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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

2009-09-21 09:48徐站夫
陽光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永順母親

徐站夫

周喜良他們上班頭一天,看見了那個叫菱香的女人。

上班頭一天,不是下井,是參加培訓(xùn)。新工人下井前,都要進(jìn)行一周時間的安全培訓(xùn)。參加那次培訓(xùn)的是新來的農(nóng)民工。松塔兒溝一共來了他們五個人,除周喜良外,還有王樂、郭永順、江玉水、劉樹山。

那時候剛過了年,汽車在飄飄灑灑的小雪中整整跑了一天,才來到了這個井口。巨大的矸子山就像埃及的金字塔,高高的貯煤倉就像衛(wèi)星發(fā)射塔。宿舍的火炕上擺放著他們自己帶來的被褥,地上一個個擺放著他們盛雜物的箱子,還有一個暖壺放在箱子上,再就是他們下井帶飯用的飯盒子。他們新奇著,興奮著,又說又笑。王樂喜滋滋地說,等下了井,沒準(zhǔn)兒還真能挖著一塊琥珀呢!

下井后,我們看到的是什么?是巷道,有開拓巷道、回采巷道;還有地層,有巖層,也有煤層,墻壁一樣擋在我們面前……講課的人比比劃劃地說著。

突然井口大院亂了,很多人在朝一個方向跑,很快救護(hù)車開去了,急救車也開去了。井口大院一時寂靜下來。有個人去通知他們,井下出事了,上午的課就上到這兒。他們出屋時看見,救護(hù)車開走了,急救車也開走了,很慢很慢。

那天井下發(fā)生了啞炮崩人事故,死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個掘進(jìn)工,是個抱頭組長,還不到三十歲。放完炮,他領(lǐng)人進(jìn)掌子架棚、出貨。放炮崩落的礦體叫貨,矸石叫貨,煤也叫貨。后邊的人看見他進(jìn)了掌子頭,接著就聽到了那聲巨響。人們沖上前時,人就不行了。他一鎬刨到了一個沒響的火藥上。

下午培訓(xùn)接著進(jìn)行,課間休息時,見很多人都往井口門跑,周喜良他們也去了。井口門旁,一個女人哭著叫著要往井下沖,很多人圍著擋著不讓她沖下去。有人說,這女人就是工亡者的老婆,叫菱香。周喜良沒看清那女人什么模樣,只看到了她的臉在濃濃的黑發(fā)和黑衣間那一小片慘白,便默默離開了。

回到宿舍,五個人啞巴了兩對半。這事形成了他們對井口的第一印象。當(dāng)上煤礦工人的興頭兒,就像雨后松塔兒溝的洪水,還沒漲到岸邊,就消退了。那一夜,周喜良兩眼瞪著屋頂,眨也沒眨。

臘月里,礦上要招農(nóng)民工的消息,就在松塔兒溝村傳開了:五年一輪換,一年能掙上一萬塊!這消息火一樣燎著莊稼人的心。

周喜良的名是張春艷給報上的。周喜良到村部去報名,迎面遇上了同學(xué)張春艷。張春艷照例用一綹頭發(fā)遮擋著半邊臉。張春艷是支書張萬合的千金?;厝サ戎赡?張春艷說,我都替你寫上了。周喜良問你咋知道我是來報名的。張春艷忸怩了一下,聲音忽然輕了,說,你啥事我不知道。周喜良咽回去一句很壞很壞的話,只說你爸那兒,你可給說句話啊。哎!張春艷脆生生答應(yīng)了。

肯定沒問題了!周喜良一身輕松。父親一年前出外倒賣羊絨賠了本,再也沒有回來。大弟弟小兒麻痹,走動起來鉆天入地,找了個女人像侏儒,結(jié)了婚還跟母親住對面屋。二弟弟念高中,妹妹讀初中。周喜良二十五歲了,當(dāng)個代課老師,工資長期拖欠,連對象都不敢談。母親常常在天快亮?xí)r偷著哭泣。這個家,太需要一年這一萬塊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舅舅說,煤礦我知道,那地方還出琥珀呢!一家人笑不攏嘴。誰也沒見過琥珀,只聽說那是好東西。

那天吃完后晌飯,一家子人圍著周喜良說話。舅舅又來了,躡手躡腳的,先將母親叫到一邊,又叫他過去,說張萬合老婆找了,讓把張春艷說給周喜良。周喜良一聽就笑了,他告訴舅舅,他喜歡不喜歡張春艷,張春艷應(yīng)該知道,早在他們在課堂上亂傳紙條子的時候,他就讓她明白了,她咋又來了。

一家人誰也沒當(dāng)回事。第二天就去體檢,周喜良剛上汽車,一個聲音高叫道:周喜良,你給我下來!周喜良就像只中彈的鳥兒似的應(yīng)聲掉到地上。是那個人!一聞到那股老山羊皮襖的膻味,周喜良就知道是張春艷她爹——張萬合。

周喜良拍打著身上的土站起來,車已開走了,穿著件又肥又大的老山羊皮襖的那個人背著手也走了。

為啥呀?你為啥不讓去?周喜良追上去問。

不為啥!那個人小步快走,頭也沒回。不為啥咋讓我下來?周喜良小跑著追問。截我這說,你就是不能去!那個人越走越快。我告你去!周喜良虎著膽子又冒出一句。你哪告我哪接著!那股老山羊皮襖的膻味又一次隨風(fēng)飄來。周喜良腿一下子軟了,想哭,哭不出來,只是野聲怪調(diào)地吼了一聲。

周喜良的眼前,閃現(xiàn)出一枚蒼蠅的翅膀。

張春艷有一顆磨砂玻璃一樣的眼球,里邊半透明的晶體里,清晰地鑲嵌著一枚精致的蒼蠅翅兒,完美無缺。張春艷總是弄下一綹頭發(fā)來遮擋那邊臉。

周喜良越想越氣,都快氣死了。可氣歸氣,氣死又能怎樣呢?告張萬合,那是一時的氣話,也是瞎話,周家哪有什么氣力跟張萬合較量啊。

周喜良不知道怎么跟母親說,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天,傍黑進(jìn)家,屋里涼鍋冷灶,飯還沒做,母親見了他趕緊擦眼淚。舅舅捎過話來,說那頭還沒說死呢。二弟弟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張了幾張,想說什么,終于咽回去了。

爹親叔大,娘親舅大。第二天一早,周喜良去了舅舅家,還沒說話就哭了。小時候心里一憋屈,就對母親哭,大了就不想在母親面前流淚了。

當(dāng)著小學(xué)校長的舅舅是松塔兒溝第一智者。耐心地聽完外甥的哭訴,舅舅心氣平和地說,你爸找不著了,你們幾個,你是老大,是你們周家頂梁的柱子了,你不撐著,家就塌了。又說:你也不小了,這輩子的道,你自己趟吧。

聽了舅舅的話,周喜良心一橫,急匆匆趕回村去。撐起這個家!撐起這個家!!他緊握雙拳,自言自語著,激動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只要能撐起這個家,就算這輩子不結(jié)婚能咋樣,娶個張春艷又算得了啥呢!他徑直去找張春艷。在村部,他對張春艷說,可能誤會了,我是喜歡你的呀。張春艷頓時就傻了,啊啊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那只有特色的眼球也大放異彩。

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周喜良和張春艷拜了天地。

再沒什么障礙,周喜良順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上了采煤工。

起啦,起啦……深夜,一聲聲渾厚的呼喚,響在一個個夢的深處。為了防止上零點班的人睡過頭,井口安排了專人叫班。這一聲聲叫班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和韻味,周喜良第一次聽到時,恍惚間覺得幽微而空靈,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你們是煤礦工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結(jié)束了。

周喜良朦朦朧朧,爬起來穿衣服。王樂他們也醒了。周喜良前頭走,王樂、郭永順、劉樹山、江玉水羊拉屎似的跟著,不是哈欠連天,就是揉眼睛。走廊里有一個燈泡亮著,直晃眼睛。會議室里坐滿了人。都給我數(shù)著點兒!班長呂慶在吼叫,別他媽炮沒響完就往掌子頭鉆!呂慶這是在安全戴帽。班前會上講講安全叫安全戴帽。周喜良他們剛找地方坐下,呂慶便揮了揮手說,好,今天就到這兒。人們看著他們笑。王樂站在那里發(fā)愣。周喜良扯他一把,五個人相跟著,換衣服下井。領(lǐng)燈窗口人挨人,嗚哩哇啦說著話,人們看他們時好像都是笑著的。

井口女人稀少。食堂和燈房子的窗口總是擁擠不堪,就是因為賣飯的和發(fā)燈的是女工。而周喜良他們這些農(nóng)民工,無論打飯還是領(lǐng)燈,目光是畏葸的,動作是麻利的。開始時周喜良有點納悶:這些女的,礦上是咋選的,怎么一個個眼睛都是白多黑少?時間長了才明白,原來人家那是沒用正眼看他們。

這一天,周喜良他們?nèi)匀皇茄b車、推車。他們分在了掘進(jìn)隊,掘進(jìn)隊有一百多人,分三個班,每個班有兩個小組。他們組正在掘一條運輸巷道,已經(jīng)掘進(jìn)去二百多米,巷道既不平,也不直,好幾處泥濘積水,把鐵道都淹沒了。組長安排起活來干脆利落:你們五個,仨推車的,倆裝車的,干吧!

