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萬龍
村莊的夜晚,總是隱藏著一些什么。而且每個村莊的夜晚似乎都有些不一樣。就拿我們芨芨灘來說吧,在我還沒長大的若干年里,我確實不知道,這個村莊的夜晚會藏住些什么。因為白天我懵懵懂懂,天一黑就睡覺。這個村莊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把它當成了整個世界。從我出生到我了解這個村莊到底有多大、人家的大門開向哪里,以及各家主人的名字叫什么,我大概用了十年的時間。
后來的時間里,村莊的夜晚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它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秘密,使我無法抑制對它的探究。
比如一只神秘之鳥,在深夜里鳴叫。最初聽到那只鳥叫的那個夜晚,我再也無法入睡。我感到有些害怕。這只鳥它叫了好幾聲后不叫了,停頓下來的這段時間我總覺得像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但是,這個夜晚非常平靜地過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我想,那只鳥天亮時它肯定飛走了。
一連幾個夜晚,我都在傾聽,可那只鳥再沒有鳴叫。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我突然又聽到了它的聲音。聲音很尖,也很脆響。幾聲鳴叫之后,這聲音便消失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隔幾天,那只鳥便在村莊出現(xiàn)一次,而且都出現(xiàn)在深夜。
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父親時,父親說,這只鳥已經(jīng)叫了好幾年了,沒啥奇怪的。我問父親,這只鳥它是什么樣子呢?我父親說,人們都叫它“遲雀子”,但它長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因為它只有在深夜里才出現(xiàn)。
我想,這也許是一只另類的鳥,它在整個白天鳥們的嘈雜聲中無言以對。它獨特的聲音和話語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表達出來,它覺得只有夜晚才適合于它簡潔的語言。它簡短的幾句話語,是專門說給那些在夜晚還醒著的人們的。它知道,這時候別的鳥們?nèi)汲良?它們的聲音全都喑啞,而只有它的聲音刺破夜空。它肯定想告訴人們一些什么,而且這些事情非常重要。但是它并不知道,人們根本不懂它的語言。它在夜晚響亮的聲音所要告訴人們的一切是虛無的。生活在這個村莊的人根本不懂鳥語。
幾年之后,那只在夜晚鳴叫的鳥消失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它的聲音。
或許它明白了,這個村莊對它的沉默和冷遇。它失望了,一去不返。
另一個像鳥一樣在夜晚說話的人是老徐。老徐是個看磨人,他在磨坊里幾乎度過了一輩子。我從童年起便記得老徐滿身皆白,連他的臉上都落滿了面粉。他在村頭出現(xiàn)都是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那個白晃晃的身子一閃一閃走進村頭的某一家,他的手中提著一個缸子,那是專門盛酸菜的缸子。他經(jīng)常提著這個缸子到村頭的某一家討要下飯用的酸菜。開始發(fā)現(xiàn)老徐走進村頭的時候,我著實下了一跳。我不知道,一晃一晃走進村頭的是個什么東西,他悄無聲息,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個幽靈。等了一會兒他從一戶人家的大門里走出來,一直向村外的磨坊走去。
老徐是另一個村莊的人,他的村莊離我們芨芨灘有好幾十里。因為那里沒有河,他們就把磨坊建在芨芨灘。芨芨灘人也不說什么,把這座磨坊當成了自己的磨坊。一村人都在這座磨坊里磨面。老徐和這座磨坊成了村莊的一部分。
我在芨芨灘生活了十六年,他是我所見到的惟一在深夜里獨自說話的人。他將一生的話語都傾吐給了夜晚。白天老徐默默無語,常??敢话谚F锨,在磨溝沿上走上走下,這兒掏起一锨沙,那兒挖起一锨泥。當人們和他說話時,他只是十分簡短地對答或是點一點頭。每當夜深人靜,獨自一人的時候,老徐便開始自言自語。他似乎是面對著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說話,而事實上這個人并不存在,他面前只有沉重的磨扇、厚實的地板和昏黃的油燈。磨坊四周的夜深不可測。孤獨的磨坊隱藏在夜色里,磨坊松開的板壁上透出一縷縷燈光。人們都知道,老徐還沒有睡,他肯定獨自一人說話。
