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一
其實,最難過的不是柳北斗,而是柳絮。
柳北斗的難過是爆發(fā)式的,挾裹了憤怒和羞惱。想想吧,幾天前他還鉆王金芳的被窩,她的胳膊蛇一樣纏著他;幾天前他眼里進了沙子,王金芳一粒一粒舔出來,還吹吹他的眼皮。幾日后她說離就離,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哪個男人受得了?柳北斗質(zhì)問、哀求,硬箭軟箭統(tǒng)統(tǒng)被她擋回。原來這個和他過了十多年的女人根本不稀罕他,原來她嫁給他不過是和另一個男人賭氣,那個男人的女人一死,她就迫不及待了,她和那個男人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勾掛著。柳北斗敗得稀哩嘩啦,什么都是她說了算,離婚也是。柳北斗明白拴不住她,明白她說的不要變成仇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僧斖踅鸱紛A著包袱的身影消失后,柳北斗卻糊涂了,她不稀罕他,干嗎往他懷里躺?她不稀罕他,干嗎還給他生孩子?她不稀罕他,干嗎和他過這么久?柳北斗沒機會問了,也不想再問,他不是個什么事都必須搞清楚的人。有一點兒他是明白的,想糊涂都不行:王金芳離開了他。柳北斗沒有勇氣和那個男人決斗,這一點兒他也明白,王金芳和那個男人更明白。
柳北斗認了。但認了并不意味著心平氣靜,相反,心底刮著旋風。特別是想到那個晚上王金芳就要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起,柳北斗的旋風越刮越猛,飛沙走石橫沖直撞,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塊一塊裂開,要飛到空中去。他必須做點兒什么。
柳北斗摔了一個暖水瓶,水瓶滿著,碎裂時發(fā)出沉悶的炸響,水濺到柳北斗腳面,他跳了幾跳,踮起腳尖摘后墻的衣鏡。王金芳像喜歡自己的臉一樣喜歡鏡子,這是結(jié)婚第二年柳北斗跑到鎮(zhèn)上買的,那個寒冷的冬日,柳北斗的手險些凍掉。柳北斗既不勤快又不吃苦,可是為王金芳他什么都干了。一塊照見屈辱的鏡子還留它干什么?掛鏡子的釘子深,柳北斗沒拽動,對了,他還不是個有力氣的男人。一怒之下,柳北斗抓起碗砸在鏡子上。鏡碗碎裂的聲音讓柳北斗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像趴在王金芳身上。
柳北斗紅了眼,四處尋找可以破壞和發(fā)泄的對象,他瞄見那口鍋,他們吃飯的鍋。他拔鍋的時候,柳絮碰他一下。彼時,柳北斗似乎才想起被王金芳甩掉的還有另外兩個人:柳絮和柳根。柳絮抓著一塊石頭。柳北斗看柳絮一眼,明白她的意思。柳絮的眼神平靜如水,平靜得讓他發(fā)慌。柳根抓著柳絮衣角,怯怯的。柳北斗沒拔鍋,沒接柳絮的石頭,說不清是柳絮的態(tài)度,還是柳根的眼神制止了他。
但柳北斗沒有罷休,旋風仍在刮。他的目光竄到院里,瞅見丟在墻角的那只破筐。他抓起摔了幾摔,筐沒有損傷。于是,他狠狠踩一腳,又一腳。筐扁了,像一張皺巴巴的菜葉。柳北斗跺著,踩著,那不是筐,不是菜葉,而是王金芳,是他自己。跺呀,踩呀……旋風平息,柳北斗慢下來,最后泥一樣攤在碎紛紛的木屑上??奁晱哪嗬餄B出來,像一綹細細的水。
柳絮緊緊攬住顫抖的柳根,看著那團泥,直到那團泥可憐巴巴地說,柳絮,給爹打點兒酒。
柳北斗消停之后,柳絮的難過才真正開始。無數(shù)的螞蟻噬咬著她,不是在皮膚之外,而是在身體之中,吞噬著她的骨頭,吞噬著她的內(nèi)臟。她毫發(fā)無傷,但她已經(jīng)空了,一個空囊,一個空殼,輕輕一口氣就會吹到天上。沒有重量,沒有形狀,隨便什么地方都能掛住,樹梢稻草,甚至別人的眉毛。柳北斗失去的不過是女人,而她失去的卻是母親。柳絮和王金芳關系一般,從來不像別的母女那般貼心貼肺,兩人總是隔著什么。柳絮從來不和王金芳頂嘴,但柳絮知道那隔存在著。柳絮也從來不跟王金芳撒嬌,內(nèi)心里甚至瞧不上她。王金芳茶飯不行,針線活兒不行,更干不了力氣活,她最擅長的是照鏡子。她的時間都耗費在鏡子前了,不知她要照什么。柳北斗擊碎鏡子的瞬間,柳絮也是痛快的感覺。柳北斗腰軟肚硬,王金芳慵懶散漫,柳絮覺得上天不公,自己怎么生在這樣的家庭?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倒般配,可忽然之間,王金芳改弦易轍。柳絮聽見她和柳北斗交底兒,聽見王金芳說出那個愛字,大大吃了一驚。她真是小瞧王金芳了,王金芳竟有這樣的心機,王金芳竟然是藏著夢的女人。王金芳的決絕也讓柳絮吃驚,柳北斗還在哀求,柳絮明白大勢已去。
柳絮沒有在意過王金芳,當王金芳離開,她才覺得王金芳不可缺少。沒了王金芳,家塌不了,家不是王金芳撐起來的,但沒了王金芳,家就不再完整,王金芳毀了家的形象。那愛竟是那般重要,重要得她連柳絮和柳根都不要了,這個女人!王金芳和那個男人的故事藏得那么深,如果不是柳北斗乞求,她就帶走了。柳絮曾經(jīng)在家里撞見過那個男人?,F(xiàn)在想來,她和柳北斗一樣被王金芳捉弄了。柳絮不只難過,還有被挫敗的忿恨。
柳北斗睡得很死,尤其喝了酒。什么也不影響他睡覺,他不是有心計的男人,一通瘋狂,大半的屈辱就釋放掉了,不會在心里扎根,不會尋死覓活。這是柳北斗的可愛,也是他的可恨。柳絮操心的是柳根,柳根睡前仍在問,媽真的不要咱們了?柳絮糾正,是咱們不要她了。柳根沒再問,柳絮知道騙不了他,柳根已經(jīng)十三歲。柳根是柳絮帶大的,對柳絮的依戀超過王金芳,柳絮心里有數(shù)。茶飯、針線活兒也多半是柳絮做,王金芳更多時候是個擺設,但柳絮不能代替王金芳的一切,哪怕王金芳是個影子。
