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群
訂婚照
家寬和未婚妻曹淑范要去縣城照訂婚照是兩個人私下決定的,沒有經(jīng)過兩個家庭的同意。本來在紅旗公社街里也可以照,街里有一家“紅旗照相館”,可家寬和曹淑范還是決定舍近求遠,到三四十里遠的縣城去照,他們覺得一個是縣城肯定會照得好點,更主要的是縣城碰上熟人的概率也會少些。他們是背著家里人出來照訂婚照的,當(dāng)然不希望家里人知道,不希望別人看見了告訴家里人來阻止他們。照了訂婚照就等于是兩個人訂了婚,有點生米做成熟飯的意思。家寬的未婚妻曹淑范在大隊小學(xué)當(dāng)民辦老師,而家寬呢則是個浮躁的農(nóng)民,總想當(dāng)兵,政審又總也過不了關(guān),所以曹淑范的家里便不怎么同意曹淑范和家寬訂婚,認(rèn)為家寬配不上自己的女兒,認(rèn)為自己的女兒應(yīng)該找一個條件比家寬和家寬的家庭都好的對象,也就遲遲對家寬和曹淑范的婚事沒有個明朗的態(tài)度。
這是秋天里的一個禮拜天,曹淑范放假,家寬也跟生產(chǎn)隊長請了假,撒謊說有事,便早早在村口的玉米地頭等著曹淑范。玉米已經(jīng)接近成熟,玉米穗子被社員們扒了皮在陽光下晾曬,這樣可以促使玉米接受更多的陽光,以便更快更好地成熟。玉米穗子個個袒胸露背似的向人們炫耀它的一身肌肉和健壯,任誰看了都不免會發(fā)出一聲贊嘆。地頭的草木已是黃綠相間,紫絨絨的草籽沉甸甸垂著腦袋,植物們無論生長得是快是慢,是大是小,但在秋霜到來之前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使自己的種子成熟,一定要把自己成熟的種子灑落在土地上,這樣它們才能生生不息。所以只要你仔細瞧一瞧路邊的小草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它們長高長低,強壯還是柔弱,頭上都頂著一穗即將成熟的果實。家寬手里玩著用草莖編成的一把手槍,發(fā)現(xiàn)有人過來,就敏捷地躲進玉米地里去。躲在玉米地里的家寬不斷地伸著腦袋向外張望,像個偵察兵似的,眼睛穿過玉米的空隙,連路上經(jīng)過的每一只雞每一條狗都不會錯過。家寬惟恐曹淑范過來的時候看不見他。等待是一件十分令人焦急的事,家寬感覺已經(jīng)等了半天了,曹淑范還沒有出現(xiàn),家寬心里就開始胡思亂想,越發(fā)地望個不停。望個不停的家寬脖子被玉米葉子拉來拉去拉得生疼。家寬沒有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長時間,其實也不過幾分鐘的樣子,但家寬卻覺得好像是很久了。就在家寬快要耐不住的時候,他聽到了自行車的聲音,家寬就知道是曹淑范來了。曹淑范每天到二三里遠的大隊小學(xué)上班,所以有一輛自行車,整個生產(chǎn)隊也只有民辦老師曹淑范和會計家有輛自行車。家寬雖然沒有自行車,但家寬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騎自行車了,家寬長得高大,自然是由家寬帶著曹淑范。家寬騎上自行車,騎得慢慢的,曹淑范一直跟在后面走,家寬半天也沒有覺得曹淑范坐上來,回頭催促曹淑范,說上呵。曹淑范沒回答,但曹淑范在心里笑話家寬,說話真是的,什么上呵。曹淑范認(rèn)為“上”這個字眼不好聽,不覺紅了臉。家寬本來沒那個意思,是她自己給想歪了。這話呀別分析,一分析意思就多了。家寬對未婚妻的臉紅感到莫名其妙。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被家寬馱,也許是因為剛才家寬的話,曹淑范有些忸怩。經(jīng)家寬一催促,曹淑范便一手抓住自行車的后座,身體往上一使勁,想要坐上去,她看別人都是這樣坐上自行車的后座的,很容易的。可曹淑范個子有點矮,需要往上躥一下屁股才能夠到自行車的后座。但曹淑范沒有做那樣潑辣利索的大動作,曹淑范的動作既柔美又矜持,所以一下沒有成功,相反還差點將家寬和車子弄倒。曹淑范忍不住手掩了嘴背過身去格格笑。家寬沒有停,曹淑范只好緊跟著車子,又試了一次,又失敗了。家寬見狀,只好換一種方法,自己把車子停住,屁股坐在車座上不動,兩條長腿將車子支住,讓曹淑范先坐到后座上,然后再蹬起車子走。家寬笑話未婚妻是矬巴子夠不著碗架子,家寬想抓住機會打擊一下未婚妻。家寬的個子高,比曹淑范高出一頭,在個子方面,家寬絕對占有優(yōu)勢,坐在家寬屁股后面的曹淑范臉又紅又熱,用手在家寬的腰上觸了一下算是反駁。家寬像座山一樣擋在前面,前面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路也看不見,只覺得自行車搖搖擺擺,兩邊的莊稼樹木不住向后倒退,不住地倒退不住地倒退,晃得曹淑范頭都暈了,又總怕家寬摔了她,渾身緊張得不行。曹淑范后悔沒有再借一輛自行車,自己騎自己的,用不著家寬馱。家寬本來要去借會計家的,被曹淑范阻攔了。曹淑范不讓家寬借自行車的用意,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叫家寬馱著她,就是想跟家寬身挨身地來一個親密接觸。家寬事先沒有想到這一層。等到真的騎上自行車的時候,家寬非常希望曹淑范能摟著自己的腰,家寬表面上卻說是怕曹淑范挨摔??刹苁绶恫豢?連家寬的衣服也不敢抓,連家寬的身體也不敢碰,兩只手死死抓住自己屁股下面的車座子,一動不動,身體僵硬,道路又凹凸不平,一蹲一蹲的硌得曹淑范的屁股疼,身子像要散架子了,一會兒就支撐不住,只好下來走。
