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
現(xiàn)實——漂浮島
村里的人視我為野蠻人,其實,我只是不愿意依附在那一片貧瘠的黃土地上辛勞耕作,我也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樣靠在那片堅果林中艱難地采擷為生。我的生活方式與所有的人背道而馳。
有空的時候,我喜歡帶著我的弓箭四處游蕩飛翔。我有一張很好的榆木弓,箭桿是用檀木制的,箭頭烤得鋒銳異常,在島上游蕩的歲月里,它們是我最好的伴侶。
我說不清在島上漫游了多少年了,但在穿越叢林的時候,那些茂密的灌木叢、蚊蟲滋生的沼澤以及無數(shù)曲折交叉的野獸踩出的小徑仍然會讓我迷失方向。太陽有時從前方升起,有時卻從后方升起,天空和島嶼好像都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對一個老練的獵人來說,承認(rèn)這一點用不著害羞。村里的祭師曾經(jīng)對我提起過,我們的島嶼漂浮在海上,由七只大鰲背負(fù)著四處飄蕩,每當(dāng)?shù)貏由綋u、大地怒吼的時候就是這些大鰲換班的時候。既然大地并沒有堅固的基石,那么偶爾轉(zhuǎn)個方向也就不足為奇了。
祭師是我在部落里的唯一朋友,我和其余的人幾乎無話可說。每次碰面他們禁不住就想要轉(zhuǎn)身逃走,生命對他們來說如此珍貴,以至于弓箭提在我的手上時會使他們膽戰(zhàn)心驚。一些老人見到我有時會滿腔憐憫地勸說:“年輕人,開一塊荒吧,種點粟稷,再成個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老這么四處游蕩可不是個辦法。”
“生命不可輕辱。”祭師對我說。他憂郁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我的將來,但他從來不對我說教,也許他認(rèn)為我是不可救藥的。祭師是村里活得最久的人,他經(jīng)歷過所有人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只要沒有死于饑荒和海嘯,他也許還可以一個世紀(jì)一個世紀(jì)地活下去。
平心而論,一個農(nóng)夫的生活確實比我有保障。每當(dāng)鰲漂向北方,冬季降臨的時候,這一點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但我喜歡獵人的生活,每次匍匐身子穿過密集糾纏的灌木,輕輕地?fù)荛_低垂的枝葉窺視獵物時,我總感到一陣穿透心臟的劇烈顫抖。拉弓、瞄準(zhǔn)、放箭,有時候我還不得不用石塊和它搏斗一陣。越大的野獸越難對付,但它也意味著好幾天里我都不用再出獵,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漫游和遐想。
我的漫游毫無目的,但我喜歡叢林的邊緣地帶,那兒能看見大海,翻騰或平靜的大海。我們崇尚敬仰著它,海衍生了萬物,就連那不可一世的驕橫的太陽也要每天在海的懷抱里重生。但海也是破壞者,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眾神之王。當(dāng)它咆哮呼嘯的時候,部落里沒有誰敢到靠近海邊的林地里,只有在叢林的縫隙中偷窺它的憤怒。
有時候,在海邊我能看到另兩座島,它們一定也是由大鰲背負(fù)著漂浮在海上,因此總是顯得朦朦朧朧,突近突遠(yuǎn)。有時候,它們看上去離得那么近,好像只要站在山頂上,張開手臂就能滑翔過去。傳說在那邊還有其他的部落,但從來沒有人敢穿越大海去尋找他們。
穿越大海?!這想法即使在火熱的夏夜也讓我渾身戰(zhàn)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如同我在接近獵物時的感覺。
每當(dāng)惡風(fēng)席卷大地,暴雨沖垮堤堰,摧毀掉大部分農(nóng)作物的時候,部落里也會有人隱約提到其他島上的部落,也許他們的損失不會這么嚴(yán)重,要是能得到他們的谷物,我們撐到下一個收獲季節(jié)就會容易得多……
殘酷——與夢交匯
有一個夢伴隨我多年,在晨曦的微光中,矗立著無數(shù)的戰(zhàn)士,他們的武器由金屬制成,冰冷而銳利。我能聽到無數(shù)雙腳踏在石頭上,金屬衣相互撞擊的聲音,他們沉默的臉注視著東方,注視著我……我驚醒過來,仿佛依然處在夢境中,成千上萬人的咆哮聲還回響在我的耳邊。
在刺眼的晨光中我睜開眼睛,島上到處是損折的林木,潮濕的枝椏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而大海已經(jīng)一如既往般的溫柔,根本看不出前一天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暴風(fēng)雨。
一天,我在海邊的灌木叢中烤一只林鴇,在巖石上烘烤了一個上午的枯樹好不容易點著,一股濃煙嗆得我不斷咳嗽。林鴇在火上烤得吱吱作響的時候,突然,一陣莫名的沖動讓我扔下了食物,抓起弓箭,向常去的海灣跑去。
跳過一座長滿菘草的沙丘,我一下子站住了腳步。弓箭從我的手里滑落了下來,我的嘴唇翕動著,但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那兒,在海邊灘涂地上,有一只木頭打造的龐然大物橫臥在淺水里,它巨大無比,甚至超過了擱淺的鯨魚,渾身上下掛滿了海藻和牡蠣,散發(fā)出一股腐臭味,破敗的布條懸掛在幾根又大又粗的圓木上,仍然像鳥兒一樣努力抖動著它們的翅膀,想要隨風(fēng)飛走。最讓我震驚的事實是——它是人工造就的!我簡直無法想象,即使集我們整個部落的力量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不可思議、幾乎是神才能擁有的東西!