第二天,柳絮起個大早,她攪點兒面,炸了幾個油餅。動油鍋意味著節(jié)日或喜事,除村支書家,平時沒有誰動過油鍋,柳絮家也不例外。但王金芳斷然離去,柳絮破例。沒有王金芳,日子不僅不會變糟,還會更好。柳絮不只是暗示柳北斗和柳根,也是向整個村莊宣告。油味兒帶著翅膀,一家動油半個村子都能聞到,另半個村子會從別人嘴里知道。柳北斗和柳根被香醒,驚喜的表情令柳絮略感心酸。柳絮懸著的心暫時擱穩(wěn),看著兩人大口吞咽的樣子,柳絮酸澀中竟有幾分興奮。
柳絮上街了,像平時一樣昂著頭。幾個女人在水井邊說著什么,待看見柳絮突然停住。柳絮清楚她們的話題與王金芳、與她有關。她裝著糊涂,不介意她們探詢的目光。當然,柳絮不會被動地任她們審視。她有辦法。略一掃,看見二丫手里勾了一半的衣領,隨之笑笑說,怎么還這種樣兒?早過時了。二丫勾的花樣是柳絮教的。二丫問,現(xiàn)在時興啥針?柳絮說,蝴蝶。二丫說我怎么不知道?柳絮說,你沒問過我,這種樣兒太老氣了。很自然地拿過來,問,不換?二丫說換就換……柳絮知道二丫后邊的話是什么,她打斷,好學的。三兩下就拆了。眾目睽睽中,柳絮邊教二丫邊飛快地織著,就這樣,會了沒?二丫點頭。柳絮忽然說,我還有事。二丫不可能馬上學會,上一種針柳絮教了三天。二丫會來找她。
柳絮掌控了局面,釋放了信號,沒必要再呆下去。她轉(zhuǎn)身的時候,有人叫住她,是萬山女人。萬山在糧庫當臨時工,萬山女人在村里便有一種優(yōu)勢,嘴就格外刻薄。就這么放過柳絮,就這么讓柳絮出盡風頭似乎不甘。柳絮一瞅她的眼神就明白。柳絮微笑著問,有事?
萬山女人問,你媽呢?
無數(shù)亂箭射到臉上,柳絮沒有躲避,甚至表情都沒有變化,仍掛著微笑,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嫁人了!還想知道什么?
萬山女人怔怔,又慌慌一笑。
柳絮說,想起來去家里找我。
過去,柳絮機巧,高傲,并不鋒利,王金芳離去,柳絮突然鋒芒四射。
當然,和萬山女人交鋒并不意味柳絮大獲全勝,不過暫時占個上風。也就夠了,和這些多嘴女人過招還能怎樣?再說,她們只是她們,和柳絮隔著距離,柳絮在乎的,或者說更在乎的,是另外一個人。
柳絮出現(xiàn)在場院,他正和數(shù)個半大孩子玩砸閻王。誰擊中幾十米外的目標,誰就是閻王。他對這個游戲著迷,黃昏時刻,場院是屬于他的。柳絮和他沒關系,但又是有關系的。似乎說不明白,不,那是不能說明白的。沒有過深交往,甚至沒說過像樣的想說的話,但柳絮懂他的眼神,還有他對砸閻王的欲望——盡管無法說清那是什么。柳絮釋放出一些信號,讓他看懂又讓他看不懂。十六歲的柳絮無師自通。一束花遞到墻外就足夠,她不會把滿園春色敞在他眼前。
他和他們注視著她,她看著他們,而不是僅僅看著他一個問,柳根來過沒有?誰見柳根了?他說柳根沒來過,又問他們誰見過柳根。他們都搖頭。柳絮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幾分鐘后,他追上來,問要不要他幫她找,柳絮笑笑,干啥呀,他又丟不了,你玩你的。他顯然還想問什么,但又拿不準,柳絮適時阻止,那是一種親近而得意的警告,你可不許欺負柳根啊。他回答得也很聰明,不會,我不會欺負任何人。柳絮又笑笑。找柳根是借口。她把一個沒有任何損傷、自自然然的柳絮呈現(xiàn)在他面前。她必須告訴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柳絮放心了。
幾天后,柳絮去供銷社買了一塊穿衣鏡。她像不喜歡王金芳一樣不喜歡鏡子,可看著空空蕩蕩的后墻,她不舒服,決心買一塊。除了王金芳,別的都不能少。售貨員羅建軍熱情的有些過度,快速泡了杯茶端出來,說這叫綠茶,你嘗嘗。羅建軍當售貨員沒多久,頭發(fā)梳得油光。柳絮有王金芳一樣的容顏,到哪兒都被目光追著。柳絮沒因羅建軍的父親是支書而親近他,相反,始終冷著。她一眼就瞧上喜鵲登枝圖案的鏡子,如果是過去,她會毫不猶豫??赡翘?面對羅建軍的熱情,她裝出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問羅建軍哪種好?羅建軍興奮異常,竭力推薦牡丹圖案的那種。柳絮比較半天,說她還是喜歡喜鵲。羅建軍馬上改口,喜鵲登枝也好,喜慶。柳絮贊同地點頭。她對自己有些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夜里,柳絮還在想,他和羅建軍輪流在腦里飄著,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柳絮沒在意過羅建軍,是羅建軍自己鉆進她腦里。王金芳離去,給羅建軍留了空子。柳絮沒有驅(qū)逐羅建軍,任羅建軍在那里晃蕩,羅建軍能把她怎樣?又能把他怎樣?柳絮很自信。
家穩(wěn)住了,不,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王金芳不是大?不過是泥皮,柳絮把脫落的泥巴修補好,至少是沒有誰明指著說三道四了。至于柳北斗和柳根,早就嘗到甜頭。尤其柳北斗,隔三差五還能喝二兩酒,過去是不可能的。柳北斗沒有陷入屈辱和傷痛而一蹶不振,似乎已經(jīng)把王金芳忘記。他的不爭氣固然可氣,但也是柳絮求之不得的。
但還是出了問題,就出柳北斗身上。
柳北斗醒過神兒,開始往回領女人。
二
柳北斗迎來了春天。準確地說,是找到了春天。他的春天是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路上碰到的。天已經(jīng)涼了,她穿得那么薄,他好奇地看她幾眼。他猜出她的身份,問她去哪兒。我在找住處呀,大哥,她的聲音可憐兮兮,他內(nèi)心深處砰地炸響,像藏在那兒的茅草被點燃,整個人迅速熾熱。還好,他沒有失態(tài),憐惜地說這么晚了,你跟我去吧。女人哎呀一聲,我昨兒個做了好夢,遇見貴人了,原來是大哥你呀。聽大哥的口氣,就知道大哥能當女人的家。柳北斗皺皺眉,說女人不在家。女人喜上眉梢,那敢情好,我不白住的。
