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嵱

2006年，隨著一部報告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出版，八千湘女的故事第一次以集體的面貌真實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對八千湘女來說，這部書是一座紀念碑。一位讀過此書的讀者評論：這本書釋放了一種悲聲，但它不是消極的，而是有力量的東西。

這部書的作者就是戶一萍。

一次偶然的約稿，讓新疆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青年作家盧一萍踏上了尋訪湘女的旅途。

5年的時間，盧一萍行程數(shù)萬公里，采訪了100多位上世紀50年代參軍進疆的湖南女兵——她們是新疆的第一代女醫(yī)生，女教師，女拖拉機手……這些散落在新疆各個建設兵團的湖南女兵，被稱為“荒原上的第一代母親”。

7月11日，當記者在烏魯木齊見到盧一萍的時候，并沒有聽到他滔滔不絕的言談，他只是帶著我們穿越人民廣場周邊的條條街道，試圖用這種方式讓我們接近這座充滿故事的城市。

走入高原的內(nèi)心

盧一萍一直在行走，這幾乎成了他的生命常態(tài)。

1 990年，盧一萍當兵來到新疆。三年后，他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校文學系。但是，當人們問起他對新疆的印象時，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掌握的關(guān)于新疆的那些知識，根本無法構(gòu)建一個自己意識中的新疆。他決定畢業(yè)后重新回到新疆。對于行的渴望，也就始于那時。

從北京畢業(yè)回到新疆的盧一萍，用了1 0年時間在西部漫游。有3年時間，他是在帕米爾高原的邊防哨所度過的。高原生活讓他愛上了新疆雄闊的山水，也讓他習慣于沉默，習慣于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

調(diào)到專業(yè)文藝創(chuàng)作單位以后，盧一萍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在西部游歷——他曾環(huán)西北邊境采訪，先后在阿里采風三個多月，走遍了新疆的每一個角落。這些旅行，讓盧一萍走入這片遼闊土地的內(nèi)心，使他真正認識了新疆。他在行走中記錄的文字為他贏得了不少榮譽：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

不過，真正讓盧一萍認識新疆的一次旅行，卻是從2000年3月尋找湘女開始的。

在盧一萍采寫湘女之前，對于這些共和國歷史上首批大規(guī)模進疆的年輕女性，人們聽到的大多是關(guān)于她們的傳說。在盧一萍搜集到的1 2本厚厚的師，團史志中，除了《農(nóng)十師志》的《1 951年、1 952年參軍進疆湖南女兵表》中列有70名女兵的姓名、八疆時年齡、籍貫和參軍時間外，其余的史志大多只有年份和數(shù)字的記錄。除了部分湘女的親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飛逝的時光早已將她們的蹤跡完全抹去。

也就是從那時起，盧一萍走進了湘女們平凡而偉大的人生，走進那段特殊的歷史，觸摸到歷史留在那時的痕跡。同樣的英雄主義。同樣的理想情懷。讓他對湘女們的命運充滿同情。

2000年初，湖南文藝出版社的編輯、現(xiàn)《芙蓉》雜志主編顏家文找到盧一萍，讓他創(chuàng)作一部以“八千湘女上天山”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當時的湖南省委宣傳部也想以這個選題沖擊五個一工程獎。一直渴望了解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盧一萍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尋找散落的湘女

2000年3月，盧一萍開始了采訪。他原以為半年就可以完成，但新疆實在太大了，當年的湘女們都已退休，流散各地，很難尋訪。盧一萍又想盡量走到最底層，去尋找那些普通的，在艱難困境中生存的對象，使采訪難度增加了許多。他先是環(huán)塔克拉瑪干沙漠采訪完南疆，再沿準噶爾盆地周邊采訪完北疆，不覺五個月過去了，粗略一算，他已走了近兩萬公里的路程。接著，他又利用各種機緣，尋訪了居住在烏魯木齊和內(nèi)地的女兵。

