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公元937-978),字重光,是五代十國時期南唐最后一個皇帝,史稱南唐后主或李后主。當(dāng)他即位之時,趙宋已代周建國,南唐形勢岌岌可危,他在對宋王朝的委曲求全中度過了十五年偷安、享樂的生活。公元975年,南唐被北宋滅亡,李煜肉袒出降,成了俘虜,從南唐都城金陵(今江蘇南京)被押送到宋都汴京(今河南開封),封“違命侯”,過著“北中日夕,只以淚洗面”的日子。從此,一個掌握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一國之主,失去了往日奢侈豪華的帝王生活,忽而成了一個失去家園任人宰割的階下之囚。他的這種一落千丈的遭遇和當(dāng)時的悲哀之情,在他的一首《浪淘沙》中得到了表現(xiàn)——“簾外雨潺潺,春意瀾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在這首詞里,作者把囚徒的現(xiàn)實和帝王的往昔比作一個是在人間,一個是在天上。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生活境遇的巨大變化,使他從醉生夢死中清醒了過來;也正是囚徒的“人間”生活,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生機,使他的詞作從此有了更為廣泛而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他工書、善畫、洞曉音律,詩、詞、文皆通,以詞的成就最為突出。在五代時期的詞人當(dāng)中首屈一指,對后世的影響很大。由于從南唐君主降為宋朝囚徒的巨大變化,他的詞分為前后兩期。前期詞主要敘寫原先宮廷豪華生活和男歡女愛之情,后期詞幾乎都是抒寫對昔日生活的懷念和傾瀉變?yōu)榍敉胶蟮纳畎Ь尥础?/p>

前人吊李后主詩云:“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钡拇_,作為一個“好聲色,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沒有什么好說的?？墒亲鳛橐淮~人,他給后代留下了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血淚文字,千古傳誦不衰。這首《虞美人》,就是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篇。相傳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之夜,在寓所命故伎作樂,唱《虞美人》詞,聲聞于外,宋太宗聞之大怒,命秦王趙廷美賜牽機藥,將他毒死。所以,這首《虞美人》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后主的絕命詞。整首詞通過今昔交錯對比,表現(xiàn)了一個亡國之君無窮的哀怨。

《虞美人》原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詞牌,據(jù)說取名于項羽寵姬虞美人。因李煜填此詞的名句,又名“一江春水”,此外又名“玉壺冰”等。雙調(diào),五十六字,上下闕均兩仄韻轉(zhuǎn)兩平韻。李煜選擇這一詞牌來表達自己的亡國之痛,絕非偶然。細品此詞,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李煜所抒發(fā)的情感,與“霸王別姬”這一歷史典故的凄美意蘊,二者暗中實有相通之處。一種詞牌名稱初創(chuàng)之時,與詞中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這也決定了詞的聲調(diào),或高亢激昂,或低沉委婉。李煜精通音律,更能體會《虞美人》這一詞牌所代表的情感,再加上他對項羽身世的認(rèn)同感,選擇《虞美人》這一詞牌便在情理之中了。李煜在創(chuàng)作此詞的時候,潛意識里或許會聯(lián)想到項羽和虞姬的故事,但是最直接的創(chuàng)作沖動,還是源于他自身的慘痛經(jīng)歷。

這首詞通篇采用問答,以問起,以答結(jié),以高亢快速的調(diào)子,刻畫詞人悲恨交加的心理活動。“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薄按夯ㄇ镌隆本哂懈叨鹊母爬ㄐ?將現(xiàn)實與往事融為一體。這四個字,勾起了詞人多少美好的回憶!對“春花秋月”的吟詠歌唱,在古典文學(xué)中屢見不鮮,但論起悲涼深沉,則莫過于李煜。他劈頭怨問蒼天:春花秋月,年年花開,歲歲月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完了呢?“春花秋月”,人多以為美好?？墒?從后主處境設(shè)身處地去想,過著囚徒般生活的他,對人生已經(jīng)絕望,遂不覺厭春花秋月之無盡無休,其感情之極端悲苦可見。后主面對春花秋月無窮無盡之時,不由感嘆人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度花謝月缺而長逝不返。

于是轉(zhuǎn)而向人發(fā)問:“往事知多少”一下轉(zhuǎn)到社會現(xiàn)實中來。“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國當(dāng)皇帝的時候,可是,以往的一切都沒有了,都消逝了,都化為虛幻了,他深深嘆惋人生之短暫無常。

