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9年7月11日,當代中國兩位學術(shù)泰斗——季羨林和任繼愈同日辭世。在這個需要大師的國度,在這個大師稀缺的年代,一天之內(nèi)竟然隕落兩顆學術(shù)巨星,這是中國文化界灰暗而哀傷的一天。因為他們不僅是北大精神的代表,更是執(zhí)著體認中國文化和精神的象征。痛悼之下,不禁讓人又懷念起去年5月9日在上海辭世的王元化先生。同為當代國學的象征性人物,他們的相繼辭世不僅是國學領(lǐng)域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更預示了大師云集的20世紀已毅然決然地漸行漸遠。也許只有不斷追憶他們曾經(jīng)的學術(shù)生涯,才能為今天接續(xù)上一世紀的思想盛世。為此,我刊特刊登季羨林先生關(guān)門弟子、復旦大學錢文忠教授近兩年在全國多個讀書論壇上的演講《老一輩學者的讀書生活——以季羨林、王元化為例》。在當今中國的學術(shù)界,季羨林和王元化是兩位大師級的人物。季先生的學問敦厚篤實,王先生則相對活躍善辯一些。他們都是當代中國知識份子的楷模。閱讀“老一輩學者的讀書生活”,回味且深思他們讀書與生活二者交融的人生歷程,這其中,我們想傳達的不僅僅是一種讀書的理念和實踐,更是老一輩學者真實、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這也正如季羨林的學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謝冕對季先生的評價:
“他是那樣的普通,普通得無法和周圍的人加以區(qū)分。他如同一滴最平凡的水珠,無聲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他如同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無比渾厚的黃土地的渾重之中。偉大無須裝飾,也不可形容,偉大只能是它自身。”
雖然是對其老師的評價,但用來表達對于像任繼愈、王元化等大家的感悟依然恰當。
我今天要跟大家交流的話題是我們的讀書現(xiàn)狀和老一代學者的讀書生活,一共有三個層面的意思:第一,我們的讀書現(xiàn)狀,即作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尤其是生活在深圳、上海這樣一種急速現(xiàn)代化的城市氛圍里的我們的讀書現(xiàn)狀是什么樣的;第二,老一輩的學者讀書生活又是什么樣的,這里我主要以季羨林和王元化兩位先生為例;第三,現(xiàn)代人的讀書現(xiàn)狀和老一輩的讀書生活有什么不同,而老一輩的讀書生活能給予我們什么啟示。
我在這里談?wù)摗白x書生活”,聽起來,這似乎已經(jīng)和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有那么一點格格不入了。我必須首先著重說明的是,我們在這里所說的“書”,既包括為了謀生的職業(yè)需要而不得不讀的那些“書”,也包括為了審美的志趣需要而愿意去讀的那些“書”,更包括為了超越的精神需要而應(yīng)該和必須去讀的那些“書”。換句話說,我們在這里所講的主要是那些一般不能立竿見影地帶來,甚至完全不能帶來任何經(jīng)濟效益的,以文、史、哲為主體的那些“書”。這些“書”,通常被大家稱為“閑書”,并且主要是傳統(tǒng)的紙質(zhì)印刷品。
我們真的還需要讀書嗎?特別是我們還需要讀這些“閑書”嗎?盡管大概很少有人會直接問出這個問題,但并不代表這個問題未曾在許多人心里徘徊過;盡管大概很少有人會直截了當?shù)鼗卮稹安弧?但并不表明在許多人內(nèi)心深處的答案就真的是“對”。
我們這個華麗、忙碌、喧囂、現(xiàn)實、世俗的時代,似乎也確實為提出“我們真的還需要讀書嗎”這樣的問題,提供了足夠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和似是而非的理由:我們都接受過系統(tǒng)教育,書已經(jīng)為我們敲開了成為專業(yè)人士的大門,還有時間、興趣、動力去看專業(yè)以外的書籍嗎?我們要購房、買車、旅游、應(yīng)酬、娛樂,還有空間留給書籍嗎?我們生活在網(wǎng)絡(luò)化、數(shù)字化、信息化的時代,還有必要去看書籍嗎?
