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海芹
快要臨盆的母親挺著大肚子,雙膝跪在麥地里,右手拿鐮刀,左手把抓著麥子,用世間最艱難的姿勢,收獲著沉重的歲月。她的雙膝在割過的麥茬上困難地挪動著,尖尖的麥茬戳傷了母親的膝蓋,鮮血洇紅了她的褲子。疲憊的母親用手臂抹了把臉上流淌的汗水,直起腰瞇著眼望了望空中毒辣的白太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終于,母親的身后割倒了一個季節(jié),她如釋重負地笑了,仿佛聞到了饅頭的氣息,接著匐下身去抱起一抱麥子,趔趄著站起來,拖著一雙仿佛灌了鉛似的雙腿,沉重地走向河邊,淌進齊膝深的河水,將懷中的麥子如遞嬰兒般地遞給對岸的外祖父。外祖父已年過七十,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母親手里的麥子,努力不讓一棵麥穗掉進河里,然后蹣跚著爬上高高的河堤,走向停放在堤上的獨輪車,把麥子舉放上去。每上好一車麥子,外祖父就搖搖晃晃推回家去,車子在高凹不平的堤上艱難地行走,車轱轆在一行行轍痕里打滑。夕陽下,那個漸行漸遠年老而蒼涼的背影,從此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母親趁這工夫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撐著地面,緩緩地坐到地上,仰靠著一棵貧血一般蒼白的楊樹不停地喘息。
幾個姨母得知母親快要生產,先后派了幾個姨哥來幫農忙。當二姨哥快馬加鞭趕往我家田地時,一眼看到母親抱著麥子泡在水里,大聲急喊道:小姨,你怎能站在水里,快上來!母親側過頭,看到姨哥來了,反而生氣地責怪道,忙時忙刀的,你們來干什么的,這點麥子,我和你舅爹就行了。舅爹就是外祖父。這個稱謂是我們蘇北農村的一種方言。姨哥追問母親為何有路不走,要淌水過河,而且還繞那么遠的路。母親猶豫了半天,臉色由紅變白再變灰,終是惆悵地喘著粗氣回答說,你四舅恥笑你舅爹無后,不讓走他們家門口的路。血氣方剛的二姨哥聽了這話就跳了起來,喊著要去揍四舅。母親死死拉住他呵斥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要和他計較。最后,二姨哥恨恨地一拳打在樹上,只怨母親太軟弱。
到第二年麥收時,四舅媽也生產了。因四舅平時為人尖鬧,加上農忙,所以他老婆生產時除了接生婆和母親,全村無一人去看望。我們也曾勸母親不要去,母親卻說,你四舅媽精神不是太正常,說發(fā)病就發(fā)病,剛生了孩子,別弄出什么事來。于是,她不顧麥收的勞累,拔腿往四舅家趕去。
她到了四舅家,首先在四舅家門前樹上按習俗掛了棵大蔥。蔥與聰諧音,意寓新生兒聰明。屋外的晾衣繩上掛了一排女孩的褂褲。四舅家一連生了六個女娃。母親進了屋,就給四舅媽頭上扎上頭巾,防止她中風或患頭痛病,然后熬紅糖胡椒茶,勸四舅媽喝。據(jù)說中醫(yī)認為此方有防治胃寒腹痛的功效。最后,母親又替孩子洗澡,洗好后,用事先準備好的紅、綠布,再墊上幾張草紙包起來,又用布裹好。
后來,母親見四舅收麥回來了,就站起身跟四舅說:他四舅,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α?我走了。四舅不但沒有感激之情,反而陰陽怪氣地說:要你幫什么忙?你不幫說不定還養(yǎng)個男的了呢!
第二日,二姨哥給我們家送化肥,聽了母親的敘述,他這一次吸取上回的教訓,只是恨恨地破口大罵四舅的無情無義,并未提出要揍他,卻在回家的路上又拐了回來,將四舅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正在割麥的母親無意之中聽到人說到此事,立馬扔下手中的鐮刀,向四舅家奔去,一邊奔跑一邊不停地自責:我干嘛告訴他呢?在這炎熱的季節(jié)母親邊說邊跑邊無奈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