“春花秋月何時了”雖然帶有疑問的語氣,但是詞人并不需要我們來作答。這一句和下一句“往事知多少”的語氣差不多,都是在疑問中包含著感嘆。在這類似于“天問”的感嘆中,體現(xiàn)了詞人對人生的深切感悟。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曾有類似的發(fā)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宋代詞人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也是以類似的問句開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眮児挪蛔兊淖匀痪跋笈c人生的短暫、人世的滄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春花秋月”是指時間的延續(xù),“往事”則是數(shù)量的累積。時間仍在延續(xù),但往事已經(jīng)不再。在人生剩余的日子里,詞人只剩下了回憶。時間成為一座空洞的墳?zāi)?美好的花月對詞人而言也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春花秋月永無休止,往事已多得記不清到底有多少了。時間的長河,裹挾著人的生命,一起向前推移。而突然有一天,時間依舊在流逝,人卻仿佛被拋到了時間的長河之外。這個被生活無情遺棄了的詞人,站在時間長河的岸邊,凝望著依舊不停流逝的河水,極力想從中尋找到過往生命中那些快樂的浪花,眼前卻只剩下一片茫茫。據(jù)史書記載,李煜當(dāng)國君時,日日縱情聲色,不理朝政,枉殺諫臣……透過此詩句,我們不難看出,這位從威赫的國君淪為階下囚的南唐后主,此時此刻的心中有的不只是悲苦憤慨,多少也有悔恨之意。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庇尚窍氲焦蕠覉@,小樓又一次春風(fēng)吹拂,春花又將怒放。回想起南唐的王朝,李氏的社稷——自己的故國卻早已被滅亡。詞人身居囚屋,聽著春風(fēng),望著明月,觸景生情,愁緒萬千,夜不能寐。一個“又”字,表明此情此景已多次出現(xiàn),這精神上的痛苦真讓人難以忍受。他完全以一個失國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國之恨,表現(xiàn)出后主任情縱性,無所顧忌的個性和他那種純真而深摯的感情。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北M管“故國不堪回首”,可又不能不“回首”。這兩句就是具體寫回首故國的。故都金陵華麗的宮殿大概還在,但宮殿的人卻已不再是從前的人了。這里暗含著李后主對國土更姓,山河變色的感慨!回想中有多少的悲恨在心中,“只是”二字的嘆惋口氣,傳出物是人非的無限悵恨之感。

“亡國之音哀以思”,由于亡國,李煜由一國之主,淪落為階下之囚,他失去了歡樂,失去了尊嚴(yán),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悔恨,他的追思,他對國家和自己一生變化的痛苦的反復(fù)咀嚼。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對比,隔句相承,反復(fù)對比宇宙之永恒不變與人生短暫無常,富有哲理意味,感慨深沉。如頭二句以春花秋月之無休無盡與人世間多少“往事”的短暫無常相對比。第三句“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又東風(fēng)”三字翻回頭與首句“春花”“何時了”相呼應(yīng),而與第四句“故國不堪回首”的變化無常相對比。第四句“不堪回首”又呼應(yīng)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下面五、六兩句,又以“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與“朱顏改”兩相對比。在這六句中,“何時了”、“又東風(fēng)”、“應(yīng)猶在”一脈相承,專說宇宙永恒不變;而“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朱顏改”也一脈相承,專說人生之短暫無常。如此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將詞人心靈上的波濤起伏和憂思難平曲曲傳出。

以上六句,詞人竭力將美景與悲情,往昔與當(dāng)今,景物與人事的對比融為一體,尤其是通過自然的永恒和人事的滄桑的強烈對比,把蘊蓄于胸中的悲愁悔恨曲折有致地傾瀉出來,凝成最后的千古絕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詞人先用發(fā)人深思的設(shè)問,點明抽象的本體“愁”,接著用生動的喻體奔流的江水作答。人生啊人生,不就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悲愁么?“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顯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奔放傾瀉;又如春水之不舍晝夜,長流不斷,無窮無盡。用滿江的春水來比喻滿腹的仇恨,極為貼切形象,充分體現(xiàn)出奔騰中的感情所具有的力度和深度。這最后兩句也是以問答出之,加倍突出一個“愁”字,從而又使全詞在語氣上達到前后呼應(yīng),流走自如的地步。

