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興韻 鐘求是
鐘求是,1964年3月出生,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經(jīng)濟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發(fā)表小說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最具閱讀價值中篇小說》等三十余種選本。曾獲“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等,并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F(xiàn)供職于溫州市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天賦人權,對生命的尊重
要提前十個月計時
闞興韻:發(fā)表在大型文學雜志《當代》的長篇小說《零年代》讓我流淚了。你的小說似乎向來不愿意讓讀者輕松。在讀完后需要很長的時間去平復自己的情緒,這比閱讀本身要花費更長的時間。我好奇你寫這些故事時,自己是什么樣的內(nèi)心狀態(tài)?
鐘求是:《零年代》不僅讓你流淚了,也讓許多男性讀者流淚了,這是我愿意看到的一種不輕松。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是在瑞安寫的。當時我受省作協(xié)派遣在那兒掛一個閑職,沒事了就躲在房間里,閉上窗戶,讓自己在一張桌子前孤獨著。作家是需要孤獨的,因為只有孤獨的時候,你的內(nèi)心才能慢慢打開,變得憂愁而寬闊。在此時,我小說中的人物會走出來,開始他們的歡樂和悲傷。他們的歡樂和悲傷當然也屬于我的。這個小說寫了一年半,但我覺得自己跟著他們一起活了差不多十年。
闞興韻:作品中那些人物必定先感動了你然后才能打動讀者。如此想來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自己真的需要承受很多。林心的死讓我非常難過。我往前找,想著能不能讓她不死。但是她太敏感也太脆弱了,一個人如果這么活著也會太累了。她對這個世界,也對她自己的人生太失望了吧?我以為林心死了,故事也就接近尾聲了,沒想到這又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鐘求是:林心的死是這部小說的基墊,必須做結實了,才能承托小說后面的發(fā)展。從林心這兒,我其實想引出小說的主題,那就是對生命的尊重。我有時會想,一個人的生命起點從哪里算起?從社會管理上說,自然是呱呱落地之后才能獲得人的身份。但從生命形成的本源上說,則應該是從精子與卵子激情相遇的那一刻起開始計時。這種社會和天然的時間差,反映了當下人們的霸道和無奈。在培育孩子的時候,我們很早就要進行胎教,我們喜歡對著圓肚吶吶言語,我們感受、研究著胎兒的調(diào)皮踢打,這些都說明我們早已承認與一個生命相處了。既然承認了,我們就沒權利輕易拿走這小小生命應有的權利。所謂天賦人權,一定也蘊含著這樣的意義。所以我想,我們對一個生命的尊重,應該要比原來提前十個月。
這個小說還想表達這樣一層意思:人活著是需要尊嚴的,而尊嚴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在小說里,趙伏文一家很想過上跟平常人一樣的生活,但又特別難。生活一次次告訴他,這個世界是不儒雅并且不平等的,安靜敵不過喧鬧,親情常常被別的東西一路追打。因為他活得特別累,我忍不住就讓他找著一棵大樹并且爬上去。坐在長滿綠葉的杈枝上,他也許能生出一點兒脫離這個城市的輕松感覺。
鄉(xiāng)村地圖,社會發(fā)展中的悖論現(xiàn)象
闞興韻:小說命名為《零年代》似乎是要模糊事件的時代性?林心的故事的確是超時代,但趙伏文和王云琴的故事卻讓人不能不注意到時代的因素。在“林心村”,這么幾個人漸漸活得有聲有色起來,還誕生了四個可愛的小生命。而九年后下了山,日子一下子變了色彩,幾個孩子也不得不一個個離散了。山上和山下是兩個世界。你最后讓兩個人又重新回到了山上,了無生氣的云琴在山上開始恢復生機。似乎有所隱喻啊?