女人洗完澡,站鏡子前左右照,大哥哎,我不難看吧?柳北斗早忍不住了,哪管難看不難看?猛扯過女人把她扔到炕上。
天神神咧,你輕點兒……哎喲,我的媽呀。柳北斗成了火球,眉毛燒沒了,頭發(fā)燒沒了,手掌腳趾也燒沒了,無數(shù)的火舌從火球中間伸出來,舔吸著吞噬著。忽然間,火球墜入海水,海水滋滋作響。火球一落一彈,一彈一墜。女人就是女人,暈眩中的柳北斗感慨萬端。但女人又和女人不一樣,王金芳從來沒叫過,而身底的女人幾乎把房頂叫塌。女人不叫和女人叫也不一樣。王金芳是什么?不過一個女人。離了王金芳,柳北斗照樣有女人,沒必要在一個女人身上吊死。柳北斗突然醍醐灌頂,他的好日子來了,他的好日子與女人分不開。
女人只住一夜,柳北斗的快樂卻沒隨女人離去。柳北斗受了點化,突然開竅,開始往家里領女人。有時三五天,有時半月二十天,有時留一宿,有時留三兩宿。秋末,大路上不斷有乞討者、流浪藝人。歲數(shù)大的,歲數(shù)小的,柳北斗都不嫌棄,只要對方愿意,只要對方是女人。柳北斗不怕笑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當他撕下臉,就什么都不再怕。他不斷地換女人,過的是皇帝日子。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哎嗨哎嗨咿呼呀嗨。
柳北斗領回那個女人,柳絮死活不同意她留宿。柳北斗央求,可憐可憐她吧,這么冷天,不能讓她睡野地,柳絮哎,咱這是救命呀,你就答應爹一回吧。柳北斗的樣子比那個女人更可憐,柳絮心軟了,猶猶豫豫地說她那么臟。柳北斗馬上道,讓她洗洗,不用你燒水,你領柳根出去轉(zhuǎn)一圈。柳絮橫掃柳北斗一眼,和柳根出去了。回來,門卻插住了。柳絮又氣又恨,也暗暗奇怪,柳北斗幾時有了心計?柳絮沒敢停留,拽著柳根就走。殺豬樣的叫聲讓她惡心,她怕臟了柳根。再次返回,再次離開。
那一夜,柳絮和柳根在五爺家借住。
數(shù)日,柳絮冷著臉,不管柳北斗怎樣討好,她一言不發(fā)。她還能怎樣?這就是對柳北斗的警告和懲罰了,不可能把他捆起來抽一頓。令柳絮意外的是,柳北斗再次領回女人,更讓她沒料到的是,柳北斗央求不成,態(tài)度突然強硬,他紅著眼,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架式。柳北斗的暴徒形象讓柳絮心驚,柳北斗沒這么兇過,柳絮無法預料和柳北斗拼架的后果。柳北斗已經(jīng)是一個笑話,和柳北斗吵架會成為更大的笑話。柳絮再次選擇退讓,痛心的退讓。原以為照顧好柳北斗的生活就萬事大吉,她忽略了或者說根本沒想到柳北斗還需要別的。
柳北斗百般討好柳絮,恨不得柳絮抽他嘴巴子。領回女人,柳北斗馬上變得強硬和蠻橫。柳絮無計可施,柳北斗哼起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柳絮就心驚肉跳??墒强偟孟雮€轍兒,由柳北斗胡鬧,他毀了不說,還會毀了這個家,她和柳根也跟著毀了,雪上加霜啊。
柳絮咒罵那些不要臉的臟貨。柳絮有一張利嘴,不是柳北斗和王金芳的遺傳,是她自己練就的。她罵著最狠最臟的話,她自己都臉紅的話,但那些臟貨充耳不聞,你罵你的,我該吃照吃,該喝照喝。偶爾也有回擊,一個獨眼女人說,什么話我沒聽過?你還嫩著呢。柳絮突然泄氣。罵失效,柳絮干脆拽她們離開,柳北斗立刻阻攔。一次,柳絮耍潑,就不走。家不是柳北斗一個人的,憑什么讓給他和臟貨?最終,柳絮還是離開。她不能捆住柳北斗和女人,那對不要臉的傷害的不只是她,還有柳根。
柳絮節(jié)節(jié)敗退。
那天,柳北斗又領回一個女人,一番激戰(zhàn)之后,柳絮帶柳根去五爺家借住。柳絮氣憤,但臉上平靜如水。當然是裝出來的,不但要裝,遇有人多舌,她還要反擊。柳北斗不爭氣,但柳絮不允許別人貶損他。維護柳北斗,就是維護她和柳根。就是五爺,柳絮也巧妙地堵他的嘴。柳絮沒別的親戚,只這么個遠方爺爺。五爺是鰥夫,家里又臟又冷,但柳絮別無選擇。柳絮痛恨柳北斗的同時,也怨恨王金芳,一切從她的離去開始。
柳絮親熱地叫聲五爺。五爺說我估摸你倆該來了,你爹消停不了幾天。柳絮笑笑說,也好,不然咋和五爺說話呢?五爺說那是,你爹不心疼,五爺心疼你們。五爺家沒有打掃的必要,但柳絮還是擦了擦,抹了抹,末了要燒水給五爺泡腳。五爺阻攔,柳絮說上了年紀常泡泡腳好,我閑著也是閑著。五爺感嘆,沒想到我也是有福人啊。柳絮不想白借住,總得做點兒什么。當然還有別的心思,炕太涼,得找個理由燒燒炕。
五爺說著不用不用,柳絮還是把五爺?shù)哪_摁在盆里。柳絮說,當孫女的給爺洗個腳怕啥?五爺難為情地說,我腳臭。柳絮說干凈就不用洗了。五爺享用著,說你爹咋就不知足呢?我明天訓訓他。柳絮說算了,氣壞你的身子不值,瞧你現(xiàn)在多硬朗。五爺?shù)靡獾卣f,這倒沒錯,五爺年輕那陣兒身坯就好,可惜——柳絮哎呀一聲,怎么這么硬的繭?得修修。五爺?shù)脑捬驶厝ァ?/p>
睡到半夜,柳絮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突然驚醒。是五爺?shù)氖?五爺一條腿已經(jīng)伸進來。柳絮又驚又急,抓住他的手往外撥,低低喝道,放開!五爺不但沒有放開,另一只手也伸過來,邊抓邊央求,柳絮,給爺一次,就一次。柳絮低罵,畜生。柳絮怕弄醒柳根,動作不大但極其堅決。五爺不死心,肯定猜到柳絮的顧忌,越發(fā)放肆。柳絮掙扎,躲避,五爺快要覆蓋她時,她狠狠咬他一口。五爺哎喲的同時,柳絮又踹過一腳。
柳絮叫醒柳根,可能五爺哎喲的時候柳根就醒了。柳絮叫柳根穿衣服,柳根懵懵懂懂地問,干啥?柳絮喝道,讓你穿你就穿,快點兒!