不能說,這些借口和理由都是徹底站不住腳的。我這樣說,是否有證據(jù)呢?有!近來,我經(jīng)常受到媒體的垂青,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其中有兩個問題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在今天,讀書有什么用”;“在今天,讀書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
也許在大家的眼里,這只不過是困擾我們的無數(shù)問題中的兩個而已,未必就有什么特別??墒俏覀儾荒芡?在漫長悠久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讀書所具有的地位和價值極其崇高,甚至被賦予過某種宗教意義。不可勝數(shù)的人將讀書作為生活中至高無上的事情,可以說,讀書就是他們的宗教。不必說那么多不同程度上成功了的秀才、舉人、進士,吸引著全民族欣羨的目光,作為巨浪前頭的那一簇浪花,他們象征著、引領(lǐng)著中國文化中奔騰不息的讀書的洪流。民眾將他們和天上的星宿對應(yīng)起來,《儒林外史》中的范進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就算是那些被奔騰的洪流拋灑到干涸的灘岸上的失意的水滴,如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之類,人們除了哀嘆和嘲笑外,更多的也還是同情。
其實,讀書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遠不必通過形形色色的讀書人來加以強化。曾幾何時,還被大肆鞭撻批判的武訓,近年來,他的“義丐”身份得到了廣泛的體認。武訓身為乞丐,不惜忍受種種屈辱,為的不就是給更多的人提供讀書的機會嗎?這樣的精神,就算歲月流逝,就算邁進了講究現(xiàn)實的當代也不能完全磨滅和遮掩它的光芒。
深圳的“感動中國人物”叢飛,難道不也是武訓精神在當代的體現(xiàn)嗎?我曾有緣比較早接觸到叢飛的事跡。電影《叢飛》的導演扈耀之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所以,我有機會拜讀過最早的劇本,也提供了自己的一些意見。當時,我就被深深地打動了。叢飛是個藝人,不是乞丐。但是,他為的不也就是給更多的人提供讀書的機會嗎?他和武訓在精神上難道不是一脈相承嗎?前些天,偶然看到電影《叢飛》得到了“金雞獎”的“最佳導演獎”提名,這讓素不關(guān)心娛樂評獎的我很是高興。
可見,在中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tǒng)徹底崩塌之前,類似于“讀書有什么用”、“讀書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的問題,基本是不可能在主流文化里真正出現(xiàn)的。的確,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同時還有一股“反智主義”的思潮,但畢竟它無論如何都稱不上主流。道理很簡單,在傳統(tǒng)中國,“讀書”的價值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也是毋庸置疑的。在傳統(tǒng)中國,類似問題的出現(xiàn)只是出于一種考慮:為了更加明確地給出肯定的答案做鋪墊、做渲染,如此而已。
那么,為什么在今天,“讀書有什么用”、“讀書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居然會成為問題呢?是現(xiàn)代化的影響所致嗎?是市場化的影響所致嗎?是網(wǎng)絡(luò)化的影響所致嗎?是!但都未必盡然。做出這樣的判斷并不困難,只需考察一下先于我們進入現(xiàn)代化的日本和歐美的讀書情況,也就大致可以了。它們的現(xiàn)代化、市場化、網(wǎng)絡(luò)化程度總比當今的中國高吧?可是,它們國民的讀書現(xiàn)狀又如何呢?在日本和歐美,讀書的潮流不僅沒有因為這“化”、那“化”而消減下來,反而隨著國民教育程度、文化水平、知識渴望的提高,漸流漸廣、漸流漸大。在那里,一本書銷售幾十萬、上百萬、甚至成千萬冊,并不是什么太罕見的事情。在那里,地鐵上、公車上、火車上、飛機上,手捧一冊自得其樂的景象,也是經(jīng)??梢钥吹降摹T谀抢?電視、報紙上的讀書、書評欄目頗受歡迎,依然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受眾。
這些現(xiàn)象說明了什么?它起碼告訴我們,現(xiàn)代化、市場化、網(wǎng)絡(luò)化和讀書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見得是相互排斥、彼此抵觸的,相反是相互促進、彼此共進的。時代越是前進,讀書人應(yīng)該越多,對書籍的需求應(yīng)該越旺盛,書籍的印量和銷量也應(yīng)該越大。然而,在現(xiàn)代化、市場化、網(wǎng)絡(luò)化程度都明顯高于我國的日本和歐美出現(xiàn)的盛行讀書景象,卻并沒有在正以最大的熱情追求著現(xiàn)代化的中國出現(xiàn)。在中國,相比于其他行業(yè),圖書出版業(yè)恐怕很難說得上興旺和景氣。絕大多數(shù)書籍的印數(shù)少得可憐,像我的《玄奘西游記》憑借著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這樣具有重大影響力的強勢平臺,起印數(shù)30萬冊,就已經(jīng)受到很大的關(guān)注,被冠以“超級暢銷書”的美名了。讀書人口到底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雖然沒有精確的統(tǒng)計,卻很難說出現(xiàn)了可觀的增量。
