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最后50年,曾國藩和李鴻章是前后相連地面對內(nèi)憂外患,是士大夫中自覺的首當其沖者。曾國藩試圖以人格超越事功,而李鴻章因事功而淹沒了人格……他們在幾十年強毅力行之后,都是帶著一腔不甘心的悲哀離開這個世界的。這種悲哀超越了一己之私,成為中國近代歷史的一部分。
正同太平軍血戰(zhàn)于長江中下游的曾國藩同時面對的,是挾《天津條約》北上的西方人。當他接到中國同英、法、美三國簽訂的和約條款時,“閱之不覺嗚咽”,以“五胡亂華”相比擬。
1860年10月8日星期一,戈登參觀了被法軍占領的圓明園(10天后被焚燒),他記道:
你很難想象這座園林如何壯觀,也無法設想法軍將這個地方蹂躪到何等駭人的地步?;实埤堊诘膶m殿一律鑲著雕塑精巧的烏木。殿上陳設著各式各樣的大鏡子、鐘表和裝著木偶的八音盒,還有形形色色精美的瓷器、堆積如山的五彩絲綢與刺繡。這里的豪華與文明的氣象完全與你在溫莎宮所見的一模一樣。……而法國人卻以狂暴無比的手段把這一切摧毀了……他們用無數(shù)大車運走了大批絲綢,可還留下不少。他們還劫去了大量御藏的書籍和文件,其中包括布魯斯的最后通牒以及清皇帝不愿接見夷人的詔諭;此外還有一部御藏的記載二千年事跡的中國史。
曾國藩的內(nèi)心,是鄙夷、憎惡“奉洋若神”的。當買辦起家的楊坊被打,他在信中說“足使挾洋人自重者爽然自失”,稱心而快意。然而,“洋船上下長江,幾如無日無之”,這樣的脅迫,讓士大夫在倉皇之中不得不產(chǎn)生緊迫感,由此催生出近代中國的一個關鍵詞——“自強”。
1840年前后,林則徐和魏源已見及“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重要性;1843年,魏源完成了帶有操作性意見的《海國圖志》初稿50卷。但直到20年后圓明園一把大火燃盡,大清國人才重新看到這個題目。咸豐十年歲末,曾國藩在一道奏折中說“將來師夷智以造船制炮,尤可期永遠之利”。次年,他附和奕昕向洋人買船炮、用來剿洗太平軍之議?!安慌虏窆纷?只怕洋鬼子”,他在家書中的心里話道出了真正的威脅不是太平軍,而是西方列強。當他在書札中寫下“海國環(huán)伺”四字時,應該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二十四史里從未出現(xiàn)過的大危機。
湘軍攻陷安慶第二年,曾國藩就開辦了中國近代第一家軍工廠——安慶內(nèi)軍械所,“制造洋槍洋炮,廣儲軍實”。
1862年2月19日,安慶城下停泊了一艘待售的洋船。曾國藩帶著李鴻章登上洋輪,仔細察看,盛贊其“無一物不工致”。曾國藩決心制造中國第一艘輪船,委派幕府中精于制器的徐壽和數(shù)學家李善蘭去實現(xiàn)這一偉業(yè)。1862年3月,他們造出了輪船發(fā)動機。1864年1月,中國第一艘火輪船制造完畢,盡管長不過3丈、時速不過30華里,卻是本國自造的最先進輪船。
稍后,畢業(yè)于耶魯大學、精通西學的幕僚容閎奉命出洋采辦機器,從美國購得百余種機器,位于上海虹口的“江南制造總局”漸漸有了規(guī)模。很快,曾國藩又在城南高昌廟購地70多畝,建造了汽爐廠、機器廠、熟鐵廠、洋槍樓、鑄銅鐵廠、火箭廠等,江南制造總局迅速成為中國最大規(guī)模的近代化工業(yè)基地。
1868年8月,江南制造總局造出了中國第一艘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火輪,船體長18.5丈,順水時速120華里。曾國藩以“恬吉”為之命名,向慈禧匯報說,“恬吉”號“堅致靈便,可以遠涉重洋”,“中國自強之道,或基于此”。
“師夷智”從議論轉(zhuǎn)化為實踐,曾國藩是最早的領袖和開創(chuàng)者。仿造洋器的過程讓人看到“夷智”的精妙并不僅僅在于器物,于是又有了送幼童“赴泰西各國書院學習軍政、船政、步算、制造諸書”的舉措——是洋務經(jīng)驗奠定了他采納容閎教育計劃的思想基礎。但在清朝這樣一個依祖法舊例辦事的王朝,一樁沒有先例的大事要獲得通過,相當艱難。1872年2月27日,他第5次就“派遣留學生一事”上奏朝廷,獲得了恩準。14天后,他死了。
曾國藩是一個識時務者,但又背負著幾千年歷史的沉積。在今日統(tǒng)稱“洋務派”的人中,他是第一個師法西洋新文化的人,心中又眷戀著舊文化。他第一次看到西洋千里鏡,驚羨之余,聯(lián)想到的是如何“超凡入圣”的進德之功。一面開風氣之先,一面又恪守著士大夫的傳統(tǒng)情感,這種矛盾一直延續(xù)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1872年他在日記中留下這樣的話:“內(nèi)人病日危篤,兒輩請洋人診視,心甚非之而姑聽之?!?/p>
但岌岌可危的大清國不是他的一廂情愿所能挽救,也不是夷人之長技所能挽救。1894年12月13日的《倫敦每日新聞》報道過清廷深入骨髓的腐敗和列強的恣肆:
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防御工事以及鐵路的引進一夜之間給大清國的官員們帶來大量侵吞公款的機會,只要外國公司引誘或賄賂他們,再老掉牙的槍支或陳舊的彈藥他們都會購買。……一次,有一家商號以每支3兩白銀的價錢為大清政府買進一批數(shù)量巨大、幾近報廢的毛瑟槍,指望清政府能支付每支80兩白銀,結(jié)果他們只得到了每支9兩白銀??纯催@些槍是什么貨色吧:外觀上還像那么回事兒,但托盤根本沒有加工好,槍口也銼得十分粗糙,螺絲上得敷衍了事,有些螺帽都掉了,以致連接處都松開了。
而此前,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曾國藩的學生李鴻章無不中飽私囊。上輩人講述,曾國荃攻下南京后,往老家運東西的船隊在湘江上走了一個月,“把國庫搬回來了”。而民間稱李鴻章為“李合肥,真的肥”,據(jù)說李家當年在合肥城里擁有一條街的店鋪。
清史專家唐浩明告訴記者,早期的曾國藩不喜歡用官氣重的人,奉“德大于才”為第一要旨;中期開始發(fā)生變化,以“了事”為才干。按《曾國藩通鑒》的梳理,他的幕僚有200多人,他從中選定了李鴻章;李鴻章的幕僚也有百余人,他選擇了袁世凱。晚清的中國,事事燃眉,事事須了,義理的伸張、德行的堅守只能暫擱一邊。曾國藩終其一生,都在這種矛盾糾纏中彷徨。
洋務派的曾國藩接受了一部分西洋人的器物,譬如“落地開花炮”,譬如60歲那年在容閎帶回的相機前拍下平生惟一的照片;也堅拒另一部分,譬如電燈和電報——他說,那是沒有根的東西。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