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劉　偉

關(guān)于臍正門的“臍”，我當(dāng)初就特別好奇，還問及過師父。曾經(jīng)一度，我還以為這個“臍”字是奇怪的“奇”。后來，師父還專門給我解釋說，人在母胎孕育的過程中，是依靠臍帶與母體連著的，要由這里來呼吸，母親呼吸，你也呼吸。而營養(yǎng)也要由這兒像管道一樣輸送給你。當(dāng)你“呱呱”墜地，臍帶一剪斷，你的先天也就落于了后天。落于后天以后，也就與母體分離了，并不是先天狀態(tài)下的母子相依了。這個時候，你就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了，口鼻呼吸一口是一口；嘴巴吃飯，吃一口是一口。無論是有形的營養(yǎng)，還是無形的營養(yǎng)，都要依靠你自己的口鼻來后天補(bǔ)充。但是他又說，生命的過程，就是說人體一年有多少個呼吸，一吐一納，一呼一吸。這一年有多少個吸，全都有賴于五運六氣的賦予及個人稟賦，以及在你出生的那一瞬間天地父母賦予你的先天氣。這叫氣性，氣質(zhì)。不同的人，所稟賦的先天氣是不一樣的。諸如人是賢是愚，是善是惡，是聰慧還是笨拙等等，都取決于你脫離母胎，“呱呱”墜地前精卵結(jié)合那一瞬天地父母所賜予之稟賦。所以，中國古人結(jié)婚，要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天地是先天之父母，父母乃后天之父母；天地是大父母，父母是小父母；天地為無形之父母，父母為有形之父母。所以，人出生以后，天地賦予你先天氣以后，你成為另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后，完全要依靠你的口鼻呼吸與嘴巴吃的東西來營養(yǎng)你的血肉之軀，來維持生命這個后天存在。假如你七天不吃不喝，你這個生命體就完了；假如你一刻不吸不呼，你這個生命體也完了。如果餓你渴你，你可以活七八天；但如果讓你的口鼻不呼吸，你連七分鐘也活不了。所以說，生命也就一氣而已。這三分氣在，萬事在；三分氣斷而萬事休。所以，氣比吃的東西還重要。故，生命就是先天的元氣不斷耗損的過程。元陽之氣耗損殆盡，也就是這個后天生命體結(jié)束的時候。那么，反過來說，生命的過程就是要不斷地用后天的呼吸、飲食不停地補(bǔ)充先天，才得以使生命能夠延續(xù)。而延續(xù)的時間長短，就在于你補(bǔ)養(yǎng)的如何。所以，他說這門功夫煉的就是要把后天返還到先天，或者說是用以補(bǔ)充先天，乃至加強(qiáng)修煉后返還到先天的無極狀態(tài)。并說，中國的武學(xué)養(yǎng)生文化，都是返還之術(shù)。諸如道家內(nèi)丹之金丹派的九轉(zhuǎn)還丹，就是返還。正如老子所說：“摶氣至柔，能嬰兒乎?！眿雰旱臓顟B(tài)，就是先天，不知善惡，不知好壞，不知天不知地，就是混沌沌。老子還說：“復(fù)歸嬰兒之未孩”。我們認(rèn)為，孩子是天真的，卻偏偏也是不行的。因為，此時的孩子已經(jīng)是有思想意識的了。所以要“復(fù)歸嬰兒之未孩”，只有嬰兒是沒有善惡是非的，沒有得失榮辱與恩愛成敗。事實上，人類回到那個樣子，只是一種理想，但作為中國功夫和人生的修煉，要努力地往這方面去做。這種狀態(tài)，正如老子所說的“道法自然”，自然而然。師父還說，人從降生伊始，后天所有的習(xí)性習(xí)慣，最后都失去了天然和本然，失去了原來自然的東西。而這個后天的生理習(xí)慣，就養(yǎng)成了你很多違背自然的東西。其實，人的很多東西都是不自然的。假如有人認(rèn)為我什么也不練，什么也不修，那就自然了，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什么都不練，你那個習(xí)性的東西已經(jīng)固有了，來自于你的遺傳和你的生活方式，所以必須回到你那個最本然的狀態(tài)。這個本然的狀態(tài)是要經(jīng)過修煉的，要與天的自然合一，這才叫“真自然”。所以，練本門功夫，第一就是后天返先天，第二是達(dá)到先天真正自然無為之狀態(tài)。這個自然無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無所事事。如果什么都不做，那為什么他能把你打了，你卻打不了他。所以，功夫是練出來的，要從有為法練成無為法，要從有為練到無為。現(xiàn)在，很多太極拳師總是在說我要練空，我要松空等等。如果你本身就不存在“有”，你就練“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屬于頑空。而頑空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空，是指空有，而不是空無，最終要達(dá)到不空而空，空而不空。還有就是松軟，大松大軟，沒有一個老師告訴我，練太極拳只需要松軟就行了，絕不能把這些片面地理解。故，師父常說：“無中包含著有，由有為法練成無為法；由有意識，變成下意識，從下意識到無意識，再從無意識到潛意識?！敝v到拳理，他說：“人身之中，有形之中與無形之中，最關(guān)鍵的就是守中用中。”老子說：“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師父的這一觀點與后來李經(jīng)梧老師所教我的一樣。并認(rèn)為，一個不知守中，不知用中的人，肯定不懂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人渾身無處不中，先由大中而至全身無處不中。這門功夫的道理就是不斷地培元固本，守住你的本，強(qiáng)化你的后天，使你趨于并接近先天之狀態(tài)，讓人身小天地與天地大宇宙之間相互溝通。當(dāng)然，他也是很注重內(nèi)功心法，經(jīng)常強(qiáng)調(diào)相反相成，所謂“沒有冷無所謂熱，沒有動無所謂靜”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相對的。