五爺又是五爺了,柳絮,這么冷的天,小心凍壞。
柳絮無言。當著柳根的面羞辱他,等于羞辱她自己。這個老鰥夫,挨罵都不配。
寒氣撲面而來,將柳絮柳根緊緊裹住。半夜,正是最冷的時刻。柳根問咱們?nèi)ツ膬?柳絮怔怔,是啊,去哪兒呢?她只想著離開,并未想去哪兒。家被柳北斗和臟貨霸占,別人家也早就睡了,就是不睡,柳絮也不會去借住。柳絮再沒地方可去。
柳絮牽著柳根冰涼的手,在街上茫然四顧,怒氣突然間竄上來。她返回五爺家取了盒火柴。把家奪回來,一定奪回來!
柳絮問,冷不?
柳根答,冷。
柳絮說,一會兒就不冷了。
屋里沒有聲音,柳北斗和那個女人睡得正香,柳絮和柳根卻在寒風中發(fā)抖。柳絮從園子里抱了幾抱柴禾,在當院燃起。柳根先前有些害怕,很快來了興致,繞院子撿樹枝。在火光的照耀中,柳絮抓起一塊石頭,照直砸向窗戶。玻璃的碎裂伴著幾聲驚叫。柳絮抓起燃燒的柴禾投進剛剛砸開的窟窿。更高的驚叫,還有怒罵。柳根傻了,呆站著,柳絮又抓一把塞進去。
柳北斗和那個女人狼狽地逃出來。
柳北斗扇柳絮一掌,罵著難聽的話。
柳絮沒還手,不,她動也不動。還打不了?她問。
柳北斗罵,你瘋了?!
柳絮冷冷地說,我就是瘋了,你不打就別擋路。柳絮又抱些柴禾出來,重新點燃,并抓起來往屋里塞。屋門已經(jīng)敞開,但柳絮視而不見。柳絮并不想把整個屋子化為灰燼。
柳北斗氣乎乎地叫,還不住手?
柳絮說,除非你打死我。
柳北斗又扇柳絮一巴掌,柳絮的鼻子有液體流出來。
柳絮問,還打不了?不打?那就讓開。
柳北斗氣急敗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幾個你,突然稀軟,柳絮,爹求求你。
柳絮說,我沒你這樣的爹。
柳北斗說,爹不了,不了還不行嗎?
柳絮不說話,凌厲地盯著他。
柳北斗看不清柳絮的目光,還是躲避著,不了就是不了。
柳絮審視著那個模糊的面孔,半晌才說,再有一次,我就讓你們變成灰。幾乎咬牙切齒。
柳北斗聲音越發(fā)細下去,不了。
柳絮讓那個女人滾。
柳北斗求情,深更半夜的,讓她留下吧。
柳絮大叫,滾!
女人滾了。
柳北斗似乎想送,柳絮喝了一聲,柳北斗被鎮(zhèn)住。柳絮顫栗著,不只因為憤怒,也因為發(fā)現(xiàn)了又一個自己。抑或,是她開墾了自己。
三
柳絮扳回局勢。從那個夜晚開始,柳北斗便有些怵柳絮。簡直是意外的收獲。總聽說逼急了怎么怎么樣,現(xiàn)在柳絮品出被逼急的滋味,那是陷于絕境后的飛翔,疾風暴雨后的晴朗。
柳絮那樣年齡的女孩,最在乎穿衣打扮,一個漂亮的發(fā)卡也炫耀半天。柳絮不,她更在乎聲譽。那些女孩沒必要為無形無影的聲譽操心,她們的家很少有扎眼、出格的事。柳絮家不同,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受人嘲笑,甚至遭人捉弄。王金芳縫的衣服前襟永遠對不齊,褲子一個腿長一個腿短。一次柳絮穿著王金芳做的鞋和伙伴追趕,鞋底兒竟然脫落,招來一片哄笑。柳北斗沒力氣,沒手藝,誰干活也不愿意和柳北斗搭伴兒。隊長安排柳北斗放羊,放了三天,丟了兩只。其實也沒丟,后來在別的隊找到了。隊長依然把柳北斗操了個夠。柳北斗嘻嘻著,仿佛隊長在給他唱戲。那年中秋,隊里殺羊,別人家分的是肉,柳北斗只端回一盆羊血。聲譽是一個家庭的牙齒,不能打掉,但王金芳不當回事,柳北斗更不當回事。柳絮的成長伴隨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她在乎,太在乎了,哪怕別人唾一口,她都不允許。怎奈事與愿違,王金芳離家,柳北斗胡搞,柳絮不得不耗費苦心。柳絮不僅要維護,還要挽回屬于這個家的聲譽,這已經(jīng)與王金芳無關。她無法具體描述家的聲譽,但知道它存在,那是一個模糊、朦朧的形象,就像茫茫雪野上的冰燈。
柳北斗老實了,柳絮的戰(zhàn)斗卻沒有停止。
柳根失蹤了。
柳絮沒有聲張,沒告訴柳北斗。柳北斗不操心這些,告訴他有什么用?柳絮在街上轉(zhuǎn)悠,轉(zhuǎn)過幾遭,沒聽誰家的孩子失蹤。柳絮放心了,柳根一個人不會到野外。幾年前,村里一個男孩在野地被狼掏了。柳根會到哪兒呢?柳絮隱約猜到一點兒,卻不愿意往那個方向想。后來碰到他,他問柳絮干嗎?柳絮心里暖了一下,他瞧出她心里裝著事了。但柳絮沒承認,尤其不能向他承認。柳絮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他也隨意地說我看見柳根往七隊那邊去了。柳絮淡淡哦了一聲,心跳突然加快。她猜對了,柳根果然去尋王金芳了。七隊距這兒五六里,是個自然村。王金芳并未嫁到外地,不過從一個坑兒挪另一個坑兒。那個叫吳玉成的男人是大隊會計。這也是柳絮郁憤的一個原因。王金芳嫁到外地還好,柳絮柳根還有柳北斗永遠看不見她,眼不見心不煩。王金芳生活在眼皮底下,羞恥也就晃在眼皮底下。
半路遇上柳根。還有吳玉成。
柳根緊張地叫聲姐。
柳絮并未發(fā)怒,怎么不說一聲,嚇姐一跳。語氣難以分辨是疼愛還是責備。
吳玉成解釋,本來想留下他,又怕你著急。