因為是要去照相的,所以兩個人今天都把最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了。家寬上身穿了一件的確良料子的草綠軍裝,曹淑范知道家寬自己沒有這樣的衣裳,是借別人的,一定是借公社李宣委的兒子的,家寬跟他是同學(xué)。軍裝的領(lǐng)口還縫著白白的用線鉤的假領(lǐng),風(fēng)紀(jì)扣一扣,只露一圈顯眼的白邊。家寬穿上軍裝精神了許多,連走路都像個當(dāng)兵的。曹淑范自己也穿了一件藍咔嘰布小開領(lǐng)的衣裳,里面白襯衫的領(lǐng)子挽在外面,下身一條咖啡色滌綸褲子,腳上穿的是皮鞋。曹淑范畢竟不是農(nóng)民,所以在穿戴上比干活兒的婦女講究,像曹淑范這樣的穿戴干活兒人是穿不了的。連曹淑范自己平常也不大穿。家寬看著曹淑范穿得比平時漂亮,忍不住多看上幾眼,就看見未婚妻的鼻尖上是一層細密的汗珠,曹淑范也看見家寬的耳朵后有個黃豆粒大小的痦子,痦子上長著一根長長的汗毛。兩對目光一碰,又不約而同地躲開,家寬的眼睛看向家寬這面的玉米地,曹淑范則把眼睛看向她那面的葵花地,兩個人在自行車的這面和那面,家寬推著車子,未婚妻跟著走。兩個人只管走路,并不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似的。或者是因為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間畢竟不多,還很生疏。路上過來人了,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兩個人都把頭低下,等人家過去了才敢抬頭。曹淑范時不時地偷偷回頭看一眼,看看過去的那人到底是誰。兩邊的地里有干活兒的社員出沒,家寬和未婚妻就上車子騎一段,沒人的地方,兩個人再下來走一段,就這樣騎一段走一段,騎騎走走,躲躲藏藏,總算上了公路。
縣城的照相館不止一個,家寬和曹淑范當(dāng)然選擇了“人民照相館”。聽說“人民照相館”的像照得比別的地方強,照相的是個老師傅,人隨和,有耐心。曹淑范最不愿意讓年輕的師傅給照相,擺弄來擺弄去的,還沒個好態(tài)度。紅旗公社照相館就是個年輕的師傅,手藝不咋樣,毛手毛腳的,脾氣卻挺大,姿勢這么也不對,那么也不對,兩個人離遠了吧他說你炕頭一個炕稍一個,離近了吧他又挖苦你臉貼上得了唄?結(jié)果經(jīng)他照出來的照片,個個都是一臉的“階級斗爭”。
“人民照相館”進門的墻上掛著一塊巨大的像鏡子,最上邊是一溜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wù)”,“為人民服務(wù)”的下面則裝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照片,是照相師傅從自己滿意的作品里面分門別類挑選出來的,好比商店的櫥窗和柜臺,讓顧客看看這里的相片照得怎么樣,供你選擇其中喜歡的姿勢,包括照片的尺寸大小,一寸的,二寸的,三寸的,甚至還有六寸八寸的。家寬和曹淑范仰臉一行一行一張一張地看,看了半天家寬說一個也不認(rèn)識,逗得一旁的曹淑范撲哧樂了,說你來過幾回縣里呀。一個當(dāng)兵的跟一個梳辮子的農(nóng)村婦女照的訂婚照,照片上寫著“革命友誼”;一對知青,男的頭發(fā)很長,胸前別管鋼筆,女的呢頭上戴頂軍帽,軍帽下露兩根短辮,胸前戴枚紀(jì)念章,照片上寫著“扎根邊疆”。還有學(xué)生的畢業(yè)像,還有籃球隊的合影,還有頭幾年宣傳隊演樣板戲《紅燈記》的劇照,等等,看得家寬眼都花了。除了黑白照片,也有少數(shù)上了色彩的,比如不論男人還是女人的嘴唇都涂成了鮮紅,臉蛋也擦了胭脂一般好看。家寬暗暗給未婚妻示意鏡框里的一張彩色訂婚照,相片很大,像是六寸的,男坐女站,男方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一臺收音機,女方站在男方的右側(cè)身后,一只手放在男方的肩上。照相師傅之所以安排這樣的姿勢,估計是男女的個頭相差懸殊,一起坐在凳子上不好看。家寬并沒有想到這一層,家寬只是覺得新鮮。家寬不愿照男女倆人并排往凳子上傻呵呵一坐那樣的,千篇一律。家寬不喜歡。家寬的意思是照“男坐女站”那樣的。曹淑范當(dāng)然也愿意,曹淑范馬上想到了這種姿勢可以彌補自己身材上的不足??刹苁绶兜念^腦比家寬冷靜,曹淑范喜歡是喜歡,喜歡的同時沒忘了問問價錢,結(jié)果一問,像那樣大的一張照片要好幾塊錢,比普通黑白的貴。曹淑范就猶豫了。照相的老師傅看著倆人拿不定主意,就建議說可以先照個三寸黑白的,看看效果,好的話,再放大,再上彩色的也可以。家寬和曹淑范覺得不錯。于是照相的老師傅便讓他們梳頭準(zhǔn)備,又問了姓名,填寫了一張像票給他們,說到時候拿這個來取像。家寬對著鏡子用手隨便在頭上摩挲摩挲,往后站站,打量打量自己的軍裝穿得得不得體,像不像個軍人。曹淑范則站在家寬的前面,站在鏡子跟前,用木梳反復(fù)梳了又梳,又拿出手絹把臉上的各個部位都擦到了,眼邊,鼻窩,嘴角,略施薄薄一層胭脂,于是看著比平時鮮艷了許多。照相的老師傅看他們收拾妥當(dāng),便讓他們坐到通亮通亮的燈光下,后面是一幅“江山如此多嬌”的背景,這一下讓家寬有一種夜晚演電影的感覺,心跳了一跳。一坐到凳子上家寬開始緊張,脖子都硬了。家寬看未婚妻曹淑范也有點緊張,鼻尖出汗,臉僵僵的,從來沒見過那種表情。照相的老師傅給他們擺好姿勢,然后鉆到被黑紅布蒙著的照相機后面,一面調(diào)著焦距,一面不斷地糾正倆人的姿勢和表情,一會兒說家寬的頭揚得高了,擋了曹淑范的下巴,一會兒說曹淑范的身體離家寬遠了,再近一點,對,靠上,靠在一起。笑笑,笑笑。剛剛差不多了,曹淑范卻突然跑到燈光外面去了,一頭鉆進了黑影里,照相的老師傅被搞得莫名其妙,連家寬也是莫名其妙。為什么呢?原來是曹淑范的眼尖,看見門口進來兩個好像認(rèn)識的人,可是等那兩個人坐在通亮的燈光下的時候,躲在后面的曹淑范又叫不準(zhǔn)這兩個人自己到底認(rèn)識不認(rèn)識了,反正看著眼熟,一下記不起是哪個學(xué)校的。一直等到那兩個人照完走了,曹淑范才敢出來。照相的老師傅說照訂婚像是好事呀,怕什么。經(jīng)他一說,曹淑范的臉更紅了,越發(fā)的忸怩,終子照相的老師傅舉著手喊往前看往前看,別閉眼睛,然后說好啦,曹淑范趕緊離開凳子,仿佛一輩子也不想再跟家寬親近似的。
