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01
棗樹開花的時節(jié),坡梁上的草也就肥了。
是肥成大海一般的樣子呢,滿坡滿梁綠草,都像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鼓舞,奮勇地向上長著,有風(fēng)吹來,便又羞澀地伏下去,才伏下去,卻又迅速地挺起來,起起伏伏,難以平靜。在坡梁上刈草的段棗花,心里也是這樣,像長了草似的。她是想起狠心的哥哥祝金虎了。心里想著,就要直起腰來,朝纏在坡梁上的那條山路眊一眼。
這條山路,從坡半凹的村口漫上來,游蛇一樣漫到梁頂,向前去,漫到段棗花看不見。過去,這條路是很寬的,也是很喧鬧的,段棗花就是從過去寬暢喧鬧的路上走來,嫁給她的哥哥祝金虎。恩恩愛愛過了兩個年頭。她的哥哥說不能窩在棗樹圪梁,他要出去,到繁華的大城市里。說走真就走了,也就是從這條路上走的。從他走了以后,這條路便慢慢地窄下來了。棗樹圪梁村像他一樣的后生,串通著,差不多都走出去了。
望穿秋水,應(yīng)該是哪個樣子呢?
她眊不見狠心的哥哥祝金虎,卻在揮鐮刈草的這個下午,眊見了一個衣著邋遢的后生,從曲曲彎彎的山路上走來。
看樣子,這是個城里來的后生。
他的肩背上,驢子一樣馱著個肥大的行囊,手里還端著個炮筒子似的照相機(jī),見著什么都新鮮。
段棗花早就眊見他了。起先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黑點(diǎn)兒,走得近了,這就眊見他對坡梁上密密匝匝的棗樹林子來了興趣,把他的照相機(jī),推遠(yuǎn)了拍幾張,又扯近了拍幾張,有時候呢,還把照相機(jī)的鏡頭湊到棗樹的枝葉上拍幾張,不亦樂乎。后來,他居高臨下地看見了窩在半坡凹里的棗樹圪梁村了,就手遮前額,把散散亂亂的村子看了一個仔細(xì),這才小心地端起照相機(jī),咔嚓拍一下,換一個角度,咔嚓又拍一下,惹得段棗花直起腰,默著聲怨他了。
段棗花說:貪心的城里人,你還能把棗樹圪梁村吃進(jìn)你的照相機(jī)里不成?
段棗花的埋怨是沒出聲的,奇怪的是,卻像被城里后生聽見了似的,把他拍攝村景的照相機(jī)鏡頭收了回來,對著刈草的段棗花又拍上了。他拍段棗花那叫專心。段棗花彎下腰刈草了,他拍一下,直起身擦汗了,他又咔嚓。還一步一步朝著段棗花刈草的溝坡上挪,挪一步近一步,近得都快探上段棗花刈草的鐮刀了。這讓段棗花焉有不惱的理由,她是又惱又羞呢。
恰在這時,傳來了一陣鈴鐺清脆。
那是祝金花回來了。
祝金花騎在一頭拴了紅綢帶和銅響鈴的小毛驢上。路太遠(yuǎn)了,去學(xué)校不方便,段棗花央求爺爺拴了這頭小毛驢,為祝金花代步。段棗花又找了一個皮圈,拴上一圈串鈴,戴在小毛驢的脖子上,使小毛驢碎步走著,一路不絕于耳地響。這樣的景致,在陜北的舊日歷中,是相當(dāng)普遍的。
祝金花剛學(xué)了一曲信天游吧,斜騎在毛驢背上的她,唱著。段棗花聽得出來,這是學(xué)校老師改良過的信天游,如今不知叫了什么名字,原來稱作《探不上采花心里頭愛》。
一朵朵紅花半崖上開,
探不上采花呀心里頭愛
打碗碗花兒遍地開
把你的白臉臉呀調(diào)過來。
城里后生柳五洲,他的父親在陜北插過隊(duì)。柳五洲從父親的嘴里聽到過這樣的景致。
他調(diào)轉(zhuǎn)了頭,尋著祝金花騎著毛驢吼唱信天游的身姿,咔嚓按了一下快門。城里后生柳五洲向他剛還專心拍攝著的段棗花揮了一下手,然后就追毛驢背上的祝金花去了。他一蹦一跳地,在滿是荒草的坡地上蹦跳幾步,就會站下來,舉起手里的照相機(jī),對著祝金花和她騎著的小毛驢按一下快門。
小毛驢脖子上的串鈴聲該是很好的音樂伴奏了。如同棗樹枝條般的腰身兒,隨著小毛驢的蹄腳聲,很有韻致地?fù)u著,一邊搖著,一邊唱著。
白格生生臉臉黑格油油頭,
紅格嘟嘟嘴唇饞死人。
風(fēng)塵塵不動樹梢梢擺,
什么風(fēng)把你刮得來。
他舉起照相機(jī),對著祝金花拍照,卻毫沒來由地?fù)渑涝诓萜律稀?/p>
02
在凸凹不平的草坡上蹦跳,會有什么問題呢?段棗花還捂了嘴偷偷地笑,正笑著呢,覺出了問題,就不笑了,伸手抓住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條胳膊,把他拉著翻過身來,見他的臉是白的,是那種不見一點(diǎn)血絲的白,而且還有一層細(xì)汗,亮晶晶地涂在臉上。死死咬著的牙齒,卻還像只吃草的羊兒,叼著幾根肥碩的草葉。
段棗花喊叫。
段棗花還喊叫祝金花,說:把你的毛驢兒一塊牽著來。
祝金花就很聽話地轉(zhuǎn)過身,抓住被她松了手的驢韁繩,得兒——得兒——吆喝著,一聲比一聲急地走來。她像她的嫂子一樣,也是慌得不行。
她在嫂子段棗花的招呼下,扶起城里后生柳五洲,弄上了毛驢背。
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爺爺,翻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眼睛看了看,曉得該怎么辦。
爺爺幫助段棗花和祝金花姑嫂,把橫馱在毛驢背上的城里后生柳五洲,抬下來去了窯洞,把鋪蓋塞在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身背下,讓他斜躺著,讓段棗花去端棗紅酒去化棗花蜜水。
段棗花去取棗紅酒和化棗花蜜水了。爺爺指派祝金花,拿一把地茭茭來。
段棗花一手端著棗紅酒,一手端著棗花蜜水,棗紅酒是淺淺的一碗底,棗花蜜水是海海的一大碗。先給城里后生喂棗紅酒,然后又喂棗花蜜水。祝金花把她拿來的地茭茭,按在城里后生的鼻頭上讓他嗅。城里后生的嘴唇鼓了鼓,突然打了個噴嚏,眼睛也慢慢睜開。
段棗花長出了一口氣,她說:城里人呀,你可醒來了!
爺爺說:你個城里人,看來還得歇在我這兒,再喝幾天棗紅酒和棗花蜜水。
滿臉渠溝的老爺爺說得對,摸準(zhǔn)了他的脈象,好些年了,他總是血糖低,遇著體力透支,不及時補(bǔ)糖,就可能發(fā)生休克。他的背囊里,是準(zhǔn)備了巧克力和奶糖的,他舉著照相機(jī),拍攝段棗花和祝金花,還有棗樹圪梁村的村景和滿坡上的棗樹林,太專注、太投入,忘了吃一塊巧克力或者奶糖,這才有昏暈草坡的一幕。
棗花蜜水的甜味,蓋不住棗紅酒的香醇,這是他父親柳君紅也給他喝過的那種棗紅酒。
03
你是誰呀?怎么獨(dú)自一個人到這遙遠(yuǎn)的陜北來了?