毫無疑問,這木頭怪物是用來穿越海洋的。
我爬上了它,像夢游一樣游蕩在其中用木頭建造成的各個分隔空間中。這里面充滿了神秘和不可思議的東西,有很多東西我根本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就像我根本想不出如此偉大的人會如何生活一樣。
在島上,我們很難得到金屬,僅有的一點少得可憐的銅都被用在木犁的尖端,而在這條巨物上,青銅卻像森林中的樹木一樣多得隨處可見。我找到一塊圓盤狀的銅片,一面刻滿了精致的花紋,中央還有一個凸起的圓鈕,另一面則打磨得又光又滑,甚至映照得出我的眉眼。在另一個艙室里,我看到無數(shù)的金屬小圓片被串在一起,而這些連成串的小圓片堆滿了整個艙房。我根本無法知道它們的用途,但是我知道它們的價值一定巨大得無法估量。
在最靠近尾部上層平臺的底艙里,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制造這個巨物的人。如此多的失去生命的軀體讓我感到一陣惡心,更讓我震驚的是,他們中間有些人是被殺死的!一些青銅器丟棄得滿艙都是,上面沾染著暗褐色的血跡;他們軀體上的傷口縱橫交錯。
除了飛翔,他們和我長得如此相似;他們沒能活著穿越大海,即使是這些能制造巨物、穿越大海的似神的人也會死去!我感到自己在發(fā)燒,血液在太陽穴里沖撞。
我顫抖著伸手撫摩一把銅矛,它的銳利穿透了一位武士的金屬衣和肩胛骨,使他的靈魂和勇氣破碎飄散。我在夢中見過這樣的武器。我拔起了它,一股魔力從我的手上傳來,就是這股魔力讓我來到了海邊,又是這股魔力讓我找到了它。這是武器啊!這是不但可以殺死獵物、還可以殺死神的武器啊!
我試著把一件拋在艙板上的金屬衣披在身上,它又沉又重,讓人窒息,我把它丟在一旁。但是那把銅矛,我把它緊緊地抓在了手中——它毫不費力地穿透了那些腐朽的木板。武器!武器!我揮舞著它,木板的碎屑四散飛舞,嚓,嚓,嚓。我的心兒在狂跳,這是我的夢啊。
我從黑暗的艙中跨出來,白晃晃的陽光正照耀在破敗的甲板上。一個黑袍人突然從角落里蠕動著爬了出來,他翕動著干裂的嘴唇,叫道:“水,水……”
我受了驚,猛地張開翅膀,向后飛了起來,懸停在半人高的空中。
看到我的翅膀,他大吃一驚,眼淚從干涸的眼窩中流出來:“羽人!羽人!”他低聲叫道。
他咕噥著一些不可思議、也許是毫無意義的話:大得無邊的島嶼,像葉子那么多的人民,這些人民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王,就是他下達(dá)了橫穿大海的命令。他說:“始皇帝陛下是從古迄今最偉大的國王,他征服了六個幾乎同樣偉大的國王,統(tǒng)一了天下。他能役使成百萬的武士和奴隸,能修建王國的邊界那么長的城墻……他派遣一千名使者,前來祈求永生?!?/p>
他的話燃燒著我的心。我看到了無數(shù)的青銅武士矗立成林,無數(shù)的戰(zhàn)船劈開大海航向遠(yuǎn)方的島嶼;我看到了沙子一樣豐足的谷物,難以數(shù)計的代表財富的金屬圓片;我還看到了象征無上權(quán)威的永恒的城墻和宮殿。黑袍人的始皇帝在陵墓里腐朽的時候,我還有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去制造奇跡,而這一切的代價僅僅需要用沒有價值的生命去換取。
“蓬萊。永生……”他喃喃地說。
而我卻看見了刀劍的交鋒、殺戮和燃燒的島,那時,永生的島嶼將不復(fù)存在。
“永生!”我說。我握緊了銅矛,狠狠地扎進(jìn)了他的心臟——為了我們的永生島。
發(fā)明與創(chuàng)新·中學(xué)生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