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已出版《遺失在光陰之外》、《網人》、《時代三部曲》等。
1
馮志強這人特別壞,拉屎要隔他三丘田,三丘不夠,要七八丘。哎呀呀,你不曉得他的手有多長。國祥吃過虧。國祥蹲在坡東頭,他蹲在坡西頭。他還有本事把國祥兜里的紙?zhí)妥?害得國祥拿樹葉揩屁股。
我和陳元慶坐在學校操場的石階上,叉著腿,叉著手。下午的陽光照著我們,照著我們腳下忙忙碌碌的螞蟻。陳元慶對著站在教室門口的馮志強指指點點。我摁死一只螞蟻。螞蟻的內臟是腥甜的,用舌尖去舔,能舔出肉的滋味。我津津有味地吮吸著手指。陳元慶喜歡說大話。李白寫“白發(fā)三千丈”,他寫“白發(fā)三萬丈”,還振振有詞地跟老師辯論。馮志強瘦得像韭菜葉,我一個巴掌能把他打到東門橋去。國祥一個巴掌能把我打到東門橋去。馮志強敢偷國祥的東西嗎?別說偷,恐怕連一道蹲坡上也是不敢的。國祥的哥是解放軍。全校只有國祥的軍裝才正宗。我吸吸鼻子說,他有這么厲害,咋不見他去老師那偷卷子,也省得挨他爸的打。
我與陳元慶都笑起來。馮志強的爸在搬運站當工人。門牙在搬貨時撞掉了,一張嘴,里面就有一個洞,一個深深的洞。他打兒子在梨橋縣出了名。他一腳把馮志強踢到空中,當兒子是皮球。馮志強抓住路邊樹的枝丫,在空中連蕩幾個圈。旁人說,老馮,你兒子吐血了。老馮說,你懂個屁,那不是血,是紅墨水。
那確實是血。老馮自打賣菜的老婆跟一個浙江來的養(yǎng)蜂人跑了后,精神就不正常。平時是個沒事人,一次能扛倆蛇皮袋尿素,可沒準就犯病了。這病犯得蹊蹺。犯病時,別人叫他干啥就干啥,讓他學狗叫就學狗叫,讓他學狗撒尿就學狗撒尿?;蛟S是這個原因,搬運站沒讓他辦病退。但這時候,千萬別讓他看見馮志強,他敢對自己的兒子下死手。大家說這可能是因為馮志強長得太像他媽。
老馮撿了一根別人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兒子。馮志強在枝丫間縱來跳去,還摘樹的果實往下扔,說,老畜生,砸死你。老馮喉嚨里咯嘍咯嘍,扎起馬步拿竹篙往上捅,嘴里還叫喚,殺!旁邊的人躲在他身后,替他數數,數到十七下,馮志強被竹篙扎到屁股,掉下來,大家齊聲歡呼。老馮高興了,扔下竹篙,向大家團團揖手,說,別客氣,別客氣。陳元慶笑得不行,揉著肚子說,媽呀,敢情他以為自己在捅日本鬼子。有膽大的人沖著老馮喊,老馮,你刺刀沒見紅。你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是不是專偷美國佬的尿壺?老馮頸脖里迸出兩條牛筋,用拳頭捶胸,老子砍他們的頭比砍西瓜還利索。毛主席還親自給我頒發(fā)了獎章。
獎章哩?獎章拿出來看看?
