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三年沒穿過工作服了。新的、舊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襯衫、夾克、西裝、棉襖、風衣等等,有二十套。調離工廠后,全部打包,躺在衣柜里賦閑。梅雨季節(jié),妻逮住太陽,翻出來曬曬。邊曬邊牢騷,一包破衣服,無用又占地方,不如捐災區(qū)去。對妻是一包破衣服,對我如寶貝。不是我沒愛心,這包破衣服(妻的說法),記栽了我二十多年的歷史,是我的根。檔案和能證明我的各種資料,從大廠移交市人事局后,突然間。有丟了家的恐慌,只有這包破衣服。是我回到大廠的惟一通道,里面有我扎在大廠的根須。
20世紀90年代,作家韓少功喊出尋根的口號,并以此作為他的文學追求。我現(xiàn)在明白了,韓少功的尋根文學為什么受人們熱捧。一個人和一個民族,不能沒根。一個人,不管走多遠,不管多么榮華富貴,根,總縈繞在心中,掛念著。根如同一座寶貴的礦藏。埋藏著過去歲月的悲歡。不管是悲是歡,它都會化成力量,鼓舞你。
現(xiàn)在,我如果穿一套工作服走進辦公室,定被同事笑掉大牙。衣柜里打包了的工作服,它無不放大我外形的弱點。雙肩往下塌,孤線似的;衣擺扭扭捏捏,往上縮,試圖躲進我的腋窩,我本來就矮小圓墩。被它這一包裝,我成地球儀了。裝飾豪華的品牌店里的服裝,如一個體貼周到的小情人,時時刻刻都把我的雙肩抬起來,形似畢直的線務;衣擺畢挺下垂,專給人制造欣長的錯覺,它讓我青春氣十足。華美服裝的質感,如剛從母腹出來的小貓咪,油亮亮的毛發(fā),柔軟而細膩。針針線線,細致周密。但我從沒為華美的服飾激動。那怕一點點,就一點點。僅僅是一套衣服。一套價格不菲的衣服。然而,今天看來,做工粗糙。手感粗硬,外型丑陋的工作服。卻讓我真實感受過滿足和榮耀,生命中的最大的精神享受,是我精神享受里的珠穆朗瑪峰。后來的日子,不管面對多大的精神盛宴,感受再未達到第一次穿工作服的強度和力度。
第一套工作服,早不在衣柜里了,記憶卻仿如昨日。說不清什么顏色,灰不灰,白不白;布料粗粗的,見水硬硬的,搓也搓不動;一塊塊布料的連接處,一根根線頭探出頭來。我選了一套最小的,長近膝,褲邊掃地,一如小外套。到工廠第一天,參加新工人學習班,會議室里,六十多雙興奮而又驚恐的眼睛。我迫不及待地躲進廁所,脫下從家中穿來的新衣服,換上如被窩般寬大的工作服。母親花半月工資,全家人要節(jié)衣縮食半年,算奢侈至極,僅三天,就被打入冷宮。脫下它換工作服,我毫不猶豫。我心里煮了一鍋興奮的湯,一直在沸騰,半天學習班,只聽進四個字:上午散會。我飛腿跑進宿舍,先給母親寫信,告訴她,我穿了工作服,是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工人了。依次是叔叔、舅舅、姨。每個字都帶著興奮,放出光明的信息??上В切┡d奮和光明的文字,沒有留下底稿。
車間有個臨時工,叫保(寶)仔。至今不知是那個保(寶)?也不知姓什么。保仔的工作之一。是為我們三個倒班崗位送餐,不送餐時,在車間機關跑跑雜事。廠區(qū)食堂開飯前半小時,保仔來我們崗位收飯盒。他帶著食堂當天菜牌。想吃什么,在菜牌范圍內自選,菜名寫在紙條上,放進自己飯盒。保仔從不出錯。
有天,打開飯盒,發(fā)現(xiàn)多了一份炒肉片。不過節(jié),又沒特大好事慶賀,從不買肉片吃。我怕保仔的錯誤,最后我買單,急著大聲向保仔申明:保仔,錯了,我的紙條上沒寫肉。保仔小聲說,我送你的。我說保仔,今天沒過愚人節(jié)吧。炒肉片要一毛二分錢。我剛轉正,三十二元工資,剛拿一個月。保仔是臨時工,一個月十八元。一分錢都寶貴。
保仔尷尬而又羞澀,想說,欲言又止。我說,啊,曉得了,保仔一定找我有事。保仔臉紅紅的,憨笑。過天,過天,過天再和你說。保仔逃也似的走了。
操作室內,一女二男,個個一臉好奇,還要到我飯盒里搶保仔送的肉片。男同事說,保仔臉紅紅的,好害羞,是不是看中了誰,要你做紅娘。我說,像啊。他看中了誰?這又成了我們思考的焦點。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女同事的笑臉立時變了。無聊,他敢做這個夢嗎?