一連幾天,被段棗花一家親切地稱為城里人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很想從段棗花、祝金花或是老爺爺?shù)淖炖锫牭竭@句話,但是沒有,段棗花沒有問,祝金花沒有問,老爺爺也沒有問,可是他們都像親人一樣,伺候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日三餐,特別是段棗花,到每餐飯時,都要給他這個城里后生,取來淺淺一小碗的棗紅酒,化好海海一大碗的棗花蜜水。
老爺爺說的沒錯,棗紅酒、棗花蜜水是對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病癥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起來了,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好。
棗紅酒帶著些淡淡的紅色,棗花蜜水帶著些淡淡的綠色。柳五洲沒見過怎么釀制棗紅酒,但他來到棗樹圪梁,用他的照相機(jī)鏡頭掃描漫坡漫梁的棗樹林時,是抓了幾個特寫的,特寫里就有辛勤采蜜的蜜蜂,奮勇地振動著它們小小的翅羽,周旋在一疙瘩一疙瘩繁密的棗花中,吮吸著棗花里的蜜汁,那棗花的色彩,是帶著些綠意的,蜜蜂釀出的棗花蜜,自然地也帶著些淺淺的綠了。
在段棗花家的窯背上,有幾個土壘的蜂窩,出出進(jìn)進(jìn)總一群一群,或是飛到棗花爛漫的棗樹林里去采蜜,或是采了棗花蜜回到窩里來釀制,那樣的紛紛亂亂,那樣的勤勤懇懇,真是要讓人感動哩。
紅光光的日頭照直落在段棗花家的窯院時,老爺爺搬了一把木梯,搭在窯背上來割蜜了。
割蜜時,家里的人都是興奮的,蜂窩的門打開了,就有更多的蜜蜂飛起來,滿天都是嗡嗡嗡嗡的嗚叫聲。老爺爺?shù)念^上,戴著一個簡陋的紗罩兒,守衛(wèi)著窩巢的蜜蜂,大概不愿意老爺爺搶割它們的棗花蜜,就都前仆后繼,向老爺爺?shù)念^罩和身上撲……段棗花、祝金花都在設(shè)法幫助老爺爺,她們倆,提桶的提桶,搖蜜的搖蜜。城里后生柳五洲想他也該搭把手的,但他還沒接近采蜜的老爺爺,卻有蜜蜂向他進(jìn)攻了,有一只在他腦門上吻了一下,有一只在他的臉腮上吻了一下,有一只絕的,干脆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老爺爺來給城里后生柳五洲上藥了。
笑哈哈的老爺爺說,不是你的身子需要棗花蜜,我還要等些日子才割蜜。老爺爺?shù)脑?,說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里熱乎乎的。老爺爺還說,蜜蜂蜇了你,你不要怕,那也是有益于你的身體的,我們這里,有些病癥治不好,捉幾只蜜蜂在皮肉上蜇幾下,反而就好了。老爺爺說著,就把粘在手指上的蜂蜜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蜂蜇處涂了些。他邊涂邊說,一會兒就不紅不腫不疼了。
見多識廣的老爺爺,幾乎成了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監(jiān)護(hù)人。
老爺爺、段棗花和祝金花對城里后生柳五洲無微不至地好著,倒使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不安起來,他不好意思在這里多停留,卻又?jǐn)Q不過熱情的老爺爺,就只有心懷忐忑地留了下來。便是他的這點(diǎn)心思,也被老爺爺看破了。
老爺爺告訴他:城里人,別是臉皮薄,胡思亂想,看你走路都跌爬撲,還不踏實(shí)住下來,好好喝上幾日棗紅酒、棗花蜜水,把你的身子骨養(yǎng)壯實(shí)。
柳五洲只好客隨主便,在老爺爺家老實(shí)住了下來。幾日后,老爺爺和段棗花從羊圈里選出一群肥羊,趕著要去鄉(xiāng)街上賣給販子。這是老爺爺家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他把選出的羊從窯背后的山洼里趕出來,就直接上了纏在山上的大路。祝金花上學(xué)去了。段棗花擔(dān)心老爺爺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就相跟上去了。柳五洲也跟著去。一大群羊像是落在坡梁梁上的云朵,忽忽悠悠地向前飄著,老爺爺和段棗花默默地跟著,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眼盯著云朵一樣飄著的羊,看上一陣,還抬頭看天。天色真好,藍(lán)藍(lán)的像水洗了一樣,棉花樣的云彩在忽忽悠悠地飄動。
老爺爺提議說歇一下腳,就坐在坡梁梁的路邊,掏出旱煙鍋。段棗花沒有坐,她照顧群聚在一起的羊兒,有哪一只膽敢走亂,就操起手邊的放羊鏟,鏟起一撮土,向著亂走的羊兒拋過去,土塊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亂走的羊身上砸出一朵土花兒來。
老爺爺叫著柳五洲,坐到他身邊,說他年輕時走過西口。西口的路長啊,天上就像今日一樣有好看的云彩,地上呢,涌動著好看的綠草。
老爺爺說他唱的信天游就是《走西口》,說著又哼唱起來。
哥哥喲,走西口,
妹妹呀犯了這愁,
提起哥哥喲走西口哎,
妹妹這淚長流。
哥哥喲走西口,
妹妹呀送你這走,
送出來就大門口。
手把上的那就手兒喲哎,
送就大出來門口,
妹妹這不丟呀手,
有兩句那個知心話哎,
哥哥你要記心頭。
唱著唱著,昏花的眼睛亮晶晶,竟然還有了淚花兒。老爺爺說他當(dāng)年在西口路上,也像城里后生柳五洲一樣,躺在一戶人家的窯炕上,喝著那家人給的棗紅酒、棗花蜜水。老爺爺說,他們讓他留宿,讓他喝了好多日子的棗紅酒、棗花蜜水,以后的日子,他就再沒有眼黑過,也再沒有黑眼失腳地?fù)渑赖厣稀?/p>
城里后生還想聽老爺爺往下說,他卻突然剎了閘。還抬起干硬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說他老了呢,就愛念想過去的事。
柳五洲就想,應(yīng)該還有更精彩的在后頭呢,便笑了起來。
旁邊照顧羊群的段棗花卻不讓城里后生柳五洲笑,拿她眼睛里的錐子戳了一下:你看你那笑么,有啥好笑的?
同樣地,她用眼睛里的錐子把老爺爺戳了一下:你看你那淚么,有啥好流的?
老爺爺也就止住了淚。
但是老爺爺還是說了他在走西口路上的故事。說他養(yǎng)身子的那戶人家,是有個妹子的,
人樣兒長得稀罕,信天游又唱得特別好,唉唉,把人在他家養(yǎng)得……我都不想回家來了。
04
段棗花去梁坡上刈草,城里后生柳五洲嚷嚷著也去了。在草坡上,柳五洲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蓬蓬勃勃的棗樹枝葉里,滿是淡綠色盛開的棗花,四處流動的風(fēng),帶著棗花的香氣,直往他的口鼻里灌,他覺得他都要醉了呢,心也像泡在了無處不在的棗花香氣里。
柳五洲從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證來,給走在他前頭的段棗花看。柳五洲堅(jiān)持認(rèn)為,他必須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告訴段棗花一家,他不能不明不白地住在人家的家里,承受人家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和照料。
段棗花對此似乎依然沒有興趣,她只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柳五洲遞過來的身份證,就說:我知道了,你從北京來,你叫柳五洲。
城里后生柳五洲高興起來了,說:對,我從北京來,我叫柳五洲。
段棗花卻驀然擰轉(zhuǎn)身來,盯著城里后生柳五洲,把他盯得身上像生了蟲一般。段棗花說話了:你呀,三番五次地,想要告訴我們你的名字,想要告訴我們你從哪兒來,這些都很重要嗎?
