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1980年生于山東省梁山縣。2000年開始寫作,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發(fā)表于《中國作家》《山東文學(xué)》《作品》《佛山文藝》《百花洲》《青年文學(xué)》《長城》和《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文學(xué)刊物,共計8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被轉(zhuǎn)載。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和秦玉良那天去山里,晚上就宿在了那里。因為白天的時候下雨,聽說山外的電線斷了,所以晚上停了電。鄉(xiāng)村的農(nóng)家里也沒有蠟燭,我們索性坐在了黑暗里,清談了半宿。農(nóng)戶所在的村莊靠近一段鐵路,但因為鐵路已經(jīng)很舊,很久才會有一輛小火車隆隆地開過去,探照燈一閃一閃地把燈光打在秦玉良的臉上,我看見黑暗中的秦玉良面色黝黑,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塑料邊框的近視鏡,一雙小眼睛藏在后面,顯得渾濁而憂傷,早已經(jīng)不見當(dāng)年詩人的風(fēng)流神采了。秦玉良也不健談,散漫地和我扯些家長里短,多半是我問他答。停頓的時候,我和他就不停地抽煙,他咳咳地不停地咳嗽,讓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患了肺炎。我問他,他說不知道,沉默一會兒,又說,有時候還會咳出血絲來。說完了低下頭拿一個草梗隨便在地上畫,似乎有許多的難言之隱。這樣扯了一會兒,我又問他的生活狀況。他就開始嘆氣,說孩子太多,老婆又病了,家庭收入基本沒有保障。我知道他有三個閨女,也正因為他生了三個閨女,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才從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的位置上被開除了公職。回到家里,他又不會種田,三個孩子嗷嗷待哺,一個家庭眼看散伙,最后托了我們一個有了點權(quán)力的同學(xué)的關(guān)系,才到鄉(xiāng)里做了通訊員。沒有編制,也沒有辦公室,每天秦玉良騎一輛破自行車,到鄉(xiāng)政府點到后,就下去到村里亂竄,田間地頭,農(nóng)家村口,抓點小新聞,回到家里寫一寫,然后用信封寄給報社。鄉(xiāng)里每月發(fā)給他四百塊錢的工資,他再掙點稿費,弄好了的話年底的時候還有點獎金,這就是他一家子的收入了。他的日子過得清苦。

我這次回來,主要是為省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叢書搞民俗調(diào)查。去年,文藝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找到我,讓我牽頭主編一冊省民俗志。我當(dāng)時剛寫完了一個長篇,閑在家里無所事事,于是慨然應(yīng)允。答應(yīng)了,我卻又忙了起來,于是編這本書的事被我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年夏天,實在拖不過去了,我向作協(xié)請了假,決定拿出一個夏天的時間,先來民間調(diào)查,然后整理資料,著手編寫。這樣于出版社算是交差了事,于我也有裨益:一來可以散散心,回家看看;二來可以體驗生活,為我下一部小說積累素材。我便找到了秦玉良,讓他帶我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他對這里的民俗畢竟比我要熟悉得多,而且,我也正好借機會一會當(dāng)年的高中老同學(xué),彼此談?wù)勗?敘敘舊,尋找一下當(dāng)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激情,于我于他,在這喧囂的塵世中,也算一種形而上的奢談吧。

秦玉良和我是高中時候的同班同學(xué)。那時侯,秦玉良可不是現(xiàn)在這般頹然。秦玉良瘦瘦弱弱的身子,脖子很細很長,細長的脖子上卻長了一顆智慧的腦袋。這顆腦袋的智慧倒不是有什么神機妙算,而是時時充滿了閃光的靈感和奇妙的語言。秦玉良五官端正,雖說不上英俊,卻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一顆齙牙,微微外凸,不難看,反而多了一分可愛。可就在這普普通通的五官下面,卻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智慧,他的眼睛看到的和我們所看到的絕對相去甚遠,而他的嘴巴所說出來的話語,更讓人肅然刮目。比如,有一次,我和秦玉良一塊兒去校園外面的田野散步,那時候尚且春寒料峭,舉目看去,見不得一點兒生機。我覺得這樣的季節(jié)實在沒有什么風(fēng)景,但秦玉良不這樣認為。他的眼睛里閃爍著露水般的滋潤,眼光中有孩子一樣的純潔,他說,我看見無數(shù)活躍的生命了。他把土地上的綠芽指給我,又把枯枝上的鳥雀指給我,還順手采擷一把鮮花送給我。看著我驚訝的樣子,他很正經(jīng)地說(當(dāng)然,我還沒有見過他不正經(jīng)的樣子),難道你看不見嗎?我當(dāng)然看不見,我只看到凍土和落了葉子的樹木,只感覺到冷颼颼的風(fēng),哪里有鮮花的影子?接著,秦玉良竟然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很害怕,問他為什么哭泣。他不說話,半天,才回答我,他為被他掐斷的鮮花哭泣,他為綠芽遭受冷風(fēng)的侵襲哭泣。他為大地哭泣,為北風(fēng)哭泣,他哭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說,他為所有的生命哭泣,為看不見的上帝和尼采哭泣。