這究竟是為什么?我想,原因是多種多樣的,而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我們接受知識的方式、傳授知識的方式、享受知識的方式,都處在傳統(tǒng)典范已然崩毀、現(xiàn)代模式尚未確立的游移彷徨、進退失據(jù)、茫然無措的混亂時期。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讀書狀態(tài)出現(xiàn)了既不傳統(tǒng)、又不現(xiàn)代,既非中國、更非西方的奇特景象。
難道不是嗎?我在上面多次提到的經(jīng)常有媒體問我的那兩個問題,難道不是這種奇特狀態(tài)的反映嗎?讓我們對這兩個問題稍加分析。第一,“讀書有什么用?”讀書,作為獲取知識、獲取智慧,傳承知識、傳承智慧的主要手段和途徑,當然有助于解決很多問題,當然會有巨大的現(xiàn)實效用,這是不需要懷疑的事實。不過,這個問題的功利氣息也真可以說是撲面而來了。先不談功利,這個問題本身就有著極其復雜和深厚的意識積淀。毋庸諱言,讀書從來就是有用的,從來就是謀生手段的一種,是一塊敲開人生之門的敲門磚?!肮P耕”、“硯田”、“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些國人耳熟能詳?shù)恼Z詞,表達的無非就是這種心理而已。近代中國深受西方的沖擊和影響,“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西方名言擲地有聲,很快就攝取了國人的心志,得到了國人虔誠的皈依。兩者結(jié)合起來,固然可以促進國人追求知識的熱情,然而也似乎不可避免地鼓蕩起一股期望立竿見影的急功近利的迷熱,在中國蹣跚走向現(xiàn)代化的艱難過程中,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這就損害了讀書這件美好的事情。的確,讀書可以被用來充當解決問題、獲取收益的手段,但這絕對不是讀書的全部意義和價值。讀書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存在方式,一種審美情趣,一種精神追求,一種生命寄托。讀書有使用價值,但更是價值本身;讀書是用,但更是體;讀書是手段,但更是目的。與其在尚未讀書前就先問“讀書有什么用”,還不如先去讀書。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存在于,也只能存在于讀書的過程之中。且先讀來!第二,“讀書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這個問題和上面的那個問題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對上面那個問題的回答就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然而,這個問題也同樣值得我們分析,值得我們深思。它傳達出來的信息似乎是“讀書”和“生活”,是彼此分離的。假如說生活是一個地球,那么讀書似乎就是可以用來撬動它的杠桿。不!我要說的是,讀書乃是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讀書的生活固然也不失為一種生活,但終究不是一種圓滿的生活,終究只能是一種有缺憾的生活。有意識地努力追求圓滿的生活,是人類的一種天性。讀書可以延展、深化、豐富我們注定有局限和缺憾的生活。換句話說,讀書可以令我們的生活行進在走向圓滿的路途上,盡管我們注定達不到徹底的圓滿。與其在尚未讀書前就先問“讀書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還不如先去讀書。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存在于,也只能存在于讀書的過程之中。且先讀來!
不必也不能否認,我們的讀書現(xiàn)狀是不盡如人意的。那么,我們怎樣才能加以改善呢?我想,最有效的途徑之一,是看看老一代學者的讀書生活,看看他們將讀書放在生活中的什么地位。我相信,這能夠給處于迷茫中的我們以深刻的啟示。就讓我們來看看季羨林先生和王元化先生的讀書生活吧。
毫無疑問,讀書是兩位先生獲取知識的主要手段和途徑。季羨林先生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nóng)村家庭,父親識字,卻談不上有多高的文化水平,至于母親,則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雖然后來將季羨林接到濟南的叔父通過自學具備了很高的文化水準,在送他進學校的同時,也曾經(jīng)親自教過侄兒,但從季羨林先生本人的回憶來看,他獲取和積累知識的主要方法,還是按照自己的興趣,幾乎不加選擇地讀書??梢哉f,季羨林先生98歲的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校園里。他的主要知識來源就是書籍,正是書籍造就了這位杰出的學者。王元化先生的父親王芳荃先生則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學者,早在清華大學還是“清華學堂”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那里的教授了,許多在后來非常著名的學者都出自他的門下。應(yīng)該說,比起季羨林先生來,少年時代的王元化先生,受教育條件要好得多。然而,從16歲開始,王元化先生就投身于爭取民族獨立、民族解放的運動,從事抗日救亡的地下工作。在這樣的情況下,讀書就取代了正常的學校教育,成了王元化先生的主要知識來源。享年88歲高齡的王元化先生,更是主要通過讀書成為了重要的思想家和學者。