柳五洲沉默了。他不知道。
現(xiàn)在,他讓她們一家人知道了,他的心釋然了。
當(dāng)然,柳五洲還有一些話要說。那是在北京城開著“紅延安”連鎖餐飲店的父親讓他帶來的。
正是草肥待割的時節(jié),段棗花天天去攆坡刈草。
這實(shí)在是個勞力的活兒,在段棗花的家里坐享了幾日現(xiàn)成的柳五洲,說啥也要幫助這個家庭做些活兒的。因?yàn)樗吹剑粌H段棗花整日不歇地?cái)f坡刈草,就是年邁的老爺爺和上學(xué)的祝金花,逮著空兒,也要幫助段棗花攆坡刈草。
羊圈里那么大的一群羊,那么多的嘴巴,一刻不停地嚼著草。
磨鐮不誤割草功,老爺爺每天飯時,都要蹲在窯院的那個大磨石邊磨鐮的。老爺爺把水澆在磨石上,按著鐮刀,向前推一下,向后拉一下,嚓啦一一嚓啦——極富節(jié)奏地磨著,磨到后來,老爺爺會隨手撿起一根草稈,在鐮刀上試一下,確信磨得非常鋒利了,這才會交給段棗花。
城里后生柳五洲就是在老爺爺磨鐮時,嚷嚷著提出了他的要求。
柳五洲說:爺爺,給我也磨一把鐮吧。
老爺爺看著他說:給你磨鐮做啥呀?
柳五洲說:刈草么。
老爺爺便樂了起來,說:城里人,你會刈草嗎?
柳五洲說:我小時候還不會吃飯哩……啥事情,都是從不會開始的。
老爺爺便點(diǎn)頭了,說:你這個城里人,是個會說話的。還真找來一把舊鐮,給柳五洲磨起來。
跟在段棗花的身后,柳五洲走在漫無際涯的草坡上,他發(fā)現(xiàn)沒有一株草不是肥的,只走了一會兒,草的汁水就把他的白色旅游鞋染綠了。不過,柳五洲還不認(rèn)識這些草,不知道這些草的名字。是段棗花告訴他的,說你別看到處都是草,但不是什么草都能喂羊的,咱到草坡上來,就是要撿羊兒好吃的草去刈的,比如羊涎水、毛胡子、刺莧蔓……這些就都是肥羊的好草哩,但是最好的草呢,應(yīng)該要數(shù)地茭茭了。
段棗花每給柳五洲講完一種草,她都要撅上一把讓柳五洲看,并在草坡上撅了一把地茭茭讓柳五洲認(rèn),柳五洲敏感地嗅到了一股香氣。
他像那天一樣,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噴嚏。
怎么這么香啊!
段棗花就給他說了,這是她們陜北的神奇哩。你聽人說,陜北的羊肉鮮,陜北的羊肉嫩,陜北的羊肉好吃,那就是因?yàn)殛儽钡难騼河械剀?。便是殺了羊熬湯,往湯鍋里丟一把地茭茭,熬的羊湯就會除去膻腥氣,變得香鮮好喝呢。
段棗花選了一片草坡,率先刈起草來。寬廣的草坡上,這里那里,還有許多像段棗花和柳五洲一樣的刈草人,也不曉得是誰,還唱起了信天游。
對面山的那個圪梁梁上站了一個誰?
那就是鉤人心的三妹妹。
三妹妹在那個圪梁梁上招一招手,
把我的那個哥哥哎魂扯走。
哥哥么你要愛呀就實(shí)在地愛,
那什么臉上發(fā)燒開不了口。
你快來咱的圪梁梁上,
咱哥哥妹妹就死活不分手。
05
起伏不定的坡坡梁梁,一個自然的大舞臺,裝飾點(diǎn)綴著這舞臺的,是那綿延不絕的草地,是那飄蕩在高天上的云彩。
柳五洲還認(rèn)識了山丹丹花,奔放的、熱烈的山丹丹花呀!再還有蘭花花,沉郁的、含蓄的蘭花花??!手握鐮刀的柳五洲,總是小心地躲開這些生在陜北厚土上的花兒。
段棗花要唱信天游。
柳五洲靜心地聆聽著:
攔羊哥哥上了山,
滿口口信天游唱不完。
為甚唱的這么甜,
吃了奶子泡撈飯。
羊奶子泡撈飯香噴噴,
妹妹就時時把你想。
柳五洲扔了手里的鐮刀,又是跳腳,又是鼓掌地歡迎。段棗花呢,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又唱起來:
山頂子上刮風(fēng)樹林林閃,
月亮地里等人好心亂。
正月走了你沒再來,
留下些好吃的都放壞。
六月里黃瓜下了架,
空口說下些哄人的話。
韭菜割了它還會出苗,
哥哥你走了咋不回來?
這一曲信天游,他聽得新鮮,聽得有趣,此外呢,還聽出了無奈和感傷。柳五洲看著段棗花,想從她的嘴里知道這是一曲什么樣的信天游,可他看到的段棗花,在把這曲信天游唱罷后,沒有和他說話的表示,兀自站立了一會兒,向著山梁上遠(yuǎn)遠(yuǎn)地眊了一眼,就又彎下腰,利利索索地刈起草來。
鐮刀在段棗花的手里,好像就不是鐮刀了,她眼前的青草,也都不是青草了,鐮刀和青草,還有天上浮游的云彩,四處飛蕩的蜜蜂和蝴蝶,圍繞著段棗花,都成了她勞動的點(diǎn)綴……恍惚之間,柳五洲有點(diǎn)明白他為什么到陜北來了。
06
柳五洲的陜北夢,是從父親柳君紅和他的知青兄弟的嘴巴上做起來的。
父親柳君紅他們知青兄弟,從插隊(duì)的陜北大返城回到北京,經(jīng)過一番打拼,現(xiàn)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一番事業(yè)。
他們照例是要聚餐的,越是事業(yè)成功,越是年齡見長,越是愛聚餐。聚餐時,又照例要說陜北的。陜北,成了父親柳君紅知青兄弟口中一個永不枯竭的話題。
柳五洲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在他滿北京城尋找就業(yè)機(jī)會的當(dāng)口,父親柳君紅他們插隊(duì)陜北的知青兄弟,又聚在“紅延安”吃飯喝酒了。
這一次,柳五洲沒有躲在一邊,他攪在父親柳君紅一伙知青兄弟的中間,和他們一起吃飯喝酒了。
父親的“紅延安”飯店里,有做得十分地道的陜北菜,一張很大的圓形餐臺上,涼菜熱菜雜在一起上,柳五洲耳熟能詳?shù)臎霾司陀锌嗫嗖?、酸酸菜、刺蒿蒿等,而熱菜呢,就有蕎面碗坨、洋芋嚓嚓、炒羊雜等,喝的酒自然是父親珍藏的棗紅酒。
他們說:過上些日子,還就饞一口棗紅酒。
他們說:越是上年齡,心里就越是想陜北。
吊在父親柳君紅他們嘴上的陜北,就在他們一口陜北菜和一口棗紅酒的吃吃喝喝里說到了高潮。,
是在出租汽車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的孫伯伯大聲說開的。他說了,咱們插隊(duì)村里的那個支部書記,你們誰數(shù)過他臉上的皺褶?沒有吧。我數(shù)過,沒有數(shù)清楚,但我感覺他那滿臉犁溝一樣又深又密的皺褶,多一條就多出一個詭計(jì)來,他把知青的口糧扣了一些,咱們和他理論,他把咱們領(lǐng)著去看村上的五保戶、軍烈屬,咱沒理論了,五保戶、軍烈屬的口糧比咱們還困難,他把克扣咱們的口糧,一顆不剩,都勻給了他們,你說咱們還能咋說?哎喲,我是服了他咧。
孫伯伯說著插隊(duì)陜北的往事,一聲一聲,滿懷著一腔深情。
孫伯伯說:也不知老支書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
父親柳君紅有著和孫伯伯一樣的同感。但是何叔叔和吳阿姨他們,張嘴卻來調(diào)侃父親柳君紅了。說老孫想念老支書吧,是真的。你柳君紅呢,想念的怕是老支書的姑娘哩。
何叔叔說:人家老支書的姑娘,稀罕著你哩,有一口好吃的,省下來,包在她的花手帕里,躲開眾人的眼睛,就往你手里塞。
吳阿姨說:對著哩,人家姑娘的辮子是黑又長,眼睛是黑又亮,你把人家姑娘的心負(fù)了。
吳阿姨說話還唱起了信天游,她開了口,一起聚餐的老知青也都跟著唱了起來。柳五洲記得真真切切,父親他們唱得最為深情的,是一曲《單送你一顆紅果果》:
你給我說你給我笑,
倒不如給我唱首信天游解心焦。
滿肚子的事情沒法說,
單給你送一顆紅果果。
雷聲大來雨點(diǎn)點(diǎn)小,
剛交下的朋友最心焦。
叫聲哥哥你不要忙,
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長。
有心一去不再來,
一對對毛眼睛怎丟開。
別人都還唱著哩,父親柳君紅自己倒了一杯棗紅酒,仰著脖子灌進(jìn)了嘴里,把酒杯放在餐臺上時,撲嗒嗒砸下許多淚蛋蛋兒。其他人見狀,就勸父親柳君紅,好了好了,咱不說陜北了,看把咱說的傷心的。
柳五洲說:我到陜北去呀!