大約自那時起,我就知道了秦玉良的獨特所在。我給他做了判斷,我覺得他這一切都是詩人性格的表現(xiàn)。于是,我開始稱呼他為“詩人”。他好像也并不反對,反而覺得受用,于是,“詩人”的綽號就這樣喊起來了。得了詩人綽號的秦玉良果然不負眾望,很快,他就寫了一首詩,并且讓人無比羨慕地發(fā)表到我們縣報的副刊上去了。那時候的中學(xué)生,大都喜歡讀詩和寫詩,老師們自然也歡喜,甚至我們愛好文學(xué)的校長還把秦玉良叫到辦公室里談了一次話。秦玉良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沓校長獎勵的稿紙。接著,在語文老師的大力推薦下,秦玉良的詩歌,一路從縣報到市報發(fā)表到了省報。秦玉良一時名聲大噪,很快便有隔壁班級的女生跑過來偷偷地看他。幾個女孩子頭聚在一起,跟在秦玉良身后,嘰嘰喳喳,等秦玉良回頭的時候,又裝模作樣地散開,各自捂了嘴笑。

山里的夜晚如此寂靜。我和秦玉良坐在老鄉(xiāng)廂房的矮八仙桌旁,在黑夜里清談。老鄉(xiāng)過來沖了三回茶,搭訕著和我們說了幾句?？赡苁前l(fā)現(xiàn)我們都不是善談的人,而且,我們說的一些話也讓他如墜云霧,弄不明白,于是,老鄉(xiāng)就打著呵欠離開了。他說,你們聊,你們老同學(xué)好好聊聊。我回屋先睡了。老鄉(xiāng)走了,我和秦玉良仍談得熱烈不起來。我索性也不強求,顧自散淡著,享受著這山村的黑夜。這么些年我在都市里生活,白天看到的是滿街的挪動的腳步和腿,夜晚看到的則是滿街猩紅的欲望和華燈。今天在這里,倒像是清心寡欲了一般,有些坐化的意境。秦玉良本就是一個仙人,我知道,雖然時間讓他指點江山的激情已逝,但是,他本質(zhì)上再也擺脫不了詩人的本性。那么,他的內(nèi)心該是如何的呢?當(dāng)年的我把他稱為“詩人”,除了羨慕之外,更多的就是真誠的妒忌。是啊,那個年代,誰不想做詩人呢?普希金的情詩讓我們?nèi)绨V如醉,李金發(fā)和徐志摩的現(xiàn)代詩曾俘獲了多少少年的心?我知道自己的確是嫉妒的,當(dāng)秦玉良的詩歌發(fā)表在省報上的時候,我曾經(jīng)偷偷練習(xí)寫作了多少幼稚的詩歌呢?可是,我沒有秦玉良的智慧和天才。我沒有辦法,才轉(zhuǎn)而努力學(xué)習(xí),最后考上大學(xué),讀了中文系,最后分到省文聯(lián),其間從來不曾停筆,乃至后來到了作協(xié),也成了一個文人。當(dāng)然,時代變化,當(dāng)我成為文人的時候,文人已經(jīng)日漸衰落?？墒?在秦玉良因為寫詩,高中畢業(yè)后被直接推薦到縣文化館當(dāng)創(chuàng)作員的年代,詩人是怎樣的榮耀呀!

