中國效力”這一局面,史載周恩來曾高興地夸贊北平地下黨書記劉仁:“劉仁,你真能留人?。 ?/p>

謙和、清廉、高效,不僅幾乎沒有沾手內(nèi)戰(zhàn),且具有無可爭議資歷的葉劍英,被挑選擔任北平市長。他立即組建有新舊雙方參加的“北平聯(lián)合辦事處”,事事協(xié)商處置……北平人更高興了,因為他們有比較,他們還未忘記1946年國民政府的“劫收”。

再看看新政府吧:6位副主席,民主人士占了3名;4名副總理,非中共人士兩名;政務(wù)院委員15名———民主人士9名,占60%,;政務(wù)院機構(gòu)負責(zé)人93名———民主人士42名,占45%……北京人享受到久違的安定生活。交通、通訊迅速恢復(fù),物價平抑,生產(chǎn)發(fā)展。

大家都以為“黎明”之后,定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艷陽天———那時候,毛澤東的文稿和有關(guān)文件還沒有公布,沒有人知道這是有針對性的“進北平的政策”:“特別要防止出現(xiàn)一些‘左的做法?!?/p>

共和國成立四個月之后,1950年2月,到了張教授“書生憑舌戰(zhàn),折沖杯酒,慷慨陳謀”(張伯駒)的一周年。老朋友的“恭賀新禧”有了好題目:為紀念“圍城解鈕”,紛紛作詩贈東蓀。

【整幅橫聯(lián)】

這就是那幅躲過抄家災(zāi)難的“橫聯(lián)”。

第一幅是燕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鄧文如(1887~1960)的《圍城七言四章并序》。他是現(xiàn)代中國“以文證史”的古文大家。他說:“儒者濟物仁民其功偉矣。三十年來競言愛國愛民者,不能與之比量也?!比逭撸瑬|蓀先生是也。

第二幅是張伯駒(1898~1982)的《滿庭芳》,他是中國最有眼力和最慷慨的文物收藏家。他說:“東蓀先生倡議和平,乃冒險入城奔走斡旋,以為保全。予則追步驥尾,聊效贊襄議定?!?/p>

還有林宰平(1879~1960)的五言長歌。他是一生歷經(jīng)晚清、民國、新中國的德高望重的大學(xué)者。他說:壯哉吾東蓀,成就乃爾奇,魯連天下士,排患無扶持。

此外,西洋史專家傅岳棻(1878~1951),齒序更長的國文系教授、中山公園董事長夏仁虎(1874~1963)都有詩詞相贈。

【東蓀自識】

橫聯(lián)的最后,是東蓀自己的補敘:

戊子冬北平圍城。余與劉后同、侯少伯、彭岳漁、張叢碧,倡議罷兵以保全人民古物。以余為雙方信任,使出城接洽。當時慮或不成,憟憟為懼,乃幸而一言得解。事后友人義之有此題詠。余亦自謂生平著書十余冊,實不抵此一行也。因裝成幅留示子孫。

東蓀自識

他們高興?。∫驗檫@座正飄著紅旗的北京,幾可說達成了他們一生的理想:民族獨立、政治清明、經(jīng)濟蓬勃、百姓安樂。而且,在這樣關(guān)鍵的歷史時刻,“自己”是盡了一分力的:對東蓀而言當然就是他本人;對贈詩的諸位,就是咱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排難具憑三寸舌,極危真得萬人心”(巢云)的文化人??!

沒有人邀功請賞,沒有人心懷嫉妒。他們的高興與驕傲,不具任何功利味道,只為他們心愛的古都,為古都蘊藏并養(yǎng)育著的中華文明———而他們,為這文明陶冶浸潤,將作為驕傲的傳承者,“重執(zhí)教鞭,埋首窗幾”,因為“尚有東園桃李,春風(fēng)待”呢?。◤埐x)

可惜,歷史將證明,這些古道熱腸的文化人的“書生之見”,與后來一些人的霸氣,多么格格不入。

當毛、蔣(傅)在爭奪巨大的利益乃至“生與死”的時候,文人們擔心“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以保全人民古物”而“倡議罷兵”,會有什么效能么?

張東蓀在“補敘”里列出的共同努力的四位(劉后同、侯少伯、彭岳漁、張叢碧)。他們是誰?如果說他們有了這么大的功勞,為什么幾乎不為后人所知?或者,干脆問得更直接一點:北平的和平解放,到底是怎么實現(xiàn)的———是不是如歷史教科書所說“毛澤東胸懷寬大、傅作義深明大義”,從而任“書生憑舌戰(zhàn),折沖杯酒,慷慨陳謀”(張伯駒)?