據(jù)說,老徐年輕時便當了看磨人,從此再沒有離開過磨坊。許多年前,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有一個年輕的女子到這座磨坊磨面。磨坊四周結(jié)滿了冰,因為磨溝里的水常常漫出來,然后凍成冰灘。這個女子在背起裝滿糧食的口袋時滑倒了,再沒有站起來。這個女子死了。不久,年輕的老徐便來到了磨坊。人們說,這個女子是老徐的對象,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結(jié)婚。這似乎是一個傳說或是一個故事。每當我看到老徐的時候,就想起這個事。我常常望著老徐又想起那個女子,我想她肯定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我為老徐感到難過和惋惜。
人們說,老徐是個“眼見鬼”,他能看到那些鬼魂。他常常獨自說話,是在和那些鬼魂說話。假如這事是真的,那老徐肯定是在和他心愛的女人說話。那個女子雖然死了,但她活在老徐的一生中。老徐獨守磨坊,是要把他對這個女子一生的真情和思念都說出來,說給這個女子。當我離開村莊的時候,老徐已經(jīng)老了,但他仍然獨守著那座磨坊。若干年后老徐死了,那座磨坊便沉寂了,它在那里孤零零地站立了幾年后,又被拆掉了。磨坊和它的主人消失了,人們也許早已忘掉了磨坊和那里的一切,但我常常想起老徐。我對這個孤僻的在夜晚說話的人充滿敬意,他是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依靠思念和真情生活了一生的人。
有一年,我被一陣似乎是遠遠的、背背的聲音從夢中驚醒,是挖土的聲音。咚——咚——一下又一下,我豎起耳朵屏聲靜氣地聽時,這聲音就在我家的馬棚里。我一下翻起身,跑出門去,想把這事告訴父親,結(jié)果我看到馬棚里亮著燈盞,父親和二哥正在往上吊土,一個往下挖的窖正在往深處掘下去。蹲在窖里挖土的是我大哥,他挖一陣,然后往二哥吊下去的籃子里裝土。裝好喊一聲:好了!父親便和二哥往上提。提上來的土倒了一大堆。
我們家早就有一口窖,它就在南墻根里。那口窖很大,是口好窖,冬暖夏涼。這口窖從來沒有藏滿過東西,更多的時候它幾乎是空的。有這么一口窖就已經(jīng)足夠了,父親為什么又要挖一口新的?我感到無法理解。我湊過去想問問父親,父親看見我被驚醒了,對著我說,你快去睡你的覺,這有啥好看的。要不是怕耽誤你上學,讓你下窖裝土,也許比你大哥靈便些。我說,南墻根里已經(jīng)有口窖了,為啥又在這馬棚里挖一口呢?父親望了望我沒有說話。這時二哥壓低聲音對我說,你還啥都不知道,你去看看,村里好多人家都在偷偷挖窖,家家的門口、巷道都是挖出來的新土。我說,那大家都挖窖干什么?二哥說,誰知道呢?也許人們都想把好東西藏到窖里。也許明年是個從來沒有的豐收年。收來的洋芋堆成了山,提前挖好了窖,到時候,就不怕洋芋沒處藏了。你想,人家都在偷偷準備,我們不做準備行嗎?到時候,人家都把好東西藏到窖里,而我們的東西卻放在顯眼處,那么多的糧食、洋芋,還有許多東西都存放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別人會以為我們是這個村莊最富的人家,富得東西都沒處放了。假如工作組來了,揭開柜蓋,打開倉子看看這個村莊的生活到底過得怎么樣。別人把東西都藏在隱蔽起來的地窖里,而我們家的卻被一眼覷透。到時候,我們家就成了這個村莊的冒尖戶,就會引來許多嫉妒的目光,說不定哪一天壞事情就會輪到我們家的頭上。到那時候一切就都晚了。
許多個夜晚,我再也睡不踏實,我迷迷糊糊聽到整個村莊都是挖土的聲音。天亮的時候,這聲音便停下來,但人們的豬圈里、廁所里和門前坑坑洼洼的地方全都墊上了一層新土。村莊里一股又一股的土腥氣撲鼻而來。許多人若無其事地倒背著手相互串門,誰都知道,許多個夜里大家都在悄悄地挖窖。大家都把窖挖在別人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
有時候,許多人湊到一起閑諞,但誰也不說挖窖的事。
這些窖成為這個村莊的秘密。
也許只有我知道,有一個人夜夜走出村莊,天亮前又回到村子。
這個人要去的地方正好經(jīng)過一塊麥地。一年四季這塊地里總踏出一條小路。人們總是弄不明白,這塊地里是誰走出的路,通過這條小路,這個人去干什么?