宋朝陳郁《藏一話腴》:“太白曰:‘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江南李主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略加融點,已覺精彩。至寇準(zhǔn)則謂‘柔情不斷如春水(《夜度娘》),少游(秦觀)云‘落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矣?！边@里對這首詞用“一江春水向東流”來比愁作了評論。李白的詩句是寫別情的長可以跟東流水比,詩在金陵寫的,這個東流水是指長江。李煜的詞,是在汴京被拘禁中寫的,他看不到長江,長江成了他懷念故國的一部分。因此李白的詩是用眼前景物來作比,李煜的詞是用遠離自己的長江來作比,在這個比喻里就有懷念故國之情,情思更為深厚。再說,“一江春水向東流”,比“東流水”是比“別意”的“短長”,“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比愁的無窮無盡。這是兩者的不同處,說明李煜的亡國之痛更為深沉,并不是“略加融點”。寇準(zhǔn)的詞:“日暮汀洲一望時,柔情不斷如春水?！边@是用春水來比柔情,這個柔情也指別意,跟李白的句意相同,可以說是摹仿李白的詞意?！叭绱核?也不能與李煜詞句相比。秦觀的詞句:“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笔菍憽半x別寬衣帶”的離別情緒,再加上傷春,加上“鏡里朱顏改”的憔悴,配上“落紅萬點”,確是名句。不過李煜的詞寫的是亡國之痛,比離情別緒更為深沉;也寫“朱顏改”,是結(jié)合亡國之痛來的;加上“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形象鮮明壯闊,從情思到形象,也不是秦觀的詩句所能比。

《虞美人》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詞中描寫的景物,如“故國”、“雕欄玉砌”、“一江春水”等,大部分是出于作者的回憶和想像,但卻又異常地鮮明可感。還有一些意象,如“春花秋月”、“月明”等,乃是不變的自然景象,可以指過去,也可以指現(xiàn)在。值得注意的是“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一句。這一句在詞中起到了重要的轉(zhuǎn)換作用,可以視為全詞的一個樞紐,有了這一句,全詞才凝練而不散亂?？傊?這首詞的前半闋,用“春花秋月”四字總領(lǐng)前篇;次句寫往事,但并未具體展開,而是一筆帶過;第三、四句則是現(xiàn)實與往事的融合;詞的后半闋,首句寫記憶當(dāng)中“故國”的“雕欄玉砌”;次句寫物是人非的感覺;最后兩句回到現(xiàn)實中來,寫不可遏止的愁懷。詞中對往事與現(xiàn)實的描寫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李后主對歷史滄桑的憑吊也罷,對逝水年華的追憶也罷,都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逃避與排斥。要想在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與自由廣闊的天空中尋找一個感情出口,樓臺無疑成了詞人最好的選擇。

全詞以明凈、凝練、優(yōu)美、清新的語言,運用比喻、象征、對比、設(shè)問等多種修辭手法,高度地概括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詞人的真情實感。難怪前人贊譽李煜的詞是“血淚之歌”,“一字一珠”。顯然,這首詞是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的,通篇一氣盤旋,波濤起伏,又圍繞一個中心思想,結(jié)合成和諧的藝術(shù)整體。在李煜之前,還沒有任何詞人能在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方面達到這樣高的成就,所以王國維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人間詞話刪稿》)可見李煜的藝術(shù)成就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當(dāng)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感之深,故能發(fā)之深,是感情本身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徽宗)《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崩铎媳欢舅?跟他寫這首詞有關(guān),這真是用血寫的。所謂“儼然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這是一句比擬之詞。后主詞中所寫的雖是個人失去故國的痛苦,卻另有一種博大深厚的思想感情。就是說,李煜這樣的詞,不光是寫他個人的愁苦,還有極大的概括性,概括了所有具有亡國之痛的人的痛苦感情:如怕看到春花秋月,怕想到過去的美好生活等。詞的形象所表現(xiàn)的是對人生無常、世事多變、年華易逝的無可奈何的種種復(fù)雜情緒,這種情緒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身世之戚”,有著更普遍、更廣泛的內(nèi)容,好像包含了人類所有的悲哀。而這一點,正如同釋迦、基督之“擔(dān)荷人類罪惡”一樣。王國維這句話是對后主詞思想內(nèi)容的深刻評價。這正說明這首詞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代表性,體現(xiàn)出杰出的藝術(shù)成就。法國作家繆塞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五月之夜》)李煜的《虞美人》不正是這樣的不朽之作嗎?

周玉紅,南陽理工學(xué)院教育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