老馮的臉烏黑一塊,烏里漲出幾點紫。這么粗壯的一個大男人居然露出很羞澀的表情。我們哈哈大笑。一些歲數更小的孩子拿石頭去扔馮志強,唱起童謠:大風天,瘋子追著蛤蟆跳。蛤蟆跳進嬤嬤家,嬤嬤嚇得出門跑。
馮志強扛著大腦袋,往那個唱得最歡的小孩走去,冷不丁地一拳頭擊出。小孩的臉上開出一朵花。馮志強好大的力氣。我詫異了。陳元慶眼尖,看,這個不要臉的,手里握著石頭。小孩的父親是個瘦高男人,見狀大怒,去捉馮志強。馮志強往人群里一跳,不見了。瘦男人把流著鼻血的兒子拖過來,往老馮面前一戳,大聲喝道,你崽打了我的崽。老馮一愣,喃喃說道,你崽臉上咋這樣多紅墨水?太浪費了。墨水可以寫字的。要節(jié)約。毛主席說了,我們要增產節(jié)約。說著話,他那雙蒲扇大的手在那小孩臉上搓揉起來。那小孩的臉變成被犁過的田,人傻了,連哭都不會。瘦男人想去扯,哪扯得脫?情急之下,抄石頭敲過去。血咕嘟吐嘟冒。老馮摸摸自己頭上的洞,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用奇怪的口氣說道,哪來這么多紅墨水?大家眉開眼笑了。就有人高喊,老馮,墨水在你腦殼里,你把腦殼敲開,你兒子的墨水就用不完了。老馮聽了這話,馬上拿石頭往頭上敲,敲了兩下,嘀咕道,老師改作業(yè)用紅墨水,我兒子寫作業(yè)是用藍墨水。志強,志強啊。老馮不記得他剛才打兒子的事了,喊著兒子的名字,在人堆里拐著腳小圈地跑,還東瞧瞧西瞅瞅。人群哄一下散開,怕被這個瘋子當成馮志強。大家遠遠地看,別提多開心了。
陳元慶的笑容仿佛是語文課里的句子。我說,馮志強的爸是不是老這樣神經?陳元慶說,狗屁。他是人來瘋。人走了,他就安靜了,曉得回家燒飯給馮志強吃。
陳元慶指手畫腳,唾沫飛濺。
我覺得陳元慶說得有道理。陳元慶懂得許多事。他曉得蔣介石娶過八個老婆,大老婆的奶子有籃球那么大,小老婆的奶子才一枚五分硬幣大。整個縣里的事他都曉得,連縣長拉屎時屁股往左邊翹還是往右邊翹,他也曉得。這不是吹牛。縣政府在我們二小后面。在課間操的時候,我跟著陳元慶翻過卵石砌的圍墻,去看那些穿四個口袋衣服的人拉屎。廁所在圍墻下,夏天熏得死人,冬天凍得掉屁股。我們蹲在圍墻上,透過布滿蛛網的屋檀,看那些人脫褲子提褲子。陳元慶這個人最缺德,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只癩蛤蟆,用繩子系了,小心地沿著屋檀往下放,等接近預定位置時,一撒手,蛤蟆掉進人家的后脖子里。因為這事,聽說縣政府還專門派人來二小調查,嚇得我與陳元慶好幾天只敢貼著墻壁根走。
陽光打在臉上,跟不久前圍墻上栽起的玻璃一樣。我瞇起眼。馮志強手中出現(xiàn)一個黑糊糊的圓形東西。他不斷地把削鉛筆的小刀往上湊,又一次次挪開,腳還在地上打著拍子。陳元慶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拿胳膊肘捅我,磁鐵。陳元慶從地上彈起身,驚疑不定地看著我,望著馮志強手中的那東西。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望著馮志強手中的那東西。陳元慶的鼻孔大了,對我點了點頭。我小聲問道,磁鐵?
可能馮志強聽見了我們的聲音,他把手中的東西藏進口袋,雙手插進褲兜。陳元慶的眼珠子骨碌轉了幾個圈,咧嘴笑了,一拍屁股上的灰,往正在操場上玩單杠的國祥那奔去,嘴里還喊了聲“駕”。我撓撓頭。
2
磁鐵,我是知道的。我跟陳元慶去偷過一次,可惜沒偷著。陳元慶說,這種東西只有收音機里才有,越大的機箱,磁鐵就越大。它啥東西都能吸,是個寶。要不,收音機咋那么貴哩?就全靠它吸住了各種聲音。陳元慶二哥的家在吉民巷。攀上圍墻,屏氣提腰行上二十余米,就到了在百貨商場門口擺小人書攤的老頭兒的家。屋脊兩頭有著月牙狀的弧。抓著它,肚皮貼住瓦片,頭伸下屋檐,就可以看到屋內那臺老式的晶體管收音機。它真大,跟我媽的樟木箱子一樣大。陳元慶說,知道不,里面的磁鐵足有你臉大。我小聲地笑,不敢想象比我臉大的磁鐵會是什么形狀。收音機旁有一個竹套的暖水瓶、一個掉了瓷但依稀可見到“先進工作者”紅油漆的茶缸。擺書攤的老頭在聽新聞,在喝開水,在用剪刀與糨糊粘貼被撕爛的小人書的紙頁。陳元慶眼里有熾熱的光,對我打了一個響指說,等會照計劃行動。天賜良緣,不可錯過。陳元慶真是瞎用成語。我微笑起來。這個計劃是我想出來的,一直沒有機會付諸實施。這不,那天晚上,陳元慶二哥的岳母病了。機會終于光臨了我們這兩個有準備的人。我點點頭,覺得自己是加里森敢死隊的一員。我們像壁虎一樣蠕動,下墻,蹲身,做擴展運動,各自用力吸了幾口氣。陳元慶說,這叫天地元氣,吸到肺里,就能膽大心細。我們互擊巴掌。我跳往暗處,陳元慶朝老頭兒家門口走去,叩打門環(huán),李爺,我二哥叫你過去一趟。他老婆的媽又犯病了。門開了,老頭兒探出棗核似的猴頭。陳元慶躋身入門,反手悄無聲息擰上鎖的搭扣,嘴里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老人披上衣服,關了收音機,拿絨布蓋上,與陳元慶一前一后出了門。他們走遠了。我閃入門內,直奔到那巨大的收音機前,伸手去搬。哪搬得動?發(fā)抖的手根本不足以抬起它,就更甭提抱出屋了。這個該死的收音機,比我媽的樟木箱子沉多了。我有點惱怒,目光落在老頭兒留下的剪刀上,拿起它,去撬收音機的厚木板。剪刀在機身上留下幾個小小的窟窿。我被自己的動作嚇住了。胸腔里的那些天地元氣一下子全不見了。我突然覺得屋里有個鬼在看著我,并發(fā)出一種呼嚕呼嚕的聲音。我害怕了,放下剪刀,飛躥出門,把屋子與小巷迅速甩到身后。當我跑到東門橋,陳元慶從橋頭蹦出,叫道,搞到了?