院子里有一聲狗吠,也許,并不在院子里,即使在山外也說不準(zhǔn),可是,在山村這樣寧靜而涼爽的黑夜里,這樣的聲音聽起來是多么清晰,多么逼真啊。我把身子仰靠在躺椅里,外面的小火車又嘎達嘎達地開過來了,微光中我看見秦玉良的嘴角翕動,似乎有話要說,他的確應(yīng)該有話要說的。我沉默著,看著夜色一點點流走,我等待著,這樣的一個黑夜,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里,一個詩人,正好可以濾掉我身上的污濁和邋遢,可以凈化我的思想和血液。這樣看來,我這次除了民俗調(diào)查以外,還可以有更高更深的體會,我這一次來找秦玉良是來對了。宿在這山里也是對的,山外的大雨也是對的,山外的斷電也是對的。

夜色漸晚,我們卻都沒有困意。扯了半天,我們就扯到了當(dāng)年上學(xué)的時光。我說,當(dāng)年你寫詩寫得那么漂亮,才有了“詩人”的稱號,你還在寫詩嗎?他說,寫。停了一會,又說,寫得少了。我問為什么。他說,說不清。又笑了一下,說,可能是老了吧?我擂他一下,說,你也學(xué)會幽默了。秦玉良便不說話,沉默著。我就知道他不是在說笑話。我說,是啊,寫詩的確是年輕人干的事。他卻不同意,他說,也不能這么說,李白和杜甫都是越老寫得越好哩。我說,那為什么?他說,生活。說到生活,我又覺得話題沉重起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點著一支煙,一口一口地吸。秦玉良又咳嗽起來。我急忙把煙掐了,說,忘了你咳嗽了。他卻說,我也吸。拿過煙來,又吸了一棵。我沒有阻止他,只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去省城,我聯(lián)系家醫(yī)院,給你查查。我懷疑他肺里有問題。開始,他不說話。我以為他是害怕花不起錢,我就說,我有一個免費的醫(yī)療卡,我?guī)闳?不用花錢的。其實,我哪里有什么免費的醫(yī)療卡,我只是想幫他一下,但我不能說我替他掏錢,我清楚,他骨子里是很自尊的,我害怕傷害了他。他沒說去不去,卻說,還是你對我好。我說,你是我同學(xué),又是我朋友,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那次他從縣里被開除,也是我聯(lián)系了我們的同學(xué),從中斡旋,才得以把他安排在鄉(xiāng)政府干通訊員。他一直心存感激。可是,他不善于表達,也不會表達。其實,我喜歡他的也正是這一點。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純潔的心靈和樸實的品格。他是我的一面鏡子,當(dāng)我在喧囂的大都市里被欲望和人性的貪婪、謊言、奸詐等卑劣的品質(zhì)和人群所包圍時,當(dāng)我不自覺地學(xué)會撒謊、偷懶、圓滑時,我就在我的朋友秦玉良身上看到了我的污點。我的朋友秦玉良就是我的原則和標(biāo)準(zhǔn),許多時候,我做事情,總會設(shè)身處地把自己放到秦玉良身上考慮一下,然后再決定為之或者否之。

我每次回家,只要秦玉良知道,他總要跑來看我。不管他忙不忙,總要第一個到我家里來尋我。有時候,他執(zhí)意要請我吃飯,下館子。我如果堅持不去,而是留他吃飯,他就會臉紅起來,惶惶地跑回家里逮一只雞或者一只鴨來。不殺都不行。后來,他干脆不再請我,只要聽說我回來,他就捏了一只兔或者雞、鴨來找我。我讓他不要客氣,他卻說我客氣。但是,我清楚地記得,他一次都沒有邀請我去他家里吃飯。我覺得這是他詩人的自卑在作怪,也就不提去他家里的事。我在老家的這幾天,秦玉良總要推了一切緊要的事務(wù),來陪著我,形影不離。我很感動他的這份熱情。有時候我和他會重新去登一次山,也有時候再去兒時玩耍過的河邊走走。這時候的秦玉良總有許多感慨,他說,還是小時候好啊。他很少問我大城市的生活,倒是總關(guān)心我的身體和我的孩子。有時候,問一下我的創(chuàng)作。別的也沒有太多的話題,可是我卻覺得很熨帖?？吹剿?我總是有一種復(fù)雜的感情,比如,高興、快樂、慚愧,甚至,還有自卑。我在心里說,秦玉良啊秦玉良,其實,你才是真正可以稱為作家的人啊,你的內(nèi)心敏感、善良而又誠懇和高尚。我呢,我在大城市的生活中隨波逐流,渾渾噩噩,自以為是,其實已經(jīng)喪失了許多做人的原則和本真。只有我回到家鄉(xiāng),回到你的身邊,我才感到真實,感到踏實,感到放松和純粹。

