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盛勇
紅旗樓是座老樓,但還沒有掉牙。況且如果這樓真要塌了,這幾百號人真能自己掏錢買房嗎?
就沖這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凹t旗”二字,人們也不會相信這樓會有什么問題。
紅旗樓是幾座磚樓組成的樓群,原先這些樓也只是孤單單矗立在那兒,后來樓的周圍不知不覺地冒出許多平房,這兒也就熱鬧了。紅色的磚一塊塊地重疊了起來,一大堆立在高坡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如幾而紅旗一樣飄揚(yáng)在那里,紅旗樓的名稱大概也就由此而來。
一
我家的樓下住著一大家子,全家七八號人?!斑\(yùn)動”結(jié)束不久。住一樓的這家人就在院子里大搞起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挖地、平土、播種、施肥、除草……老老少少忙得汗流浹背。
他們的舉動自然招來左鄰右含的一些議論。我奶奶憤憤地說:瞧著吧,到時候又得挨批。
我每天總要觀察他們的動靜,像小特務(wù)一樣匯報給奶奶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蛇@樣的討好行為并沒有維持多久,就遭到奶奶的責(zé)罵:你別鬼鬼祟祟偷看了,還足趁早把作業(yè)給寫完吧!
我知道奶奶想讓我白天寫完作業(yè),好給家里省電費(fèi)??蛇@時想來,大家都不用電,電廠不知又有多少人又要下崗了。
一樓院里的黑上上長出了小嫩芽啊。
一天、二天、三天……
那些綠芽根本沒變化,我也不再對它們有興趣了。
天熱了。
天又有些涼了。
我在陽臺上晾著衣服,樓下人家的院子已被綠葉籠蓋,那些葉子中掛著一串串果子。
這可是葡萄!
以后每天放學(xué)后,我總是俯若身子,呆呆看著那一串串葡萄,暗自咽著口水。“想吃嗎?”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奶奶笑著說:“我給你‘拿幾串”。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于是,奶奶指揮我找鐵絲,借鐵鉗,找竹桿子。我很樂意的被支來支去。
一把鉤子在奶奶手中出現(xiàn)了。后來想起那鉤子很像輪船上的錨。
奶奶和我在等待時機(jī)。樓下那家人太多了??傄膊灰娝胰巳强?。
機(jī)會來了。在我的觀察下,樓下這家人終于走出了家門。
我興奮且有些慌張地告訴了奶奶。
奶奶十分麻利地拿起鉤子,趴在陽臺欄桿上,努力地去鉤,鉤那串滴滴誘人的葡萄。
一下、二下、三下……
“嘿!樓上的,別鉤了”。這一聲把我奶奶嚇出一身汗。奶奶手里的鉤子隨聲落了下去。
奶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想我那時一定很傻。
“我給你們拿”。樓下傳來聲音。我聽了心里蹦蹦地跳。
我們的門開了,一樓的老太太拿著一件衣服和那鉤子站在門口。那正是我和奶奶找了幾天的衣服。
二
紅旗樓的前面是一條大街,街向西伸展到城中心,相比之下,我們就土氣多了。
當(dāng)時我們得以自豪的就是清一色的無產(chǎn)階級。
晚上,從我家爆出一條新聞,紅旗樓有了第一臺電視機(jī)了。那時候,我的得意之舉。險些遭到伙伴們的毒打。但我還是十分感謝遠(yuǎn)在西藏工作的父母,是他們讓我體會到什么是“出人頭地”的感覺。
買電視機(jī)的過程很是讓我家的姑姑、叔叔們費(fèi)了些周折,但當(dāng)那臺臺胞們創(chuàng)造的紅殼十四寸黑白電視機(jī)擺到屋中時,全家人就像迎接國家元首光臨一樣喜上眉梢了。
于是,我家的夜晚變得歌舞升平。那股熱鬧的,以致于我奶奶開始埋怨我父母為何要寄錢買這玩意兒。
那段日子里,紅旗樓的孩子們變得聽話了,愛學(xué)習(xí)了。其實,就想到了晚上,串到我家。我們對電視節(jié)目評頭論足。實際上那時的電視節(jié)目是很貧乏的,沒有幾個節(jié)目能讓人感興趣。
不知過了多久,我家看電視的人漸漸少了起來。一直到只有我和奶奶、弟弟三人時,這種現(xiàn)象才引起了我和奶奶的警惕。
第二天,奶奶帶回的消息,讓我吃了一驚。紅旗樓有人買了臺帶“色”的電視,還可以放錄像帶。這消息讓奶奶放了心,至少不是因為她的失禮導(dǎo)致的結(jié)果。
為了去見識這帶“色”的電視,我與弟弟拼命積攢著錢,一分、二分、五分,直到湊夠四角錢的時候。奶奶又帶同了消息:警察把錄像廳給查封了,帶“色”的電視機(jī)也給抱走了。
我問:“為什么?”奶奶說:“因為它是帶‘色兒的!”