07
拴綁得花團(tuán)錦簇的小毛驢,在把祝金花從山那邊的學(xué)校里馱回來后,便能一身輕松地吃草吃料了。這時候的小毛驢是悠閑的,它脖子上的串鈴暫時地卸下來,還有頭頂?shù)募t纓子和脊背上的鞍子,也都取下來。它就地打兩個滾兒,爬臥在地上,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這就從一邊翻滾到了另一邊,到了那邊呢,又是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再翻回到這邊來。柳五洲看著,就覺出那頭小毛驢的賴,這樣的賴太可愛了,帶著些撒嬌的成分,和那么點(diǎn)討巧。
祝金花找來了一把禿掃帚,在小毛驢的身上一遍一遍地掃,把小毛驢的皮毛刮掃得順順的了,就又牽到窯院一角的亮圈里,給小毛驢又是添草,又是喂料。端來一盆清水,送到小毛驢的嘴邊,讓小毛驢飲用。
這是柳五洲從草坡上背草回來看到的情景。
在這個溫暖的家庭里,對于勞動,形成了一個十分自然的分工,祝金花的坐騎小毛驢,是她自己侍弄的,圈養(yǎng)的那一群羊兒,則主要由老爺爺負(fù)責(zé)侍弄了,段棗花年輕,是家庭的骨干勞力,刈草或別的什么重活,順理成章,就都被她攬過來了。譬如剛才,柳五洲跟著段棗花攆坡刈了半天青草,要回家了,是不能空手的,還得背一捆草回來。段棗花抽出帶著個棗木彎鉤的繩子,在草坡上,把曬得干了的青草攏起來,先捆了一個大捆子,又捆了一個小捆子。大捆子和小捆子的個頭,起碼差了一半以上。柳五洲想他是該背那個大捆子的,就自覺地去抓大捆子的繩頭。段棗花笑笑地?fù)荛_了他的手,說他的肩膀頭子嫩,背不動大捆子。柳五洲不服,硬是彎了腰背,結(jié)果用足了力氣,試著背了幾次,卻都沒有背起來,他就只好去背那個小捆子草了。段棗花把大捆子的草,滾到上坡頭,她自己站在下坡頭,肩膀往草捆子的下邊一頂,卻便輕松地背了起床。那個草捆子太大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柳五洲能看見的,只是一捆大得驚人的草捆子,根本看不見段棗花。讓他一時懷疑:草捆子突然地生了兩條腿,自己在陡峭的坡道上移動著。
雖說是曬干了的草,重量還是很足的。柳五洲背著那個小捆子,開始還不覺得怎樣,背著背著,就覺出沉重了。他想撂下草捆子歇一歇,卻看見段棗花一步一步地移著,,他就不好歇腳了。終于快到羊圈邊,段棗花走到了那個已經(jīng)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草垛前,撂下草捆子。
老爺爺在羊圈里出羊糞,看到柳五洲那個力竭氣短的樣子,呵呵地笑了起來。
老爺爺說:誰讓你背那么多呢。
柳五洲說:不多不多。
老爺爺說:還說不多,看把人累得臉都白了,你不怕昏暈在草坡上,你就干掙么。
段棗花回身來幫柳五洲了,倆人抬著草捆子往大草垛前走,邊走邊給他說:人啊,一口吃不了個大胖子,有些事是要慢慢來的。,
回到窯院,柳五洲看見祝金花侍弄她的坐騎小毛驢,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歡喜。他一時竟然忘了困乏,取來照相機(jī),把祝金花侍弄小毛驢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像拍連環(huán)畫一樣,一幅一幅都拍進(jìn)他的照相機(jī)里。
幾個時日的相處,祝金花對柳五洲的陌生感已徹底沒有了。她對這個從北京城里來的大哥哥,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shù)暮酶泻蛺垡狻K^去做作業(yè)時,遇到解不開的難題,要求嫂子段棗花,現(xiàn)在就求到柳五洲面前了,而且總能得到滿意的解答。昨日的一次年級考試,她破天荒地得了數(shù)學(xué)、語文兩個第一
侍弄好小毛驢,祝金花來到柳五洲的身邊,把她水汪汪的眼睛幾乎黏到柳五洲的臉上。
問柳五洲:你說,北京大不大?
大呀。
祝金花說:有多大呢?
太大了。
祝會花說:太大是多大呀?
這倒是個問題,柳五洲一時也找不出回答。而祝金花卻像明白了一樣,不再問北京大不大的問題了。
祝金花問:你說,北京高不高?
柳五洲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奇妙!想也沒想地回答了:高呀。
祝金花還問:有多高呢?
太高了。
這樣的問題,問給誰都是難回答的。柳五洲就認(rèn)為,他對祝金花的回答就太籠統(tǒng)了,還想著找些詞兒,給祝金花作些補(bǔ)充性的回答,但是,祝金花已不需要了,她對柳五洲的回答相當(dāng)?shù)貪M意,她一臉幸福地對柳五洲笑著點(diǎn)頭了,一邊點(diǎn)頭還一邊說,我就想了,北京該是那么大的,北京也該是那么高的,路上跑的汽車,該是像河流一樣流淌著的,路兩邊的大樓,該是像樹林一樣挨著個兒的,人和人呢,都是前腳踹后腳走著的……祝金花還想依著她的想象給柳五洲描繪她所想象的北京的,柳五洲卻不讓她想象了。
柳五洲說:有時間了,我?guī)闳ケ本┛纯?,看一看,你就知道北京是啥樣子了?/p>
祝金花是驚喜的,說:你說的可當(dāng)真?