柳絮這才和吳玉成對視一眼。正是黃昏時刻,吳玉成的臉罩著一層暗影,仍然能看清他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論相貌和個頭兒,吳玉成與柳北斗相去甚遠,但吳玉成比柳北斗精明一百倍,外號鐵算盤。吳玉成在大隊的地位僅次于支書。因此,聽“愛”字從王金芳嘴里飛出來那一刻,柳絮有些懷疑,她是沖著愛去的,還是沖著吳玉成的地位?柳絮鄙視王金芳,唯有那個字使柳絮鄙視中摻著吃驚。那個字是羞怯的,溫暖的,像一團只能看不能摸的霧,說出來就可怕了,兇狠了,像張牙舞爪的怪獸。王金芳居然說出來,也只有王金芳這樣的女人說得出來。
柳絮似笑非笑,語氣卻是明顯的冰冷,這么大了,他找得見家。柳絮不讓這個奪走王金芳的男人看出敵意,但讓他明白,她不會感激他。
柳絮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估摸與吳玉成拉開距離,突然頓住。柳根險些撞她身上。跪下!她疲憊地說。柳根遲疑著,她大叫,跪下!并順勢踹柳根一腳。柳根咕咚跪在那兒。你找她了?她問。柳根點頭。找她干嗎?她逼住柳根,柳根囁嚅著。說呀!她叫。我去看看,柳根聲音很低??瓷?她問。柳根無言。誰讓你去的?柳根低下頭。吃過她家飯了?柳根嗯。她讓柳根說吃了什么,柳根一樣一樣交代,半盤菜,半條魚,兩顆雞蛋,兩個饅頭。柳絮讓他吐出來,現(xiàn)在就吐。柳根帶著哭腔叫姐。柳絮兇狠地說,要是不吐出來,她就劃開他肚子取出來。她捏住柳根下巴,同時,心重重疼了一下,但沒有松手,吐呀!她大叫。
柳根開始吐。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柳絮讓他吐那些東西,她抓著他雙肩顛顫,吐!吐!柳根吐著眼淚吐著鼻涕吐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實在吐不出了,他眼巴巴地望著柳絮,噥噥唧唧地叫聲姐。柳絮問,吐完了?柳根忙不迭點頭。她問柳根還去不了,柳根拼命搖頭。她問柳根還找她不了,柳根邊搖頭邊說不了。柳絮厲聲道,沒骨頭的賤貨,你是男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有骨氣,明白了?柳根似懂非懂地點頭。柳絮追問,倒是聽明白沒有?柳根說聽明白了。柳絮讓柳根重復她說過的話。天已經(jīng)暗了,柳絮和柳根的身影模模糊糊,但柳根的聲音異常清晰,在黑暗中穿出深深的洞。
夜里,柳絮躺被窩里悄悄咬手指。她絕不后悔責打柳根,但是她必須懲罰責打柳根的手指。手指是冤枉的,是得了她的指令,但不這樣她別的地方更疼。她用一種疼代替另一種疼,因為疼是抹不去的。
那天,柳根回來比平時晚,只說在別人家玩。那么一段時間,他不可能跑到七隊,柳絮也相信他不會去,那次責打之后,他懂事了,如和王金芳碰過一次面,他一五一十向柳絮匯報,包括怎么拒絕王金芳的東西。柳絮贊許他像個男子漢,并煮兩個雞蛋作為獎賞。柳絮覺出柳根眼里藏了東西,還有,柳根的褲兜撕裂了。那不是王金芳縫的,沒那么容易撕裂。要么就是打架了,但柳根臉上沒有抓痕。柳絮問在哪兒玩,柳根說滿倉家。柳絮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兒,喝令柳根說實話。柳根囁囁道,姐,你別氣著啊,我什么也沒干,以后再不跟他玩了。滿倉是誰?萬山的兒子。丟了一顆彈蛋,萬山女人懷疑柳根偷了,要搜身,柳根沒讓。萬山女人強行搜尋,褲兜是這樣弄扯的。柳絮狂喜不已,夸柳根有骨氣,又問萬山女人說什么了。知道那個女人不會簡單搜身,她嘴不會閑著。柳根遲疑幾秒,還是招了。柳絮咬咬嘴唇,說,姐帶你去問問她。柳根問,現(xiàn)在?柳絮重重地,現(xiàn)在!萬山女人居然罵柳根雜種,柳絮怎能咽下這口氣?得給她點兒顏色看看,這種女人必須徹底擊扁她。柳絮早就想教訓一下這個亂嚼舌頭的女人,現(xiàn)在機會來了。柳絮明白這一仗的意義,不只是她和萬山女人之間的戰(zhàn)斗。
萬山女人很快出來了,她從來就不吃虧。對罵一陣兒,圍觀的人多起來。柳絮引導著方向,來龍去脈就這樣罵出來。萬山女人落進柳絮的扣里,依然蠻橫著,我就是罵了,他就是雜種,你能把我咋樣?柳絮語速突然加快,字字如珠,句句擊中萬山女人要害。萬山女人沒章法,沒理由,除了臟沒別的。沒一會兒便顯出敗勢。萬山女人惱羞成怒,罵我活這么大,讓你個毛丫頭欺負,徑直撲向柳絮。這是柳絮沒有料到的,她不能和萬山女人廝打,不論誰占上風,不論誰占理,只要動手,她就輸了。萬山女人會蹭臟她,那是洗不掉的臟,是沾在名聲上的臟。當然,她也不能逃,那也是敗,還會成為笑料。
萬山女人撲過來的一剎那,柳絮躲開了。萬山女人不甘心,再次撲向柳絮,柳絮依舊避開。萬山女人要么撲空,要么撲到別人身上,惹來一陣哄笑。柳絮看出她已經(jīng)昏頭,潰敗之前的昏頭,連著撲倒兩次。萬山女人哭罵著,轉(zhuǎn)身拎出一把鐵锨。有人拽她。萬山女人大叫,別攔我,我不活了。
柳絮有些緊張,略一遲疑便看出萬山女人不過虛張聲勢。只是叫得兇。柳絮有數(shù)了,徑直朝萬山家里走去。
萬山女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就那么傻看著柳絮走進萬山家。
柳絮出來,拎了萬山家的菜刀。
柳絮走到萬山女人跟前,平靜地說,鐵锨太笨,你還是用菜刀。你不是說不活了嗎,來吧,我保證老實支著。不過姨呀,你得讓我死個明白,你告訴我,咋就知道柳根是雜種,他是誰的雜種?柳絮把菜刀塞進萬山女人手里。
說呀?姨!