從照相館出來家寬要領(lǐng)未婚妻曹淑范下館子,曹淑范嗔怪地瞪了家寬一眼,說下啥館子呀,我不餓。曹淑范說不餓是假,曹淑范是覺得下館子太浪費了,包括家寬還從來沒有下過館子呢?!叭嗣裾障囵^”的旁邊不遠就是挑著藍幌的“回民飯店”,早有炒勺磕打大馬勺的聲響混合著炒菜的香滋辣味嗞啦嗞啦地飄到街道上來,惹得過往的行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頭朝飯店張望,邁不動步了。誰到了飯店的門口都有點邁不動步,嘴里一個勁兒地生口水。家寬拽著曹淑范,說你不餓我可餓了,我早晨還沒吃飯呢。咱又不喝酒,不要萊,吃點飯用不了多少錢。聽說“回民飯店”的牛肉蒸餃特別好吃,不等家寬說完曹淑范就捂著鼻子說她嫌膻。家寬說那就上“東方紅飯店”吃小籠包子,兩屜就夠了。曹淑范看著家寬,意思是問家寬多少錢一屜?家寬明白曹淑范的意思,說八毛錢。曹淑范就沒有再堅持說不餓,跟著家寬走進了十字街西道北的“東方紅飯店”,走進飯店那一刻,心竟撲通撲通地有點跳。曹淑范在后面輕輕拽拽家寬,說會不會碰上認(rèn)識人呵?你先進去看看。家寬到屋里望上一圈,屋里一桌一桌下館子的人不少,家寬眼睛不夠使,此時飯店跑堂的出來招呼,家寬和曹淑范不好意思再退出去。跑堂的請家寬點菜,問喝點什么酒,吃點什么萊,一面麻利地抹著桌子,抹桌子的抹布已經(jīng)看不出是一條白毛巾還是黑毛巾,油漬麻花的。一坐到桌前,家寬就不好意思光吃飯不要菜,畢竟頭一回領(lǐng)著未婚妻下館子,曹淑范一次又一次用眼睛制止家寬,不讓家寬點菜,可家寬是一個要面子的人,家寬就裝做沒看見未婚妻的眼神,在菜譜上看過來看過去,看了幾個來回,最后要了一個“地三仙”,就是土豆片過油,加上干豆腐,加上小辣椒,用幾片豬肉佐以蔥姜蒜炒,盤兒大。家寬還要再點,曹淑范干脆用手在家寬的腿上掐了一把,家寬只好改口說得了,再來兩屜小籠包子。跑堂的看見曹淑范的手在下面掐家寬了,笑著說好哩,喝什么酒?是小燒還是來瓶“青泉”?家寬看看曹淑范,說二兩小燒,然后沖未婚妻一樂。家寬會喝酒,而且酒量很大,但家寬只要了二兩小燒。跑堂的又說了一聲好哩,喊著“一盤地三仙,兩屜包子,二兩燒酒——!”進了灶間。家寬又沖未婚妻笑笑,曹淑范沒有笑,白了家寬一眼。
從飯店出來,天還尚早,家寬不愿這么早就回去,就領(lǐng)未婚妻去“工人俱樂部”想看場電影,可一看黑板,寫的是下午一點半,演《閃閃的紅星》,看過了,家寬覺得沒意思,又拽著未婚妻去逛百貨商店。曹淑范也不經(jīng)常來縣里,也不經(jīng)常逛商店,也難得跟家寬出來一回,就隨著家寬從“一百”逛到“二百”,再逛到“三百”,不大一會兒就把縣城的幾個百貨商店都逛完了。曹淑范總覺得人家的眼睛好像都在瞅他們倆,也不敢跟家寬靠近,各走各的,家寬還要不斷地回頭在人群里找她。走在前面的家寬在賣衣裳的柜臺前等著曹淑范,打算給未婚妻買件衣裳。連訂婚像都照了,應(yīng)該給未婚妻賣件衣裳才對。人家到了這個步驟,都要大包小包過彩禮的。他們這是屬于私自行動,沒有得到家庭允許,也就沒有從家里得到這筆費用,家寬自己沒有幾個私房錢,本來想給未婚妻買件時興一點的衣裳,可數(shù)了數(shù)自己兜里總共也剩不到十來塊錢,于是便只好給未婚妻買了一套襯衣襯褲,是那種夜里一脫哧啦哧啦閃光的腈綸料,顏色上在棗紅的和水粉的之間猶豫不決,問曹淑范,曹淑范說哪樣都中,都挺好看的。最后還是家寬做主選了水粉的。回家的路上,家寬很興奮,臉上有些紅潤,比來時話多,曹淑范似乎也不那么拘謹(jǐn)了,坐在家寬的屁股后面,累了的時候竟然敢把頭輕輕靠在家寬的腰上。家寬就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自行車蹬得飛起來一般,嚇得曹淑范幾次在后面喊慢點慢點,并且把家寬的腰抱得更緊。曹淑范不抱還好,曹淑范抱得越緊家寬騎得越快,家寬怕自己的車子慢下來曹淑范就不抱他了。最后曹淑范只有用呵斥學(xué)生一樣嚴(yán)厲的聲音喊:李家寬,你瘋啦?!家寬真的瘋了,家寬干脆一只手把著車把,另一只手回過來,摟住屁股后面未婚妻的腦袋,把未婚妻的腦袋狠勁摁在自己的后腰上,讓未婚妻跟自己的腰貼臉。曹淑范掙扎,結(jié)果一掙扎,就把自行車弄倒了,兩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地上。家寬嚇壞了,抱住未婚妻說摔哪了摔哪了?曹淑范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摔壞了沒有,半天才覺出腿疼,家寬要擼起未婚妻的褲子看,曹淑范抓住家寬的手不讓,家寬只能隔著一層褲子給曹淑范揉破了皮的腿。曹淑范看家寬又害怕又心疼的樣子,氣樂了,忍不住在家寬的脖子上掐了一把。
公路兩旁是壕溝,壕溝的外邊是樹帶,樹帶的外邊才是大片的莊稼。楊樹的葉子在陽光里看上去像是一樹成熟的蘋果,又黃又亮。一陣秋風(fēng)吹過,不時有一兩片樹葉懶洋洋地飄落在草叢里,或者飄落到公路上。等到幾場霜凍之后,樹枝光了,樹葉被風(fēng)攆著刮來刮去,刮得漫山遍野到處嘩嘩響,最后樹葉們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藏起來,統(tǒng)統(tǒng)藏到壕溝里去了。夏天裝半下子雨水的壕溝,秋天會裝上半下子的樹葉。放羊的羊倌躺在樹葉上瞇一覺,比躺在家里的褥子上還熱乎呢。各種各樣的蒿草已由綠變黃,也有黃中帶紅,也有紅中透紫,半黃不黃,半紅不紅,大自然的色彩想不到到了秋天會變得如此的豐富多彩。一片谷子挨著一片高粱,谷子的黃與高粱的紅搭配在一起,真叫鮮艷,看著就讓人喜興。然后又是一片半黃半綠的黃豆,黃豆的葉子半黃半綠,黃豆的豆莢卻已經(jīng)成熟,眼見著已經(jīng)干黃干黃,搖一搖,像鈴鐺一樣能搖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有衣著鮮艷的婦女穿行在黃豆地里剪草籽,看上去像是這幅油畫的主角。接著冷不丁出現(xiàn)一塊油黑油黑的空地,一眼望出去很遠很遠,是收割過的麥地,麥地已經(jīng)被拖拉機翻過,麥茬被扣在土下??墼谕料碌柠湶?包括尚未打籽的雜草,在土下腐爛,可以成為來年的肥料。接著又是一片黃綠相間的玉米,玉米的葉子發(fā)黃了,可玉米的稈子還是青綠青綠的,玉米的穗子在下午的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接著又是一塊翠綠翠綠的白菜地,一塊蘿卜地……一幫麻雀在莊稼地里忙忙碌碌,有人走過,麻雀們就騰騰飛起來,遮天蔽日的,仿佛一片烏云。家寬拿手指向天空的麻雀,嘴里“啪”的一槍。