我就這么看待著我和秦玉良之間的友誼,而秦玉良大概比我還要認真。在這個停電的夜晚,我們說起了往事。秦玉良的話也多了起來,他像個孩子一樣回憶著我們以前所度過的那段難忘的時光,當(dāng)然那更是秦玉良的“美好時光”、“詩人時光”。他把我?guī)У侥莻€夢幻般的歲月里,甚至,我們想起來在野外一起撒尿?qū)懺姷慕?jīng)歷。秦玉良嘿嘿地笑起來,他笑得是那么開心,我也笑了。我記得我們在畢業(yè)的時候互贈留言,我的畢業(yè)本上是秦玉良親自作的一首詩,而我在他的留言冊上寫的是“友誼之樹常青”。秦玉良說他還清晰地記得,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好像沉浸到友誼的意境里去了。

小火車又嘎達嘎達地開過去了。這大概是今天晚上第三次了。這個在山里穿行的小火車不載客,只運煤,所以也就讓人少了許多故事和幻想。燈光閃過秦玉良的臉,他閉著眼,似睡非睡,樣子很沉醉。但是,我明顯看到了秦玉良的滄桑和老態(tài)。我記得中學(xué)時代的秦玉良額頭光潔,意氣風(fēng)發(fā);可是現(xiàn)在,他的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了。我也老了吧?快到天命之年的人了,能不老嗎?可是我也有這么顯老嗎?時光就像火車的燈光一樣一照一照地就跳躍過去了,日子就這樣在悄悄而麻木地流走嗎?秦玉良在山里生活了這么多年,至少葆有了一份做人的清純和樸實,我呢?這么些年的忙碌,我寫了許多文字,可那些文字能抵得上近五十歲的秦玉良寫出的仍孩子心靈一般透亮、清晨露水一般晶瑩的詩歌嗎?我這么多年時光的庸碌,能抵得上這樣一個夜晚嗎?山村的,寧靜的,黑而又透明的夜晚。我這么多年在城市的夜幕下不停地赴宴、不停地去吃請和請吃、去交流和溝通,我收獲了身邊這樣一份單純而珍貴的友誼嗎?

你知道海子為什么臥軌自殺嗎?秦玉良突然睜開眼說。他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怎么突然想起來海子了?我故意笑了笑,說,秦玉良你不會瞎想什么吧?他倒敏感,說,我是可惜那一批天才的詩人,海子,顧城……你聽說了沒有,最近又有一個詩人自殺了。我問,誰?他說,云南的余地。余地?我問。沒怎么聽說過。他嘆一聲,說,太脆弱了,太可惜了。我說,詩人自殺作為一個連鎖事件發(fā)生,應(yīng)該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秦玉良說,我最近做了一個文章,就是分析這個原因的。我問,你認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原因,很多吧。但是,基本上這些詩人生前的精神狀態(tài)不佳,有焦慮癥狀,抑郁癥狀。我說,是啊。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物質(zhì)主義的極度充裕和精神倉庫的貧乏的矛盾而產(chǎn)生的。秦玉良卻不接話,只是慨嘆,精英,精英啊。他吟誦起海子的一首詩來: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和他一起輕輕地朗誦著,但是,當(dāng)我們朗誦完的時候,我就著火車的燈光看到了秦玉良臉上掛著淚珠。我說,你怎么哭了?他幽幽地說,我想起來黃小娜了。

