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梵
細雨在無聊之前,來到紹興。
我們三雙腳就插在了紹興地界上。沒帶傘,沒帶沉重,也沒帶目的地。攤開一張地圖,我們像螞蟻一樣,在幾個陌生的地方游蕩。然后是帶上一個姑娘,漫無目的地走在紹興城。
黃昏在細雨的渲染下,籠罩我們的前程??匆娨蛔邩?又一座高樓;看見一棵樹,又一棵樹。四棵樹默默走著,彼此依靠。其實,我們都不是喜歡城市和風景區(qū)的人,這些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們感到新鮮。就像我們在酒桌上談笑,抽煙,在其他地方,我們同樣可以將它完成。關鍵是看和誰在一起,和哪個城市相互吸引。這是我們去紹興的理由。
如果是在小城,我們無需為住宿擔憂;現在身處異地,那副身心開始奔波。我們稀里糊涂地穿梭在一些小巷之間,四處尋找旅館。每次走進巷子,我們就有一種“返還”的感覺。它們簡單而日常的構成,比馬路更具時間意義。雨水的憂傷,在朦朧巷子里舉起的燈光。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泛著青光。一群青草尖叫著鉆出石縫。踏在這樣的結構上,清亮的響聲就準確無誤地綻放在耳邊。如果還有月光照耀的話,我們是不是該在走出巷子以前,寫下一首詩呢?我抬頭仰望著優(yōu)柔寡斷的夜空。
青藤書屋躲在一個很世外的地方,像徐渭先生的為人。朋友說很多年前他來過一次,那時歲月的痕跡就刻在路邊的石磚上。青苔,會把你帶到古代;破磚,會帶你到古代??墒俏覀冋也坏角嗵?找不到碎磚,取而代之的是兩面石灰粉刷過的白壁,幾行紅色標語朝我們虎視眈眈。歷史的命運,大都只能這樣:在喧鬧和非禮中,本末倒置。假磚、假墻、假書畫、假屋子,還有假感情,蒙蔽我們好奇的眼睛。幸好徐渭先生的風骨還在墻上。他說,自在巖。我們就可以把它想成:他是一個希望自由自在的人;也可以想:他自己很在乎自己。要做到這兩點,在一個城市里有多難?
當我們踏著雨后的晨光來到魯迅紀念館,人群把我們徹底淹沒了。街上流浪著臭豆腐,流浪著照相機,流浪著喇叭聲。我忘記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東西,像一個精神病人。我只記得人很多,車很多……
一直走。從雨天走到晴天,從百草園走到鑒湖。有水的地方真好,它給江南增添靈氣;有柳樹的地方真好,它給江南構建姿勢。我們兩天最后的行程,定格在一家咖啡館。哥倫比亞,卡布基諾,巴西式。三個人,三種味道。朋友說,他喝哥倫比亞咖啡,是因為在北京時,和一個朋友很投機。后來那個朋友去了英國。他就一個人去那里喝哥倫比亞。我沒有喝過哥倫比亞,只是知道馬爾克斯在哥倫比亞。而它對我們來說,都成了一個意象。那么現在我喝的卡布基諾,是不是會在許多年以后,成為我們惺惺相惜的一個依據呢?