第二天,我到油罐區(qū)巡查液位、溫度。保仔候在油罐旁等我。我們遇整點就到油罐區(qū)巡查。保仔這是第三次遇整點到油罐區(qū)來等我。前兩個整點我負責操作室內的記錄。
保仔找我借工作服。
借工作服等于借我的命。我說保仔,我只有兩套工作服,不借。突然,嘭地一聲,保仔在我身邊矮了下去。保仔跪下了。保仔說,求求你,幫幫我。我說干嗎?起來起來。我用雙手扶他,他不起。只說,求求你,幫幫我。我說,你找別人借吧。找老工人借,他們比我多。保仔說,他們不肯。我說,有件新衣服,滌綸的,只穿過一次。保仔說,只借工作服。我硬著心,對保仔說,借別的都行,工作服不借。
保仔要借我的工作服去相親。保仔相過三次親,都沒成功。介紹人說,你在某某大廠上班,相親時,穿套某某大廠的工作服。介紹人是保仔父母的同事。保仔父母,是一個市辦小廠工人。那家市辦小廠,在我們大廠圍墻外旁。
我大休后,上晚班。我們大休是,晚班、白班、零點班,三個班都輪到后,就休息三個白天,兩個晚上。這段時間,就叫大休。我們一接班,交班的同事告訴我們,要自己派人到食堂打飯。說保仔偷工作服被辭退了。有外廠來的小偷,專在我們生活區(qū)偷工作服,保衛(wèi)處挨了不少罵,廠長罵,職工罵。罵得保衛(wèi)處的人抬不起頭。我每次洗完工作服,曬在外面,站在工作服旁,一步都不敢離開,怕小偷偷走。有個同事,工作服曬在樓下,一旁守著,突然,單身宿舍傳達室喊他接電話(那時還沒私人電話),接完電話,工作服不見了。聽說保衛(wèi)處抓到保仔后,把生活區(qū)常丟工作服,挨罵的氣都發(fā)到了保仔身上。職工中還傳言保仔是偷工作服的慣犯。
從此,我再沒見過保仔,也沒聽到關于他的任何信息。后來,我一直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糟,最遺憾的一件事。保仔相親肯定泡湯。臨時工丟了,相親不成,又背個小偷惡名,真是雪上加霜。他跪下求我時。我心軟了一下,打算借給他了。但后來又一想,借不得,相親借,約會借不借?約了第一次,又要約第二次,我寶貝樣的工作服就成他的了。
我真后悔,沒把工作服借給。借給他,他肯定就不會偷了。
一切都成了過去。無法挽救。
西進我宿舍,往床上一坐,有種被誰擊敗的無奈,無語,默坐一小時,走了。一連三天,天天把前天復制一次。
第三天,我把西一陣臭罵。我說,沒病吧,神經兮兮,啞了啦。西仿如把呼吸都憋著了。我在罵一棵樹,在氣一株草。我說你不是個男人。我說。我數一、二、三,數到三還不放屁,請你離開,看見你,我自己都覺得不是男人了。也不要再來找我,我不交不是男人的朋友。西說,莫逼老子發(fā)寶氣,不把她搞到手,就跳樓。你這不像男人的德性,敢跳樓?