傷心的事情讓我和弟弟每人吃了十幾只冰棍。結(jié)果,我在床上整整躺兩天。
三
在紅旗樓這會兒來說,我們家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不只是我爺爺他老人家,往前追溯到民國時期,我們家族也堪稱大戶人家,光是帶表字親的就幾百號人。哪家一有個紅白事,就是族人的大聚會。到那時,大人叫、小孩鬧、女人哭、老人笑。在各種場合中,老人總是最嚴(yán)肅、最慈祥的。輕易不表露出喜、怒、哀、樂。大人們懼怕他們,孩子們可不怕,常常纏著他們要這、要那。族人的聚會往往一鬧就是好幾天。當(dāng)?shù)氐谋iL、官員也順便不順便地來看看,也算是給我們家族一個面子。當(dāng)然,每次來都能順帶帶些東西回去。
日本人剛來的時候,族人的田地、商號,還是照常歸我們,只是收人大不如從前了。每天都有人往南方跑,這兒的人越來越少。
人們還要吃喝拉撒,婚喪嫁娶,但那氣氛已無法同往日相比了。
那些昔日與我們家族有過節(jié)的人,有些這時也穿起了洋褂,別起了盒子,且不斷找族人的茬子。許多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先后故世了。我們家族開始衰敗了。
族里也有人跑到南方去了,而且勢頭很猛,沒有人能攔阻他們。早些時候,開過戲場子的族人,組織了本姓與外姓的幾十號人,趁著日本人還沒動手的時候,跑到了南方。據(jù)說,今天江、浙、滬一帶還有我們族人的后裔。
爺爺也是在父親出世不久失蹤的,這一去就是五、六年。奶奶是童養(yǎng)媳,在爺爺走的時候還很年輕,我們家幸虧得到了近親鄉(xiāng)鄰的接濟(jì),加上奶奶的堅貞與勤勞,才得以解放后我們的降生。
爺爺過世后,族人的往來漸漸稀疏了。每到清明時,我們都去給爺爺上墳,爺爺?shù)膲炁c其他族人的墳在一起,祖輩們的墳早已分不清誰是誰了。
冥幣與炮屑隨著春風(fēng)散落在那片墳地。奶奶說:“大家都拿些用吧”。
每年我們?nèi)ド蠅灂r,都聽附近的村民說:有一個騎驢的人很早就來掃過墓了。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了,后來聽奶奶說,那人年年都要來,但從沒見過這個人。
四
冬天的風(fēng)在紅旗樓這兒顯得特別的冷。大概這兒太高,太顯眼。
我每天都要披星帶月的上學(xué)、回家,我感到厭煩。我希望父母帶我去遙遠(yuǎn)的西藏,可他們沒有被我的哀求所感動。我希望我能念完初中后就工作,可又被奶奶否決了,我顯得很無奈。如果爺爺還在,不知道會不會同意?
爺爺是什么樣子已記不清了。爺爺在世時,我還在媽媽的懷里吃奶,還會記起什么。聽奶奶說:爺爺曾打過仗,也不知是跟誰打。
這一直是我們家族中的謎。
不過爺爺曾當(dāng)過兵是事實。這一點(diǎn)讓我有了十分豐富的想象。解放后爺爺在鐵路上
工作,直到過世。
爺爺有位同事,人長得高大威武,這可能是因為我那時太小的原因。
據(jù)叔伯們講:爺爺在世時,他就常來家里玩。后來爺爺不在了,他還是照來,幫我家干些重活。
奶奶有時嘮叨起說這人太怪,說以后不要讓他進(jìn)屋了。
有一次,他又來了。奶奶一直聽他在外敲門,不作聲。我望著奶奶,心里好奇怪。直到敲門聲讓人不耐煩時,奶奶才不緊不慢地說:“誰呀?”門外答道:“是我!”奶奶義問:“有啥事?”門外答道:“來看看。”奶奶說:“你下午來吧。”門外“嗯”了一聲,人走了。我不解地看著奶奶。
下午,放學(xué)回來時,我看見奶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我們家的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叔叔、姑姑也都成了家。
我奶奶還是一個人過日子,那人以后再也沒有來過。
五
紅旗樓的孩子很多。孩子們大都上學(xué)。一部分不上學(xué)的也隨著改革的浪潮做起了生意。他們的貨柜里放著花花綠綠的卡片,五花八門的玩具。聽大人們說這些東西大都來自南方,不管東西來自哪里,但看起來煞是誘人。
可惜,我們的口袋里缺少半毛錢。
大人們總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是,這些對我們來說仿佛是大人們的謊言,至少是夸張了許多。學(xué)校像是巫師的城堡,我們也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不得不去。
小弟的班級在我們樓下,每次路過他們低年級的窗前時,我們這些大哥、大姐們都顯得優(yōu)越無比,并要特意裝出一副成熟的樣子??纯此麄円粡垙埩w慕的臉,我們有些滿足。哼哼嘰嘰的張揚(yáng),惹得他們很不舒服。
小弟班上有位女孩子,長得很漂亮。許多小男孩見了她都有那么一點(diǎn)不自然的表情。有一名男生常與這女孩在一起,這招來了小弟班男生們的不滿。
一天,弟弟放學(xué)回來得很晚,他說班主任有事找他。沒過兩天,那位男生的父親就找上了家門,說小弟拿了那男生的書包。奶奶問小弟:拿沒?
小弟堅定地說:沒拿。于是,奶奶這位全樓德高望重的女人,理直氣壯地把來人說了回去。
紅旗樓每兩個月就要掏一次垃圾道。那天我放學(xué)回去,看見有人問奶奶是不是丟了書包,奶奶盯著小弟說:我們家沒丟書包。
晚上,在奶奶的威逼下,小弟終于坦白交代了他的作案經(jīng)過。小弟也自然享受了一番革命式的教育。
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告訴小弟一個消息:那個男生是漂亮女孩的弟弟。
小弟瞪著眼,生氣地說:“你騙人!”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