曹淑范半天就想小解,在縣里的時候就想了,卻一直不好意思問人家?guī)谑裁吹胤健,F(xiàn)在曹淑范還是不好意思開口。家寬看出了未婚妻的意思,就說你去吧,我給你看著人。家寬把下巴朝公路下邊的高粱地里努努。曹淑范忸怩著下了公路。家寬把臉轉(zhuǎn)到和未婚妻相反的方向,望那里的莊稼,耳朵卻專注地聽著身后高粱地里的動靜。聽見高粱葉子唰啦喇啦的,聽見高粱秸稈搖晃,再聽,就什么也聽不見了。又一次聽見高粱葉子唰啦唰啦的,聽見高粱秸稈搖晃,聽見曹淑范的腳步到了跟前,家寬才轉(zhuǎn)過身來,把車子給曹淑范,自己也跑向剛才曹淑范小解的地里。家寬看見曹淑范解過手的地方有一塊土地特別黑,家寬知道那不是黑,是濕。干土發(fā)白,一濕就變成黑黑的顏色,很顯眼。曹淑范剛剛在這里解過手,家寬看見未婚妻解手的痕跡身體便有了異樣的反應(yīng),想象著未婚妻寬衣解帶的樣子,想象著未婚妻脫去衣裳后露出光潔的皮膚,家寬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大沖動。家寬有點抑制不住自己的這種沖動,半天忘了解手,只是呆呆地望著地上那片濕地出神。直到聽見曹淑范在公路上喊他,家寬方才醒過神來,高粱秸稈被家寬慌張的腳步碰得東倒西歪,唰唰作響。
離家不遠的路旁。曹淑范發(fā)現(xiàn)幾個小學(xué)生在剪草籽,便有點緊張,怕是自己班級的學(xué)生,就趕緊下了車子,讓家寬從莊稼地里的小路回家,自己頭前騎自行車走。家寬在背后哎了一聲,曹淑范又站下了。家寬的“哎”,是在叫曹淑范,是對未婚妻的一種稱謂,這兒的兩口子之間都這么哎哎地稱呼。曹淑范說哎啥?曹淑范不愿意家寬也像社員們那樣管自己的老婆叫“哎”。曹淑范愿意家寬管自己叫名字,叫淑范。家寬卻總是不習(xí)慣。家寬說下個禮拜天咱倆去取照片。曹淑范點點頭。望著未婚妻的背影漸漸被莊稼擋住了,望也望不見了,家寬方才拐到一條田間小路上去。在莊稼地里,家寬把自己難以遏制的青春躁動給宣泄了。
令家寬和曹淑范倆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倆上縣城照訂婚照的事第二天就被村里的人知道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眼睛這么尖,耳朵這么靈,嘴這么快。不過現(xiàn)在家寬和曹淑范已經(jīng)不怎么在乎別人知不知道,知道就知道吧,反正訂婚照也照完了。他們最惦記的是他倆的訂婚照照得好不好看。不好看的話,倆人商量,他們還要去照第二回呢。
白腿
高中快要畢業(yè)那學(xué)期,張光明追求葛菊的步伐也明顯加快了,似乎是,一到畢業(yè)就沒有機會了,一到畢業(yè)葛菊就飛走了,說不定就名花有主了。所以張光明內(nèi)心的那種緊迫感越來越強烈。
葛菊人長得挺漂亮的,個高,兩條長腿,完全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家境也好,穿戴就不像一般農(nóng)村家庭的孩子那么樸素,父親是紅旗公社革委會主任,母親是公社衛(wèi)生院的大夫,所以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種優(yōu)越感,走路目不斜視,胸脯總是挺得很高。那時高考制度尚未恢復(fù),上大學(xué)要經(jīng)過“推薦選拔”。我們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生,當(dāng)然沒有被“推薦選拔”的機會,念書也就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如果說有目的的話,好像只是為了當(dāng)一名合格的社會主義時代的新農(nóng)民,畢業(yè)之后基本是回到自己的生產(chǎn)隊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扎根農(nóng)村,建設(shè)家鄉(xiāng),同學(xué)們戲謔地稱之為“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修理地球?qū)I(yè)”。只有葛菊不用犯愁,葛菊可以輕輕松松被“推薦選拔”到大學(xué)去,當(dāng)上一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所以葛菊對自己的未來一點擔(dān)憂都沒有,也不用學(xué)習(xí),也不用犯愁,每天只是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都是快快樂樂朝氣蓬勃,你一朵盛開的鮮花,而大家則是襯托鮮花的綠葉,甚至連綠葉也夠不上,只是蔫蔫巴巴的一堆雜草。漂漂亮亮的葛菊當(dāng)然注意到了張光明曖昧的眼神,葛菊注意到張光明曖昧的眼神之后,心里十分好笑,很自然地想到了盡人皆知的那句諺語,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葛菊雖然覺得張光明并不像癩蛤蟆那么煩人,但自己卻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只可愛的白天鵝。葛菊未來的天空陽光燦爛。
張光明呢,父親是紅旗大隊的支書,論官階沒有葛菊父親的官大,還不能保證將張光明“推薦選拔”到大學(xué)去,但送到部隊當(dāng)兵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也是張光明敢追葛菊的原因。盡管張光明人長得又黑又矮,貌不出眾,但張光明還是很有勇氣,不顧一切地在葛菊面前表現(xiàn)自己,接近葛菊,一心想把與葛菊普普通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發(fā)展成為親親密密的戀人關(guān)系。