掘進(jìn)頭沒有輕松活計,而這推車、裝車怕是最累的了。下井快一個月了,裝車、推車,全讓周喜良他們這五個“偽軍”包下來了,全民工沒干這個的。

炮聲響過,王樂、江玉水綽起了大板鍬。很快,一車貨裝滿了。周喜良推動了礦車。推車有竅門,腳要踩在鐵道上,坡道勁兒要使在平道上,而這些他們還誰也不懂。周喜良彎腰推著車走,頭上帽斗戴不住,腳下爛泥踩不實,渾身是勁兒使不上。用力一蹬,車沒動,腳卻陷進(jìn)爛泥里,靴子給嘬住了。一腳邁出,光腳踩進(jìn)道木窩子里,腳腕子扭斷了似的疼痛起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后邊跟上來的郭永順、劉樹山停下自己推的車,過來攙他。周喜良看見,他們兩人也是泥猴兒模樣。周喜良試著走兩步,傷腳還是不敢著地。郭永順不讓周喜良動,他和劉樹山兩人倒騰著推著三臺車往外走。

這車咋雞巴推的!工作面那邊有個人吵吵嚷嚷地過來了,燈光亂晃。

這個人就是班長呂慶,全民工,比周喜良還小一歲,是全井第一個用皇軍、偽軍比喻全民工和農(nóng)民工的人。郭永順告訴呂慶,周喜良腳崴了。

呂慶手握燈頭一個一個點著他們的腦袋,笑著罵道,看看你們這熊樣,連車都推不了!郭永順說,傷得不輕,我們扶他上去吧。

上哪去?當(dāng)你們種地呢,想來來想走走?懶驢上磨屎尿多!告訴你們,你們這是十三出門子,頂個大人來的,想干就像個干的,不想干拉雞巴倒!

三個人垂頭喪氣,接著推車。周喜良心一橫,咬著牙推車就走,左腳每一著地都針扎似的疼。汗水不知流了多少,工作服早就浸透了。浸透汗水的工作服發(fā)出的那種酸臭味,要多難聞有多難聞。

裝車更不輕松。江玉水裝一會兒,就直起腰來叫道:哎喲我老丈母娘那個纂兒喲。呂慶不愿意聽,江玉水叫了幾次后,呂慶就不耐煩了,說貨這么多,快點裝你的得了,光叫喚個啥!聽著的人都說,江玉水裝車的時候,呼哧呼哧,喘得像個破風(fēng)箱。裝著裝著,江玉水咳嗽上來,扔了鍬,一口痰吐在灰白的矸石上,是黑色的。做巖巷是不吐黑痰的,江玉水心知不妙,仔細(xì)一看,哪是什么痰呀,是血!他什么也沒說,躲在一邊,偷偷哭了。

吃班中飯時,周喜良把飯盒放在膝蓋上,目光空洞,走神兒了。

周喜良知道,他們的合同期是五年,今后的每一天,他們都將像今天這樣,裝車推車。周喜良開始拷問自己:這些你都想清楚了嗎?這五年你能挺下來嗎?現(xiàn)在這才剛剛過去一個月,僅僅是整個合同期的六十分之一呀。

而一想到這兒,腦子里就閃動起當(dāng)初怎樣走出松塔兒溝那些情景。

這樣想著的時候,周喜良緊緊咬著下嘴唇,都咬疼了,才發(fā)覺。

周喜良是當(dāng)了組長后才又見到那個叫菱香的女人的。

他們學(xué)會推車了,靴子沒再進(jìn)過水,也找準(zhǔn)了下坡上梁的節(jié)奏。自然,周喜良沒再崴過腳——腳都崴過一次了,還能在那個地方再崴一次嗎?

他們還學(xué)會了打眼、放炮、砍棚、架棚。周喜良特別喜歡抱起錨頭打眼。在這個井口,人們都把電煤鉆叫作錨頭。緊抱錨頭突突突向巖壁挺進(jìn)的感覺美妙無比。主要是那種穿透帶來的亢奮。錨頭突突突響著的時候,周喜良的眼睛是緊閉著的,眼前卻輝煌一片,他仿佛看到了釬子頭在巖層里飛快轉(zhuǎn)動的樣子,金花四濺,粉末飛揚。隨著錨頭突突突鉆進(jìn),周喜良的兩腮在高頻率地顫動。釬子頭是剛磨過的,在厚厚的巖層中盡情地?fù)]灑著鋒利和堅硬,連周喜良緊握錨頭的手都能感受到它的爽利和瀟灑。巖石的粉末順著釬子桿的溝槽簌簌滑落。懷前的釬子桿在一點點變短。這感覺太好了。

不久,周喜良當(dāng)上了抱頭組長。這是胡子隊長讓呂慶安排的。胡子隊長是掘進(jìn)隊長,人們叫他胡子隊長,是因為他長了個栽絨嘴巴。

周喜良當(dāng)上組長那天,他們是上白班,下班后從澡塘子出來時,天空飄落著雨絲。有人說,這天真是喝酒天兒啊。周喜良記得說這話的人是劉樹山。劉樹山的話就像個火鉤子,一下子捅著了人們心里一直封著的火,一種很豪邁的情感,異樣地強(qiáng)烈,火苗子一樣,騰的一家伙躥了起來,越燒越旺。

他們都想喝酒,可是宿舍里沒酒。走!一個人這樣吼了一聲,就在前頭走了。后來,吼走的這個人,周喜良說是劉樹山,江玉水卻說是周喜良。而那個走字,聲音并不高,大家卻都聽到了,想也沒想,都相跟著走,有一種揭竿而起的勢頭,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街上的小酒館一家挨一家,一個個幌子在小雨中面目朦朧。所謂街,就是工村中的一條土路。這一帶,除了國有大礦外,還辦起了無數(shù)個小煤窯,餐館、洗浴、娛樂業(yè)都跟著發(fā)達(dá)起來,依煤而興的小鎮(zhèn)竟有些繁華了。一個個站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女子,打扮得莫不像《西游記》里某個洞府的小妖。誰也不敢多看她們一眼,一猶豫就會被捉進(jìn)洞去。他們看都沒看,就進(jìn)了菱香酒家。周喜良不知道,這是湊巧了,還是真有什么緣分。

店里擺設(shè)極其簡單,一個雅間門關(guān)著,外邊只有幾排“火車座”,厚鐵板鋪上塊地板革,就算作餐桌了。下館子喝酒,五個人都是頭一回,還以為酒店都這樣呢。后來才知道,這小店的店面其實就是菱香家的門房。菱香的男人在井下出事后,班上的工友們幫她把家改成了酒館兒,好讓沒有工作的菱香有個營生。

菱香是上菜時才露面的,玲瓏小巧的一個人兒,穿一件藍(lán)地碎花小襖,昏暗里,眉清目楚。周喜良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那天菱香那慘白的臉,心里一酸。聽說他們是礦上的,菱香就讓后廚給菜加鹽,又送了一個硬菜:爆炒辣子雞丁。爆炒辣子雞丁是那天他們吃的菜中最貴的,而且特別的辣,一口咽下去,要你一身汗。你們潮,多吃點辣的吧,菱香說。在松塔兒溝的字典里,潮是傻的意思。江玉水說,你這老板娘,怎么說話呢?菱香一怔,我是說,你們在井下,潮濕,涼,多吃點辣的,不得關(guān)節(jié)炎。菱香的聲音尖尖細(xì)細(xì)的,倒也挺好聽。也笑了一下吧?是笑了一下的,淺淺的。周喜良的印象里,菱香的眉宇間,還沒有完全顯現(xiàn)出后來的俏和辣,還隱隱的有一種憂戚。菱香說著扯起圍裙擦了一下手,問了聲菜淡嗎?淡就再加點鹽,就像自己家里的嫂子,或者媳婦,或者姐姐,看一眼讓人想家。那天往井下沖時她那股要死要活的勁呢?自己都不曾知道吧。