這是一個人的路。
我知道這條小路是誰走出來的,但我始終沒有說出來。我知道假如在大家面前說出這個人是誰,地里的小路是他在夜晚走出來的,那么這件事將會大白于天下,整個村莊就會引起一場騷動,人們是是非非的議論就會像洪水一樣潑到這個走小路的人的頭上。這個人也許就會在眾人面前無地自容,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接下來這條小路就會因為再沒人走來走去而消失掉。這樣一來,如果小路那頭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就會因為再也沒有人在深夜里耕種而荒草連天、顆粒無收。如果小路那頭是一個女人,那么她也因此而夜晚獨守空房,輾轉(zhuǎn)難眠。
這是一個人的小路,是一個人的秘密。我無論如何不能說出來。
這條小路把一個人的白天與黑夜連在一起。這個人多年來把自己分成兩半,白天他把自己交待給這個村莊。他和大家一樣,走出家門,走進田野,掄鎬揮锨,汗流浹背,在為自己的生活奔忙著。而夜晚,他又會在另一個村莊的某個女人的土炕上愉快耕耘。然后,他便躺在女人的懷抱中像一個孩子般酣然入睡。
我一直把這個秘密深藏起來,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說出這個人的名字。
在芨芨灘這個村莊里,它的夜晚,肯定還有人干一些大家不知道的事情。
王平智就是一個。
他是個外鄉(xiāng)人,有一年挑著剃頭擔子來到這里,便住下來,一住就是幾十年,再也沒能走出這個村莊。他盡管在這個村莊住了幾十年,但到老他似乎也沒能弄清楚這個村莊。他一直想弄清它,尤其是夜晚,這個村莊黑黑的隱在夜幕中,這對他似乎是一種誘惑。于是他在每個漆黑的夜晚,像一個幽靈,在村莊的每個角落里游蕩。他想在夜色的掩護下窺探這個村莊的一些隱私。他知道隱私一般都在深夜里發(fā)生,而每個夜晚他都不能入睡。這個夜晚他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另一個夜晚他又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他在每一扇大門前駐足,然后順著門縫探視。有時候,他把耳朵貼在人家的后墻上一動不動。我不知道,王平智在芨芨灘幾十年的歲月中到底看到、聽到了些什么。他開始就想把自己全部地融入到這個村莊里,但他從別人的眼神里看出,他始終是個外鄉(xiāng)人。在這個村莊里他只是個過客。幾十年中,他想在夜色中看透這個村莊,而事實上,他除了在月色里,偶爾能夠看到自己虛幻的影子,在夜深人靜時聽到幾聲震耳的驢鳴、狗吠,它什么也看不到、聽不到。
幾十年后的一個夜晚,他把自己丟失了。
許多個年頭,我們芨芨灘陷入饑餓或半饑餓之中。人們的身上滿是塵土,衣服破爛不堪,個個面黃肌瘦。連煙洞里冒出的煙也是乏乏的,風一吹就散得無影無蹤。我們一起掙扎在生存的焦慮之中。那些年的夜晚,人們?yōu)榱松俸馁M一些體力,天一黑就上炕。躺在土炕上誰也不能入睡,饑餓使人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個村莊饑腸轆轆。
就在某一個腹內(nèi)空空的夜晚,我突然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一股清油和白面的香味。在這饑餓的夜晚,這香味特別濃烈,在此后幾十年的日子里,我再也沒聞到過這么濃的香味。我偷偷穿上衣服,悄悄溜出大門,我很想知道,是誰家在深夜里做出如此美餐。我想,這個夜晚,許多人都聞到了這股香味,他們也許都被這香味引逗著難以入眠。以后有好些夜晚,村子里都彌漫著這濃香的味道,但我始終不知道這股香味出自哪家。
有一天晚上,父親還沒睡覺,他在和當飼養(yǎng)員的表舅閑聊。我小心地對父親說出我聞到飯香味的事。說這話時我有些恐慌,我怕父親罵我。父親并沒有罵我,他告訴我,他知道這飯香味出自誰家。因為這家有人在外面工作,這個村莊也只有這家在這樣的日子里才能吃上白面,而且還有清油熗飯。最后父親對我說,娃娃,好好念書,以后走出去,吃一碗飽飯。父親說這話時,坐在一旁的表舅一言不發(fā),過了半天他突然站起來,低聲對我說,走,跟我到飼養(yǎng)院去。我不知道表舅叫我到飼養(yǎng)院去干什么,我就乖乖跟著他走。到了飼養(yǎng)院,表舅四處看了看,大院里靜悄悄,只有牲口嚼草的聲音。表舅把我領(lǐng)到他住的房子里,從立在墻根的飼料口袋里裝了少半袋飼料,用手提著,把我送出飼養(yǎng)院的大門,將半袋子飼料放在我的背上,低聲說,娃,這些飼料,找個籮隔一隔,叫你媽偷偷烙幾個餅,帶到學校去吃。我不知所措地背著半袋子飼料住家走時,充滿了恐懼和驚慌。
多少年了,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我在對表舅感到無以言表的感激之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多少年過去了,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底,從來沒有對人講起過。今天我把它說出來時,我仍然感到一絲不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許多年前,我在村莊里生活的那些夜晚,就像一個個夢境,有時我在夢里,有時又在夢外。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穿越這些夢境,直到現(xiàn)在仍在穿越。也許這一生我再也走不出這些夢境了。直到有一天頭發(fā)變白,牙齒掉光,雙腿走掉,老死在夢里。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