先看看“和平解放”的實際經(jīng)過。

【軍事地圖?局勢】

“解放戰(zhàn)爭”到了第3年(1948年秋天),掌握中國命運的兩大武裝政治集團,已經(jīng)到了決戰(zhàn)階段。

經(jīng)過遼沈、淮海兩戰(zhàn)役,國民黨的軍力已損失150萬,尚余150萬———包括華北的60萬。那時候共軍的力量,已從10年前的不到2萬人,發(fā)展到超過100萬。

【傅作義 李濟深】

中國的軍事和政治局勢,將發(fā)生巨大變化———這前景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對此最為敏感,并且最早介入的,是國民黨二級陸軍上將、抗戰(zhàn)前蔣介石重要的副手、抗戰(zhàn)后蔣總裁極具實力的黨內(nèi)對頭———最終成為“民革”負責(zé)人,并且當上了新中國第一屆政府副主席的李濟深。

“橫聯(lián)”中的彭岳漁(彭澤湘),就是作為他的代表、帶著他的親筆信,于1948年11月從香港來到北平,通過“橫聯(lián)”中的侯少伯(他曾經(jīng)救過傅作義的命,是什么話都可以直言的朋友),轉(zhuǎn)達了李濟深對這名古都守將的建議:

脫離南京,獨樹一幟,走第三條道路。

華北獨立,成立聯(lián)合政府。

軍隊由聯(lián)合政府指揮。

彭澤湘又約民盟北京負責(zé)人張東蓀共同參與策動。

李濟深的分量,傅作義當然知道;他的這個設(shè)計,可以說正中下懷。但對國與共(或曰蔣與毛),這不是在剜他們的肉么?不過這前景太誘人了,何不試試———傅于是同意由彭將他的“有意言和”這一信息,向中共轉(zhuǎn)述。

怎么轉(zhuǎn)述?彭找到曾救過毛澤東命的毛的老師符定一,通過他聯(lián)系了地下黨。他給毛澤東連寫兩封信,由秘密渠道發(fā)過去———沒有得到回音。為“聯(lián)合政府”所鼓舞的傅有點著急,遂讓自己的女兒通過她的共產(chǎn)黨關(guān)系直接給毛澤東發(fā)電,依舊無人理睬。符老先生決定自己再親攜彭澤湘信前往。雖說是救過自己命的老師,毛澤東也沒請他到西柏坡,只讓他們在前線指揮部石家莊等著(11月18日)。

注意,此時的局面是:第三勢力在運作,向共產(chǎn)黨傳達“傅作義有意言和”;如果北平和平解決,則成立傅作義、共產(chǎn)黨和第三方面的“聯(lián)合政府”。

對彭澤湘此行,中國的正史、野史都沒有給予充分重視。其實,只要細析毛此后的動作,應(yīng)該能看到,這其實是當事人(包括林、聶、傅、李濟深等)都還蒙在鼓里的“北平和平解決”最重大的步驟。

傅作義這回得到了回音,只是不是從毛澤東,而是從華北野戰(zhàn)軍的前線指揮部(這是有意冷淡,壓低規(guī)格)。這封實際由毛起草,發(fā)于第二天的回電,雖然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希派可靠代表前來接洽”(11月19日),但作為運籌帷幄的主將,毛當時卻是真的“靈光一閃”,而且立即行動起來———他將不過一天前的決定“東北野戰(zhàn)軍按原計劃休整到12月半”,改為“決定東北野戰(zhàn)軍提前入關(guān)”(11月18日),而且“行動須十分蔭蔽”,同時不忘指揮胡喬木為通訊社編(林彪如何在沈陽休息慶功等)假消息———“利用此機會穩(wěn)定傅作義不走”,即后來職業(yè)軍人們常提到的“抑留”。

果然,從11月23日東北野戰(zhàn)軍10個縱隊開始入關(guān)、華北野戰(zhàn)軍兩個兵團進抵平津地區(qū),到了月底,看見等著談判的傅軍“尚是固守,沒有撤退計劃”,隱蔽入關(guān)的“共軍”也樂得從容布局,間作小小休整。兩周后,“包圍北平、切斷平津”之軍事部署完成。

這樣的調(diào)動,傅作義不可能全無察覺。雖然對全盤計劃的來龍去脈尚不完全摸底,但也不能再端著架子等。12月中旬,傅正式派出了自己的代表,姿態(tài)低了些,但條件依舊是“嫡系部隊保留,成立聯(lián)合政府”。

共產(chǎn)黨方面只接受了“談判”這一說法(上次算是“傳信兒”),即史稱“第一次正式談判”,但開出傅作義難于接受的高價碼:“全部繳械、接受改編”———目的只為爭取更多的時間:“對平、津、張三敵的正式攻擊,須待部隊休整一時期方能開始?!?/p>

【張伯駒詞】

直到此時,并沒有任何一方提到古都和城中的百姓,也即張伯駒的詞中所寫的他們最為擔憂的景象:

