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駿騎

剛才還是鞭炮齊鳴,鼓樂喧天,頃刻一片沉寂,靜得雨點打在新泥上的聲音都能聽出一片長長的“哧”來。

母親的靈柩剛剛平穩(wěn)地厝放在離家很近的小山崗上,烏云就像一件迎面撲來的黑色披風(fēng),把遠(yuǎn)方的天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那扇形的云團像潮水翻騰著流動著,迅疾漫過了頭頂。隨之而來的風(fēng),壓彎了剛剛泛綠的草葉,雨點稀稀落落砸向這片我熟稔的土地。母親已經(jīng)離我們和她親手蓋起的老屋而去了。我默默地站在雨里,任淚水和雨水在面頰流淌。我不相信,轉(zhuǎn)瞬間慈祥的母親就躺在這個冷冰冰、沉甸甸的黑色棺木里,面如生前,只是不說話了,永遠(yuǎn)不說話了。不,天地之間哪一棵草、哪一抔土不是她靈魂憩息的家園?

二月的春雨淅淅瀝瀝,平添了一種凄涼,幾分憂傷。母親在二○○九年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那個陰雨連綿的凌晨,帶著對子女的摯愛,對生活的眷戀,走完了八十一年的人生路,壽終正寢。

送葬的前夜,身為長子的我像坐在黑暗的中心,只有一盞盞長明燈在棺槨四周忽閃著。兒時的我,每一次見到它,不知有多么恐懼。今夜,它終于平平靜靜地走近了我。它悄悄地在我的面前燃燒,等著我和姐弟們給它添油。就是這普通的菜油倒入燈盞后,頃刻成為陰陽之間的圣約?！白蛉者€是上香的客,今天成了受香的魂”。凝視著靈柩前母親的遺像,她正用眼神默默地看著我們,她的音容笑貌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回顧母親的一生,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沒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可值得記載的歷史。然而,在兒女們的眼里,盛滿的卻是母親的偉大。母愛是最無私的,為了我們兄弟姐妹的成長,母親猶如一頭躬耕鄉(xiāng)田的老牛,從年輕力壯到歲月染白雙鬢,像千千萬萬的母親一樣,她無怨無悔地付出著、透支著,流盡了汗水,淘盡了青春,皺紋布滿了曾經(jīng)年輕的臉,重?fù)?dān)壓彎了曾經(jīng)挺拔的腰。孩子一個個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似燕子飛出乳巢,母親也老了,但老了的母親心中裝滿的仍然是不在身邊的孩子們,哪怕是臨終前的一刻,她依然想著我們。

在同輩們眼里,母親是勇于追求幸福的新女性。她出生在太湖龍山宮的一個書香門第,祖父曾在山東為官。母親從小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后來家中過年的春聯(lián)多是她寫的,毛筆字寫得比我們都好。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父親是民間黃梅戲藝人,為糊口,搭成戲班子長年在太湖、望江一帶演戲。其時,母親才十四歲,一場接著一場地看父親的戲,她“看瘋了”,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毅然決然地來到一貧如洗的黃家。聽老人說,結(jié)婚時,連張床都沒有。從此,與父親相依為命,一切從頭學(xué)起,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父親二三十歲時,患上肺結(jié)核病。那時家庭的條件都不好,就連治病的鏈霉素都要托在上海當(dāng)兵的親戚寄來,家中哪怕一個雞蛋,都是父親奢侈的營養(yǎng)品,不難想象當(dāng)時生活的窘迫。盡管這樣,她還是和父親商定,每個孩子都要送到學(xué)校讀書,誰個留級,誰就停學(xué)。一九六五年七月,我中學(xué)快畢業(yè)時,年僅四十一歲的父親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這時母親三十六歲,除去夭折的一男一女,尚有四男四女,姐姐在中師讀書,我未滿十四歲,最小的弟弟出生不足百日。