張光明上學(xué)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像別人一樣,用五顏六色的塑料膠條纏上,將自行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張光明喜歡在眾人面前將花枝招展的自行車騎得風(fēng)馳電掣一般,呼嘯而過,進了校園也不減速,也不停下,還要在操場上兜兩圈,白襯衫的扣子故意解開,這樣白襯衫的衣襟就像一面旗幟在他的背后飛揚,人被襯托得意氣風(fēng)發(fā)激情豪邁。每每這時張光明的眼晴一定要看看有沒有人注意自己,在注意自己的人群里有沒有葛菊。張光明很有一套,眼睛特別敏銳,他能在雜亂的人群里一眼看出有沒有葛菊。如果發(fā)現(xiàn)葛菊在里面,張光明就受到鼓舞一般越發(fā)地快,自行車幾乎要飛起來,還要多兜上幾圈,興致上來竟然敢大撒把。張光明希望他的表演能贏得眾人熱烈的掌聲,哪怕是葛菊的一瞥。然而正相反,看的人不是豎起大拇指,不是喝彩,而是替他捏把汗,有人甚至跑到辦公室去報告老師,老師免不了將手舞足蹈的張光明訓(xùn)斥一頓。張光明將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車當(dāng)成了一件出風(fēng)頭的道具。張光明還利用自己的自行車對葛菊大獻殷勤,大做文章。葛菊家離學(xué)校近,住公社的家屬房,所以葛菊上學(xué)根本不用騎自行車。葛菊不騎自行車有時候也不方便,比如秋天的時候,學(xué)校經(jīng)常派學(xué)生到生產(chǎn)隊去“支農(nóng)”,幫助社員搞秋收,學(xué)校自己也搞小秋收,主要是揀糧揀柴,所有這些活動,都必須到離學(xué)校很遠的地方去,走很遠的路,這種時候,張光明就抓住機會主動幫助葛菊。張光明湊到葛菊身邊,聲音小得別人聽不見,略帶幾分膽怯地懇求要用自行車帶著葛菊,葛菊卻一點也不給張光明面子,葛菊不肯,習(xí)慣性撇一下嘴,說“張三”哄孩子——信不著你!葛菊不但不肯,竟然使用了一句歇后語來挖苦張光明?!皬埲闭?狼也。誰能將孩子讓狼去哄呢?當(dāng)然葛菊并不是有意將張光明比喻成狼,主要是表達她對張光明信不著的意思。這信不著的含義可能有幾種理解,一個是對張光明的為人信不著,一個是對張光明的車技信不著,或者是根本瞧不起張光明,用不著他來獻殷勤。張光明以為葛菊是害怕挨摔,干脆將自己的自行車讓給葛菊,自己則跟在后面興高采烈地奔跑。葛菊看著跟在后面奔跑的張光明忍不住格格地樂,故意將車子騎得更快。騎完了,葛菊將自行車還給張光明,說啥破車子,一點也不好騎。張光明還常常將自己的勞動成果記在葛菊的功勞簿上,半袋糧食,一袋土豆,兩捆柴禾,買通勞動班長,偷偷記在葛菊的名下。后來老師在班級總結(jié)會上表揚張光明,說張光明發(fā)揚雷鋒精神,助人為樂??墒歉鹁諈s連一個謝字也沒有,因為偷偷向葛菊獻殷勤,甚至愿意為葛菊獻出一切的人很多很多,包括學(xué)生,包括老師,葛菊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至于張光明,葛菊不但不謝,還嘲笑他不自量力。
公社年年開運動會,學(xué)生們年年出團體操,這是張光明一年當(dāng)中翹首企盼的時刻,也是最令張光明興奮不已的事情。做團體操需要提前準(zhǔn)備,學(xué)校差不多提前半個月就開始組織學(xué)生排練了,凡是被選上參加做廣播體操的學(xué)生,服裝當(dāng)然要統(tǒng)一,服裝統(tǒng)一了齊唰唰的才好看。學(xué)校要求學(xué)生一律穿白襯衫藍褲子,腳上一律穿白鞋,女同學(xué)手里還要拿一束紙糊的鮮花。很多同學(xué)家里沒錢將這幾樣買齊全,就借,借不到的讓自己想辦法。想什么辦法呢?很多同學(xué)就“土法上馬”,因陋就簡,將腳上穿的結(jié)實耐用的黃膠鞋,用粉筆涂成白色,不細看,也是白白的耀眼。張光明不用那么寒酸,張光明可以買雪白雪白的白球鞋。穿著雪白雪白的白球鞋的張光明,眼睛不住地盯著葛菊,希望葛菊能看到他穿的白球鞋,希望葛菊能注意到他穿的白球鞋跟那些同學(xué)的白球鞋是不一樣的。他穿的白球鞋是真正的運動員穿的回力鞋。穿了白球鞋的張光明,精神抖擻地做著廣播體操,“上肢運動”,“伸展運動”,“闊胸運動”,“腹背運動”,“跳躍運動”,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十分到位,一點也不偷工減料。休息的時候,喜歡在操場上奔跑,跳躍。張光明因此特別喜歡開運動會,開運動會可以給他帶來更多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
張光明喜歡開運動會,其實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原因。也只有這個原因才讓張光明朝思暮想地盼望開運動會。這個原因無疑跟葛菊有關(guān)。葛菊是學(xué)校的旗手,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雙手斜舉著寫有“紅旗公社中學(xué)”的校旗,單獨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白上衣,藍褲子,昂首挺胸,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吸引了全場人的目光。這種時候,無論張光明怎樣搶鏡頭突出自己,也沒人會注意到他了。葛菊其實并不會跑什么,跑得也不快,但葛菊喜歡參與,學(xué)校的老師也喜歡讓葛菊參與,每每鼓動葛菊上場,比方跑女子二百米接力,四百米接力,八百米接力,叫葛菊上場頂一個人。葛菊上場的時候,從來都是鄭重其事的,一點也不敷衍了事,像個真正的運動員的樣子,一定要將外套和長褲都脫掉,穿紅色腈綸半袖衫,海藍色的運動短褲,一個美麗少女的青春活力陡然顯現(xiàn),也凸顯了葛菊開朗張揚的個性。穿著紅色腈綸半袖衫海藍色運動短褲的葛菊,露出兩條修長而又雪白的腿,全場所有的目光齊唰唰都被吸引過去。其實不僅僅是張光明盼望開運動會,估計許多人都在暗暗期待著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葛菊的白腿成了年年運動會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那時人的思想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解放,人們在大庭廣眾之下乍見女人的大腿,心驚肉跳的,一眼一眼偷看。葛菊不會想到,自己的一雙腿,會在那么多人的心中掀起波瀾。確切地說,張光明后來被葛菊迷住,迷得神魂顛倒,就是因為葛菊的那雙白腿。從此之后,葛菊的那雙白腿在張光明的靈魂深處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張光明目不轉(zhuǎn)睛,毫不掩飾,被葛菊的白腿牽動著,心跳加快,嗓子眼兒發(fā)干,希望運動會永遠開下去,希望葛菊永遠跑下去,這樣他就可以永遠看下去。因為,除了跑運動會,他不可能再有機會看到葛菊的白腿。