湘女黃群英1951年從長沙參軍，次年就因為車禍致殘而與其他湖南女兵失去了聯(lián)系。盧一萍為了尋訪黃群英，幾乎找遍了庫爾勒的大街小巷。

為了找到湘女姚瓊?cè)A聲一萍曾給很多女兵留信。姚瓊?cè)A被盧一萍的誠心所感動，專程從塔里木盆地趕到烏魯木齊，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有一位湘女一當兵就到了和田，然后一直生活在那里。盧一萍從喀什趕過去時，她剛好到外地去治病。返回的路上，他聽說這位湘女回到了和田，急忙又往和田趕，來來回回走了4000多公里的路。但讓人遺憾的是，盧一萍找到這位湘女時，因為無法面對人生的不幸和傷痛，她拒絕了采訪。

最讓聲一萍痛心不已的是，當他找到一些湘女的線索后，趕了上千里路，但見到的卻是荒草掩埋的墳塋。

“采訪結(jié)束后，我基本虛脫了。當看到照片中那一個個朝氣蓬勃的小姑娘，滿懷理想到這個地方來，經(jīng)歷那么多事情，再跟她老年的病痛之軀一對比，你會產(chǎn)生一種虛幻感?！北R一萍如此感嘆道。

在第三本采訪筆記的末尾，盧一萍這樣寫道：“越往后采訪，我的內(nèi)心越覺得難以承受。因為我每采訪一個人，面對的都是她們的一生，她們的命運就那樣一一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為了采寫到真實的內(nèi)容，盧一萍尋找湘女的行動大多都是以個人身份進行的，雖然帶藿有關(guān)部門的“介紹信”，但他很少使用。他也慢慢學會當一個熱心的傾聽者，一個安靜的晚輩，好讓湘女們把她們埋藏心里多年的往事告訴他。

盧一萍一直記得在伊犁的湖南老兵唱的那首歌：“烏孫山啊，金色的搖床，英雄喜愛自己生長的地方，假如叫我在異鄉(xiāng)做一個國王，我情愿在故鄉(xiāng)當一名靴匠……”老兵們唱得老淚縱橫，盧一萍聽得淚流滿面。盧一萍的初衷是希望通過這次采訪為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積累素材，但隨著采訪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報告文學的真實性品質(zhì)是一種獨特的力量，“八千湘女上天山”這一題材需要這種真實性的品質(zhì)才能揭示?！拔抑皇且粋€收集者，記錄者?！币驗檫@件事的本身就很有力量，足以震撼人心。

《八千湘女女上天山》

書稿寫到第三稿的時候，盧一萍刪掉了自己所有的觀點和議論，而保持了湘女的語言特點，用每個湘女的口述片段，梳理成了一個31萬字的文本。最后定下這個“口述實錄”的文本時，已是5年之后，這便是報告文學《八干湘女上天山》。盧一萍說，還從來沒有一部作品讓他寫得如此慎重和艱難。

《八干湘女上天山》所報告的湘女的命運其實是八干湘女命運的縮影，是一部進疆湘女的集體回憶錄，一份由她們口述的文獻，一份歷史的證詞，是對已被塵封史實的首次全方位揭示，是對被抹殺了的大眾記憶的竭力恢復。這樣一個文本，顯然背離了湖南省委宣傳部的初衷。

但在盧一萍看來，完成這本書的寫作，使他覺得歷史不再是模糊的一團，他也真正理解了自己父輩那一代人。

盧一萍告訴記者，大部分湘女鄉(xiāng)音未改，她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文字所能表達的不及一二。在書中，他用大量的文字記述了湘女們的苦難與掙扎。

正如湘女姚瓊?cè)A所說：“是的，我只是歷史漩渦中的一滴水，是苦難攪拌機中的一粒沙，無論幸與不幸，都不是自己

能把握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盡生命的全部能量，去承受苦難。當苦難結(jié)束，自己仍然活著，這就意味著苦難已被戰(zhàn)勝?！?/p>

多年來，人們聽到最多的說法是，這些年輕的女兵滿懷著崇高的理想，來到遙遠得連夢也沒有夢到過的新疆，主要就是為了解決駐疆部隊官兵的婚姻問題。可聲一萍在任何史志中都找不到這樣的話。