周喜良回過神來,專心喝酒。那天他們要的是燒刀子酒,高度的,誰也沒覺得辣,都搶著喝,多了也不知道多。人人都向周喜良祝了賀,把著桌子站起來,端著倒得浮流帶淌的燒刀子,說出些比燒刀子還熱還辣的話。當(dāng)了個丁點兒的小芝麻官,兄弟們竟這般看重,周喜良血往上涌,這酒醉死了也要喝!一口口燒刀子喝下去,周喜良直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火燒連營,豪氣沖天。

不知什么時候,菱香也參加進(jìn)來了,執(zhí)意自帶一瓶燒刀子。也不拿捏,先是讓喝就喝,后來是你喝我喝,跟著就是我喝你喝了。大家頭都暈了,舌頭也都大了。過后實在想不起來是怎樣一個過程,好像菱香也要祝賀一杯,周喜良拿著瓶子的手?jǐn)[了擺,表示不能再喝了,菱香就一下子抓住了周喜良這只手的腕子,周喜良就覺得自己的手腕子慢慢彎曲回來,手里的酒瓶子在慢慢向自己懷前傾斜,而他懷前那個已經(jīng)喝空的杯子里,又升起了酒。

我們家那位,也是下井的,也是抱頭組長呢,菱香輕輕地說。

這……我們都知道……周喜良哽聲說。

菱香一愣,周喜良接著說,出事那天,我們已經(jīng)來了。

天天領(lǐng)著七八個人干活,不容易啊……菱香松開了他的手,直直地看著他,貼心的話,說出話來,聲音還是輕輕的。

抱頭組長……不容易……世上還有人知道有個抱頭組長,還知道抱頭組長不容易呢!周喜良平生最聽不得這種撫摸心窩子的話,二話沒說,就用那只腕子有些酸麻的手端起那杯燒刀子,一飲而盡。

再看菱香,周喜良心里生出很復(fù)雜的情感。好好的個男人死在了井下,留下了她一個人帶著個孩子艱難地活在這世上,她男人還能知道這些嗎?周喜良覺得菱香好可憐,真是太可憐了。又想到自己,身在異鄉(xiāng)的漂泊感涌上來,下井半年多來的酸甜苦辣也涌上來,周喜良突然想哭,又不能哭,只好使勁憋著。

一時間,傾訴,成了周喜良的渴望,也成了每個人的愿望,大家都想安慰菱香,都想說兩句菱香的這個店,也都想說說自己。于是人人都敞開了心懷,一桌子人,肝膽都扔作一處,哪像萍水相逢,分明相識已久,像是一家人了。菱香一句你們可得當(dāng)心安全啊,惹得舉座涕淚繽紛,她自己也落下了淚水。

菱香酒家成了他們的心情驛站。菱香酒家天天不空桌。遇上痞子賴子在店里滋事賴賬,他們也出手幫著收拾收拾。菱香是個遇事拿得起來放得下的女人,酒飯一點都不多算他們的,過些日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到宿舍,把他們要縫要補(bǔ)、要洗要涮的東西,都卷巴卷巴抱走,弄好了等他們?nèi)ズ染茣r捎回來。

墻外,是一片葵花地。他們下井裝車推車的時候,滿地的葵花在悄悄地生長著,他們一直沒有留意。忽然有一天,窗外一片金黃,葵花們探頭探腦,從窗口朝屋里張望了。啊,葵花都開了!到秋天啦!他們發(fā)一聲喊,跳進(jìn)葵花地。地里好像剛剛下過小雨,一棵棵向日葵那肥肥碩碩的葉子上綴著水珠,一只只小蜜蜂忙忙碌碌,空氣甜絲絲的。他們看著、輕輕撫弄著一棵棵長得和松塔兒溝的一模一樣的葵花,像看到了弟弟妹妹,一個個喜得流出了眼淚。

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qiáng)烈地想起家來,一天都不能等。他們跟班長呂慶說了,呂慶又跟胡子隊長說了,沒想到竟是一路綠燈。幾個人下午就到街里最大的商場買東西,幾乎輪番說了一宿家人的好處,天一亮就奔汽車站了。

周喜良心一橫,沒有回家,錢托郭永順捎給了母親,自己只留下夠買飯票的。在路旁,看著郭永順?biāo)麄儚钠嚧翱谑栈爻麛[動的手遠(yuǎn)去,周喜良哭了。他也想家,卻不想回家。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那個院子,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家了。自己家沒有房子,婚就結(jié)在了張萬合家。換句話說,張春艷過了門,是周家媳婦了,卻仍住在娘家。要回家,就意味著要回到張家,就避免不了會看到張萬合,避免不了再開那個口。他已經(jīng)開口叫過張萬合一聲爸了,一個爸字叫出他一身汗。盡管婚算結(jié)了,他的心里,仍然無法接受命運突然塞給他的這一切。一種深重的屈辱感,一直暗火一樣燃燒在他心頭。我不回去!這四個字,他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了。郭永順?biāo)麄兌紒硐鄤?誰也沒能說動他。我不娶你閨女你不讓我出來當(dāng)工人,現(xiàn)在老子出來了,回不回你那個家,要不要你那寶貝女兒,就由老子主宰了!這樣想的時候,他感受到了一種很長時間都沒有過的暢快。

你不回去,學(xué)生怎么辦?江玉水問。錢有人捎行了,學(xué)生也不想親自往回送了?江玉水又問,還一本正經(jīng),一點都不笑。

周喜良沒說什么,他知道江玉水他們開的這個玩笑是善意的,他不想多說。半推半就也好,敷衍了事也罷,他已和張春艷行過了夫妻大禮。就是在那天夜里,他跟張春艷攤了牌:自己家里太難,到礦上以后掙了錢,得交給母親。張春艷噼哩叭啦掉著眼淚答應(yīng)了他,還叮囑他這事可不能讓她爹娘知道。

過了些天,郭永順?biāo)麄兙突貋砹?每個人包里都有捎給周喜良的東西,從咸菜疙瘩咸鴨蛋,到短褲鞋墊襪子,應(yīng)有盡有,其中多數(shù)是張春艷讓捎的。還有一個小手帕包,里三層外三層都縫著,撕扯開一看,是一個小小的荷包,大紅顏色,精巧玲瓏的一顆心的形狀,周喜良見過,大喜日子那天晚上,張春艷脫了外衣,這個小小的心就不知從哪兒蹦出來,跳蕩在他眼前。

菱香聽說了這個小小的心,要周喜良拿出來看,周喜良不肯。

不知從哪天起,菱香對張春艷感起了興趣,見面就張春艷長、張春艷短的,有時還故意弄下一綹頭發(fā)來遮擋住半邊臉,在周喜良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周喜良拿不準(zhǔn)自己和張春艷的事菱香是怎么知道的,也說不準(zhǔn)菱香究竟知道多少,總之是菱香特別地關(guān)心起張春艷來了。人多的時候,她數(shù)落周喜良,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把人家撈到河灘上晾著。只有他和她的時候,她又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為了掙兩個錢,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搭進(jìn)去了。

一輩子的幸福?周喜良故作驚訝,哪兒有賣一輩子幸福的?