柳五洲肯定地說:當(dāng)真。
我哥祝金虎也在北京哩。
柳五洲說:我聽說了,在北京打工呀。
祝金花說:我哥他只能打工的。
柳五洲說:好么,我?guī)愕奖本┤?,去看你哥祝金虎?/p>
祝金花突然就低了頭,兩只手很是無措地相互搓著。
柳五洲就還說:你不想看看你的哥哥嗎?
祝金花就又把她水汪汪的眼睛盯在柳五洲的臉上:誰說我不想看我的哥哥?不過呢,我嫂子才更想看我的哥哥哩。
這倒說的是一句實(shí)話。柳五洲不好回答祝金花的問題了。祝金花卻是不管不顧的,照著她心里所想,繼續(xù)往下說了。
祝金花說:你帶我的嫂子去吧,到北京去看我哥吧。
對祝會花的這個請求,柳五洲不僅語塞,而且還有些臉熱。他在想,自己臉熱什么呢?
為了掩飾吧,柳五洲把他照相機(jī)的畫框翻給祝金花看,說你看么,你在照相機(jī)里,是多么好看啊。
這是一個轉(zhuǎn)移目標(biāo)的好辦法,祝金花仔細(xì)地看起照相機(jī)畫框里的自己了。柳五洲的照相機(jī)是個很有檔次的數(shù)碼機(jī),液晶畫框足有手掌般大,所呈現(xiàn)的畫質(zhì)、色彩也那樣的飽滿潤澤,他一幅一幅翻著讓祝金花看,把祝金花看得一驚一乍。
祝金花感嘆著,還不忘把她的嫂子段棗花喊來看了。
段棗花應(yīng)著:啥事嘛?把你吃急的。
祝金花說:你來看,就知道了。
段棗花本來是要收拾鍋灶做飯的,聽祝金花那么興奮地喊叫,就也湊過來看了。很自然地,也被柳五洲照相機(jī)畫框里翻看的照片吸引了。
不斷地翻看,就還翻出了段棗花的照片。
那是頭一天來?xiàng)棙溘倭捍澹逯迶f到草坡上給段棗花拍的照片,一幅一幅,把段棗花恰到好處地濃縮在青青的地之上,藍(lán)藍(lán)的天之下,讓揮鐮刈草的段棗花顯出一種別樣的美來……翻著看著,他們看見在一幅照片上,有只黃色的蝴蝶,翩翩然飛來,剛好落在了段棗花頭發(fā)的一側(cè),讓照片中的段棗花,看上去更添了一重嫵媚和生動。
不失時機(jī)地,祝金花又喊叫起來了:把這張照片洗出來,寄給我哥,我哥不曉得有多歡喜哩。
段棗花捉了祝金花的耳朵,輕輕地揪了一下:就你話多。
08
不斷地,有人找到段棗花的窯院里來,來請柳五洲照相了。
先來的人是孫月娥,和段棗花一般大的年紀(jì)。她走到哪兒,總像悄悄吹來的一股小風(fēng),不注意發(fā)現(xiàn),還不曉得她已到了你的身邊。她來請柳五洲照相,并沒有直接去找柳五洲,那樣就不是她孫月娥了。她的處事風(fēng)格,從來都是靜悄悄的,總是懷著那么點(diǎn)兒不好意思。
她到段棗花家的窯院里,從擺弄著照相機(jī)的柳五洲身邊經(jīng)過,柳五洲當(dāng)真沒有注意到她。她去了段棗花的住窯里。
不巧得很,段棗花拿著一份信紙,正不曉得是悲還是喜地掉著眼淚。眼淚水兒叭嗒叭嗒敲在信紙上。
站在段棗花身邊,孫月娥說:是你男人祝金虎來信了。
段棗花默默地點(diǎn)著頭。
孫月娥說:他在信上說啥了?
段棗花收著信紙說:你男人給你不寫信嗎?他在信上說啥,金虎在信上也就說啥。
孫月娥的舌頭吐出來。
段棗花意識到她的話說重了,便舉著拿信的手,在孫月娥的肩上拍了一掌。
段棗花說:你看你么,悄沒聲兒的,把人偷了人都不知曉哩。
孫月娥也不想和人致氣,聲氣兒細(xì)細(xì)地說:還別說,我還真想把你的人偷了哩。
孫月娥說著,就把段棗花抱住了。
段棗花掙著孫月娥,說:你又不是男人。
孫月娥對段棗花說:那你給我做男人么。
兩個棗樹圪梁村的年輕媳婦,這樣不知羞慚地說著她們心里的話。
段棗花說:月娥呀,你不得了,想男人了!
孫月娥說:給我裝么,裝正經(jīng)。我就不信,咱都不是干柴棍棍,沒血沒肉,不想自己的男人在身邊。
段棗花承認(rèn)孫月娥說得對,但她猜得出來,孫月娥到她這兒來,絕不只為簡單地和她說這些話的。而且,她也不想糾纏在這些話里。因此,段棗花把孫月娥還抱著她的手拆開來。
段棗花說:咱不要繞彎子,月娥你說,你有啥事來找我?
孫月娥就不繞彎子了,雖然聲氣還是那么細(xì)。
你家來的那個城里人叫個甚來者?
段棗花說:柳五洲。
他從北京城里來?
段棗花說:曉得你還問我。
你不曉得,咱們棗樹圪梁村都傳瘋了,這個叫柳五洲的北京人相照得好,能把人的魂魂都照出來。我想請你求他,給我也照一張相么,照下了,我給我打工的死鬼男人寄一張去,讓他看看我魂魂兒,是犧惶不呀么不犧惶。
這是一個好理由,段棗花沒有不應(yīng)承的理。
孫月娥卻還說:咱棗樹圪梁村還傳說,早些年北京知青到咱村,把咱村一下子帶熱鬧了,那些個北京娃娃,一個賽一個好,他柳五洲一來,村上和北京知青交往深的人,又想起他們了。
絮絮叨叨地,都是孫月娥一個人在說。
段棗花滿碟滿碗地應(yīng)承了下來。她說:好么,我給你說去。
窯門上的門簾兒挑起來,迎面撞上了老爺爺。
月娥來了。
孫月娥答應(yīng)著:來了。
老爺爺卻還說:棗花呀,圈里懷著羔兒的母羊,這幾天怕要生了呢。
我知道了。
就這樣地應(yīng)著老爺爺,段棗花和孫月娥走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段棗花用手戳著孫月娥,讓孫月娥自己給柳五洲說,孫月娥卻又用手戳段棗花,讓段棗花給柳五洲說。她們倆的動作,是有那么點(diǎn)兒難為情的。
柳五洲想,無緣無故地,他在段棗花家里住得夠久了,他又不是段棗花家里的什么人,再住就不好意思了。
面對著心存難為的段棗花和孫月娥,柳五洲說了:剛才我還想,我是該走了呢。
聽柳五洲這么說,段棗花有點(diǎn)兒失態(tài)地看著柳五洲,說:想走你就走么。走前,給月娥照幅照片。
柳五洲知道他剛才把段棗花和孫月娥的難為情理解錯了。他把手里的照相機(jī)舉了舉,說:好啊,照相。
孫月娥卻急得直搖手,說:讓我換件衣裳啊。
孫月娥話音才落,便快步流星地往段棗花家的窯院外走,都已走出大門了,段棗花把孫月娥又喊回來,給她說,你急甚么急?聽我說,你帶人家到你家里去么,你把你的花花衣裳都翻出來,一身一身地照,多照幾張。不過,你要記著,給人家該管一頓好飯。段棗花叮嚀完了,又給柳五洲說:你到村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們棗樹圪梁村住得散,上上下下,高高低低,說不定有多少好景兒往你鏡頭里鉆哩。
柳五洲跟著孫月娥,樂樂哈哈地去了。
段棗花的眼睛驀地又濕了起來,耳朵畔上,隱隱約約響起了一曲信天游,那是她的哥哥祝金虎曾經(jīng)給她編唱的:
一對對相好并排排走,
一樣樣的心事難開口。
溝溝洼洼野花花開,
你把你的真心掏出來。
河灘里石頭壘不起壩,
手拿著照片拉不上話。
想你想得貓爪爪挖,
又不曉得出了啥麻達(dá)。
09
狠心的個哥哥呀,當(dāng)初,祝金虎鐵了心出門打工的時候,段棗花是不樂意的。莫非城里的樹上都是結(jié)著金果果,等著你去,去了就能摘幾個?