在兒女們的眼里,母親是敢于與命運抗?fàn)幍膹娬?。面對一群失去父愛的孩?母親咬緊牙關(guān),眼淚流在肚里,不向厄運低頭,用孱弱而頑強的肩膀,支撐起這個家。從我懂事起,就很少看見母親臉上有苦戚之色。這一年,我也考入太湖師范。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在父親的厝基旁大哭了一場。她心里有多少話,要向父親說啊!她知道,只有讓姐姐和我讀出書來,才有出路才有希望。為了這個念想,白天她像男勞力一樣,泥里水里,風(fēng)里雨里,常年在生產(chǎn)隊上工,多掙工分,以便少欠隊里款子,多分點工分糧,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補到深夜。從那時起,母親就沒有任何形式的休息,除了忙碌還是忙碌。當(dāng)時的公社辦公地在我家附近,她還攬來為公社干部洗衣的活兒,掙點零花錢。月光下,母親跪在橋板上使勁搓衣的背影,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后來,二弟、三弟也只得輟學(xué)在家,為生產(chǎn)隊里放牛。年底分紅,因為是“短款戶”,到隊里稱口糧時,非但是最后一個,還難免要遭人白眼。那年頭,家中正缺人手,但對在學(xué)?！巴Ｕn鬧革命”的我,母親只是叮囑“不要參加武斗”,而沒有讓我回家?guī)退龗旯し?。安葬父親時,我和姐姐正在北京“串聯(lián)”。在她眼里,兒子在外“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才是正事。兒女有出息,她感到欣慰。一次在老家高老屋隊進(jìn)行文藝演出,我表演“數(shù)來寶”,正在興頭上,突然手中的道具——連接兩塊竹板的繩子斷了,觀眾一陣哄笑,搞得我下不了臺?；丶液?母親自責(zé)地安慰我,是她搓的繩子細(xì)了,還連忙搓了一根粗繩穿上,鼓勵我第二天繼續(xù)演出。一到冬天,母親手腳皸裂的口子就出血,鉆心地疼。冬陽里,母親馱來梯子,讓我扶著她爬上屋邊高高的枸骨樹,刮下樹枝上的油脂熬成油,用它在煤油燈上烘烤,把滴下來的油敷在手腳裂縫處,很是管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家中斷了頓,母親在夜里帶著我偷偷地從田里割來嫩花草頭,給我們充饑。她對我說起,一年冬天深夜,北風(fēng)呼呼地刮,伸手不見五指,她挑著一擔(dān)從隊里分回來的紅薯,跌了一跤,紅薯滾落一地。她在黑暗中摸啊找啊,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家。母親頭腦活絡(luò),頂著“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風(fēng)險,用自家種的辣椒磨成辣椒醬,挑到太湖縣花涼亭水庫工地上叫賣,兩角錢一盞,然后再從那里低價買來“黃姑子”魚,回家腌制成干魚,挑著貨郎擔(dān),挨門挨戶地賣;深夜關(guān)上門,偷偷摸摸加工蹦子床的棕繩,托人賣到城里。她將繩子的一頭系在門栓上,一手拉住棕條,仿佛有魔法似的,棕條在她手中變成了綿綿不盡的細(xì)繩。有時我一覺醒來,還看見母親在辛苦勞作。還制作鞭炮筒子,以換取油鹽錢,補貼家用。每年的大年夜,母親是最忙的人,孩子們玩燈籠戲牌燈,她卻在油燈下為我們準(zhǔn)備大年初一穿的衣服、鞋襪。買不起新襪子,就把大點孩子的襪底剪下來,縫上給小點孩子穿,權(quán)當(dāng)新的。為讓我的婚禮辦得體面,她連日帶夜,只身一人到岳西撞鐘河,買來“一腳踢”杉樹的書櫥、辦公桌、雙掛面的床。她先后親手蓋起兩幢一正五轉(zhuǎn)兩廂的磚瓦房,我們弟兄四人拆戶分家時,房子、家具齊備,“架起籠床就蒸粑”?？姑涝D(zhuǎn)業(yè)到淮南工作的舅父不幸病故,母親就把外祖母接到家中,為她養(yǎng)老送終。

在鄉(xiāng)鄰們的眼里,母親是樂于助人的熱心人。她為人熱情,知書達(dá)理,有客人來,就是沒有下鍋米,也要設(shè)法弄幾個雞蛋招待好。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總要穿上那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藍(lán)毛士林褂子,親自上門賀吊——份禮想必是東借西挪來的。晚年生活條件好了,鄰居有困難,她總是善解人意,不圖回報,給些接濟。哪家后生不孝敬長輩,婆媳拌嘴,弟兄分家,她心直口快,上門勸說,說些公道話。附近有老人故去,她當(dāng)自家事一樣,到人家?guī)兔?忙上三天三夜,還以主事人的身份給年輕人派活。誰個偷懶,她會說,你家往后有事,就不要別人幫忙?為母親送葬的那些天,四下的鄉(xiāng)鄰都放下手中的農(nóng)活,來操辦喪事,恰恰說明了她的人緣?！白邿簟睍r,從老宅門口直往陳橋的田畈上,長長的隊伍在連綿的春雨中伴母親走向安眠的青山,所到之處都設(shè)香案迎接,令我們再次感涕不已。淳厚的鄉(xiāng)親就這樣以純樸的方式,表達(dá)他們對一個勤勞聰慧善良的鄉(xiāng)間老人的全部尊敬。

母親兒孫滿堂,一張“全家?！?幾十個后人圍攏在她的身旁。被她拉扯大的兒女們,有五人接受了中專以上的文化教育,分別在黨政機關(guān)、教育、糧食、公安等部門工作,有的入了黨提了干,連最小的弟弟也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的殊榮。至于孫輩,多是大學(xué)畢業(yè),有的是碩士生,有的在北京大學(xué)讀博。

晚年,母親仍然在那幾間舊屋里忙碌著,只要我回家推開房門,她一定會放下手中的活抬起頭來,眼睛里放出嚴(yán)肅的光輝,口角上露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發(fā)已由灰白漸漸轉(zhuǎn)成銀白了。“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蔽乙卜高@個毛病。我曾經(jīng)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xùn)誨。所以,對于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于她眼睛里的嚴(yán)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懼怕?？涩F(xiàn)在,面對案頭上母親笑容燦爛的照片,理智告訴我,這樣的情景只能到夢中去尋了。正如太湖內(nèi)侄們送給母親的挽聯(lián):

姑母壽期頤五代同堂痛今朝懿福全歸稱鄉(xiāng)里;令郎名政教三孫大學(xué)悼此日芳魂含笑赴瑤池。

青年時,讀陶潛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直到今天,才領(lǐng)會詩人的心境是怎樣一種蒼涼。當(dāng)我提筆寫這篇悼念母親的文章時,止不住淚流滿面。按鄉(xiāng)下的說法,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七”了。陰陽兩隔,相顧茫茫。我想起老家山上陣陣春雨打在那春草萋萋的厝基上,想起紡織娘不眠的鳴唱陪伴母親一個個漫漫長夜的孤寂。至親至愛的母親,我以怎樣的傾訴,才能使您九泉下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