不給你說了!菱香擰身走了。她對周喜良這么裝瘋賣傻沒辦法。

稱呼上,很費周折。開始周喜良叫菱香嫂子,菱香答應(yīng)了,說周喜良長得還真像她那位。沒幾天,菱香改口讓周喜良叫她姐,周喜良叫了,她又不干了,又讓他叫妹。說這話時,她眼神火辣辣的。菱香的女兒甜甜已經(jīng)三歲了,怎么算,周喜良也覺得她要比自己大兩歲,可是她偏不認(rèn)這筆賬,張口就是周哥。

周喜良什么都不叫了,他知道叫了意味著啥。江玉水說他傻,要是我,讓叫啥叫啥,不叫白不叫。五個人里頭,江玉水是心眼最活的,王樂看見過他和一個穿得怪里怪氣的女孩兒吃燒烤。江玉水家境好。父親是個能人,能和鬼神溝通信息,看陰陽二宅,送死人上路,樣樣精通,一年年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好吃好喝。父親早就想讓兒子傳承他的衣缽,兒子卻打定主意要用另外的法子掙錢養(yǎng)家,來下井就是他自作的主張,沒想到這碗飯竟是這樣的不好端,再想想離開家門時父親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便開始猜測父親那笑容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春節(jié)到了,這個年,周喜良依然沒有回家。菱香也說,這有啥戀戀的,還不回去疼疼人家,看看店里啥酒合適,給老丈人帶上兩瓶。那股老山羊皮襖的腥膻氣味頓時撲鼻而來。他心一橫,家是橫豎不回了。三十那天,他到食堂吃了口飯,一個人倒在炕上睡大覺,爐子里煤燒過了也不添。鞭炮最容易點燃漂泊感。冷戰(zhàn)、制裁是把雙刃劍,報復(fù)了張萬合父女,也刺傷了自己。

菱香讓他去,先是用手機(jī)發(fā)來信息,后又自己來請。三十他沒去,初一他也沒去,初二菱香開罵了,他才舉手投降,成了菱香的俘虜。菱香在想什么,他懶得猜測,明顯是裝糊涂。店已歇了,菜飯都是菱香自己弄。甜甜兩眼直愣愣地看著他,黑葡萄似的,很亮。爆炒辣子雞丁的氣味鉆進(jìn)屋來,嗆得他直咳嗽。酒還是燒刀子,醉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菱香比他還沒用,他喝她也喝,他哭她也哭,他醉她也醉了。他的腦海里,一浮現(xiàn)過張萬合父女的影子,端杯的動作就惡狠狠的。記不得醉話說了多少,只記得菱香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你長得真像他,你長得真像他。后來,屋就暗了,不知因為什么甜甜哭起來,不知燈是什么時候閉的。而那個夢,更是稀奇古怪。分明是又升了井,又像以往無數(shù)次升了井一樣,他脫光了衣服,更衣室里有點涼,他抱著膀子,鉆進(jìn)池子里,洗澡水熱熱的,真舒服啊。洗著洗著,池水里不知怎么就有了菱香。忽然就不是在澡塘子里了,而是兩個人在一條河里游動。游啊游啊,又不是河了,河沒那么寬,天連水,水連天,天和水都望不到邊際,而水都一樣,熱熱的,滑滑的,游起來舒暢無比。一露出水面,身子就起雞皮疙瘩,馬上縮回去。后來就有了尿意,井口有規(guī)定,誰也不能在澡塘里撒尿,他就憋著,最后怎么也沒憋住,還是尿了。再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原來就睡在菱香家的炕上,而菱香就躺在身旁。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意識到已經(jīng)做下了壞事,怕菱香馬上醒來,匆匆忙忙,慌了手腳,找到衣服穿上,悄悄溜了出來。

呂慶的班長被胡子隊長給刷了,讓周喜良接替了他。王樂算得清清楚楚,周喜良當(dāng)班長那一天,正好是他們?nèi)氲V一年零兩個月。

呂慶是個車軸漢子,一身好活計,卻沒個好脾氣,一頭犟驢似的,一個不合適,就橫踢豎咬,撅嘴騾子賣頭驢錢,家伙全打在嘴上了。他喝酒入井,被上邊來檢查的發(fā)現(xiàn)了,還跟人家吵。胡子隊長迫于壓力,只好把他刷了。

這件事在掘進(jìn)隊引起了一點震動。一些人找到胡子隊長,很生氣地質(zhì)問他,周喜良一個農(nóng)民工,當(dāng)個組長就夠意思了,咋又讓他當(dāng)班長了?

全民工們覺得跟農(nóng)民工不一樣,固執(zhí)地懷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優(yōu)越感。

鬧得最厲害的是呂慶,他到處嚷嚷,周喜良在胡子隊長身上花錢了。

胡子隊長把呂慶找去臭罵一頓,呂慶不敢還嘴,心里仍是不服。

那時候,呂慶所在的小組正在做一條皮帶道。一天,周喜良轉(zhuǎn)到他們頭去看工程質(zhì)量,發(fā)現(xiàn)掌子頭左首幫崩曠了,右首幫還瘦。組長認(rèn)賬,說以后注意。正在擴(kuò)幫的呂慶卻扔了尖鎬,歪在一旁,拉下帽斗,打起盹來。

這眼誰打的?周喜良問。他知道,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就是眼打得不合適。

我呀,怎么了?呂慶一挺身,站在了周喜良面前。事后郭永順告訴周喜良,那眼根本就不是呂慶打的,呂慶冒認(rèn)下來,存心想找他的茬兒。

還怎么了!周喜良指指掌子,看看你這眼打的,沒長眼呀?

呂慶立刻像點著了的炮仗似的炸了:周喜良今天我告訴你,你也別吹牛,看你那滿腦袋高粱花子,來跟我說這眼打得不好,你,敢不敢跟我比試比試,你要不是個兒,我勸你趁早回你們松塔兒溝,順壟溝找豆包吃去算了!

周喜良當(dāng)然不示弱:我要輸給你,這個班長我就不當(dāng)!

周喜良心里有譜,當(dāng)然他知道呂慶也不是善茬子。

打眼技術(shù)的要害在于眼位和角度,同等條件下,爆破崩落的礦體數(shù)量是一定的,不能多,也不能少。高手打眼,要充分考慮巷道規(guī)格、巖石硬度、錨頭及火藥雷管性能、工程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等等復(fù)雜因素,憑經(jīng)驗選擇眼的位置,靠科學(xué)把握釬子的角度,用穩(wěn)定的心理素質(zhì)排除各種干擾,一般是先打四個頂眼,接著一邊打兩個幫眼,再打兩個槽眼,最后打五個底眼。爆破后,要求頂板整齊平滑,兩幫不肥不瘦,不用找,不用擴(kuò),抱過腿子梁子就能架上。

比試分兩天進(jìn)行,胡子隊長和技術(shù)員當(dāng)裁判,很多人現(xiàn)場觀看。本來先后沒啥差別,呂慶卻爭了個先,一口氣打好十五個眼,放炮員一按放炮器,十五聲巨響先聲奪人,崩下的矸石裝了十五車半,僅僅超過標(biāo)準(zhǔn)半車。

人們發(fā)出一片叫好聲,這個水平,真夠周喜良攆的了。

周喜良微微一笑,不言不語。第二天,比賽繼續(xù)進(jìn)行。一個錨頭三十多斤,周喜良輕輕的提起來,理了理錨頭線,吹了吹機(jī)殼上的粉塵,將釬子頭抵在看好的眼位上,按動了開關(guān),錨頭便一下子高頻率地轉(zhuǎn)動起來。這一系列動作連貫緊湊,又不緊不慢、從容隨意,好像是在玩味,甚至都可以說有些優(yōu)雅了。接下來,只見周喜良緊抱錨頭,面向巖壁,前腿弓,后腿繃,身子向前傾著,心無旁騖,在突突突的聲響中,直直的將長長的釬子桿推進(jìn)巖層。也是十五個眼打下來,炮聲響過,生生就將呂慶多出來的那半車貨留住了,該長在哪兒還長在哪兒。

胡子隊長樂得閉不上嘴,直說沒見過沒見過。

呂慶再也無話可說,上前跟周喜良拉了拉手,表示服氣。

呂慶這人是這樣,他不服的人,天王老子都不懼;佩服的人,就要有個佩服的樣子。當(dāng)晚呂慶非要請大伙到飯店喝酒。他們?nèi)サ木频晔莻€小酒店。一走上那條街,周喜良就說去菱香酒家。那天喝的酒叫套馬桿子,意思是即使是像烈性的馬那樣的人,也會被這酒醉倒。呂慶從服務(wù)員手中要過酒瓶子,一杯杯都咕嘟咕嘟倒?jié)M,叫聲想喝的就喝,端起足有二兩的那杯套馬桿子,一仰脖見了底。大家都覺得滿腔的熱血直撞腦門子,也都干了滿滿的一杯。情緒火一樣騰地燃燒起來。酒又倒?jié)M,從周喜良開始,每人領(lǐng)喝一杯。還說,喝不了的別強(qiáng)喝呀,可誰又肯承認(rèn)自己喝不了呢,一個個哪像是喝酒,分明是在喝水。