還有就是，現(xiàn)在外邊流傳甚廣的河北形意拳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拳，十二大形。而他所教的是二十四形。我們常說的七星，他稱為七拳，并常說：“頭背拳腳身，肩肘腕胯膝，無處不打人。渾身無處不是拳?！毙稳荻男蔚恼Z句有：“狼躥狗閃貓上樹，兔滾鷹翻蝴蝶飛。牛驚馬跑羊頂架，虎撲豬拱龍折身。”等等。他練拳講究“不走遠(yuǎn)道走近道，閃就是打，防就是打，打就是防，閃就是進(jìn)，進(jìn)就是打”。細(xì)細(xì)想來，對每一動物習(xí)性之象形取意無不貼切形象。強(qiáng)調(diào)“不打消耗戰(zhàn)”，也就是一擊必殺。所以，該拳練不好，把握不住分寸容易傷人，或火候不到家，易被人所乘，傷到自己。故而他常常提醒不可輕易施用。但他如若施用，分寸與火候是掌握得恰到好處的。

他又提倡“會而不用”。大約學(xué)到第三年的時候，他提出教我一些實戰(zhàn)的功夫。他說：“我教你的沒有花拳繡腿。為什么不讓你參加表演呢?因為不好看。你記住，好看的不中用，中用的不好看。我教你的就不好看，也不能跟人家使。練不到，使不出來；練到了卻不能跟人使?！彼?，我認(rèn)為，他當(dāng)初教的這些東西有些還像李小龍的打法。后來，我拿雜志給他看李小龍，提到打法上的相近性。他說：“打法不重要，關(guān)鍵在功夫，有招沒功夫，誰都贏不了。既有招又有功夫，那才能打贏?！?/p>

練功講究“三才五行，六合八卦”。當(dāng)年，他還教了我二個樁——“抱嬰兒樁”和“獨立樁”。我腿上這點功力，就是他當(dāng)年教我站樁練的。

關(guān)于形意、八卦和太極理論，他講解道：“形意走的是太極圖里的‘S線，是直中曲，直若曲；八卦走的是太極圖的外八門，但是這外八門是圍著中心圓的，實際上是換位；而太極走的是兩個陰陽魚的陰陽眼，但忽陰忽陽，若不動，實際還動，動若不動。”另又講道：“在明代來式太極圖里，中間有一個中圓，要練這個，用這個東西貫通形意八卦