萬姓生靈,五朝都會,千年文物風(fēng)流。重樓連榭,歌舞不知愁。

一旦風(fēng)云變色,覆巢下,完卵難留??皯z見,銅駝荊棘,灑淚對神州。

在這持續(xù)10天的僵持中,雙方都準備大打一仗。林、聶是調(diào)整部署,小作休整;國民政府則盡力把華北的60萬軍隊撤到南方作最后一搏。

到共產(chǎn)黨在外圍打了幾個勝仗(國民黨王牌軍被殲;新保安、張家口拿下)之后,毛澤東認為已具備了讓對手就范的資本;而蔣介石自12月中以來,也連連派出心腹:身邊的軍令部長徐永昌、軍統(tǒng)局長鄭介民,最后是攜帶了總裁親筆信的蔣緯國———連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也出面了,力勸傅作義火速南撤。而傅轄下的中央系部隊,有的一直在壓他,有的已準備自己起事。毛澤東不再拖延。在由他指定時間、指定代表、指定見證人的情況下(即12月31日的“軍委六條來電”),共產(chǎn)黨大獲全勝的《和平協(xié)議》終于草簽:

軍隊解放軍化;地方解放區(qū)化;給傅留一個軍,不看作戰(zhàn)犯。私人財產(chǎn)保留,政治地位保證;寬待原來部下;出版與信仰自由。

其中最后一條,是對張東蓀以及他所代表的北平文化人的惠而不費。只是文人們高興之余,完全無力對此作任何監(jiān)督———直到今天,在和平移交已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當年簽字的雙方早已作古之后,最后一個條款的實現(xiàn),仍遙遙無期。

【彭澤湘】

“橫聯(lián)”所涉及的人物,庚寅(1950年)之后,已鮮見建樹與活氣。

最早傳達傅作義“有心言和”、啟發(fā)毛澤東立即調(diào)東北大軍入關(guān)的彭澤湘,后來在蔣介石和美國人催促傅作義南撤的時候,又一次起到關(guān)鍵作用,力勸傅絕對不能走。按照常理,彭在已獲得巨大成功的“和平解放”部署中本是立功人員,但居然一次次被內(nèi)部文件斥為“我黨叛徒”。到1949年新政權(quán)建立后,這名在共產(chǎn)黨成立之前已經(jīng)參加“共產(chǎn)主義同盟”、1924年即從俄國派回擔任省委書記、在“反正”軍閥上屢屢立功的“老革命”,居然只發(fā)配到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名翻譯。

究其原因,“聯(lián)合政府”的方案固然令中共難以忍受,而更重要的,是彭背后的李濟深:老謀深算的李濟深當時與國民政府的新代總統(tǒng)(李宗仁)有密切關(guān)系,正受到美國青睞,大有可能成為第三勢力領(lǐng)袖。對共產(chǎn)黨而言,國民黨是最主要的打擊目標,但絕不能讓第三勢力借機坐大。

【鄧文如】

史學(xué)家鄧文如是禁煙大員鄧廷楨的曾孫,儒雅博學(xué),30歲即被北京大學(xué)聘為教授,同時受教育部任命為國史纂輯員。鄧先生此后一直沒有離開過北京,專任北大史學(xué)系教授之外,先后兼任師范大學(xué)、女子文理學(xué)院、輔仁大學(xué)和燕京大學(xué)教職。

1960年,大饑荒年份,鄧文如在冷徹骨髓的1月離世。去世前,他曾經(jīng)讓人請東蓀先生到家里,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沒等見面,人已仙去。一代長者、史學(xué)泰斗,竟然“病逝后多無人往唁”,僅老友東蓀賦七絕哭之———只是“人間熱淚已無多”。

【張伯駒夫婦】

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中國最著名的文物鑒賞家和收藏家。父親張滇芳是袁世凱姻親,中國鹽業(yè)銀行董事長。張伯駒九歲能詩,人稱神童。這個“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青年,無法忍受父親為他安排的軍界、商界前程,只在偌大家產(chǎn)的基礎(chǔ)上,傾盡全力,流連于他摯愛的文化遺產(chǎn)當中。他成為此中高手,以自家的大洋、金條、首飾、房產(chǎn)乃至性命(他曾遭綁架)換來的珍寶,“幾可敵國”。

隋代畫家展子虔的名作《游春圖卷》,一直藏在宮中,是中國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山水畫,上有宋徽宗的題簽和清乾隆的題詩。張伯駒發(fā)現(xiàn)隨著溥儀小朝廷的淪亡,這幅畫已經(jīng)落入古董販子手里。為保住不外流,他把自己弓弦胡同占地13畝的“似園”(原屬李蓮英)變賣而買下該畫。在他的藏品中,還有晉人陸機的《平復(fù)帖》(中國傳世書法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唐人杜牧《張好好詩卷》、宋人黃庭堅《諸上座帖》等,都在藝術(shù)史居獨特地位。建國后,夫妻二人將自己收藏中最珍貴的八件真跡墨寶無償捐獻給國家。政府欲獎勵20萬元,他們分文未取。