菱香上酒,周喜良給呂慶作介紹,菱香連說我們認(rèn)識我們認(rèn)識。

酒后呂慶一定要送周喜良回宿舍,路上呂慶第一次叫了周喜良周哥。呂慶說周哥,呂慶以前不是人,看我今后的吧,你就拿我當(dāng)你的腿,當(dāng)你的手。

人心都是肉長的,大巷能貫通,人心也能溝通。不過周喜良還覺得,心和大巷一樣,要達(dá)到完美的貫通,兩邊應(yīng)該是在同一個標(biāo)高上,如果你比另一方低,就要提高上來,你不能指望誰將就自己。

掘進(jìn)隊出了一件大事:掌子透黃泥,王樂沒能上來。

出事那天是三班,他們小組出勤八個人,吃過班中飯,已是夜間十點多,又放了一遍炮,大家攉貨的攉貨,砍棚子的砍棚子。這時候,咔咔咔,那幾聲棚子來勁的聲音響了。已經(jīng)是質(zhì)量檢查員的王樂捕捉到了這種響聲??炫馨?要蹲掌子啦!王樂大聲喊。那聲音不只是王樂聽到,卻只有王樂迅速作出了反應(yīng),而且是惟一正確的反應(yīng)。王樂的第一判斷,還不是透黃泥,而是蹲掌子。

因為恐懼加焦急,王樂的喊聲變了聲調(diào),凄厲瘆人。

當(dāng)時掌子上大板鍬攉煤的聲音,溜子轉(zhuǎn)動的聲音,斧子砍梁子的聲音,人們說話的聲音,頂板掉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而那幾聲咔咔咔的聲響又不算大,王樂是怎么從中分辨出它來的呢?掌子來勁是常事,咔咔咔的響聲也常能聽到,王樂又怎么能聽出那幾聲的異常呢?難道他真像獵人海力布那樣,手里有一顆海龍王送的寶石,能聽懂飛鳥關(guān)于山洪就要暴發(fā)的議論嗎?

人無頭不走。人們一愣,都拿眼睛看周喜良??炫?周喜良扔了斧子,領(lǐng)起大家就往外跑。那條回風(fēng)巷,他們已經(jīng)做進(jìn)去二百多米。越跑他們越感到壓氣,眼球兒往外鼓,并且有一種強(qiáng)大的氣流在身后推著。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掌子已經(jīng)透了黃泥,但卻預(yù)感到事情不小,決不是一般的蹲掌子。跑出這二百多米,有人頂不住了,坐下來喘息、張望。王樂急了,叫起大家來又跑。

跑著跑著,發(fā)現(xiàn)劉樹山?jīng)]有跟上來。郭永順自告奮勇回去找。后來郭永順說,他沒跑多遠(yuǎn),腳下已經(jīng)有稀稀的黃泥在往外流淌。黃泥不算稠,卻挺粘,跑起來兩腿格外沉重。他知道事情不妙,趟著泥水又往里跑??炫苎健炫苎健镱^有人在喊。這喊聲只能是劉樹山的,郭永順卻怎么聽都不像。用礦燈一照,只見泥水里有一個怪物在撲騰著往外掙扎,比剛才粘稠了許多的黃泥已經(jīng)淹沒了他的腿肚子,頭上的帽斗早已不知去向,手中的礦燈被黃泥糊住了,發(fā)出微弱的光,只見他滿身滿臉全是黃泥,活像一個剛出土的兵馬俑。

郭永順救出了劉樹山。大家欣喜若狂,連忙上前救應(yīng)。兩人的腳和身子到處都是血口子。王樂清點人數(shù),那天呂慶休班沒上,江玉水等人都在,只是少了看滑貨眼的大鄭。大鄭看的那個滑貨眼,比他們的工作面還低五米,情勢萬分緊急。王樂返身就去尋找。安排大家背上劉樹山和郭永順去車場子等車后,周喜良站在原地等王樂。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周喜良已知不好,急得直蹦高。老天爺呀,你讓海力布變成了巖石,也非要讓王樂化成黃泥嗎?周喜良在心里悲愴地喊。黃泥流還在向外涌流。后來,礦救護(hù)隊員也下去搜救了,結(jié)果是無功而返。實際情況是,大鄭吃完班中飯,看看滑貨眼上下通暢,就提前升井洗澡去了。

周喜良升井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飛起一腳,將那個早已洗得清清爽爽的大鄭踢了個四仰八叉。他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力氣。

事故發(fā)生后,聽礦上的總工程師描繪,他們做的回風(fēng)巷上方的含煤層,已經(jīng)成了個大蜂窩,大礦采過的地段還沒等自然垮落沉實,小煤窯就來復(fù)采了,一個小煤窯就好比蜂窩的一個洞穴,地層失去了基本的承載能力,于是地表層的幾萬方黃泥毫無阻礙,幾乎是直接潰入了井下,所幸沒造成更大的災(zāi)難。所有生還的人都應(yīng)該感謝王樂。王樂平時不言不語,每個班他都要比別人早下井。安全上,質(zhì)量上,他嚴(yán)格執(zhí)行標(biāo)準(zhǔn),誰也不能走樣,不服他就做一遍給你看,罰的錢少,安全質(zhì)量又好。一個農(nóng)民工,時間不長,就贏得了威望和尊敬。

稍稍消停消停,周喜良和他們組的幾個人去醫(yī)院看劉樹山,大夫不讓見,說他剛睡著。周喜良說沒啥事了,各回各家吧,可誰也不愿散,也不說話,就那么跟著他在街上走。路旁有個臺球室,周喜良說咱們打兩桿臺球吧,王樂喜歡打臺球??蛇@臺球誰能打下去,桿還沒等拿起來,就都哭開了。

后來他們?nèi)チ肆庀憔萍?要了酒菜,也給王樂擺了副杯筷,誰每次喝酒都碰一下王樂那個杯,一連喝倆,結(jié)果都喝醉了。

王樂的遺體最終沒有找到,井口已將那個采區(qū)打壁封死,于是王樂可能成了這一帶深葬的第一人。劉樹山的意

識,永遠(yuǎn)地定格在他發(fā)出第一聲快跑的那一刻,任你親情友情暗示誘導(dǎo)千呼萬喚,也呼喚不回來了。

江玉水回了松塔兒溝,接著郭永順也回去了。周喜良勸郭永順留下,郭永順不吭聲;再勸,郭永順說,你讓我留這等死呀?他就噎住,沒詞了。

幾天前還熱熱鬧鬧的宿舍,只剩下周喜良和他的影子。在他的夢里,那些黃泥又透過多次,哪次他都是在奔跑中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家里打來了電話,周喜良若再不回去,母親就要親自到礦上來尋他了。

周喜良跟胡子隊長說了聲母親病了,也回了松塔兒溝。

踏上歸途的前一天,周喜良跑到半山坡上與井下黃泥透點相對應(yīng)的地方,在那個長年積水已經(jīng)潰入井下的空塌陷坑旁,扶著一棵青青的白楊樹,又哭了一回王樂。沒準(zhǔn)兒還真能挖著一塊琥珀呢!王樂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來。

等在村頭的不只是母親,母親身旁有了個半邊臉耷拉著頭發(fā)的張春艷。周喜良光跟母親說話,沒理睬張春艷。母親不讓了。咋的了你這是?酸梅假醋的,母親搶白起人來一點不留情面,在外面這是當(dāng)上駙馬了,還是當(dāng)上八州巡撫了,屋里人都不認(rèn)了?一年半了,這才回來!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

周喜良咋解釋都沒用,倒是經(jīng)張春艷一頓勸說才好了。他知道這是母親心焦,對他不回家有氣,又不好直說,就借他不理睬張春艷發(fā)作起來。他一直沒問,娘兒兩個相約到村頭去等他,是婆婆找的媳婦,還是媳婦找的婆婆。

母親說了一下午張家的好話。母親說人家張萬合挺認(rèn)咱們這門親的,大事小情都有個照看。母親說春艷是個好孩子,好媳婦,要不是眼睛有那點黵兒,輪不到你頭上。聽母親說,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母親大病了兩次,哪回都沒人告訴張春艷,張春艷不知咋就知道了,哪回都是她去醫(yī)院陪的床。兩家也離得近,有事沒事張春艷就過來陪母親說說話,干干零活,娘兒兩個越來越對心情。

說著說著,母親又哭了,說春艷這孩子命苦,嫁了個人,這么長時間了,連個人影也見不著??拗拗?母親就攆周喜良到張春艷那兒去。

你打聽打聽,現(xiàn)如今誰家媳婦,還讓男人把掙來的錢交給他媽?母親擦一把抹一把地說,就憑這個,咱也不能壞了良心!