應(yīng)該說體育運動不是葛菊的長項,葛菊的長項是唱歌。葛菊平時嘴里經(jīng)常哼的歌曲有《南泥灣》,有《洪湖水浪打浪》,有《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有《繡金匾》等等,都是那個時代流行的革命歌曲,包括十分紅火的樣板戲的很多唱段葛菊也都會唱,尤其是《杜鵑山》里柯湘的那段著名的唱段《亂云飛》,簡直可以說是葛菊的保留節(jié)目,唱得聲情并茂,幾可亂真。喜歡唱歌的人當(dāng)然也喜歡聽歌,一聽到悅耳的歌聲就情不自禁地隨著唱。張光明竟然買了一臺袖珍半導(dǎo)體收音機,有一次在葛菊上學(xué)的路上早早等著葛菊,等葛菊過來了,張光明從書包里拿出收音機,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送給你。葛菊一臉的驚訝,躲著,說這是什么呀,送給我?葛菊不是不認(rèn)識收音機,葛菊是沒想到張光明會送她收音機,這在葛菊看來顯得有些唐突。張光明就更加語無倫次,說半導(dǎo)體收音機。葛菊說你送我它干什么?張光明說你不是喜歡唱歌嗎?葛菊說我家有。葛菊又說,再說,這東西太貴重啦,我不要。葛菊不要,葛菊說你送我東西干什么?葛菊看著張光明。葛菊其實心里明白張光明的意思,明白張光明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葛菊是故意這么問,有點難為張光明的意思,看張光明怎么說得出口。張光明被葛菊看得低下頭。等張光明抬起頭來的時候,葛菊已經(jīng)走了。
張光明就一直把半導(dǎo)體收音機背在書包里,有葛菊在場的時候,張光明就拿出來,調(diào)出唱歌的臺子,并且將音量放大,故意放給葛菊聽。有時候葛菊情不自禁地被收音機里的歌聲感染了,隨著唱起來,張光明會因此而十分開心。張光明嗓子比缸還粗,但張光明也十分快活地跟著唱,經(jīng)他這么一唱,別人便都住了嘴,張光明一唱就跑調(diào),什么歌經(jīng)他嘴唱出來,別人誰也唱不上去了,只能看著張光明笑。連葛菊也掩著嘴看著張光明笑。張光明竟有幾分得意。每每這種時候,葛菊都會看著張光明笑,所以張光明就不斷地制造這樣的機會,希望葛菊能更多地看著他笑,不管那笑里究竟包含著一種什么意思。
后來張光明就給葛菊寫起字條來,一開始字條上不是寫讓葛菊把《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詞抄給他,就是讓葛菊把她看的大書《平原槍聲》借給他看看等等,后來逐漸進入正題,深入到感情方面,希望和葛菊建立那種密切的關(guān)系,偷偷夾在葛菊的課本里。夾了幾次都沒有得到任何反應(yīng),張光明就想是不是葛菊沒有看到,便趁中午放學(xué)同學(xué)都回家的時候,張光明不回家,坐在葛菊的座位上,坐在葛菊的花格毛墊兒上,連葛菊坐過的花格毛墊兒張光明也覺得十分親切,用力坐了又坐,大約想通過葛菊坐過的毛墊兒來感受對葛菊身體的間接親近吧。翻看葛菊的課本,翻看葛菊的日記本。翻看葛菊的書包里有沒有什么秘密。張光明發(fā)現(xiàn)他給葛菊的字條不見了,不見了就說明葛菊看了他寫的字條,張光明的心就怦怦地跳。張光明就受到鼓勵一般,不停地寫字條,不停地往葛菊的書包里夾字條,而且一次比一次寫得熱烈,一次比一次寫得深情,寫得廢寢忘食,嘔心瀝血,終于有一天班主任老師把他找去了,將那一沓子字條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在他的面前,那一刻,張光明的汗順著兩鬢往下淌。
張光明受到打擊之后,不敢再寫字條往葛菊的書包里夾,但張光明絲毫沒有收斂,張光明的中樞神經(jīng)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控制,像是中了什么魔障似的,一時一刻也放不下葛菊。放學(xué)也不回家,而是在葛菊家住的公社家屬房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天黑。葛菊戴著白口罩,脖子上圍著白圍脖,打遠處一過來,張光明就從走路的姿勢上知道是葛菊,張光明嚇得心跳,慌忙躲起來,躲在葛菊看不見自己的地方偷看葛菊。走路時想葛菊,吃飯時想葛菊,睡覺時想葛菊。腦子里全是葛菊。眼前全是葛菊。想葛菊用單肩挎著書包的姿態(tài)。想葛菊戴一頂棉軍帽的樣子。想葛菊讀課文的語調(diào)。連葛菊的歌聲葛菊的笑聲葛菊的說話聲,都被他的大腦刻成了磁盤,一刻不停地播放。葛菊那雙雪白雪白的腿,更是占據(jù)著張光明頭腦的影像空間,洗刷不掉。那雙迷人的白腿,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逼真,時而虛幻,張光明被那雙白腿魔得神思恍惚,已經(jīng)接近精神分裂的邊緣。張光明尋找一切機會接近葛菊。春末的一個晚上看一場露天電影,張光明根本就無心看電影,張光明在人縫里到處尋覓葛菊,終于發(fā)現(xiàn)了葛菊的身影,漆黑的夜色壯了張光明的膽,張光明悄悄站在葛菊的身后,身體慢慢靠近葛菊,如饑似渴地聞著葛菊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令人心跳的氣息,隨著人群的一次次擁擠,張光明故意讓自己的身體一次次觸摸到葛菊的身體,葛菊的身體的溫?zé)?讓張光明感到從沒有過的激動和快感。后來葛菊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回頭發(fā)現(xiàn)張光明之后,葛菊很吃驚,低低說了一句“有病”,然后就像躲避小流氓一樣拉著同伴躲到別處去,張光明又默默跟到別處,站在葛菊身后,站得很近,熱氣吹到葛菊的脖子上,葛菊也許是生氣了,也許是害怕了,索性不看電影了,早早回了家。