萬山女人哆嗦一下,求救地望著圍觀的人,沒等別人說話,她自己先撐不住了,攤在地上,號啕大哭。
柳絮轉(zhuǎn)身離去。不能再逼她。
柳絮沒有就此罷休,不徹底制服萬山女人,她肯定會找機會反撲,不封死她的嘴,她還會說出別的臟話。第二天,柳絮又去找她,沒在門口叫罵,徑直去家里。萬山女人滿眼驚慌,但口氣仍硬,問柳絮還要怎樣。柳絮說,你還沒告訴我,柳根是誰的雜種?是萬山叔的?萬山女人說,你別得理不饒人。柳絮說,我不想和你過不去,只想讓你說清楚,我猜你肯定知道,我都不怕,你還怕什么?姨呀,你說出來我還謝你呢。萬山女人終于氣力不足,柳絮,姨就這張破嘴,姨是個糊涂蛋,你和姨計較什么?柳絮追問,你承認胡說了?萬山女人說,我是胡說呢。柳絮說,好,你當著全村人的面兒收回你的話,你必須給柳根道歉。萬山女人漲紅臉,我現(xiàn)在認錯還不行嗎?你別太過分。
柳絮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給柳根道歉,我等著。
柳絮沒想過找王金芳,才不呢,在和萬山女人的對視中,柳絮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得把王金芳抬出來,更確切地說,柳絮是想給王金芳,給王金芳現(xiàn)在的男人一點兒顏色。多虧萬山女人。
柳絮進屋,王金芳正和吳玉成及吳玉成的兩個女兒吃飯。飯菜果然比自家的好,柳絮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金芳坐在炕沿邊兒。坐那個位置是盛菜的,或飯后收拾碗筷。王金芳在家的時候從來不坐那個位置,那兒永遠屬于柳絮。但王金芳臉上并沒有落寞,相反,她氣色很好。她的衣服也是新的。王金芳徹底改頭換面了。柳絮的心被咬了一口,王金芳喜歡當繼母的感覺呢。
一家人都很意外,王金芳稍有些慌,但馬上鎮(zhèn)住自己。那些七長八短的目光在柳絮臉上跳躍。吳玉成反應快,招呼柳絮吃飯。
柳絮說,我吃過了,我來問一件事。她轉(zhuǎn)向王金芳。萬山女人說柳根是雜種,我想問問,柳根是誰的雜種?
王金芳飛快看吳玉成一眼,沉了臉道,我是你媽,怎么這么和我說話?
吳玉成也打圓場,柳絮,萬山家的天生破嘴,和她哪能較真?
柳絮沒理他,只盯著王金芳,我差點忘了,你是我媽哦?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弄明白。
王金芳說,柳絮,你別和我作對。
柳絮說,我不是和你作對,我不該問?不該弄明白?
王金芳重重擱下碗。
柳絮說,我不想揭你傷疤,是別人揭,我就不能裝。你就告我吧。
王金芳叫,出去!
柳絮說,你說清楚我肯定走,不說我明天還來。還保密?要不哪天有閑空兒單獨告我?
王金芳臉色越發(fā)難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絮說,不干什么,是呢,你就告我是誰的雜種,不是,你讓萬山女人給柳根道歉。
王金芳說,要是我不呢?
柳絮說,屎盆子不只扣在柳根身上,你看著辦。
四
春天來了,窩了一冬的柳北斗又蠢蠢欲動。仿佛體內(nèi)擠了無數(shù)氣泡,升騰,旋轉(zhuǎn),碰撞,一個碎裂,新的馬上升起。柳北斗在村里晃蕩,在大路游走,似乎想把那些氣泡甩出去。沒甩出去,反越甩越多。但柳北斗沒再往回領女人,那根捻兒徹底被柳絮剪斷,不等那些女人走到跟前,柳北斗就逃離了。可柳北斗的眼睛掩飾不住,那是一雙饑渴的眼睛,女人們當然看得出來,男人們更是心知肚明。男人們逮機會就開柳北斗玩笑,當然是沒有柳絮的場合。柳北斗,村頭歇個女人,還不趕快領回去?柳北斗并不計較,裝模作樣地嘆氣,沒意思呢,吹滅燈都一樣。男人們追問柳北斗干以前洗不洗,他給她們洗,還是她們自己洗。柳北斗看出來,他們表面嘲笑他,其實心底是羨慕的。柳北斗被逗起來,說正經(jīng)話不靠譜,胡說八道柳北斗很在行。他嘻嘻一笑,那活呢就是一個耍,光在炕上耍有什么意思?洗也是耍呢,她給我洗,我給她洗。炫耀,成了柳北斗的新嗜好。在另一場合柳北斗則是另一番說辭,女人和女人怎么會一樣?叫喚聲都千差萬別呢,甭說騎上去的感覺了。有人追問究竟有啥不一樣,柳北斗賣關子,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比方說騎馬吧,胖馬瘦馬不一樣,騎前騎后不一樣,順騎倒騎不一樣,快跑慢跑不一樣,你守著一個眼死鑿,說了你也不懂。柳北斗正說得起勁,突然有人喊,柳絮來了!柳北斗的話咔嚓一下斷了,目光驚慌亂跳。一片哄笑。柳北斗明白他們又在捉弄他。有時,他們追問不止,柳北斗又想不出有力的話,也會用這個招數(shù):哎呀,柳絮來了。男人們哄地散開。一個男人問柳北斗,你這么會騎那么會騎,怎么騎不住王金芳?你不如吳玉成,吳玉成騎得穩(wěn)穩(wěn)當當。柳北斗斜著眼睛,你當柳絮的面問,我就告你。嗤,動不動就抬出柳絮,她還吃人呀,卻訕訕地去了。柳絮成了柳北斗的武器。