當(dāng)晚周喜良去見張春艷。屋里擺設(shè)布置得跟當(dāng)年的新房一樣。張萬合過去抽了一陣子煙,問了問班長管幾個人,便喜滋滋的走了。只剩周喜良和張春艷的時候,張春艷側(cè)著臉哭了。春節(jié)那次以后,周喜良和菱香又有過兩回,回回都是理直氣壯的?;貋砗舐犃四赣H的話,看著眼前張春艷這個樣子,周喜良心里有些不安了??簧现芟擦际侵鲃拥?卻揮不去菱香的影子,草草收兵了。如果張春艷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眼里沒有婆婆,沒有這個家,天天躲在張家不過來,擺公主的臭架子,就像周喜良心里盼著的那樣,那就好辦了,誰知她竟是這樣。張春艷絮絮叨叨說了一宿話。他相信了張春艷也苦。

張春艷一點也不管男人在想什么,只是一遍遍地說著這么幾句話:喜良,回來吧,家里外頭,啥活我都不讓你動手。

妹妹來叫?;氐竭@頭來,母親又說,喜良呀,回來吧,回來,咱娘幾個,有糠吃糠,有菜咽菜,未必別人家能過,咱周家就過不下去。

二弟弟背著臉說,哥,回來吧,別凈考慮我了,那大學(xué)念不念,能咋的,可別在那兒受那份罪了——真的,哥。二弟弟的話,是真心的嗎?

家里房子越來越破了,房前屋后的楊樹粗了些,別的還是老樣子。大弟弟穿了件式樣新潮做工粗劣的T恤衫,顯得古里古怪。他多看了大弟弟幾眼,母親連忙解釋說,你寄回錢來,買化肥剩下幾個,我就做主讓你弟買了??礃幼蛹依锶酥浪貋?他覺得他們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親熱,竟多多少少有些客氣、生分了。梁上的燕子吵成一片,不知道是在致歡迎詞,還是抱怨他驚擾了它們安靜的生活。在礦上是那么想家,回到家了,心里又沒著沒落,沒處坐沒處站。他到山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家里那幾畝地,早就種好了,玉米是玉米,谷子是谷子,都長得好。他到小學(xué)看了看自己教過的那個班級,頂替他的老師是個女的,課講得挺好,板書也漂亮。好多孩子都認(rèn)不出他來了。他去了王樂家,又去了劉樹山家,給兩家的老人磕了頭,安慰的話卻一句也沒說出來。那時候說啥都沒用。兩家老人表情木木的,兒子出事時的情況一句也沒問。出來見到了江玉水、郭永順,兩人正在對圍著他們的男女老少講透黃泥事故,眉飛色舞,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有關(guān)井口的事,周喜良跟誰都沒說過,跟母親沒說過,跟大弟弟二弟弟也沒說過。能說什么呢?說自己吃了多少苦、摸過幾次閻王爺?shù)谋亲?沒意思。母親倒也問過,你在那咋樣啊,他說挺好的,母親再問,他還是說挺好的。

周喜良知道,家里的日子,仍然不能沒有自己月月寄回來的那些錢。

周喜良還知道,一個人到這世上,就是來吃苦受累的,何況自己是老大。

周喜良去找郭永順,郭永順說江玉水回去我就回去。周喜良又去找江玉水,江玉水說,別說那地方出琥珀,就是出皇上,我也不回去了。

周喜良又去看了看舅舅,就一個人回礦了。張春艷鬧了半宿,還是拿他沒辦法。走時周喜良沒敢告訴母親,怕母親發(fā)現(xiàn),啥也沒拿,空手出了家門。

剛走到村頭,母親就追上來了。周喜良跳上四輪子,讓二弟弟快開,去汽車站趕班車。四輪子發(fā)動起來了,他看見母親加快了追趕的腳步,跑著跑著跌倒了,坐在了泥坑里,兩手向空中亂抓著哭喊他的名字。

周喜良心一橫,讓二弟弟加大油門快走,一路熱淚橫飛。

啥也別說,書你給我好好念!周喜良粗喉嚨大嗓子地對二弟弟說,給我把大學(xué)考上!二弟弟沒回頭,四輪子瘋了似的跑起來。

周喜良回到井口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徑直來到班前。

胡子隊長沒有想到他還會回來。井口的很多人也都認(rèn)為,那個叫松塔兒溝的地方來的那五個農(nóng)民工的故事,在一次透黃泥事故之后結(jié)束了。當(dāng)他一下子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滿屋子的人先是大眼瞪小眼發(fā)了一陣子愣,緊接著就響起了掌聲——胡子隊長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掌,大家都跟著鼓起掌來。

那天周喜良是小跑著進(jìn)掌子頭的,進(jìn)了掌子頭就抱起了錨頭,像發(fā)什么狠似的,一口氣將一米二長的釬子桿全推進(jìn)巖壁里,憋得錨頭嗷嗷直叫。

周喜良的眼前,有什么亮了,就像一個人摸黑走出了一條長長的巷道。

周喜良沒再去找菱香,菱香的電話一律不接,菱香的事一律不打聽。

張春艷來信了:喜良,還生我的氣嗎?是個女人,沒個不想天天枕著男人的胳膊睡覺的。唉,咱沒那個命,就不強(qiáng)求了……家里事放心吧,有我呢。

周喜良回了信:咱媽有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腿腳不好,年紀(jì)又大了,地里的活,就別讓她干了。你說到家里的事,這是家里最大的事啊。

又是秋天了。墻外那片地上又長起了葵花。周喜良站在窗前望見地里燃起那片火焰的時候,怎么也在屋里坐不住,就來到葵花地里。葵花們圍著他站了一大片,都揚著臉朝他笑,咋看咋像松塔兒溝的父老鄉(xiāng)親??粗粗?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王樂、劉樹山他們。再就是刮南風(fēng)的時候,天地昏黃,熱浪撲面,一棵棵葵花在風(fēng)中奮力掙扎著往起站,一片片葵花葉子翻卷過來,護(hù)著低了頭的花盤,極像人用胳膊擦著眼睛哭泣,這他也受不了,擦著眼睛,回屋了。

張春艷打來電話:媽讓我告訴你,二弟弟用的錢,你直接寄給他吧。

他讓母親接電話,他說媽,那不好,老二在校用啥錢,一定得你交給他。

二弟弟寫來了一封很長的信,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他知道那里頭寫的是什么。但他還是看了。二弟弟的精神負(fù)擔(dān)太重了。他給二弟弟回了信,他在信里說你別多想,我掙錢交給媽,媽供自己的兒子上學(xué),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他不慎遭到了菱香的偷襲。那天他上零點班,下午正睡覺,被敲門聲驚醒了,只穿著短褲去開門,怎么也沒想到闖進(jìn)宿舍的是個女的——是菱香。一時菱香也愣了,她也沒想到周喜良會是這樣一副模樣。激情是在瞬間爆發(fā)的。情感的閘門大開,理智被沖得七零八落。說不清是誰響應(yīng)得誰,反正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就抱在了一起。突然周喜良走神兒了,腦子里全是張春艷——一雙手漸漸粗糙起來的張春艷,用一綹頭發(fā)遮擋著半邊臉的張春艷,絮絮叨叨和母親說話的張春艷……菱香問他這是怎么了。周喜良實話實說,他想起了張春艷。

菱香扭身走了。

后來,菱香又到宿舍來找過周喜良。

一天,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那條飄動的白紗巾,周喜良就認(rèn)出了是她。

你咋不去了周哥,我哪兒得罪了你這大班長?是我那的菜不香,還是我那的酒不醉人?菱香說著話就牽住了他的衣袖,走吧,那邊酒都燙躥了!