盧一萍記錄下了12位女兵口述的婚姻史?！斑@里是一個讓愛情走開的地方”，“男40，女18，跑到新疆找‘爸爸”，“我從此再也不能愛了”，“她結(jié)婚當天就瘋了”，“我結(jié)婚時就抱定了要離婚的想法”……

“湖南女兵主要解決的是營以上干部的婚姻問題?！北R一萍說。在一份當年兵團六師16團政治處《1951年上半年婦女工作總結(jié)》中，他曾看到了這樣的話，說女兵們“普遍怕與年紀大的干部結(jié)婚，怕不順個人意見，由組織上決定，不按婚姻法辦事”。

這種帶有強制分配色彩的婚姻形式，絕大多數(shù)女兵一開始都做過抗爭。但在那個特殊年代和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中，個體的力量是微弱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抗爭是注定成功不了的。在盧一萍采訪的女兵中，對自己人生完全持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的比較少，她們肯定自己選擇到新疆帶有革命浪漫主義的色彩，肯定自己在新疆的拼搏和對命運所做的盡可能的抗爭，但很多人否認自己一生得到過愛情。

但是，湘女們對歷史的特定要求和使命表示了尊重和理解，對時代所錯待的個體命運給予了深厚的同情和寬容。就像有的湘女所說的，雖然很多人與自己的另一半沒有真正的愛情，但是她們?nèi)匀粦涯钏麄?，也感謝他們與自己共度苦難的時光。一位湘女說：“我們是苦難中的攙扶者——苦難中的相互攙扶——哪怕僅僅是心靈上的，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也顯得尤其珍貴?！?/p>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女兵對盧一萍說，“我們最害怕的就是面臨婚姻問題。但我們的犧牲是值得的，我們以小我的犧牲換來了一個新的新疆?！?/p>

繼續(xù)為荒原立傳

在《千八千湘女上天山》后記里，盧一萍說：“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的發(fā)展為我們提供了檢驗歷史的標尺。很多東西我們雖然無法挽回它，但至少可以記住它，至少可以使我們不再去重復那些應該檢討的行為。文明和進步，正是由此而來。惟有如此，那些作出犧牲的人才不至于白白地作出犧牲惟有如此，才不至于有新的犧牲發(fā)生。這是我寫下這部報告文學的初衷?！?/p>

《八千湘女上天山》出版的同一年，新疆有一塊大石頭被運到湖南長沙，矗立在當年湘女們當兵出發(fā)的路口。對湘女們來說，盧一萍的書是另一座紀念碑。一位讀過此書的讀者評論：這本書釋放了一種悲聲，但它不是消極的，而是有力量的東西。

正是因為這部報告文學，使盧一萍與眾多湘女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在很多湘籍女兵的心里，盧一萍是值得信任的人。他千里迢迢走到她們面前，來傾聽她們的塵封往事。他采集的那些被遺忘的記憶，成為一個時代的珍貴紀念。盧一萍告訴記者，如果聽到她們生活的很好，他的內(nèi)心就特別高興，而他最割舍不下的是自己采訪過的生活得十分艱辛的湘女。隨著湘女們年齡不斷增大，盧一萍接到她們?nèi)ナ赖牟恍蚁⒁苍絹碓蕉??！艾F(xiàn)在好多湘女都去世了，我這幾年老是參加她們的葬禮?！?/p>

盧一萍目前的寫作計劃，是創(chuàng)作一部關(guān)于湖南女兵的長篇小說——《荒原傳》。不過，讓盧一萍擔心的是，當這些發(fā)生在荒原的傳奇故事以小說的形式出現(xiàn)，真實感就不存在了，讀者還會相信他嗎?

“我們身處的世界和我們的內(nèi)心值得我們永遠滿懷激情地去探索，這是文學一直還有魅力的原因，也是它會一直存在下去的原因?！憋@然，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盧一萍也力圖探索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