搞個屁。他家里有人。我一屁股坐倒,抹掉嘴角白沫,在地上攤開四肢,用拳頭輕捶胸膛,嚇死我了。我沒敢說是自己膽小,怕陳元慶鄙夷我。陳元慶在我身邊坐下來,雙手抱膝,嘆道,一定是李成剛從區(qū)里開會回來了。真是的,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怎么車子不會在路上翻了啊。陳元慶的眉毛一挑,用肩膀撞我,說,我二哥講,有種機子,不僅有聲音,還能在里面看到人影。那里面的磁鐵一定大得不得了。說不定,比你屁股還大。我皺起眉,有這樣的東西?陳元慶說,咋沒有?我二哥說有,那就一定有。不過,二哥說,那是外國人發(fā)明的,專門來對付中國人的。是蔣介石派特務帶進來的。只要打開它,它就會馬上把我們的影子吃掉。我們就會沒了魂魄。哼,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我撓撓頭。月光灑下,有著香味兒,是一瓣一瓣的。它們靜悄悄地浮在空中。我與陳元慶的影子,小小的,是兩塊不管怎么蹦怎么跑怎么跳都甩不脫的狗皮膏藥。我抬頭看了看天穹中那輪光華萬千的玉盤,怪叫一聲,從地上躍起,伸展開雙臂,嘴里嚷道,要是影子不見了,那我們就能飛了。就像嫦娥一樣,飛呀飛。
飛你個頭。你連個收音機都不敢抱,還做飛到天上的夢。陳元慶一腳踹在我屁股上,嘴角露出冷笑。我愣了,馬上反應過來,我都忘掉這茬事了。按計劃,這個狗娘養(yǎng)的在把李爺帶到他二哥家后,應該趕來與我一起抬收音機。我的計劃怎么可能出錯呢?我都想了整整一個禮拜,每個細節(jié)都無懈可擊。怪不得屋子里有呼嚕呼嚕聲,肯定是他躲在旁邊暗笑。我破口大罵。我們扭打成一團,最后不得不頹然松手,我們都是膽小鬼,沒有做賊的勇氣。在這一點上,我們遠遠不如馮志強。馮志強就有本事弄到許多不知道什么來歷的好東西。
3
我愣愣地想,用手背抹嘴角淌出的口水。陳元慶躥回來,一臉怒放的花朵,手往我肩膀上重重一拍,國祥說讓我玩三天。我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說,玩什么?陳元慶嘿嘿樂道,磁鐵啊。陳元慶用手指頭捅了下我的胸,小聲噓道,看,國祥已經招集了人馬。我順著陳元慶的手指望去,國祥已領著四五個孩子朝教室奔來。我樂了。馮志強真蠢。他一定沒看多少小人書。匹夫無罪,懷璧有罪。這是小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還敢把這樣好的東西拿出來顯擺。他又不是沒吃過虧。我見過國祥教訓馮志強,比縣劇團那些腰肢細細屁股大大的女人捏著指尖唱的采茶戲要好看一百倍。知道什么是“彈卵子”嗎?國祥發(fā)明的。國祥按住馮志強,扒掉褲子。大家輪流上前,用指頭去彈他那個蠶蛹樣的東西,順便欣賞他的尖叫,真是太有趣了。那蠶蛹樣的東西會一點點變大,變得跟樹枝一般硬。國祥再從兜里摸出根縫衣服的針,去扎,每扎一下,馮志強就彈一下,扎得急彈得也越急,好像身體里裝了一個開關。
我咯咯笑出聲。陳元慶雙手抱在胸前,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沒有煩惱。國祥大步流星來到馮志強的面前,劈手去拽他的招風耳朵。上課鈴響了,禿了腦袋的劉老師從走廊那頭踱過來。國祥松了手,喝道,下課別走。馮志強的臉比豆腐還白。馮志強坐教室第一排。我盯著他的后腦勺,與陳元慶交換眼神,不住發(fā)笑。哈哈,馮志強腦袋里肯定裝滿糨糊。見過蠢的,沒見過比馮志強更蠢的。他竟然膽敢不聽國祥的話,等劉老師打開講義,他怯怯地舉起手,說要去拉尿。這王八蛋要溜。教室里的椅子馬上稀里嘩啦倒了一片。國祥跟著起身,老師,我要拉屎。聲音還在屋內,人已躥出門。我們這幾個人都躥了出去。陳元慶最逗,他反應慢了半拍,被劉老師抓住衣袖。劉老師說,你們想干什么?陳元慶急中生智,老師,他們沒帶手紙,我給他們送。劉老師一愣,陳元慶已甩掉他的手。馮志強跑得真快,跟山上的野兔子一樣,跑得歪歪斜斜,肩膀甩到腦袋上面了,眨眼便跑出校門。但國祥比狗跑得還快。等到我們趕過去,國祥已經騎在馮志強的身上,在擦頭上的汗,嘴里罵罵咧咧。