其實,我們不在乎去哪個城市。我們在乎的,是和誰相遇。
凌晨片段
這是一個充滿陽光氣味的房間。冬天帶來西伯利亞的寒冷,夏天盤旋熱帶氣壓,一年四季地分明著。早上你打開窗簾,傍晚又讓它和衣而睡,試圖保持一個恒常和舒適的溫度。可是你徒勞了,變化莫測的氣候掌控著冷與暖。你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使枕頭上的生涯更加美好一些。瘦的人耐熱怕冷,跟穩(wěn)重的人走成兩個方向。
秋天一下子就走到深處,拉著冬天的手站在你的窗口,探頭探腦。它把你的行程打亂了。前夜你的雙腳冰冷,昨天渾身大汗淋漓,似乎很難使身體保持在適宜的刻度上。那么今天換得不冷不熱,只能是看今晚的感覺了。溫度在水銀里細小地升降,影響了你脆弱的身體系統(tǒng),對它你沒有一點辦法。
現在你醒著,窗外的天色還沒醒,一副行動遲緩,睡意朦朧的模樣。眼睛睜開了,就很難再閉上。枕頭失去了它的功能,夢的旅程宣告結束?!耙粔舸呵铩边@個詞語,是不是能夠讓我們從枕頭上找到時間呢?夢一結束日子就明白無誤地延續(xù)了。今天的生活,會不會有什么新鮮的事物出現?夢沒有告訴我們。而枕頭還睡在那里,等待一個人在明天實現它的意義。
醒著的狀態(tài),像一個人犯了錯誤,很難再回到原來的線路上。你感覺到右邊的肩膀在隱隱作痛。兩天前,一場帶著笑意,并不激烈的兩百米跑催生了這種疼痛。比賽以后,你的心跳加速,臉色蒼白,呼吸困難。你喘著氣在運動場走了一圈,像一匹疲憊的馬。你想是不是偶爾抽煙的緣故,是不是長時間坐著的緣故,是不是你已經很久沒有為一件事情簡單而持續(xù)地興奮了?去年的情況也是一樣,比賽有點應付性質,人群的目光讓你不安。幾年前這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你把自己搞得像個籃球運動員,在球場上奔突,消耗。黃昏的滋味是饑腸轆轆的。你喜歡工裝褲,喜歡打啫喱水,還喜歡長青春痘。經年后很多事物本末倒置,你日復一日地在電腦前消費視力,做完了一件做下一件。
這股酸疼一直陪伴著這個凌晨,翻身側身,再閉目養(yǎng)神。你想抓住機遇溫習先前的夢,找不到很好的治療方法。天色在一點點亮起來,時間就有點百感交集??ǚ蚩ㄏ矚g把人物安排在凌晨這個時間段,讓他們出走,焦慮……那么,他肯定也是個凌晨愛好者。他醒著,有很多思考和靈感。你醒著是“怕”,怕第二天氣色不好,兩腿發(fā)軟,做什么都沒有耐心和速度。
書桌上的綠蘿茂盛著,葉片生機,情趣盎然。它需要的僅僅是陽光和水,比你的生命力強大得多。那些堆著的書,在凌晨也還是同一副表情,和昨天的昨天沒有什么兩樣。伍爾芙、康拉德、博爾赫斯、沈從文……這些先人離你很遠。他們卻活著,活在書里,活在你的敬仰里。他們的生命盛開在歷史中,供你時不時地采集、吸收。而你的時間多么有限,只有夜晚供你安靜和生長。如果不抓緊時間看點書,發(fā)一會兒呆,你會覺得這一天沒有意義。一種疼痛感遍布房間。你又不敢看,看著看著,睡眠就不踏實了。夢里也盡是些奇異的東西。幾天前的那個夢,你記在日記里:一個幽暗的房間里,許多人在爭相拍照,然后跳入火坑,等待重生。你逃避著從一個房間跳到另一個房間,最后鬼使神差地和眾人一樣,落入圈套。你好像從來都處在一個邊緣地帶?
后半夜,一點很細小的響動就把你吵醒了,想再走回原來的路子,不那么順理成章了。這樣的時候,需要一個朋友來和你對白??墒钦l醒著,誰和你心心相印呢?你戴上耳塞,聽惠特尼·休斯頓的歌?!禝willallowsloveyou》在做自由落體,急速下沉,又深深提起;掐在你心里的印子很深,很扎實。你英語不好,可還是直覺到了一點頭緒。這個“愛”那么深情,那么直接。似乎沒有誰能夠復制她的聲線,比她演繹得傳神了。你腦子里浮出一些人物形象,想到愛的等級。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跨越不了等級的深淵,就像同情和愛。你不希望它傷害你,那對自己來說是羞恥的。
這只歌一連聽了很多遍,把你一點點地抽緊,又打開。你的朋友說,要放松心態(tài)。他說這話時,肯定在電話那頭一臉笑意。放松是一種境界吧,它應該在悲觀和絕望之上,是加繆所說的“一個人不能永無止境地忍受寒冷”的幸福觀。這種幸福應該是內心中陽光一樣燦爛的理想和解脫大氣的體驗。它們稀薄卻值得你去珍視。
天一點點地亮起來了,眼淚想在這個凌晨給心靈消炎。你閉上眼睛,輕輕地舒口氣,一個日子款款走來。