沒多久,柳北斗厭倦了和男人們吹噓,興趣轉(zhuǎn)到女人身上。柳北斗往女人堆里鉆,和她們戲謔調(diào)侃,說葷話。柳北斗本來就游手好閑,過去被王金芳壓著,什么本事都沒有。男人沒本事又老實,就是廢物。沒了王金芳,柳北斗依然沒本事,卻不再是廢物。他會逗女人呢。根本不用學,他天生是這料。在女人們的責罵中,他重新找到快樂。誰說這不是本事呢?在捉摸女人心思方面,柳北斗表現(xiàn)出超常的悟性。哪些女人只能動嘴,哪些女人動嘴同時還能動手,哪些女人嘴上罵得兇心里卻癢癢,哪些女人有心沒膽,哪些女人有膽沒心,哪些女人無心又無膽,哪些女人有心又有膽,逗弄幾句,柳北斗就摸個八九不離十。動手是樂子,動嘴也是樂子。能動嘴的動嘴,能動手他瞄機會在女人某個部位抓一把。柳北斗覺出男人們的緊張和敵意,那是另一種樂子。
柳北斗漸漸放蕩不羈。
柳絮對柳北斗的花哨有所耳聞,她警告,柳北斗異常委屈,我不過開個玩笑,連玩笑也不讓爹開了?柳絮心酸,柳北斗有什么資格開別人玩笑?他自己就是一個笑話。她沒敢這樣傷他,只叫他不要往人堆湊。柳絮沒有太在意,她不能讓柳北斗什么事都順著她。柳北斗不再往回領女人,也就放肆不到哪兒去。只能一點一點訓誡他,讓柳北斗一下成為有骨氣受人尊敬的男人不可能。
那件事在柳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fā)生了。
柳北斗大天白晌扒馬車倌女人褲子,被碰巧回家的馬車倌逮個正著。柳絮匆匆趕到大隊部,滿臉青腫失魂落魄的柳北斗像見了救星,噌地從墻角站起身,柳絮,我是冤枉的啊。民兵連長一聲斷喝,柳北斗又蹲下去。馬車倌和女人正向村支書和民兵連長訴說柳北斗的惡行,馬車倌一臉怒氣,馬車倌女人哭哭啼啼。村支書說柳絮來得正好,雙方都有家人在場,這就公道了。
馬車倌女人咬定柳北斗強迫她,柳北斗早就謀算上她了,要不是馬車倌回來及時,她就完了。馬車倌女人豐乳肥臀,一句話一把淚,痛不欲生的樣子。柳北斗則說馬車倌女人誣陷,她親口說馬車倌中午不在家,他解扣子她還讓他利索點兒,馬車倌回來,她立刻就變了。柳絮已經(jīng)明白,馬車倌女人不同意,柳北斗沒那個膽子,哪個女人會蠢到承認自己是同謀?柳絮暗暗著急,同謀是一回事,強迫是另一回事,就看村支書和民兵連長怎么認定。柳絮盯著村支書,覺得村支書從未有過的威嚴與高大。村支書的頭發(fā)梳得與吳玉成一樣光順,眉心有顆痦子,像一枚縮小的印章。馬車倌和女人不依不饒,村支書提出把柳北斗送上邊去,上邊自有公斷。
送上邊柳北斗就回不來了!柳絮觸一眼那枚硬梆梆的紅圖章,突然叫聲好。幾個人驚愕地看著她。她說我恨透他了,讓我也出出這口惡氣。隨后,大步走到柳北斗身邊,掄起胳膊扇柳北斗一掌。
都呆了。
柳絮怒喝,你個不爭氣的……突然就斷了,柳絮翻倒在地。她暈過去了。
幾個人抓了柳絮,又是喊又是掐,慌成一團。只有柳北斗傻看著,仿佛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柳絮終于緩過來,她推開民兵連長的胳膊,仍要往柳北斗身邊去。她恨恨地瞪著柳北斗,要吃掉他樣子。民兵連長拽住她。馬車倌和女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村支書。村支書威嚴地說,柳絮,有話你說么。柳絮接住村支書的話,央求,明天早上再往上邊送柳北斗,就讓他在家里住一夜吧。并且保證,他跑不了,他跑了我去頂替。村支書答應了。馬車倌和女人沒有吭氣。柳絮咬著舌頭沒讓自己摔倒。此時,她才感到真正的虛脫,豆樣的汗珠溢滿額頭。拖延一夜,或許能想出辦法。
入黑,柳絮去了馬車倌家。馬車倌女人嘴角腫了,在大隊部那陣兒她臉上沒傷,顯然是剛打的,馬車倌像柳絮一樣明白。但如果馬車倌女人不松口,理肯定站在她這邊兒。柳絮神色凄婉,話卻直溜溜的,我明白咋回事,你們也清楚,只要放過他,什么條件咱們都可以商量。要是你們做絕,我也就能豁出去,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像賠罪,又像問罪。馬車倌和女人交換一個眼神,最終和柳絮達成協(xié)議。賠二百斤麥子,作為不追究的條件。
柳絮又去趟村支書家,柳北斗的事便平息了。
柳絮的“孬”定格在全村人心里,也被一些人掛在嘴上?!柏辈⒎呛鷶囆U纏,是農(nóng)村人對刁鉆、聰慧、精明的概括,還不僅僅是這些意思,它的含義是混雜的?!柏笔橇瞬黄鸬?可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并非那么妙。柳絮心中想要的自己是另外一種形象,但她必須捍衛(wèi)家的尊嚴,她是被逼出來的,像一朵蓮花,花瓣漸次展開。家的尊嚴、聲譽比她重要,她是家的一部分,柳北斗也是家的一部分。救柳北斗,也是救這個家。