這是學校旁邊一間廢棄的祠堂。斷壁頹垣間到處是人糞牛屎,并堆滿枯枝亂柴。祠堂大門墻上,寫有“永遠忠于毛主席”的石灰字。堂前有兩株粗黑的柏,皆有一個人抱那樣粗,左邊那株的大半邊被火燒過了。柏樹的根露在地面上。馮志強的胸口頂在樹根的上面。馮志強在翻白眼,國祥,我給你磁鐵。我疼。你放開我呀。
晚了。疼也沒用。你是骨頭賤。國祥摸出磁鐵,用牙齒咬了下,藏進褲袋,再用力地掐馮志強的脖子,叫你別走,你還跑?這磁鐵從哪偷的?國祥的目光落在柏樹根邊一堆剛從人體里排泄出來冒著熱氣的糞便上,再抬頭看看我們,眼里出現(xiàn)一道幸福的光,吩咐我們按住馮志強。他跳入祠堂,撿出一根指頭粗細的樹枝,在馮志強面前蹲下,叫我爸。陳元慶馬上接嘴,他爸是瘋子,你當他爸虧大了。國祥一拍腦袋,對。說得對。還是喂你吃屎。
國祥用樹枝挑起糞便。馮志強閉緊嘴,在我們手里扭來扭去,扭得像蟲子。國祥用手指去捏他的腮幫子。國祥的手勁才是真正的大,就一下,便捏出一個洞,一個深深的洞。馮志強流出眼淚,臉上浮出一種絕望的近乎于恐怖的表情。我皺起眉,想說什么,陳元慶一扯我的衣袖。馮志強的牙齒沾上了糞便。就在這一刻,他放棄掙扎,還張大嘴,把那根挑有糞便的樹枝頭咬斷,惡狠狠地咬著,好像在咬肉骨頭。糞便從他嘴角溢出。
我們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放開他。馮志強在地上來回打滾,跟被鞭子抽了的陀螺差不多,一邊哭,一邊用手指往嘴里摳。突然,他不摳了,抓起地上的屎,往臉上抹,抹得只剩下兩只眼球,而且里面的黑越來越少,白越來越多。我們面面相覷。馮志強瘋了?我望向國祥。他的眼神有點驚恐。我們往后退了一步。真臭。馮志強真臭。蒼蠅朝他飛過去,是那種最愛屎的綠頭蒼蠅。我們又往后退了一步。馮志強的哭聲似被刀砍斷了,從地上跳起身,頭縮在肩膀里,身子傴著,仿若是地獄里跑出來的鬼,要把我們這些人的模樣帶到閻王爺那去。馮志強眼里有古怪的兇猛的光,突然嚙出牙齒,撲過來,你們吃屎吧。
我們趕緊后退。馮志強攆著我們跑,好像他是老鷹,我們是小雞。追到巷子口,馮志強停下來,開始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哈哈大笑。我們齊齊站住腳,都為自己剛才的膽怯感到羞愧,但我們誰都沒有勇氣過去。國祥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石頭,罵道,我日他媽。老子今天不給他腦袋開個竅,我喊他爹。陳元慶小聲說道,要是老師知道我們弄瘋了他,咋辦?我沒說話。國祥沒說話。一個綽號叫赤臉的孩子說,他自己要發(fā)瘋的,關我們屁事。再說他爸是瘋子,他肯定被傳染了。國祥手中的石頭落到地上。斜陽把我們的影子扔在地上,扔在我們的腳下。我們僵硬著臉,沒再說話,轉過身往學校的方向走。國祥獨自走在最前邊。陳元慶用腳去踩國祥的影子,他并不能把影子踩到泥巴里。泥巴里到處都是螞蟻,像是從泥巴里長出來的。我回過頭,馮志強還在那里蹦蹦跳跳。他的樣子是那樣驕傲,跟戲臺上得勝歸來的將軍差不多。他甚至唱起了歌,唱的是“鏗鏗鏗。臨行喝媽一碗酒。鏗鏗鏗。蘇三離了洪洞縣……”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唱歌,唱得不錯,比陳元慶吹的口哨好聽多了。我的頭有點疼,好像有一只綠頭蒼蠅飛到腦袋里面了。