和太極?！彼裕f：“太極是動若不動，執(zhí)中守中，實際上是站在中心面對外圓。而形意是直若曲，直中有曲；八卦是走外圓(八門)，奔中心，打背面，體現(xiàn)一個‘快字。”練成這個，在人體中就相當(dāng)于練成中脈和中軸，這正是他所解釋的“三家合一”之核心。此可謂內(nèi)家拳之理。

另外，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為人處世方面教了我很多東西。我受他的影響太深了。他常道：“道隱無形，道在蓬蒿之間?！睂嶋H上也像在說他本人一樣。而且最神的還是他曾親口告訴我他自己在84歲那年去世，后來他還真是在84周歲去世的。他平時沒有什么嗜好，煙酒不沾，我也從沒見過他吃藥。唯一的一點嗜好就是喝茶。身材中等，臉色錚黃，像壽山石，非常滋潤的那種黃，頭發(fā)跟眉毛全是白的，但胡子全是黑的。他們家三代單傳，從他爺爺起到他父親再到他，50歲以后都這樣。印象很深的是，他那頭發(fā)白的跟雪似的錚亮。他也曾預(yù)言我的一生，我到現(xiàn)在也可以說過了半輩子，很多東西都是很應(yīng)驗的，許多事情都印證了他的預(yù)言，也包括對我兄弟、父親的一些預(yù)言。還有就是，他能在路上不經(jīng)意間遇到的素不相識的人中，突然跟我說：“你去問一下那個人是不是弟兄三個?！被蛘哒f：“你不信去問一下那個人是不是家里剛辦了喪事”等等，無不應(yīng)驗，都能從當(dāng)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因為我那時還是孩子，師父讓問我就去問，加上我也好奇。但開始也很擔(dān)心，尤其是問人家是否辦了喪事等不吉利的話題，弄不好，那是要招打的?！?jīng)過了幾次，無不都印證了他的話，所以后來我也就沒了這方面的顧慮。