是個明月高照的晚上,祝金虎把段棗花攬進(jìn)懷里,說:我也出去打工呀。
段棗花的熱身子一顫,沒應(yīng)祝金虎的話。
祝金虎說:我想好了,咱們倆一起去,頭幾年咱吃些力,能掙的錢掙,能省的錢省,到咱攢下錢了,咱就在城里住下來,也做個城里人。
不是她想不到城里的好,但是那樣的好,僅憑力氣就能得到嗎?再說,還有老爺爺和妹子祝金花,他們怎么辦?一起到城里去嗎?很顯然,這是辦不到的,起碼暫時辦不到。
祝金虎不見段棗花應(yīng)聲,就催著她說:你說話呀。
聽你想的那個美,我可不敢指望。
祝金虎說:就你心小。
你大膽你就去吧,讓我心小著,和爺爺妹妹還在咱棗樹圪梁上挖刨。你在城里弄成事了,我們一起奔你去,你若弄得不咋成,棗樹圪梁上還有你一個家。
祝金虎去給爺爺說,老爺爺只說棗花同意不?棗花同意你去你就去,棗花不同意呢,你就甭去。祝金虎就老實(shí)地給爺爺說,他是和段棗花商量過的。老爺爺就沒再攔祝金虎,讓他卸了韁繩,出門打工去了。
目標(biāo)就是親戚給他捎話的北京城。也不知他在那里混得怎么樣?從來信看,一忽兒在北京的城東,一忽兒又到了北京的城西……建筑工地上搬過磚,飯店酒樓里傳過菜。新來的一封信,又到一家住宅小區(qū)做了保安。
這封惹得段棗花落淚的信,與以往大有不同。一張紙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說他在保安公司的工作多么體面,說他還學(xué)會了開汽車,朋友們出去玩兒,都是他開著小汽車的,真是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寫著,就還問到了老爺爺?shù)纳眢w,問到了祝金花的學(xué)習(xí),自然也問了她,問她可是想好了沒有?什么時候動身,也到北京城里打工來。
段棗花看不見她的哥哥祝金虎,看著信,已知祝金虎的臉色是很難看的,口氣也是難聽的,他是不耐煩了,開始用話來逼段棗花了。這和過去是不一樣的,過去來信,祝金虎也會說起段棗花來北京打工的事,但語氣都是商量著的,沒有強(qiáng)逼的意思。這次就不同了。
段棗花的眼睛看得懂風(fēng)雨,她沒有辦法,她暗自垂淚了。
10
被人追逐著、被人稀罕著的感覺,真是不錯哩。孫月娥把柳五洲請去拍了照片后,呼啦啦跟在他的屁股后邊還有一長溜要拍照片。
都是一伙年輕的小婆姨,柳五洲走在她們中間,仿佛一個王子進(jìn)了美人國一般神采煥發(fā)。
她們邀請柳五洲,目的都只有一個,就是要柳五洲給她們照相。她們把壓在箱底平時舍不得穿衣裳翻找出來,一件一件地試,只怕把自己穿不漂亮;她們還找出平常不大用的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霜一層粉一層地抹,生怕把自己抹不漂亮。這時候,柳五洲成了她們最好的顧問。藝術(shù)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有他獨(dú)到的理解,根據(jù)每個小婆姨的高矮胖瘦、膚色黑白,指導(dǎo)她們或穿紅,或穿綠,并指導(dǎo)她們怎樣打粉底霜,怎么涂口紅,怎樣上眼影,這就把棗樹圪梁村的小婆姨們打扮得從來沒有過的得體。給一個小婆姨照了相,她還不舍離去,還要一路跟著,到另外一家邀請柳五洲的小婆姨家里去,看著給那家的小媳婆姨照像……照了半天時間,簇?fù)碇逯薜男∑乓虃?,已?jīng)不下十來個了。她們隨著柳五洲,在住得散散亂亂的棗樹圪梁村,一忽兒攀上一道坡,去了一家窯院,一忽兒又撲下一道坡,去了另一家窯院……大家都穿得花枝招展,臉上描得鮮艷欲滴,你笑著,她樂著,興高采烈,嘻嘻哈哈,仿佛村里逢著了一個大節(jié)日。
小婆姨們照了相,目的也都只有一個,寄給她們出門打工的男人們。。
小婆姨們欣喜,村里來了個柳五洲,他讓她們滿足了這個美麗的心愿。,
因此,在柳五洲給小婆姨們照了相后,她們都是要報(bào)答柳五洲的。給錢嗎,柳亞洲是堅(jiān)決不要的,紅脖子漲臉地硬塞,也都被柳五洲拒絕了。他說這不算啥的,輕輕地按一下快門,哪里就能要人錢呢。小婆姨們又都感激著,沒有別的辦法,逼得急了,有個小婆姨取出她的剪紙,要送柳五洲,柳五洲接過來看了,當(dāng)真很是珍愛地收了下來。后邊照相的小婆姨們,就都很受鼓舞,在柳五洲照罷相后,也把自己的剪紙取出來,送給柳五洲紀(jì)念了。還有小婆姨把納的鞋墊子送給了柳五洲。那樣的鞋墊子,納得真格是好,或是花草苗木,或是蟲獸人物,使了五彩的細(xì)線,一針一針地納出來,讓深諳藝術(shù)妙趣的柳五洲看了,真是愛得不能舍手呢。
一個剪紙,一個鞋墊,這樣的民間藝術(shù)品.對棗樹圪梁村里的小婆姨們來說,幾乎無人不會剪,無人不會納,柳五洲對此要嘆為觀止了。
柳五洲把送他的剪紙翻來倒去地看。
柳五洲把送他的鞋墊倒去翻來地看。
柳五洲仔細(xì)地看著時,嘴里總是要贊嘆的,他一會兒說一聲好,一會兒說一聲好。但是,送了他剪紙和鞋墊的小婆姨們,都給柳五洲說,我們剪的剪紙,我們納的鞋墊,都是很一般的,最好的剪紙,最好的鞋墊,還是要數(shù)段棗花剪的、納的呢。
興沖沖忙了個多半天,柳五洲給棗樹圪梁村邀請他的小婆姨照著像,又耳聽她們說段棗花的剪紙好,鞋墊好,便心里想著,回到段棗花的家里,他是一定要把段棗花的剪紙和鞋墊兒都討出來,認(rèn)真學(xué)習(xí)討教的。
柳五洲還奇怪,他的照相機(jī)鏡頭里,不見一幅青年小伙的映象。
柳五洲沒有問,小婆姨們卻告訴他,村里的青年小伙兒走空了。
鎖著大門的一些窯院,也在告訴柳五洲,村里的許多家庭,也都人去窯空,任憑自然的風(fēng)吹,自然的雨打,頹廢著。
這叫柳五洲無法抑制地生出了感傷。
柳五洲感傷:棗樹圪梁村,該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村莊哩。
在那一個瞬間,柳五洲把整個兒的棗樹圪梁村都用眼睛掃了一遍,他看見了滿坡滿梁的棗樹,抽著鼻子,想要嗅到棗花兒的沖天香氣的,但卻嗅不到了,那曾經(jīng)的特殊香氣,隨著棗花的敗落已在空氣里消失了。
今年的棗花敗落了,明年還會再開的。而這個古老的,顯出許多敗落之相的棗樹圪梁村呢?