二十多年以后張光明從南方回來,看樣子發(fā)達了,腋下夾包,腆著肚子,一副老板的派頭,只是還是那么黑,還是那么矮。張光明當(dāng)兵副營職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留在了南方,好像是溫州,后來聽說經(jīng)商了,開家鞋廠,這次是應(yīng)縣政府的邀請回來參加縣里的招商引資節(jié),縣里將本縣在外地混得不錯的人物都邀請回來,讓他們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更主要的是希望他們能為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做一份貢獻,說白了就是能給家鄉(xiāng)投點資什么的。張光明一回來首先是參加縣里的各種招待會,被縣里的父母官們簇擁著,恭敬著,一忙完便趕緊把高中時的老同學(xué)召集起來,連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的也用車接來,請大家上縣里最好的“福德居”酒樓喝酒,請大家上縣里最高檔的“黃金海岸”洗澡,請大家上縣里最好的“紅月亮”歌廳唱歌,我們不少同學(xué)都是頭一回上那樣的地方娛樂消費,有些不習(xí)慣,心中對張光明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羨慕得不行。第二天張光明又用車將我們拉著,專門回到念書時的紅旗公社中學(xué),也就是我們的母校看看,張光明坐在車上就說,在外面這些年,最想念的,就是咱們這些老同學(xué)呀!我們一個同學(xué)揭他的老底兒說,你是最想念咱們這些老同學(xué)呀還是一個老同學(xué)呀?大家看著葛菊笑。葛菊被笑得不自然了,說,你們這些人。張光明說那是那是,要說最想念的,肯定不是別人。葛菊推了張光明一把,說,去,臉皮還是那么厚。張光明嘆一聲,你們不知道,古人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這話一點不假,在外多年,我是深有體會。張光明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葛菊。意思是,葛菊就是詩里那位讓人倍加思念的親人。葛菊不敢接張光明的目光,而是將頭轉(zhuǎn)向了窗外。進校園首先看到的是操場,張光明看到操場馬上想到了自己喜歡在操場上騎自行車大撒把,做廣播體操時蹦蹦跳跳很怕葛菊看不見他穿的白球鞋,張光明說那時候太幼稚太可笑,不懂事。張光明在操場上徜徉了許久,張光明忽然對大家說,你們對運動會的記憶,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大家就紛紛說出自己印象最深的,有說印象最深的是那激動人心的鑼鼓聲,一聽到鑼鼓聲心就直跳。有說印象最深的是運動會上廣播里慷慨激昂的朗誦,“運動場上紅旗飄,運動健兒呈英豪”;“接力,接力,你接我遞;接過的是火種,傳遞的是友誼”。媽的,不知道是誰寫的這么兩句破詩,年年都能用。有說印象最深的是那個跑得最快的薛兔子,跑得真比兔子還快,年年的百米冠軍,后來還是張光明給起的外號叫薛兔子。有說印象最深的是運動會的時候家里給幾個零錢,中午不回家,就在操場上買麻花,買汽水。張光明說你們知道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嗎?大家都看著張光明,連葛菊也看著張光明,張光明說是葛菊的白腿。葛菊一下紅了臉,說真缺德你。揀一塊土坷垃朝張光明扔過去。張光明說不信你問問他們,其實他們印象最深的肯定也是你的白腿,就是不說罷了。葛菊說你是歲數(shù)越大越學(xué)壞了。張光明最想看的是我們班級的教室,很想找到當(dāng)年自己的座位,張光明說我是前面第二排,葛菊個高,是第四排,張光明說真想再在那座位上坐一回??墒钱?dāng)年的土平房早已經(jīng)換成了紅磚房,張光明只能站在大約是我們當(dāng)年教室的門前惆悵了半天,回過頭時竟紅了眼圈,說自己一定要為母校做點什么。葛菊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曾經(jīng)演出過唱過革命歌曲的公社禮堂,是全公社最輝煌的建筑,一個高大起脊的瓦房,刷成黃色,金光奪目的,墻上寫著標(biāo)語口號,大家就擁著葛菊去看當(dāng)年開會唱歌的禮堂,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說早就扒掉了,但大家還是到那個地方看了看。
當(dāng)年的老師大多已經(jīng)退休,張光明很想看望看望當(dāng)年的班主任老師,說那老頭人挺好的,一打聽,方知前年已經(jīng)去世了。我們不明白張光明為什么如此說,因為我們知道念書時班主任老師沒少批評張光明,張光明應(yīng)該對他不會有好印象的。張光明就毫不隱瞞地說出了當(dāng)年自己往葛菊的書里夾字條被葛菊交給老師的事,說班主任老師將他叫到辦公室,像是交給他什么機密情報一樣將那些字條鬼鬼祟祟地拿給他,態(tài)度凝重而又嚴(yán)肅,也沒怎么損他,也沒有拿到班級公布于眾,只是用眼睛狠狠責(zé)備了張光明。張光明對此很是感激。對這樣的情節(jié)葛菊當(dāng)然記憶深刻,但是當(dāng)著大家的面張光明說出字條的事,葛菊有點難為情,就不滿地白了張光明一眼,搪塞說我怎么不記得呢?有過這種事?有一個同學(xué)馬上說這事肯定有,你們不知道,其實那字條不全是張光明寫的,我們這里就有人好幾個人寫過。誰寫了誰坦白!于是就有舉手說我寫過,他寫過,幾個人都寫過。大家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說真的假的?都將眼睛看向葛菊,希望在葛菊那里找到答案,因為只有葛菊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葛菊說,我當(dāng)時沒怎么看,到現(xiàn)在我都以為是張光明一個人寫的呢。時光會剝蝕一切隱秘的外衣。如塵封的檔案,到了時候自然就會解密。不吐不快呀。