鐘求是:在瑞安掛職的時候,我常常拿著一張鄉(xiāng)村地圖,從這個鄉(xiāng)奔到那個鄉(xiāng),從這個村竄到那個村,像一位游手好閑的獵奇者。有一天,我瞄上了一個叫“燕子窩”的小村。這個小村處在山腰里,車子只能勉強跑到山腳下停住,然后靠腳力去爬陡窄的山路。當我?guī)е怪樽哌M小村時,一條小狗迎接了我。它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邊走邊退,把我引到一間屋子。屋子里住著一對老夫婦,他們也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很快我知道,這個村子已搬遷下山,只剩下四個老人了。我往村子里走了走,看到了被枯草包圍的房子,看到了昔日的學校和供銷社。老人告訴我,村子里曾有好幾百號人,熱鬧著呢,現(xiàn)在終于敗掉了。
當時我站在那兒想了很多。我想,一方面是山村的人涌進城市,低價出售身上的力氣;一方面是城里的人想抽身出來,過上那種田園式的生活。但安靜的田園在哪里呢?沒有了,早被人類自己一步步消滅了。這是社會發(fā)展中的悖論現(xiàn)象。但作為一個作家,我愿意保留人們對安靜和平淡的向往,我希望人們找到一個讓心可以休息和散步的地方。
闞興韻:你找到了“林心村”。說真的,其實我也很愿意在疲憊的時候找到那樣一個“林心村”,去安靜地住幾天,幾個月。有時候會很向往那樣一種非常簡單的生活。
鐘求是:是的,簡單能夠產(chǎn)生快樂。最近我想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推進,我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窄,我們的身體和精神都越來越累?如果社會發(fā)展了,我們的內(nèi)心卻一點兒也不快活,那這樣的發(fā)展還有什么意義?人類也許走得太快了,該緩下來想一想了。要是我們丟開許多東西,沒準兒真的會歡暢起來。
人的內(nèi)心,存在著廣大的未知領域
闞興韻:這的確是一個文學的命題,我覺得小說能喚起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就是成功了。在你的小說里,《謝雨的大學》、《未完成的夏天》和《南方往事》中,時代符號更多一些。你偶爾也會舒展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和對那個特定時代的反思。
鐘求是:到目前為止,我的小說背景主要設在兩個時間段,一個是當下的,一個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我時常在這兩個時間段之間擺渡。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生活于南方小鎮(zhèn),有著深刻的兒童記憶。從兒童記憶出發(fā),我寫過一組小鎮(zhèn)系列中篇,包括《未完成的夏天》、《你的影子無處不在》、《南方往事》、《遠離天堂的日子》等。我對小鎮(zhèn)進行敘述時,很想找到那種老照片似的語境。這種語境屬于南方的小鎮(zhèn),屬于南方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覺得,北方寫作很像建造一座石塔,粗獷大氣,不講究細部,南方寫作則像制作陶瓷品,講究工藝和意味,但不容易做到雄偉。作為一個南方作家,身上的細膩與生俱來,缺少的往往是野性。我希望自己找到一種又細膩又有穿透力的敘述方式。同時,我很注意去探摸人的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東西。人的內(nèi)心是個遼闊而詭幻的世界,存在著廣大的未知領域,值得我們?nèi)バ凶摺N蚁?這也是一個南方作家所擅長的。
《謝雨的大學》與我的大學經(jīng)歷有關系。在這部小說里,我用現(xiàn)代的眼光,重新去打量二十多年前那段大學生活。我發(fā)現(xiàn),如果離開人性,所謂的英雄,很容易被放大變形,成為政治的調(diào)味品,而品嘗這種調(diào)味品的人,往往會進入迷惘甚至悲劇的通道。周北極作為一個英雄也作為一個人,他對愛情的侵占,是以生命作抵押的,他的錯應該可以原諒的。而謝雨本來沒有錯,但她卻要承擔那個時代帶給她的那么多的錯。她在無奈中進行的心靈掙扎,太讓人憐惜了。小說寫作的過程,其實也是我替謝雨包扎傷口的過程??粗齻械臉幼?我的心里也在隱隱作痛。
闞興韻:我知道你一定是個感情細膩的人,不然也不會把人物那些微妙的心理變化寫得那么分毫畢現(xiàn),連女性心理都很出神。其實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對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但小說的敘述表情總是“淡淡的”,仿佛透著一股漫不經(jīng)心的冷靜,可是冷不丁就會冒出幾句話滲進人心里去。你的小說里作者總是隱藏得很深。很節(jié)制的寫作。生活中你應該是個感情內(nèi)斂的人吧?