4
馮志強沒來上學,幾天后,他死了。我是聽別人說的。馮志強跑到縣城蔬菜隊的幾戶農戶家里去偷東西。人家發(fā)現(xiàn)了,提起鋤頭追。馮志強拼命地跑,經過百貨商場門口時,在那替人卸貨的老馮一把揪住他,問他咋不上學。老馮那時肯定沒發(fā)病,還記得兒子要上學。馮志強使勁掙扎,叫他放手。那幾個鄉(xiāng)下男人趕過來。一個拽馮志強,叫他交出東西。一個問老馮是誰。另兩個就說,要打死這個偷東西的賊。他們說得起勁。馮志強從褲兜里掏出一團用報紙包著的大便,砸在拽他衣服的鄉(xiāng)下男人臉上。鄉(xiāng)下男人幾個巴掌把馮志強打出血。誰都沒想到老馮見了兒子嘴角流出的血,眼珠子就紅了,一把奪過鄉(xiāng)下男人手中的鋤頭,就一下,就把兒子敲死了。
我很難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難受。馮志強干嗎要把屎裝在褲兜里?他是不是真的瘋了?他如果瘋了咋還曉得去偷東西?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我獨自走在街上,望著身邊灰溜溜的房子,就覺得自己是一大團死寂的水里浸泡著的一只蟲子。我走到東門橋上。河岸邊開滿黃色與紫色的野花?;▍仓型回V芏嗪谏氖^,非常大,據說是鰲被神靈折斷的四肢。細細密密的水流從石頭旁邊淌過,幾乎看不出在流動。偶爾一片黑影自那青得發(fā)綠的水底潛過。那是水鬼。水里有各種各樣的鬼。每年要捉人去當替身的溺死鬼,河里發(fā)大水時救人上岸的鬼,還有專門吃小孩子的鬼——若被這種鬼吃了,就找不到小孩子的尸體,他們消失在水里,仿佛是水的一部分。
我沿著與東門橋相接的一條泥路往河那邊走去。國祥與陳元慶他們在一個叫“鴨子巢”的河段處玩水。我常去那玩的。那里的水特別深,只有膽子大的孩子才敢在那里玩。當經過一間低矮的土坯房時,我順手從門口柴堆里抽出一根細樹枝,再從褲兜里掏出鐵絲,把鐵絲纏在上面,纏出一個鉤。
我伏下身子,胸脯貼住地面,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腔中激蕩。天空真高,高得令人絕望,是一大片灰白。微弱的火焰在我心底燃燒。我躲在黑石頭后,凝視著河中央那些黑得像泥鰍的身體。他們會蛙泳、仰泳、蝶泳、自由泳。我只會狗刨式。他們的臀部是尖尖的。水吃掉了他們的影子。但他們并沒有飛到天上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樹枝,在那些胡亂堆在河岸邊的衣物里找到了國祥的綠軍裝。我一點都不緊張,也不害怕。我甚至還有閑暇去想小人書里的鼓上蚤時遷。時遷真厲害,可為什么水滸一百單八將,他卻排在倒數第二位?樹枝以一種緩慢的在我理解之外的節(jié)奏,準確地把那件衣服拖到我身邊。我在里面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那塊磁鐵。冰涼的,似乎是一塊要在手心里融化的雪。我把它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后退。我回到東門橋上,在欄桿上坐下。陳元慶說得不對。它并不是什么東西都能吸。我松開手。磁鐵掉下去。水面感覺到了疼痛,出現(xiàn)一個洞,一個深深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