市區(qū)到我們廠的公交車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售票員,兩個眼球比寶石還放光,睫毛卷發(fā)一樣彎曲,嘴唇溜溜圓,好似小酒杯。西把她叫洋娃娃。西說那洋娃娃真漂亮。第一眼看到洋娃娃,真的呆了,不僅是腦殼里呆了,全身都呆了。太完美了,太震憾了。
洋娃娃的車號是0387。西下車就記住了。西可以從中途上這趟公交,但西從不在中途上,到市區(qū)的始發(fā)站專等0387。第一天,西上車后,沒話找話,對洋娃娃說,你們車是十分鐘一次嗎?小姐好漂亮。洋娃娃沒聽見似的,不惱,也不笑。西如同對空氣說話。第二天,西故意拿出百元大鈔,讓她找零,拉長接觸時間。西說,小姐和我妹妹長得好像啊,雙胞胎一樣。洋娃娃還是沒理睬。第三天,西又失敗了,連連碰一鼻子灰。
我說,這簡單的事,早和我說,值得垂頭喪氣?我借一套工作服給你。套上我們的工作服,保你搞定。西不是我們廠的同事。是市里一個事業(yè)單位的。我從車間調廠黨委宣傳部當新聞干事。每天寫新聞稿。西負責他們單位的新聞報道。我們成了文友。西和我一樣屬三等殘廢,比我瘦。我第一次大方地拿出三套工作服,由西自己選。雖算大方,還是留了一手。一套我最喜歡的和三套剛發(fā)的,還沒穿過,我都放到箱子的最底層,沒讓西看見??匆娏?,西定會要最好的。和進廠時比,這時的工作服,做工質量和款式,勝過百貨商場。進廠時的工作服,胸前印一排某某廠的文字。這時的工作服,是一個代表工廠形象的廠徽。工廠以外,看到我們的廠徽,如紅紅的電爐,股股暖流通向全身。我在一篇叫《幸福生活》的文章里寫過,市里其它單位,就算權力赫赫的政府部門,夫妻結婚十年還無家可歸,我們廠。結婚證一到手,二室一廳的房門鑰匙拿在手里,做夢一樣甜。二十四小時免費熱水,冬有暖氣;生活垃圾里,三分之一是魚肉、水果,酸酸的,蛆們的生活也比廠外富貴。市政府部門的干部們,只要能進我們廠,烏沙帽都不要。
西穿著我們廠的工作服。抱八本世界名著,信心滿滿。掏錢時,八本世界名著,嘩嘩地掉到了車上。洋娃娃幫著撿拾,抬頭,第一次和西的目光對接。十二年后,女兒進了初中,西說起第一次瞬息對接的眼神。還激情四射。洋娃娃迅速轉移目光。洋娃娃的眼神留在《安娜卡拉妮娜》上。西又大喜。西問,喜歡托爾斯泰的作品?這是洋娃娃和西第一次對話互動。西下車時,一套《安娜卡拉妮娜》就留在洋娃娃手中。
十天后,西又來借工作服。洋娃娃說,次次看他穿重樣的衣服。西非要自己到我箱里挑選。我說西是無理要求。我用手壓著箱蓋。西力不如我,連拉二次,我仍如泰山。西用文攻,說我小氣。我說,小氣,就小氣,本老兄不錯了。西老實了。服軟了。
西又來找我了。西說,完了,完了,現(xiàn)原形了。你一定要救救我,你不救我,真完了。洋娃娃托西買女式工作服。西大包大攬說,一套工作服,沒問題,給你搞套新的。
我罵西,說話也不用用腦子,新的到哪去搞?我是沒辦法,救不了你。我還是救了他。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經營我們工作服的店子。我的工作服開了線縫,找縫紉店縫補。店子老板姓喻,一說話。一口鄉(xiāng)音,是老鄉(xiāng)。邊做縫紉,邊收購我們的工作服,舊的占多,偶爾也有新的。收了后,再賣出去。他自己也沒想到,工作服生意比縫縫補補還熱火。
我告訴西,西跳起來,一分鐘都等不及。
喻的妻子來找。說老公被我們廠保衛(wèi)處抓了。眼睛紅紅的,邊說邊流淚。我?guī)髟谟鞯牡昀镔I工作服后。我的縫縫補補,釘顆扣子之類的事,他全免費服務了。
喻的縫紉店,面包一樣發(fā)起來了。店子轉到我們廠的圍墻外。不再收購我們的工作服,用同樣的布料,仿工作服的式樣,自己做。也有廠徽。如果不和我們廠的真工作服在一起比較,縱有孫大圣的火眼金睛,也辨不出妖氣來。生產銷售一條龍。生產車間離我們廠五華里的農村。十臺縫紉機,十一個打工妹。
假工作服,成了唐僧取經路上的妖魔鬼怪。我們廠的一害。廠生產調度會。廠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會,廠精神文明建設討論會等等,各種名目的會議上,都強調要治理假工作服。