這兩位老一輩學者都嗜書如命。季羨林先生從高中起開始買書,甚至是從日本訂購成套的外文原版書籍,就讀于清華大學期間,更是大量買書。季羨林先生的家境遠遠談不上富裕,買書的錢只能從嘴里節(jié)省下來。留德十年,也是竭盡全力地買書,甚至德國老師都擔心他營養(yǎng)不良。漫長的人生歲月,使季羨林先生積累起在北大排名第一的私人藏書。季羨林先生為人非常慷慨,唯一的例外就是對待書籍。他將自己最珍愛的書鎖在鐵皮柜子里,一些同樣很珍愛的書集中在兩間房子里,在墻上貼上自己用毛筆寫的“此屋書籍不得攜出”。學生、朋友都知道,最好不要開口借這兩間屋子里的書,鐵皮柜子里的就更不用說了。開口相借,無異于給季羨林先生出一道天字第一號的難題。不過,帶上筆記本到季羨林先生書房里去看書,則是最讓先生開心的事。他會親自把書取來,帶著“孺子可教”的喜悅神情看著你,還經(jīng)常叫助手為上門讀書的人沏上一杯香茶,甚至隨時放下自己手頭的工作為學生解答問題。季羨林先生對書籍的喜愛還蔓延到一切有字的紙張,他向來不丟棄任何一張帶字的紙。在那瘋狂的歲月里,這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無妄之災,甚至幾乎要了他的命。王元化先生對書籍的喜愛,絲毫不亞于季羨林先生。就算最困難的時期,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買下或者輾轉(zhuǎn)商借書籍,想方設(shè)法使自己成為一個讀書的“貴族”。王元化先生有一套初版的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在最困難的歲月里,王先生居然想盡辦法,托人用黑色的絲絨做封面,按照自己的心愿重新裝訂,還在書脊上燙上金字。這部獨一無二的“豪華本”難道不是王先生愛書的最有說服力的例證嗎?王元化先生同樣也是非??犊?有時甚至慷慨到讓人驚訝的地步。他有一些極其珍貴,如今已然非常昂貴的藏畫,會很隨意地讓并不那么熟悉的人借走,也不須讓對方寫下借條之類的東西,然后這些藏畫就杳如黃鶴了,其中就有林風眠的佳作,對此王元化先生也是一笑了之。但對書籍可就不是這樣了。王先生備有一個小本子,誰要借書,都要在此留名。時間稍長,王先生都會催借者歸還。
老一輩學者的讀書生活還能告訴我們很多事情,我想比較重要的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他們是怎樣讀書的?第二,讀書在他們的生活領(lǐng)域占據(jù)著什么樣的地位?第三,最重要的是讀書是怎么影響到他們的人生境界的?
首先,老一輩學者是怎樣讀書的呢?當然,在很多具體的方面,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習慣。比如,季羨林先生就從來不在書上做任何標記,而王元化先生則丹黃遍下;比如,季羨林先生的讀書筆記都是記在隨手拈來的紙張或紙片上,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再分門別類歸放到大信封里。而王元化先生則使用很正式的筆記本,清晰整齊,每每會反復整理,基本上就成為一本書了。然而,我覺得這些都是小節(jié),有情趣,但未必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讀書方法給我們的啟示。首先,老一代學者的閱讀面都非常廣,所讀書籍絕對不會局限于自己所從事的專業(yè)領(lǐng)域。這一點,今天的我們大概也不難做到。難的是,如何學習老一輩學者對經(jīng)典的閱讀態(tài)度。季羨林先生就對一些重要的典籍,包括古代印度語言的語法下過死功夫,反復閱讀;王元化先生對《文心雕龍》、莎士比亞、黑格爾,也是韋編三絕。王元化先生經(jīng)常引用熊十力先生的八字格言——“沉潛往復,從容含玩”,來倡導讀書的科學態(tài)度。這對現(xiàn)在人們讀書普遍流行的“快餐心態(tài)”無疑是有力的針砭。這難道不值得我們?nèi)紗?第二,老一代學者都有超長時間持續(xù)閱讀的毅力。我在這里所講的“超長時間”可不是以小時為單位的,而是“年”甚至“10年”。就季羨林先生而言,他閱讀和翻譯《羅摩衍那》就耗費了將近10年,他研究糖史并撰寫出全世界第二部《糖史》,花在閱讀史料和相關(guān)書籍上的時間,也將近10年。那個時候,季羨林先生已經(jīng)年近80,連續(xù)幾年,風雨無阻,每天步行到北京大學圖書館,將一部《四庫全書》翻了個遍。就王元化先生而言,他花在黑格爾和《文心雕龍》上的時間,就以20、30年計。這是今天的我們敢于想象和嘗試的嗎?第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如何處理問題和讀書的關(guān)系。我們經(jīng)常說“先有問題再讀書”,或者“靠讀書來尋找問題的答案”,其實這些說法都是抽象的。首先是我們的問題從何而來。是的,我們有不少問題來自于社會和生活經(jīng)驗,但是,我們判斷它們是否成為問題的依據(jù),卻主要來自于書本。就季羨林先生和王元化先生來講,他們的問題意識和他們的讀書生活基本上是一種良性互動的關(guān)系,是一種鏈條式的關(guān)系,很難以先后來區(qū)分。他們可以長時間地保持對某個問題的關(guān)注,在讀書過程中予以清晰化,反復綜合考量,直至最后解決。季羨林先生對佛教語言,特別是佛教混合梵語語法形式的關(guān)注,對佛與佛陀之間關(guān)系問題的關(guān)注,都動態(tài)地保持了幾十年。王元化先生對反傳統(tǒng)和激進主義問題的關(guān)注,同樣保持了幾十年的時間?!皫е鴨栴}讀書”、“讀書帶著問題”并不是文字游戲,里面包含著如何讀書的真諦。