黃小娜是我和秦玉良共同的同學(xué),也是當(dāng)年中學(xué)里的一個女詩人。那時候,在學(xué)校里風(fēng)靡全校的不是帥哥靚妹,而是詩人秦玉良和黃小娜。我那時候與他們兩個人關(guān)系不錯,因為我也曾經(jīng)偷偷練習(xí)寫作詩歌。雖然我最終也沒有寫成秦玉良那樣的大詩人,可是我對詩歌的熱情一直不減。黃小娜初中時就會寫詩,可是她一直寫不大好,等到秦玉良成名之后,黃小娜就找到秦玉良請教。我們知道,秦玉良屁股后面跟著一群漂亮的女生,但是他沒有把她們?nèi)魏我粋€放在眼里?？墒?等黃小娜一遞招,秦玉良就接了。這讓大家驚詫不已,黃小娜其貌不揚,憑什么可以拿下詩人秦玉良?甚至有一段時間,秦玉良和黃小娜已經(jīng)有些形影不離了。我曾經(jīng)問過秦玉良,是不是想和黃小娜結(jié)為詩人“伉儷”?秦玉良對此表示很氣憤,他說,玷污,玷污,我們是最純潔的友誼,怎么可能想那些骯臟的事情呢?我知道,我們的詩人秦玉良絕對是一個清純的人。但是,旁觀者清,我們知道那樣的關(guān)系絕對不會是簡單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了。校長終于找到秦玉良談話了,那天傍晚,秦玉良從校長辦公室里出來顯得更加義憤填膺和憤憤不平,他甚至把拳頭都攥了起來,他說,哼,流氓。流氓。

現(xiàn)在想起來,我一點也不懷疑秦玉良的清白。我知道他是無辜的?？墒?這怪不得秦玉良,他是多么單純的一個詩人啊,他不知道他早已經(jīng)身陷愛河。他更不知道,即使他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們親愛的詩人黃小娜也早已經(jīng)身陷愛河了。終于有一天晚上,秦玉良和黃小娜談?wù)撏炅嗽姼杌貋砗?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難以入眠了。他把我喊出去,說有事要和我說。我跟他來到操場上,站定,他卻只是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有時候用一只手攥了拳頭砸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說,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黃小娜和他攤牌了。黃小娜說,秦玉良,我愛你。黃小娜就是這樣表白的。秦玉良一字不落地告訴我,請我?guī)退脗€主意。我說,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呢。我還沒有經(jīng)歷過女孩子追求我的事情,我怎么知道該怎么辦呢。說實在話,我那時是有些妒忌在里面的,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汕赜窳紱]有覺察出來,他急壞了。他說,不行。我不能這么做?？墒?我——那天晚上,我們商量了半夜,最后,拿出的主意是,中學(xué)時代不應(yīng)該搞男女關(guān)系,還是以同學(xué)關(guān)系相處為好。這樣,對秦玉良和對黃小娜都好。秦玉良最后說,我還要告訴她一句話,那就是:學(xué)生時代不談戀愛不代表畢業(yè)后不談戀愛。我說,這樣說也好,這樣給她一個念想,讓她等著你。那天晚上,我聽見秦玉良一夜沒有睡著。

后來,秦玉良告訴我,他想了一夜,最后,他想出來一個更好的方法,那就是寫一首詩來傳達他的意思。結(jié)果是,等他的詩歌送給了黃小娜之后,黃小娜傷心欲絕地在宿舍里哭了一天。第二天,黃小娜就退學(xué)了?？蓱z的詩人秦玉良再也沒有見到黃小娜。秦玉良后來曾經(jīng)為那天的回絕后悔不已,但是,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等秦玉良畢業(yè)后去了縣文化館當(dāng)創(chuàng)作員,再想找黃小娜時,黃小娜早已經(jīng)不再寫詩,而且和一個軍人訂了婚。我們聽說這件事后,十分難過。我也感到有些對不住秦玉良,但是,我們再后悔,也沒有膽量去破壞軍婚。再后來秦玉良就娶了供銷社站柜臺的女售貨員米小菊。米小菊當(dāng)然不寫詩,但是,米小菊很會生產(chǎn),秦玉良和米小菊一口氣生下了三個閨女后,就打道回府了。

夜色濃郁,山村寂靜。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回到了秦玉良擁有愛情的年代。秦玉良的眼淚也漸漸干了,他說,我是多么想念黃小娜呀。他的這句話讓我和他都陷入一種沉默中。我們都閉上眼,漸漸沉浸下去……

迷糊了一會,我竟然睡著了,睜開眼,窗外竟然有了亮色。我站起來到院子里去,抬頭,哦,原來,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升起來了。月亮尚不是滿月,可是月輝皎潔,夜涼如水。月亮掛在遠方的山尖上,毛茸茸的,好像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接。我的心情也好起來,一個人自管抬了頭看著月亮。山里的月亮那么明亮,那么單純。我這樣看著,突然聽到一個悠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秦玉良不知何時也出來了,他深情地吟誦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我突然覺得這個夜晚一下子虛幻起來,而再看秦玉良和那輪月亮,似乎也更加清澈起來。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