1957年,連張伯駒這樣的人都打成了右派。細查他所有言論,似乎只有一句讓當局稍微有點不舒服。作為終生的文物鑒賞家和收藏家,他觀察到:“現(xiàn)在想找宋元字畫,已經(jīng)很困難了。如今,有了什么好的東西,不是交公家,就是拿給康生、鄧拓。你莫說買,連見都見不到?!保ㄕ略r和《君子之交———張伯駒夫婦與我父母交往之疊影》)

1966年紅衛(wèi)兵前來抄這個“右派”的家,將卷軸丟到院子里放火燒,還讓張伯駒跪在火邊“烤”。這位以萬貫家財為國家保護文物的貴胄子弟,當時能做的,只剩下一遍遍求那些“革命小將”:“你們別燒了,要燒就燒我吧,這可都是咱們國家的寶貝啊,燒了就再也沒有了?!?/p>

他們夫婦,還有獨生女兒,都不允許再留北京———整整20年。只因碰巧與陳毅的私誼,張伯駒得以調(diào)往吉林省博物館,掛個副館長的名,算是有碗飯吃。在陳毅葬禮上,毛澤東見到一幅文采并茂的鳥羽體書法(我們在“橫聯(lián)”中已見到)挽聯(lián),陳毅的未亡人才有機會把張的處境告訴毛,并且為這位與北京、與文化無法分離的詩人求情。毛點了點頭,張伯駒得以回到自己在后海的那所小院,時年77歲。他的夫人、著名青綠山水畫家潘素,從年輕時候就以自己的嫁妝、首飾協(xié)助夫君收集文物,晚年因為買不起石青、石綠等顏色,已不大畫山水了。

張伯駒1982年在北京逝世———在人口增加到800萬的北京,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了———他誠樸的信念與單純的心愿,又有多少人能領(lǐng)略呢:

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張東蓀】

“以余為雙方信任,使出城接洽”,“幸而一言得解”之后,張教授即作為毛澤東的客人被請到西柏坡(共產(chǎn)黨進北京之前的司令部)。毛澤東進北京之后,他也一直作為上賓,參加大、小宴會和最要命的“分配位置”的磋商,也參加了共和國成立之前的一系列會議,包括莊嚴的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和委員的選舉。

新政權(quán)把他放到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和全國政協(xié)委員(這一職位,他當時就讓給了另一位教授)的高位上。毛甚至親自對他說:中南海里蓋了房子,要不要搬進來?他沒有接受,明確表示:依舊住在學(xué)校,只在學(xué)校教書。毛似乎未被冒犯,只笑笑說,你們要自力更生呀?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到了1952年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主持斗爭的工作組接到明確的通知,挑選三個人重點斗爭:校長陸志韋、宗教學(xué)院院長趙紫宸;還有他,哲學(xué)系主任張東蓀。在所有的人表示了“痛改前非”而最終獲得諒解之后,只有他怎么也不讓通過。最終,到該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近半年的1952年12月,才由他所在的民盟———他是該盟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奉命(而非法院經(jīng)過取證與審判)給他定了個“叛國罪”。無論依據(jù)大清律還是國民政府通過的憲法,“叛國罪”是可以處以極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到1954年方制定)。當包圍在中共周圍的一些人向當權(quán)者諂媚,建議對他“嚴辦”的時候,毛澤東反倒親自決定讓他“辭職”,并且把他“養(yǎng)起來”。他再不能教書、再不能演講、再不見文章發(fā)表,成了新政權(quán)仁慈地“養(yǎng)”著的無思想、無聲音的“行尸走肉”。

【沒了他們的今日文化】

一位哲人曾說:“大學(xué)者,有大師之謂也,非有大樓之謂也”;同樣,看一座城市,不能光看街道建筑,要看活躍其中的人物———特別是文化人。

他們都走了,“圍城橫聯(lián)”的作者與受者。他們?yōu)楣哦肌敖饧~”盡力,為新政權(quán)鼓掌,并且興奮地揮筆作書,為北京和她環(huán)抱著的文明———她的宮墻、她的胡同、她柳枝間穿梭的乳燕、她莊重且古道熱腸的市民———從此有了保全并發(fā)揚的希望……

不過幾年甚至幾個月之后,不要說文化,就是作為“文明的守望者”的教授們,鄧文如、張東蓀、張伯駒……他們的理想、愿望、知識……連同這些的載體,他們脆弱的性命,在權(quán)力化的城市里,在運動、口號、陰謀當中,了無聲息地一一消亡。

(選自《同舟共進》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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