于是紛紛說出對葛菊有過那種想法,有說做夢夢見跟葛菊拉手的,有說做夢夢見跟葛菊親嘴的,有說做夢夢見跟葛菊那個的,但也只是被窩里做做夢而已,誰也沒有張光明的膽子大,誰也沒有張光明瘋狂,敢動真格的,敢追葛菊。他們誰也不敢追。葛菊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他們是地上的牛郎,可望而不可即。張光明對葛菊說,我那叫什么?敢恨敢愛呀,直腸子,肚子里有啥說啥,不藏著掖著。哪像他們,外表裝得像個謙謙君子,其實是一肚子男盜女娼。你說呢?葛菊說就是。張光明說拉倒吧,念書的時候,你連看都不稀得看我一眼。現(xiàn)在你說實話,你為什么看不上我?張光明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看著葛菊。葛菊也半開玩笑地回答道,那時候怎么也沒看出來你會有這么大出息呀,長得像個芥菜疙瘩似的。大家哄笑。張光明打了葛菊一下,我就知道你們女人都是以貌取人。不過,說句心里話,當(dāng)時我可是傷心得要死,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那么那么的黑暗。連畢業(yè)相我都沒心思照?,F(xiàn)在怎么樣?你不想彌補一下我這顆受傷的心靈嗎?葛菊紅了一下臉,說去你的。
葛菊畢業(yè)之后本來一心想上音樂學(xué)院,但沒有去成,葛菊不會識譜,樂器也一樣不會,沒有一點樂理知識,最后被推薦上了一所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在縣里的一所中學(xué),但葛菊卻什么也教不了,也不喜歡教書這個工作,后來調(diào)進縣文工團。葛菊的丈夫是她大學(xué)的同學(xué),風(fēng)度翩翩,一表人材,也是歌曲唱得好,有一次學(xué)院搞匯演,一首《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一下子把葛菊給征服了。他的父親是外縣政府機關(guān)的一名副處級干部,在當(dāng)?shù)厣裢◤V大,畢業(yè)時葛菊的公公婆婆想讓兩個人回到他們那去,兩個人都可以進機關(guān)的,但葛菊的父母舍不得女兒離自己遠,不同意,最后葛菊的丈夫只好隨葛菊過來,被葛菊的父親安排進了政府機關(guān)。后來由于葛菊的公公是造反派上來的,被清理審查,這事也影響到葛菊丈夫的前途。開始的時候文工團還很紅火,沒想到越來越冷清。如今葛菊已經(jīng)下崗多年,為了生活,葛菊在街里的一家商場賣化妝品。
喝酒的時候,我們問張光明這次回來打算為家鄉(xiāng)做點什么貢獻,張光明說他這次回來打算在縣里投資辦個鞋廠,肯定需要些人手,你像經(jīng)理啦,財務(wù)啦,銷售啦,非可靠人不可。到時候,恐怕還得仰仗各位老同學(xué)呢。張光明說的時候眼睛看向葛菊,那意思很明白。同學(xué)們也覺得只有葛菊是張光明最信任最理想的人選。大約是想起了當(dāng)年自己那樣一種態(tài)度對待張光朋,葛菊始終不敢坦然面對張光明。張光明又說,這事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只是意向性的,還得看縣里究竟能給什么樣的優(yōu)惠政策。大家就端起酒杯,說祝張總事業(yè)成功,將來好在張總的手下混碗飯吃。張光明說哪里哪里,我張光明是講江湖義氣的,到什么時候也不會忘了老同學(xué)。
后來張光明打電話單獨約見了葛菊,電話里葛菊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念書的時候不懂事,不應(yīng)該將那些字條交給老師的。張光明在電話的那頭笑著說,你可不知道,當(dāng)時我連死的心都有呢,差點買包“六六粉”喝下去。葛菊那面半晌沒有話說。張光明就喊葛菊,葛菊,怎么啦葛菊?葛菊說沒怎么,聲音幾乎聽不到。張光明說我二十多年才難得有機會回一趟家鄉(xiāng),很想跟老同學(xué)敘敘舊。順便談?wù)勑瑥S的事,看看你感不感興趣。電話那頭半天葛菊才說我怕做不好。張光明說沒關(guān)系的,慢慢就學(xué)會的,你葛菊可是個聰明人哪。你趕快過來吧,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葛菊說什么東西呀?張光明說你過來就知道了。葛菊就猶猶豫豫去了張光明住的大酒店。張光明給葛菊看的是一張葛菊的舊照片,是張光明從葛菊的日記本上偷來的,原本只是一張二寸的黑白照片,現(xiàn)在被張光明用電腦處理過,放大了,修飾了,這么一來,看著,像五六十年代的電影明星。葛菊自己一時也沒認(rèn)出相片上的人究竟是誰。葛菊搖搖腦袋。張光明就說出了事情的原委,葛菊說張光明呵張光明,你可真是啥事都干得出來呀。偷看人家日記,偷人家照片……張光明說那時候年紀(jì)小嘛,沒有考慮那么多,沖你要你肯定不會給。不過這么些年我可是寶貝一樣一直保存著。葛菊眼圈就紅了。
張光明走之前同學(xué)們又一次聚會,這一次張光明特別興奮,喝高了,上洗手間的時候,一邊嘩嘩放水一邊對身邊的一個同學(xué)說,終于呀,圓了我二十多年的夢。真是不虛此行啊!那同學(xué)滿臉疑惑地看著一臉醉態(tài)的張光明,不明白張光明說的什么意思。張光明嘆一聲,想不到,葛菊的腿還是那么白。同學(xué)就傻傻地看著張光明,看著張光明將尿尿在了自己的手上。
其實,后來我們才慢慢了解,張光明在南方?jīng)]有開什么公司,也根本沒有什么經(jīng)濟實力,原先的許多說法都是捕風(fēng)捉影。事實是這樣,張光明找了個很有錢的溫州老婆,那女人長著兩條像葛菊一樣漂亮的長腿,家里開著頗具規(guī)模的一家鞋廠,后來張光明便從機關(guān)辭職在那鞋廠里幫助管理,發(fā)給人的名片上便赫然印上個經(jīng)理的名頭。張光明兢兢業(yè)業(yè)廢寢忘食,企圖有朝一日能將岳父的鞋廠全盤接管,不成想那女人跟了一個有錢的大老板跑了,張光明也被女人的弟弟從鞋廠攆了出來。不過有一樣據(jù)說是真的,就是葛菊的那張舊照片始終被他夾在錢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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