鐘求是:有位編輯給我的評語是:“不動聲色寫殘酷。”有位作家給我的評語是:“他或許會在每一篇小說里給你一個散淡的,平靜的,‘南方式的開頭,但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他一定會用殘酷的情節(jié)來震撼你的心靈?!敝劣谖易约?往往說不清楚自己的作品,時常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我想,這時一個偷懶的辦法,最好是讓讀者去評頭論足。
至于我的性格,有時容易興奮和沖動,有時又喜歡沉默和孤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交給沉默和安靜的時間會越來越多。當然,這并不重要,讀者是讀你作品而不是讀你這個人的。
闞興韻:你小說中的人物都是行動型的,場景感很強,像電影一樣可視。但人物心理的變化卻也得到很細膩的表現(xiàn),如“林心想笑,眼睛卻突然濕了。她雙手按住額頭,淚水慢慢滑了下來?!狈浅I羁逃址浅U鎸崱N矣X得這種表現(xiàn)挺聰明的,有點兒意思。
鐘求是:這一點我同意你的判斷。在小說敘述時我既會調(diào)用長鏡頭,更會運用近鏡頭式的特寫,給讀者一種現(xiàn)場感。這種近鏡頭式的描寫,寫的是動作,傳達的是內(nèi)心。
余華曾經(jīng)研究過“內(nèi)心之死”的問題,意思是一個人物內(nèi)心有強烈情緒時,你不應該直接去寫他的內(nèi)心而要勾勒他的外在動作。在我的《你的影子無處不在》里,我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來描寫見梅被強暴時的情形:“……同時她的一條腿被另一只手使勁鉗住,半舉在空中。見梅瞪著眼睛,看見空中的那條腿在掙來扎去,然后猛地僵住?!痹谶@個時候,見梅只是死死盯住自己的腿,心理不進行運動。一條腿的運動,能夠見證強暴的過程。噢,這些是技術性問題,可能說遠了。
中國作家,帶有集體性的拘謹
闞興韻:很多作家往往從自己的個人生活經(jīng)驗里提取小說素材,你不是。你的故事幾乎都是虛構的,很多你不太可能經(jīng)歷過,甚至找不到有生活中原型的痕跡。有些好奇,這些故事是從哪兒獲得靈感。米蘭·昆德拉說,小說不是要描述人類的具體存在,而是描述一種存在的可能性。這種對存在可能性的把握,說到底也超不出作家的個人經(jīng)驗吧?
鐘求是:我相信,每個作家的每篇小說都有一個可考的源頭,就像每個夢都有它的現(xiàn)實根據(jù)一樣。這種源頭可以是作家的某個親歷故事,也可以是一句話,一條新聞,一段音樂,一次回憶。它的特征應該是別具一格,并富有彈性和張力。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它常常會以不速之客的姿態(tài)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然后用很大的力氣撞開小說的入口。當然,在這之后,想象力開始變得重要起來。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想象力的強勁與否規(guī)定著你內(nèi)心的風景是不是遼闊,規(guī)定著你是不是具備突破人性困境的能力。對此,我只能盡力而為。
闞興韻:雖然讀你的小說感覺有些沉重,但收獲也是沉甸甸的。我想,進行嚴肅的反思都多少繞不開幾分“殘酷”吧。這個時候的“殘酷”是可以接受的。
鐘求是:我是一個做事認真、想事嚴謹?shù)娜恕N业男≌f一般寫得很慢,很少有一瀉千里的時候。在寫作中,我對每個情節(jié)和每一句話都不會掉以輕心。這樣使小說顯得方正,但也容易使小說帶著拘謹。從更高的角度看,我覺得中國作家都帶有集體性的拘謹。一個作家當然要從自己的內(nèi)心出發(fā),亮出個人對這個世界獨特的體驗,經(jīng)常與這個時代達成共識是沒有出息的。但問題在于,我們都是在現(xiàn)有體制的大背景中長大成人的,體制的很多屬性已經(jīng)進入我們的肉身甚至血液,只不過這種入侵是隱性的,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當我們端著叛逆的姿態(tài)、自以為思考無禁區(qū)的時候,隱性的東西已經(jīng)在起作用,大大損傷了我們的想象力。也就是說,無論我們怎么掙脫,體制的因素已在無形中為我們設立了隔離帶。這是當下許多中國作家的欠缺,當然也是我的欠缺。
【責編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