其二,讀書在他們的生活里占據(jù)著什么樣的位置?首先,我想,雖然不能說讀書就是老一輩學者生活的全部,但是,應(yīng)該說讀書是他們生活的基調(diào)和主要部分。季羨林先生和王元化先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讀書上面。季羨林先生每天4點多就起床,幾十年如一日,等人們從睡夢中醒來,他已經(jīng)讀了幾個小時的書了。王元化先生的作息習慣和季羨林先生不同,但是,保持大量的閱讀則是完全一樣的。其次,讀書在根本上就是他們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讀書幫助他們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使他們堅守住了對生活和未來的信心。我們知道,季羨林先生翻譯《羅摩衍那》,是中國翻譯史上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墒?很少有人知道,這項了不起的工作是在季羨林身處“在打倒和未被打倒之間”、“民族前途堪憂,個人前途茫然”的艱難歲月里完成的。至于王元化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歲月里,都隨身帶著《海上述林》。在上個世紀的50年代,王元化先生遭遇了極其不公正的待遇,一度喪失人身自由。就是靠著讀書,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和黑格爾的哲學著作,才使自己支撐了下來。今天的我們大概不太會再有類似的苦難遭遇了,可是,難道不也正因為這樣,老一代學者們的讀書生活才更具有啟發(fā)意義嗎?
其三,讀書是怎樣影響他們的人生境界的?首先,對于像季羨林先生和王元化先生這樣的老一代學者來講,讀書是獲取知識、傳播知識的重要手段,同時也是,或者說更是一種重要的修身方式。他們通過讀書陶冶著自己的高尚情操,培育著自己的高尚人格,孕育著自己的高尚品位。他們通過讀書,洞察了人世間的很多事情,使自己達到一種與天地游、同古今心的人生境界。如果說這樣講有點抽象,那么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就足以說明問題了。這兩位老先生都是愛書如命的,都將書籍視為人生最寶貴的財富,然而,他們卻都把畢生收藏的書籍捐獻給了社會。也就是說,他們超越了具體的形態(tài),真正從讀書中得到了人生的至高智慧。其次,讀書也影響到了兩位老一代學者的審美觀念。季羨林先生居然能夠從在常人眼睛里枯燥無比的《印度語言學論文集》里讀出蕩人心魂的美感;王元化先生也從艱澀的黑格爾的思辨哲學里領(lǐng)略到回腸蕩氣的美感,這種感覺是讀書境界還非常淺陋的我們很難理解的。然而,這正是他們的超凡之處、高明之處,也正是對我們極具教益和啟迪之處。
毫無疑問,一次演講,是無法全面回答“讀書生活”這樣意蘊豐富的問題的。老一輩學者的讀書生活及其對我們的啟示,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我想說的是,我們需要讀書,讀書應(yīng)該是生活的一部分。老一輩學者的讀書生活能夠告訴我們?yōu)槭裁葱枰x書,更能夠告訴我們?nèi)绾问棺x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季羨林簡介:季羨林(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齊奘,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作家。他精通12國語言,1956年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1978年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
王元化簡介:王元化(1920~2008),著名文學理論家、評論家、現(xiàn)代作家、著名學者、《文心雕龍》研究學者。在學術(shù)界與錢鐘書齊名,素有“北錢南王”之稱。生前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錢文忠簡介:錢文忠(1966~),出身于江南望族無錫錢氏,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梵文巴利文專業(yè),師從季羨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F(xiàn)為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中國文化書院導師、華東師范大學東方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季羨林研究所副所長、北京大學《儒藏》精華編編纂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 陳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