晚飯時節(jié),他回到了段棗花的家里。在這里,正有一頓豐盛的晚餐等著他來享用。
老爺爺意外地取出他陳年釀制的棗紅酒,打開了壇子口,給柳五洲倒了一碗,也給自己倒了一碗,端了起來,和柳五洲碰了一下,就往嘴里傾了。柳五洲沒敢大口地喝,他小心地抿著,不曉得老爺爺把這頓晚飯弄得何以如此隆重。
老爺爺一口棗紅酒下肚,就給柳五洲說了,說他勸不動段棗花,讓他幫他也勸勸,勸段棗花依了祝金虎的心愿,跟祝金虎一起打工去。
棗紅酒濃郁的香氣在柳五洲的口腔里蕩著,他沒有說啥,只拿眼睛去看段棗花。段棗花也不避他的眼光,追上來也看著他,那意思很明白,誰都不要勸她,勸也沒有用。
柳五洲勸不了段棗花,他就只有喝酒了。
香香甜甜的棗紅酒啊,一口,又一口。
11
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鉸的。這個流行于陜北各地的民諺,所要說的就是剪紙了,民諺中的那個“冒”字,講的就是隨意而為的意思。那個“鉸”字,講的就是“剪”的方法了。段棗花正如棗樹圪梁村的小婆姨們推崇的那樣,是剪紙高手哩。
柳五洲好一場軟纏硬磨,加上祝金花在一旁幫腔證實(shí),段棗花這才把她的剪紙活兒亮出來讓柳五洲看了。
這一幅是叫“抓髻娃娃”吧。
信天游有這么兩句唱,“抓髻撥來來,婆家快娶來”,唱的就是這幅剪紙的樣法兒。這也正是他們這里的一個風(fēng)俗,早些年間,女娃子未出嫁前,頭發(fā)總是要梳得油光光的,等分兒扎兩個抓髻,分別豎在頭的兩側(cè),有點(diǎn)兒像是現(xiàn)在的“羊角辮”。這樣的抓髻,是要等到女孩子結(jié)婚的前夜,在娘家舉行“上頭”禮時,才可以拆開來,從此梳成盤頭,結(jié)束活潑浪漫的少女時代,進(jìn)入一個新的生活時期。
段棗花剪的抓髻娃娃,把頭上的兩個抓髻,大膽夸張地變形成了兩只小鳥,用小鳥的飛騰和歡躍,襯托少女的活潑與靈動,其形其貌,其姿其態(tài),是何等樣的生動和優(yōu)美啊。
這該是一幅“牛耕圖”了。
柳五洲看見段棗花的這幅剪紙,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美術(shù)史上所收的漢代畫像石,就有一幅牛耕圖。柳五洲不知道,段棗花是否看到過大學(xué)課程安排的美術(shù)史,如果沒有看到過,她的這幅剪紙作品,與那個美輪美奐的漢代畫像石牛耕圖就是不謀而合。
段棗花的牛耕圖,充分運(yùn)用剪紙的技法,在一幅不是很大的綠色彩紙上,剪出一個高揚(yáng)鞭子、扶犁趕牛的農(nóng)夫,還在一大片空白處,剪了一株花開如火的牡丹樹,引來了一對翩翩飛翔的鳳凰,躍入牡丹花叢,盡情地嬉戲玩鬧。
柳五洲的眼睛都要看直了。這樣看著,耳畔上又傳來一曲嘹亮的信天游。
這曲信天游的名字叫《妹娃子是個好人才》:
妹娃子好來實(shí)在是好,
走路好像那水上漂。
是一對楞格曾曾鼻梁花眼眼,
是一張紅格丹丹口唇白臉臉:
是一根端格溜溜身材長辮辮,
是一雙靈格巧巧手手捻線線。
妹娃子好來實(shí)在是好,
妹娃子你是一個好人才。
這是誰唱的信天游呢?是柳五洲的父親柳君紅。
看見柳五洲那么地癡迷剪紙,活躍在嫂子段棗花身邊的祝金花,還把她的一個很大的作業(yè)本取來,讓柳五洲看了。祝金花是把這個作業(yè)本作了她的剪紙冊頁了,每一頁上都夾了她的剪紙作品。柳五洲接到手里,輕輕地揭開作業(yè)本的冊頁,像他初見段棗花的剪紙作品一樣,叫他吃驚不小。他一幅看過,再看下一幅,沒一幅不是匠心獨(dú)運(yùn),飽含著一個小女孩對幸福生活的憧憬。有一幅“娃娃坐蓮花”的剪紙,叫柳五洲尤其喜愛,一朵盛開著的蓮花花蕊上,是一個大胖的小娃娃,手捧著一本打開的書本,圓嘟嘟的一根小手指,點(diǎn)著書本。
柳五洲的眼光是欣賞的、溫暖的,他一邊翻看祝金花的剪紙,一邊眊著心存不安的祝金花……這就使祝金花更加地不安和局促了。
在一邊,祝金花搓著手說話了:你可不要笑話人。我知道,我還沒我嫂的剪紙好。
祝金花嘴快手也快,剛說了這句話,就把她給柳五洲欣賞的剪紙冊頁奪了去,又把嫂子段棗花的一幅剪紙給柳五洲看了。
這是一幅還未完成的剪紙呢,但也有了一個大體的輪廓。柳五洲沒見過段棗花剪紙,這時候,他突然生出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就在眼前,就在現(xiàn)場,他想看一看段棗花怎樣使著剪刀,來剪一幅剪紙了。
柳五洲把這幅半成品的剪紙交到了段棗花的手上,帶著央求的口氣說:你能剪給我看看嗎?