我唯一的一次見他跟別人動手，是與唐山煤礦的一個采購員。那個采購員當(dāng)時在我?guī)煾缸〉母浇砍ｑv。采購員是個大高個，有一米八以上，上身穿著皮夾克，冬天有時還穿一雙皮靴，在當(dāng)時特別時髦。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當(dāng)時師父的相術(shù)通過我的口在他身上又得到了驗證，他感到非常吃驚，問是誰告訴我的，我都照實說了，但他臉上還是一副不屑的神情。一來二去，我跟他也比較熟悉了，他說：“我看你這小伙子也很靈動，我教你點功夫吧?！蔽耶?dāng)初有點不信，說：“你也會功夫?”他就說：“咋?瞧不起大叔呀?”我說：“沒有沒有。那你練的是啥拳?”他練的那個拳，我現(xiàn)在已記不清了，反正是個地方拳種。當(dāng)時我十五六歲，他說像我這樣的十個八個一起上也不成問題。我要求體會一下，感受感受，他說：“行呀，沒問題。我攥著你的手，你若能逃出去，就算你贏。”我當(dāng)初還真沒逃出去。他的手像鐵鉗子似的牢牢攥著我的手腕，我卻怎么也掙不脫。我說：“我服了大叔，您確實有功夫?！焙髞恚凑傇谘哉Z間表現(xiàn)出對我?guī)煾覆还?。沒事時，總好問我：“你跟那老頭練什么拳?老頭練的是什么拳呀?”等等。開始我也沒咋搭理他，總含混其詞。時間一長，他總拿點水果點心之類跟我套近乎，問急了，我就跟他說練的是形意拳。他讓我耍給他看看，我說老師不讓。他就說：“跟大叔又不是外人，怕啥?”然后，我就在他租的包房內(nèi)打了一趟拳。他說：“我看你的老師不行?！彼淮我淮蔚剡@么說，也還過得去，但他老是這么說，我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我也不敢告訴老師。后來，他大約反復(fù)說這話有一年多，我終于忍不住就問師父：“您見過前邊租房的那個采購員嗎?”師父就說：“你說他呀，知道。不就那大個兒嗎，咋了?”我說：“您認(rèn)為他功夫怎么樣?”他說：“會兩下子，不怎么樣。”我就試探性地問：“那您愿不愿意跟他交一下手?”師父就說：“你呀!你小子又在給我找什么事?”我這時連忙說：“他這個人有點出言不遜，對您有點不敬?！睅煾刚f：“那也無所謂，他敬不敬的沒關(guān)系?！蔽乙豢礇]戲。半年后，這個采購員又來了，這次，他有點激我：“你告訴你師父，我想跟他交流交流?！蔽艺f：“我?guī)煾杆桓遥膊辉敢馀c別人交流，再說我也不能跟他提這個事。”他說：“那你就說我想拜訪他?！逼鋵?，我心里很矛盾。我又想看他倆動手，但我又怕師父吃虧。因為，那時師父已年近六旬，而采購員卻四十來歲，正值壯年。但我最終還是告訴了師父。師父說：“我明白，讓他來吧。”回想起來，我當(dāng)初還真是特別興奮。于是，在一天的傍晚時分，采購員來到了師父家。師父家是三間房帶一個小院，采購員一進(jìn)門便寒暄著：“大哥，打擾您了，聽小梅說您老功夫不錯，小弟也愛好這個，您愿不愿意讓小弟也領(lǐng)教領(lǐng)教?”“唉，老弟喝水吧，這不重要。”師父坐在院中，手中一邊悠閑地?fù)u著蒲扇答話，一邊吩咐我去倒水。接著又道：“兄弟長年在外租房，這來來去去的，咱們也沒說過話。今天到我這來了，您說怎么個交流法吧?我這個老胳膊老腿多少年都不利索了。”采購員一聽：“噢，老大哥，您看這樣，咱就動一下手，點到為止吧?！睅煾刚f：“行啊!”然后把扇子撂在一邊，站起身來。兩人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只見采購員一個趔趄，“噌噌噌”直向墻根撞去，然后他猛一掉頭再次向老頭猛撲過來。這一次只見師父接著他的手腕往下一沉，說聲“坐著吧，兄弟?！敝宦牎斑恕币宦晲烅?，采購員“哎喲”一聲癱坐在地上。師父照樣搖著扇子，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說：“兄弟，起來吧。”這一回，他起不來了。我走上前去，說：“大叔，您沒事吧?”只見他額頭冷汗不止，臉色慘白。只聽他顫巍巍地對師父道：“老哥我不行了，我是真不行?！睅煾高@時就說了：“以后功夫沒練好，說話嘴上留點德。山外山，人外人，我這兩下子對付你還沒問題?！薄袄细?，我真不行，我不是您的對手，我服了。”采購員接著嘆道。這時，師父徑直走了過來，把他的胳膊撐起來拍了一下，說：“就這樣吧，兄弟，走吧?！彼@才強(qiáng)撐著站起來。頭也不回，很落魄地扭身就走。我趕緊追上問：“大叔，您真的沒事吧?”他還是頭也不回，一個字也不說地只朝我擺手。第二天，采購員就退了此處的租房到別地去了，從此再也沒見過面。事后，我才知道師父只是為了教訓(xùn)教訓(xùn)他，僅僅是閉了他的氣道，并未傷及他的內(nèi)臟。但即便如此，他也免不了要在家躺上一陣子。

現(xiàn)在細(xì)想起來，當(dāng)年若不是我有幸得遇恩師，他就像一陣風(fēng)飄過塵世，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那點東西他就全部帶走了。因為，第一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第二，知道他，認(rèn)識他的人中，也沒有人知道他會功夫。正所謂“大道無形，大道顯隱，道隱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