經過荷花路
當我們還很無知的時候,總會那么任性和善變。因為價值觀上的一點爭辯,我從家里搬出去,和朋友合住在單位宿舍里。這段距離其實很近,往園林路走一段,再轉兩個彎就到了。這段距離似乎是那個人想要擺出的姿勢,在那個年齡固執(zhí)一下。
那時應該是秋天,晴爽的秋風一陣陣掃著樹葉。往前走著,落葉會一張張從視線里降落。寒意一陣勝過一陣了。第二天,一個默默的背影給我送來一包衣服。
然后我所理解的自由生活開始了。我到超市買了一大堆食物,放在床頭柜里。翻電視,躺在床上長時間地發(fā)呆,彈彈吉他,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直唱到現在,等等等等。一個不怎么懂得生活的人在一個相對比較嘈雜的房間,獨立生活,散心。
室友的喜好更加豐富一些。他喜歡喝盧溝老窖,我就陪襯著小酌一點。他喜歡將夜晚進行到底,我就跟著他從一條街跑到另一條街。我們坐在一家夜宵店的大陽傘下抽煙,講笑話。一個叫樓總的人,說他如何在情人節(jié)那天周旋在女朋友之間,把關系處理得很妥帖;一個叫胖子的人,說他在酒吧里和別人打架,然后怎樣在一群人的注視下成功逃脫。他們談笑風生興致盎然,我沉默著在一邊學習。時間長了,這些笑話褪了色。我們覺得坐在夜宵店門口喝西北風沒什么意思,就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用一根煙的功夫走完。或者是窩在房間里,并排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天花板,好像那里能看到什么傳奇。
房間外面就是一條不寬也不窄的馬路,每天早上我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鼓風機忙碌地運轉,一兩個商販騎著三輪車叫賣生姜,幾個少年背著書包小跑一陣,還有一些打罵聲,年輕的,老邁的……我常常會掀起窗簾一角,看他們在這條路上的表情。在八方緣早餐廳,許多人的腳步跟我是同一個節(jié)奏的。我時常看到一個孩子吃飯的動作極慢,一個女人就把情緒寫在臉上。這個世界的溝通,從來就是一個問題。
在這么一個擁有數十平方公里的小城,能有一平米的立足之地,是很奢侈的。我慢悠悠地走在小城幽暗、干凈的街巷,已經感覺幸福。那個晚上我閑著沒事,獨自走進北莊路的一條弄堂。柔和的路燈透過樹叢,把影子拉得又長,又溫柔。路上鋪著一些手掌大小的樹葉,踩在上面吱吱作響,就像一個人內心松脆的響動。住在這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動中有靜,溫存柔美。我在那家博覽書店買了一冊《書屋》,回頭用同樣漫長的時間將它走完。
我也第一次感受到陌生其實是很美的。就像早上我從一個全新的被窩里起來,到公用盥洗室刷牙,洗臉,然后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到單位上班。短暫的陌生感會讓人欣欣向榮。失望的是,這些沒有持續(xù)多久就索然乏味了。所有的日子按部就班。像被某種光環(huán)遮蔽著不能看清世界,我對自己沒有辦法陌生。
那個當時坐在我對面的女孩,我一樣的無法陌生。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在中秋之夜開始喜歡她的干凈利落,為什么會那么在乎她的反應。有兩年的時間,我被那天孤單的月光覆蓋。有一次我到她們宿舍去做飯,手忙腳亂地燒了一大堆菜,然后我等著她們來。長時間地聯系不上。我喝了一瓶啤酒,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把桌子清理干凈。等我走下樓的時候,她們兩個從門口過來,干凈利落地說:“你吃好了啊?”我的情緒肯定出問題了,不然樓道里的燈光不會那么四分五裂的。我推著自行車回到荷花路的宿舍,低沉著氣息給朋友打電話。朋友說,一個人心里的繭就是這樣結起來的,不要太在乎。那個晚上,陪伴我的是朋友的這句話,還有幾根香煙。
許多事情是講不清楚原因的。它們像是受到了某一只手的指使,給你某種體會、安排。大概兩個月以后,我搬回家住用以對付壓力。室友也搬到外面。有時我還會經過荷花路,到別的地方去干點什么。
沿街的那扇窗子,看上去很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