段棗花沒有拒絕柳五洲的央求,她坐在了炕邊上,左手拿著那幅半成品,右手摸起了剪刀,就又認(rèn)真仔細(xì)地在半成品上剪起來了。柳五洲看見,那幅半成品在段棗花的手里,左旋一下,右轉(zhuǎn)一下,便有小小的紙屑,從半成品脫離開來,像是翔飛的蜜蜂,盤盤旋旋,飄飄舞舞,最后落到段棗花的腳下。這樣的紙屑,在段棗花的腳下越積越多,半成品的剪紙,也就差不多像快成形了。
柳五洲的心是急的,怦怦怦怦地跳著,像要從心里跳出來。他警告自已,不要急,不要急,但他按捺不住的心,總是越來越急地跳著。沒辦法,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睛是眨也不眨地看著段棗花的手和剪子,覺得那就是一幕舞蹈,小小的剪子,在一張紅色的彩紙上,奔馳著,游動著,料不準(zhǔn)會到哪兒去……在這兒昵,會簡練一些,在那兒昵,又會繁瑣一些……到時候了,段棗花丟下手上的剪刀,兩只手把她的剪紙抻開來,嘬著她肉嘟嘟的嘴唇,輕輕地吹著,一幅美得讓人心顫的剪紙作品,在面前了。
段棗花給她的這幅剪紙起了個“山前山后”的名字。
山前的景致是,年輕的婆姨依依不舍,含淚送別男人外出打工。山后的景致是,毛驢兒架著一輛皮輪車,車上裝滿了收獲的玉米、谷穗,年輕的婆姨,懷抱著小胖娃娃,兩只大大的眼睛,一直地疑視著山的前方。還有一只喜鵲呢,悠悠然追著高云而去,去給山前邊的打工漢報(bào)告家鄉(xiāng)豐收的消息。不到棗樹圪梁來,不和段棗花認(rèn)識,柳五洲想他可能理解不了這幅剪紙。他到棗圪梁來了,他認(rèn)識了段棗花,他就完全地理解了這幅剪紙的深義了。
剪紙所要表現(xiàn)的,不正是段棗花和她的棗樹圪梁村里那些和她一樣的小婆姨們的心聲嗎。
12
給人家拍照,就不能讓人家空歡喜,得把相片洗出來,送給人家才對。棗樹圪梁沒有條件,柳五洲就只有去延安市了。一來二去,花了兩天時間。
剛回村,迎面就碰上一個小婆姨,他把照片給了她,她就興奮地喊了起來了。顯然是,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是我嗎?啊,這是我嗎?柳五洲是開心的,他給那個小婆姨說,不是你,難道能是我。小婆姨這才確信,那個漂亮得讓她生疑的照片,的確照的就是她。
小婆姨邊跑邊喊:快來取照片呀。
城里后生給咱把照片洗回來咧。
小婆姨的喊叫傳遍了棗樹圪梁村的角角落落,邀請柳五洲照了相的小婆姨們,都從她們的窯院里跑出來了。
能給這個偏僻的村落,帶來這樣的快樂,柳五洲的心里也是快樂的。他從小婆姨們的頭頂上望過去,發(fā)現(xiàn)祝金花站在她家的崖畔上,向他招著手,他就分開小婆姨們的包圍,向他熟悉的那個地方走去。
柳五洲回到了段棗花家的窯院,剛一進(jìn)門,就看見窯院的石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菜。幾個村里的老人坐在石桌邊,他一進(jìn)來,就被請到石桌旁,與他們坐在一起。
這些菜,柳五洲也都熟悉,就是這酒,也是柳五洲所熟悉的棗紅酒。
柳五洲剛來?xiàng)棙溘倭?,就很幸運(yùn)的看到釀制棗紅酒的盛況。那個場面是熱火的,隨便到哪戶人家去,都能看見。
這是棗樹圪梁農(nóng)家的一個習(xí)慣,也是棗樹圪梁農(nóng)家的一門絕技。那手藝和秘笈,書上寫不來,嘴上說不來,單靠棗樹圪梁農(nóng)家人一輩一輩手手相傳了。釀酒的原料呢,自然是他們坡坡梁梁生長的大紅棗兒了。
釀制好一季的棗紅酒,壇壇罐罐地裝了,哪一家都是珍惜著,細(xì)水長流,不敢太過鋪張。這是因?yàn)?,要想盤爐子架鍋再釀棗紅酒,非得等到下一年??墒抢蠣敔斀袢眨阉聼臈椉t酒壇子端到了石桌前,盡著興讓大家喝了。大家也不客氣,捧著酒碗,左首碰了右首碰。
柳五洲注意到了,那新添的菜碟子,不是段棗花在鍋灶上燒出來的,是村里其他人家燒的。段棗花家窯院的大門口,一會兒就有一戶添菜的人家端著菜碟子走進(jìn)來。
也不知一桌子喝酒的人,最后都喝得怎樣?到他們剔著牙縫,打著酒嗝,從段棗花的家里走散后,老爺爺一把鉗住柳五洲,顯然地,老爺爺是有話要說了。他說了,養(yǎng)在圈里的那群羊,今年是太爭氣了,這幾天呢,見天都有羊羔兒生出來。老爺爺說了寶貝似的羊兒,就還說了生在坡坡梁梁上的棗兒樹,預(yù)感今年也是一個好收成。老爺爺絮絮叨叨地說著,還說了村上的一些事,那些事,柳五洲大多聽不明白,但有一件事,他是聽明白了,老爺爺報(bào)怨村里的后生,全都沒命地往城里跑。
老爺爺說了,你娃一到我們棗樹圪梁村,我就感到面熟,后來就想起你先人,他們那一伙子碎崽娃呀……老爺爺說著,臉上的笑僵在了眼角上,熱燙燙的眼淚花兒撲啦啦滾出。
段棗花直說老爺爺醉了。招呼柳五洲把老爺爺攙扶回他的窯洞里。
祝金花來向柳五洲討要她的照片。
祝金花說:嫂子,你說了,不能讓人家給咱白照相的。你就把你還的禮情取出來么。
段棗花嗔怪她的妹子祝金花了,說:我說啥了?我啥都沒說,沒有禮情。
你不要不承認(rèn)……你是說了,你要不想給人,我可自己拿去呀。
段棗花沒有阻攔妹子祝金花,看著她從自己身邊飛跑而去。去了自己的窯洞,挑著門簾竄進(jìn)去,眨眼的功夫,就又竄了出來,跑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把幾個襯了白色棉紙的剪紙給了柳五洲。紅艷的剪紙,襯在白色的棉紙上,是太醒目不過了。
柳五洲看見的剪紙,是一個健壯后生的模樣,手里端著一架照相機(jī),掃描著鏡頭前的棗樹林。翩翩飛舞的蝴蝶來了,嗡嗡鳴叫的蜜蜂來了。
柳五洲看了一眼段棗花,段棗花也正拿眼看著他。
祝金花趕著趟兒插話了:怎么樣?還像你吧。
柳五洲點(diǎn)頭說:像。
13
天是空的,不見云影,一彎月亮斜斜地掛在天邊。漫漫無際的天空透出淡淡的藍(lán)色來,十分幽渺,十分深邃。
窯院背垴上的羊圈里,還有要生產(chǎn)的母羊,段棗花沒有叫醒老爺爺,踏著如紗的月光,向背垴的羊圈去了。
走在路上,唱起一曲信天游: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好了個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說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閃在那半路口。
這是在陜北傳唱得最為普遍的一曲信天游了,名字是叫《三十里鋪》的。這個月色迷朦的傍晚,讓段棗花唱得如泣如訴。
三哥哥出門前頭里走,
咱們二人沒盛夠。
有心掉頭(個)把你看,
心里頭害麻煩。
三哥哥出門坡坡里下,
四妹子崖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個)兩句話,
又怕人笑話。
柳五洲在想,他該到背垴上去??墒?,做作業(yè)的祝金花,還有兩道題,他就只有先陪著這位可愛的小妹子做題。
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嗎?
好么。
我哥也說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墒?,這么好聽的信天游咋就拴不住他的心?
這不該是祝金花的問題呢。她卻問出來了,柳五洲沒法回答。
祝金花便只有嘆息了,說:是啊,你是不知道的。
段棗花背靠著草垛子,靜靜地坐著,仿佛一尊美麗的月光雕塑。柳五洲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柳五洲低頭看著她。
終于,段棗花開口了。她說:你不該來的。
柳五洲沒聽明白,段棗花說他不該來,是指不該到羊圈這里來,還是壓根不該到她們棗樹圪梁村來。
草垛蘊(yùn)蓄著的巨大香氣,一波一波地蒸騰出來。不知什么時候,柳五洲也背靠著草垛坐下來了。
羊圈里的動靜大了起來,低一聲,高一聲。
羊兒要生了嗎?
段棗花說:羊兒要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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