周喜良慌忙甩脫她的牽扯,說吃過了,這不剛從食堂出來。菱香不依,說那也不要緊,吃了飯不耽誤喝酒。周喜良又推說一會兒還有事呢,菱香有點要惱了,說喝酒不去,連屋你也不讓進(jìn)呀?周喜良摸鑰匙開門,卻怎么也找不對,試了一把不對,又試一把還不對。你就別給我裝哩格楞了!菱香上前奪過鑰匙,只一捅,鎖便開了。菱香進(jìn)了屋,周喜良只好跟進(jìn)來。菱香說:“嫂子真有法兒,那么幾天,就把一個失足青年教育好了!”周喜良默默看著她,一言不發(fā)。菱香說她就那樣好嗎?周喜良說我媽說她好。菱香說你媽說她好關(guān)你啥事,他說我是我媽的兒子呀。菱香狠狠掐了周喜良一把,出門噔噔噔走了。

菱香走了,也就好了,從那以后宿舍就肅靜了。有一陣子,井口麻將風(fēng)盛行,他跟著去湊熱鬧,結(jié)果輸了三十元,心疼得半宿睡不著覺,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挨過那東西的邊兒。又有一陣子,街上小姐便宜了,一次五十降到了三十,獨身宿舍里不少人去找,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約他同去,他還惱了,惡言惡語罵了人家。就像有篇報道里說的那樣,農(nóng)民工周喜良把一顆心全撲在工作上了。

每天,周喜良和工友們面對的就是厚厚的壁,是巖壁,就透著一股發(fā)腥的涼氣,而煤壁,則閃著亮亮的眼睛,視線被逼短,甚至連呼吸都給噎住了。

總是這樣——周喜良和他的工友們在技術(shù)員給定的位置拉開門子,開始挖掘一條巷道,他們一釬子一釬子地打眼,一車一車地出貨,一米一米地將巷道向前推進(jìn)。直到有一天——四個月,或者半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緊抱著的錨頭一下子打空,面前的巖壁透了一個窟窿,一股涼風(fēng)鉆進(jìn)衣領(lǐng),巷道貫通了,對面的巷道出現(xiàn)在眼前,他和他的工友們的心情也一下子豁然開朗。然后,他們又按照技術(shù)員給定的位置,開掘下一條巷道,期待著半年或者五個月之后的某一天,釬子桿又一次將剩下的巖(煤)壁穿透,再享受到那短暫的心情豁然開朗。周喜良當(dāng)沒當(dāng)班長感覺都是這樣,他當(dāng)上了班長也沒舍得扔下手上的錨頭。

張春艷在家把房蓋挑了,要翻蓋成新的,這事連商量都沒跟周喜良商量。

大哥你不知道,妹妹來信說,入秋那場雨,把咱家房子下漏了,后墻也往外閃。大嫂領(lǐng)著我們,連夜頂著雨,卸下一塊門板,扛根檁子,支在后墻上。

二弟弟寄宿在學(xué)校,剩下的一家子人全搬到了張萬合家去吃住,母親不好意思去,親家婆過來請。妹妹在信里說,張萬合家的木頭、石頭、水泥……凡是蓋房子用得上的東西,都讓大嫂劃拉過來了,她弟弟也讓她逼過來幫忙。

周喜良打回電話去說,反正是翻蓋一回,干脆把土墻也推了,就蓋個磚瓦房吧。另外,原來房子是七檁的,不抗年頭,就蓋成九檁的吧,梁柁和檁木都要干透了的,還要夠尺寸。張春艷在電話里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們就是這樣辦的,間量還放大了些呢。母親接過話筒,叫了聲喜良啊,就說不上話來了。喜良啊,半天母親才說,春艷啥也沒用我張羅,都是她跑,沒日沒夜的。

妹妹不斷寫信來,告訴些張春艷領(lǐng)人蓋房子的事,怎么讓瓦匠返工啦,怎么跟送沙子的人算賬啦,等等。還有,每天夜里,張春艷和她弟弟都守護(hù)在那兒,趕跑去偷木頭的人。大哥,快回來吧,看看咱家的新房子吧,就要蓋成啦!妹妹寫道??粗?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曾為翻蓋這房子發(fā)的那些愁。

終于,他看見家里翻蓋一新的房子了,新房子正是父親曾無數(shù)次對他們描繪過的樣子。那是那年的春節(jié),他回家住了二十天,一天一天地補(bǔ)償了張春艷二十天。最后他像模像樣地請張萬合過來吃了頓飯,又回到了井口。

他和工友們又在技術(shù)員給定的位置拉開門子,開始挖掘一條新的巷道。他們一釬子一釬子地打眼,一車一車地出貨,一米一米地將巷道向前推進(jìn)。直到有一天,他緊抱著的錨頭一下子打空,一股涼風(fēng)鉆進(jìn)衣領(lǐng),巷道又貫通了。

二弟弟考上大學(xué)了,把入學(xué)通知書復(fù)印了寄給他看。

他把二弟弟復(fù)印的入學(xué)通知書貼在了宿舍的正面墻壁上。

一個人的宿舍比有淋頭水的掌子頭還凄冷。三班倒本來就已經(jīng)顛倒了晨昏,他一個人哪還有啥生活規(guī)律,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自己弄的飯菜長出了綠毛,頭發(fā)老長老長也不剃,鞋被老鼠咬出了窟窿,屋子住成了個豬窩,憋悶上來就喝酒,喝醉了酒就一個人在屋里大喊大叫,醒過來又換上衣服下了井。

又是幾條巷道做下來,他已經(jīng)變得殘缺不全了:門牙被飛起的煤塊擊落半顆,左手無名指讓溜子咬掉了一截。這些他都沒對家里說。除了去給母親寄錢,他哪兒也不去,一天天,不是躺在宿舍睡覺,就是在掌子頭忙碌。他早就忘記了天陰天晴、月圓月缺,什么大片、明星、貪腐、艾滋病、NBA、火車提速等等,統(tǒng)統(tǒng)跟他沒有關(guān)系。把他跟外面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的是張春艷偶爾打來的電話。

比容貌耐看的是心,比兒女情長還長的是日子,比釬子頭還堅硬的是人的意志。

當(dāng)你面對厚厚的巖壁,憋得喘不上氣來,你沒有別的法子好想,只有一點點挖去擋在前面的巖石,令人豁然開朗的貫通,才會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

他夢見琥珀了!他們班的一個組在做一條煤巷,接班后他往掌子頭走,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前面光芒四射,就奔跑起來。他看見了自己奔跑的慢鏡頭,身子輕盈,雙臂輕揚……跑啊跑啊,直跑到眼前一片金黃。他上前抓起一塊,晶瑩剔透,金光耀眼。琥珀!琥珀!快來看琥珀啊!他大聲喊起來,直到把自己喊醒。

兒子出生了,他給兒子取名叫琥珀。

十一

手機(jī)響了,周喜良看是菱香的號碼,想了想,還是接了。菱香沒別的事,問周喜良這會兒在哪兒。周喜良說在井口。上來就過來!菱香不由分說地下達(dá)了命令。周喜良說沒別的事,我也許去。菱香說,來不來隨你便。

一絲絲歉意,涌上周喜良心頭。他又去菱香酒家喝過酒,但都不是他一個人去的。酒店生意有時冷清,沒別的營生,菱香也只好苦撐著。周喜良把酒錢都花在了她的店里。每月隊里都開一次班組長會,每次開會班組長們必有一醉,次次他們都是醉在菱香酒家。周喜良怕菱香耍飆,人還沒去,先想好怎樣脫逃。菱香好像還沒有死心,有一天,當(dāng)著呂慶他們的面,半真半假地問他,我店里正缺一個伙計,你到底來不來。她以為公開化會對周喜良構(gòu)成壓力。周喜良臉紅脖子粗,想了想說,我答應(yīng)另一個店了,也是當(dāng)伙計。人們笑起來,菱香便惱了,拂袖而去,從那以后便不再怎么搭理他。后來菱香的日子還是不遂心。他聽說,菱香也曾經(jīng)找過一個人,不知因為什么,過了不長時間就散了?,F(xiàn)在,菱香又讓他去,肯定有話要說,總躲著是不行的,無論怎樣,也應(yīng)該來聽聽她說什么。

周喜良到菱香酒家的時候,已是這天的傍晚。

在門口頓了頓,周喜良在服務(wù)員挑起的簾子下走進(jìn)里面。

菱香滿面是笑迎上來,一看是他,馬上換了另一副面孔,高聲道,喲,周大班長呀,今天太陽這是從西邊出來了,光顧我這小店了,走錯門了吧?周喜良支吾著,在門邊一個桌旁坐下來。屋里有兩桌客人在吃喝。菱香叫他到雅間,說了聲你等著,就帶上門出去了。周喜良翻看著油膩膩的菜譜,聽見外邊菱香很尖地笑,很軟地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等了半天,不見動靜。穿堂風(fēng)吹來廚房爆炒辣子雞丁的氣味。甜甜雙手高舉著一盒煙給他送進(jìn)來。周喜良害怕了,不知菱香搞的什么鬼,忙叫過服務(wù)員,隨便點了飯菜,端起來剛吃一口,筷子便被人一把掠走了。周喜良知道是誰掠走了他的筷子,站起來,不敢抬頭。誰讓你這就吃了?吃了就走是不是?菱香又氣又惱,啪地將筷子拍在桌上,噔噔噔出去了。