我們廠是全市重點防火單位。我在《當心爆炸》一文中寫過,我們廠是個火藥桶。尤其二道門內油罐區(qū),一旦在空中散出紅色花朵,殃及全市。嚴禁非本廠上班人員進出。門衛(wèi)認衣不認人。偶有非本廠上班人員,穿著工作服,在工廠的罐塔下,唇邊冒出個個煙圈,享受逛大街的悠閑。罐塔下全屬禁煙區(qū)。也有小偷穿著工作服,在廠區(qū),在生活區(qū)頻頻得手。保衛(wèi)處一年抓三十多次偷盜,一個共同點,都穿我們廠的工作服。市里最熱鬧的商業(yè)街上,摩托撞一老人后,逃跑了,目擊者說,是我們廠的職工。穿我們廠的工作服。后來真相大白,是一件出自喻生產的冒牌工作服。
我勸喻改行。我把廠里開會的情況泄給他了。喻說,搞完這一年。我勸了他三次,他三次都是重復一句話。
喻被錢迷了心竅。一套仿冒工作服,價格是市場同品質服裝的兩倍。銷售如流水,來多少流多少,倉庫變成了一座無水的空壩。喻來我們廠前。做服裝生意,一年賺一萬多塊錢,一半多人民幣壓在庫存上。
我無法幫喻。我找保衛(wèi)處朋友,讓他們夫妻見了一面,保衛(wèi)處給了我天大面子。為報答他們給我的面子,我寫了一條新聞,為保衛(wèi)處歌功頌德。想到這件事,我現(xiàn)在還肉麻。喻在保衛(wèi)處一間小房子里關了十天。以擾亂工廠生產秩序名義,罰了款,寫了保證書,才放了。這事要在今天,我們首先想到,保衛(wèi)處有沒有權力抓人、關人、罰款。那時,我們沒懷疑過保衛(wèi)處的權利。
北大教授、經濟學家厲以寧,做客鳳凰衛(wèi)視,《世紀大講堂》節(jié)目,侃侃而談中國三十年改革。厲教授說,中國三十年改革的核心,是國有企業(yè)改革,重點是明析產權,實行股份制改造,計劃經濟轉變?yōu)槭袌鼋洕?。我們廠的工作服,在這一轉變中,也嘗到了人間冷暖。
我陪妻子逛服裝店。妻子停留在一件女式羊絨上衣旁。妻子并未看上,是價格吸引。小數點若現(xiàn)若無,妻子好奇,到底是六千四,還是六百四?妻子一停留。被獵人當獵物盯上了。服務員鼓勵妻子試試。妻子笑笑說,謝謝,這款式不適合我。服務員說了一千個好,妻子都不試,服務員也不惱,真把妻子當上帝。
來了一位女顧客。服務員沒把這位女顧客當獵物。服務員呆呆地,面無表情,用保安的眼光盯著女顧客。女顧客看中了女式羊絨上衣。我看出了女顧客鐘情的眼光,我妻子看到她特別鐘愛的服飾,就是這種眼神。戀愛一樣閃光。服務員倒特別遲鈍,看不到。女顧客從模特上取下了一個衣袖,服務員再不呆呆的,有種擔心自己的最愛被別人奪走,快步上去。壓著模特,說,這式樣不適合你。女顧客生氣了,沒試,你怎么知道不適合?服務員始終壓著模特不讓女顧客取下來。爭執(zhí)兩句,女顧客走了。
女顧客穿一套工作服。是大廠的工作服。女顧客的三圍,絕不會輸給娛樂圈里的蛇腰美女??上В{的工作服,如一個布制的桶子,把魔鬼三圍罩得上下一般粗。我妻子一身名牌,從鞋到服裝,到飾物的講究。一看就有幾十年功夫的磨練。四十多的婦人,要說只有三十,也不過分。
我聽到兩個服務員小聲對話。一個說,穿工作服的我都不讓她們試。另一個說,我有個表姐,在石化上班,一柜子工作服,沒一件像樣的品牌。
去年春夏之交,老天爺一口氣,泄漏了三十多天,終于艷陽高照。七點半,窗外一棟棟樓房頂上。太陽捉迷藏似的,一下躲了,一下又朝人們露個頭,八點多后,才紅艷艷,從樓頂上走下來,照在社區(qū)的水泥路面上。
妻子說,再不出太陽,柜子里要起霉了。妻子把一包工作服全翻出來,掛在涼臺外的太陽下。
二十多年,沒見面了的保仔,仿佛望著一溜工作服。保仔一份一毛二分錢的炒肉片,變成了沉重的債務,背在我身上。幾十年來,我一直把保仔偷工作服的責任背負在心中,一種永遠的痛。西應聘外省一個地市級的副局長,西每次帶洋娃娃回來省親時,洋娃娃一臉嗔笑,說我和西設局“騙”她。嗔笑里的幸福,藏也藏不住。喻常常給我發(fā)個短信,他在沿海做服裝,大老板了,已淡出了我的記憶。惟一放不下的只有保仔,欠了他一套工作服似的。時光不能倒轉,這債無法償還,只能祝愿他一生平安。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