周喜良傻呵呵的站著,一直這么站著……后來,呂慶來了,胡子隊長來了,后邊還有幾個人,都是井口的。酒菜說上就上來了,有辣子雞丁。倒好了酒,菱香說,我先造個句,大家喝酒。大家忙把綽起的筷子放下,挺直了腰桿。菱香說,菱香早就想請你們來坐坐了,你們都是忙人,找齊了不容易。今天要不是周班長有空,還聚不起來。菱香這個小店能支撐到如今,多虧你們看我家那個人的面子,還肯光顧,這第一杯是感謝酒,說罷一口干了。大家也都一仰脖喝干。

這第二杯是祝賀酒,菱香一杯杯倒著說,我聽說,井口要報周班長當(dāng)勞模,不管上邊批不批,這都是件好事,我們都替他高興,也說明這幾年周班長干得不善,來,我們大家都舉杯,祝賀祝賀他!大家一飲而盡。

報他當(dāng)勞模的事,胡子隊長已經(jīng)跟他說了,批不批,他都知足了。

菱香一口一個周班長,他聽起來不大舒服。咋不叫喜良呢?叫喜良多好啊,他想。

酒又倒?jié)M,菱香說下邊這杯酒,才是今晚我請大伙來的緣由——菱香說到這兒停住,拿眼睛掃視一遍桌上的人。周喜良的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菱香接著說,我這店,開了這幾年,越來越覺得小了,檔次也夠不上,好多客人進(jìn)來看看就走了。想明天就拆了它,重建,想法是弄個兩層的。這是呂慶的主意。工程不小,麻煩不少,我一個女人家,怕料理不好,所以想請你們幫幫忙——這第三杯,是幫忙酒!說罷干了。有人叫了聲好,大家都搶先喝了,然后便爭著表態(tài)。

周喜良發(fā)了陣愣,卻也干了酒,跟著表了態(tài)。接著喝酒。沒劃拳,但都挺盡興。大家說了很多話,說到了一條千米大巷的貫通,也說到了周喜良的合同快到期了。大家都希望他留下來。菱香說,你快把嫂子接來吧。說得最多的還是未來的菱香酒家。燈光里,菱香兩頰飛紅,俏麗動人。偶爾兩眼灼灼的看過來,周喜良感覺到,菱香的心神是亢奮的,目光是空洞的,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酒喝到很晚才散。周喜良長久以來一直懸著的心踏實了,同時卻也生出一絲絲莫名的失落。該走了,他還門口磨磨蹭蹭,總覺得該跟菱香說點什么。

放心吧周哥,菱香突然一下子抱住他,狠狠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沒人纏著你了,我就把你當(dāng)親哥哥了!說罷松開他,拉起了呂慶的手,進(jìn)屋了。

呂慶沒走!周喜良一愣,追上胡子隊長問,呂慶怎么沒走呀?

都老大不小的了,還非得正式結(jié)婚才住到一起呀?胡子隊長說。

呂慶的老婆長期在外做買賣,這周喜良知道;呂慶跟她離了嗎?怎么一點都沒聽說?太孤陋寡聞了!當(dāng)然,這些他都沒再問胡子隊長。

十二

又是春節(jié)了,周喜良又回家過了個年。

如果周喜良愿意,以后所有的年,他都可以在家過了——他的合同即將到期。不過,動身前,胡子隊長已經(jīng)找過他,井口要跟他再簽五年。同期的農(nóng)民工,井口都打發(fā)了,只留下他一個。那時候,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勞模了。井口留人的條件,是專門為他量身制定的——當(dāng)上勞模的、擔(dān)任班長以上職務(wù)的農(nóng)民工。也有這樣的說法——井口報他當(dāng)勞模,就是想拴住他。那時候,大小煤礦遍地開花,像他這樣的采掘工,已經(jīng)是搶手的香餑餑了。他對胡子隊長說,他想想。

對聯(lián)掛錢兒,鞭炮燈籠,一家人身上的新衣服和臉上的笑容,一樣都不少。小琥珀會坐著了,地里收成不賴,二弟弟準(zhǔn)備考研,妹妹讀高二了。最大的喜事是父親回來了。父親說自己失去了記憶,被當(dāng)?shù)匾粋€蒙古族人家收留下來,記憶一恢復(fù),就找回來了。父親身體還好,只是古怪起來,放著多年的想象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的新房不住,非要收拾出小倉房,一個人搬到那里面去住。舅舅一頓臭罵也沒罵出來。周喜良回來后,只去叫了一趟,父親就出來了,像個孩子。

除夕吃餃子的時候,大弟弟公布了他總結(jié)的周家十大喜事。母親擦一把抹一把地說,想想五年前,哪有今天啊!喜良,虧了你和春艷啦。

請江玉水、郭永順到家來吃了頓飯。江玉水穿著一身灰不灰、綠不綠的制服。周喜良聽母親說過,江玉水回村后就接手看風(fēng)水了,江玉水卻沒好意思對周喜良說。郭永順手指纏著膠布。回村就養(yǎng)上牛了,郭永順說,也沒掙著錢,光落了個安全。三個人談得最多的還是那場透黃泥事故。說到王樂,三個人不免又一陣傷悲。最近劉樹山怎么樣?周喜良又問。還那樣,江玉水說,天天哪兒窄巴往哪兒鉆,鉆哪兒都不放心,還是半夜說跑就叫喊著跑了,開始是全家人出去追,后來是娘和媳婦追,現(xiàn)在只有他老娘出去追他了。吃著喝著嘮著,兩個人給周喜良戴了好多高帽子。江玉水說看你們家這日子過的,可松塔兒溝沒比的。郭永順說,人們都說你挖著琥珀了。周喜良一愣,問誰說的。郭永順說這還用誰說,你這還不算是挖著琥珀了呀?說著兩人舉杯敬他,周喜良說挖著了挖著了。

一家人圍著周喜良轉(zhuǎn)。他端杯,大弟弟就給他倒酒。二弟弟天天抱著小琥珀不撒手。妹妹老是纏著他問井下的事。早晨他過來,父母就陪著他說話。都知道他是五年前那個正月走的,誰也不說他合同到期的事。

過了十五,我就走啦,他說。

還去啊,不到期了嘛,母親說。

已經(jīng)跟井口續(xù)上了合同,再干五年,他說。

一屋子人一陣沉默。人們的嗓子眼都擠著許多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那你想好了?母親仰著臉問他,日子不短,又是五年啊。他說想好了。

五年,快!他樂哈哈地說,五年還不快嘛,五年,一晃就是五年。

母親又去上香了。周喜良站在暗處,悄悄地看著。母親先洗凈手,在觀音菩薩像前的香爐里插好三炷香,點燃,便艱難地跪了下去,咚咚地磕頭,然后雙手合十,久久地仰望著觀音菩薩像,口中默念著什么,慢慢的眼角便淌下了亮亮的淚水。自從王樂死那年他從家里強(qiáng)走后,母親就這樣做了,每個月初一、十五兩次,從未間斷過。他這幾年沒出事,母親一直歸結(jié)為菩薩的保佑。他曾想勸勸母親,又放棄了,就讓母親那張愁苦的臉在虛幻的佛光照耀下安詳些吧。

慢慢的,母親的身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周喜良看是張春艷。

十五過了,一家人,井下的事都不說,周喜良要走的事更是絕口不提。張萬合說村里找著煤了。張萬合身上的老羊皮襖已換成了羽絨服。你姐夫,自從和張春艷結(jié)了婚,張萬合就這樣稱呼他了,等辦下證來,你就回來當(dāng)?shù)V長??窗?周喜良說,然后就說別的了。他對小煤窯沒什么好印象。

周喜良說走,張春艷不答應(yīng),周喜良就又待了一天。

第二天起來就走了。說走就走,越不走越不好走。走也就走了。

錨頭鉆進(jìn)巖層那突突聲,又在周喜良耳邊響起來了。

日子就像巖層,五年的日子有多長,只有用釬子桿去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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