柳絮沒有懲罰柳北斗,或者說,沒想出懲罰的辦法。在大隊部打他,那是靈光突現(xiàn)的一掌,不是女兒扇父親的,在家里,柳北斗就是父親。柳絮也沒有斥責柳北斗,她不說話,柳北斗上趕著和她說話,她也不理,掛著一臉冰霜。這算是懲罰吧,盡管明白這對柳北斗沒有任何作用。丟那么大臉,柳北斗沒有任何羞愧,能吃能喝,倒頭就睡。天啊,簡直無心無肺。柳絮一度擔心柳北斗想不開,現(xiàn)在看柳北斗這個樣子,又特別憤怒。
也就二十天工夫,柳北斗又惹出事,仍然與女人有關。柳北斗倒沒扒哪個女人褲子,他說下流話挑逗人家。或故意跟女人身后,不說話不動手,仿佛只為聞味兒。陸續(xù)有男人找柳絮告狀,柳絮,你管管你爹;柳絮,你還管不管你爹?柳絮,把你爹管好……柳絮一一賠著笑,叔啊,謝謝你告我,要不我還不知道呢,我讓他上門賠罪,算了?也好,你饒他,我不饒他。叔,你怎么不扇他?下次你替我教訓他,你交給我也好,看我怎么制他。柳絮的話是軟的,她沒硬的資格,但細細揣味,卻能摸出裹在柔軟里的骨刺。他們不能隨便揉捏收拾柳北斗,只能由她來做。
可是,柳絮并無有效的辦法。如果柳北斗是一條狗,她會把他拴家里;如果柳北斗是一只雞,她會殺了他;如果柳北斗是她的孩子,她會吊在房梁上抽他,可柳北斗是她父親,她不能把他怎樣。她的武器是罵,那次她罵了一個晚上,幾乎再次眩暈。柳北斗不辯解,不頂撞,悶著臉縮著。柳絮厲聲問他有改不改,他小聲說有改,柳絮讓他大聲說,他就大聲重復??梢粋€夜晚過去,柳北斗依然。狗不改吃屎。再一次,柳絮痛心疾首地央求,爹,你掙點兒臉吧。柳北斗可憐兮兮,爹也不想……可爹管不住自個兒的腿。柳絮質(zhì)問,是不是剁了腿才行?柳北斗臉一白,又一次發(fā)誓。像過去一樣,誓言不過一頁廢紙。
柳北斗遭到了報復。一個晚上,柳北斗在街上蕩游,突然被破麻袋罩住,吃了一頓拳腳。絕對不是一個人,拳頭和腳的密度冰雹似的。柳北斗挪回去,柳絮吃驚地張大嘴。柳北斗的眼球似乎摔出來了,柳絮好半天才看清那是隆起的血包。柳絮給哼哼呀呀的柳北斗清理,又解氣又心疼。柳絮明白,這是一筆無頭賬,那些人還算留情,沒打殘他。
柳北斗歇著,整個村莊安靜了,柳絮也清靜許多。柳北斗改掉毛病,挨一頓揍實在太值。沒一個月,柳北斗一瘸一拐地出了門,然后又有人找柳絮告狀。柳北斗不再挑逗女人或是嗅女人氣味,他迷上聽房。羞,不能再羞的羞。除村支書家、民兵連長家柳北斗不敢去,其它人家差不多聽遍。那些男人憤憤地叫罵,威脅。柳絮一次次道歉,賠罪。斥責無效后,柳絮想了一個辦法,天一黑就把柳北斗關在家里。但家不是牢房,柳絮也不能鎖上鐵鏈,稍不注意,柳北斗就會溜出去。
柳北斗成了全村的禍害。
有那么一陣兒,男人們不再上門告狀,見柳絮也不再說什么。柳絮忽然害怕。那些人不會默許柳北斗,絕不會。柳絮嗅到彌漫在村莊的火藥味,不會揍一頓那么簡單。柳絮拴不住柳北斗,要讓他消停,除非把他關在什么地方。早知如此,還不如聽憑村支書把他送上邊。柳北斗一步步毀著家,毀著她和柳根,早晚有一天,她和柳根也會背上臭名。至于柳北斗自己,他早已把名聲毀掉。那些人對付的可不是柳北斗的名聲,已經(jīng)沒有必要。他們要的是另外的結(jié)果。就這么等待那個可怕的結(jié)果?不,不能這么干等,必須搶在前面。數(shù)月前,她那么害怕柳北斗進去,現(xiàn)在想法變了。把柳北斗關到某個地方,他就不會再這么一路毀下去,頂多吃點兒苦頭。再遭報復,柳北斗怕就不是囫圇人了,眼珠可能真要掛在外面。把柳北斗送進去?沒那么簡單。柳絮擰著眉,那個念頭閃過,她嚇一大跳。瘋了?她罵自己。目光凝滯片刻,她咬緊嘴唇。
五
公安詢問時,柳北斗驚恐的眼睛突然放大,如兩個鈴鐺在柳絮腦里晃蕩。柳北斗絕望的聲音也不時擊打著她,救救爹啊,柳絮!柳絮沒有退路,箭已經(jīng)射出,收不回了。那一箭不只射在柳北斗身上,也射中了柳絮。柳絮反反復復強調(diào),他喝醉了。她不知還能說什么。公安問柳北斗以前喝醉過沒有,柳絮說喝醉過。公安問,那么……他有沒有……柳絮說沒有。公安問沒喝酒的時候呢?柳絮說也沒有。公安還追問過程,他只撕你衣服?沒有進一步的行為?柳絮說是,只撕扯我的衣服,他喝醉了。公安似乎對柳絮的回答有所懷疑,你記清楚了?……我們會保密。我記得很清楚,我沒喝酒。柳絮聲音不高,但言語鋒利。公安說想起什么,隨時告訴他們。對柳絮的詢問暫時劃上句號。
走出那扇門,柳絮并未長舒一口氣,心是那樣的重,墜得整個人都矮了似的。
當天晚上,二丫看望柳絮。柳絮不想見任何人,她腦子亂極了,想清靜一下。可是不能把二丫推出去,那樣倒像無臉見人了。她沒丟臉,丟臉的是柳北斗,她是為了維護家才那樣做的。柳絮沒一點兒傷痛表情,神色自然,還調(diào)侃二丫,又想問什么?沒事想不起師傅。柳絮看到二丫眼里的意外,是的,柳絮讓她驚訝。二丫遲疑一下,說我來看看你。柳絮佯問,看我?看我干啥?柳絮不悅,二丫真是太笨,不懂掩飾也不懂拐彎兒,看不出柳絮不想讓她問。二丫說,聽說,聽說……柳絮打斷她,聽說什么?柳絮坦蕩的目光直視著二丫,二丫稍顯緊張,他們說……柳絮笑笑,我什么事也沒有,他不過撒點兒酒瘋,我讓公安治治他。柳絮突然意識到,二丫上門是絕好的機會。村里的女孩中,柳絮和二丫走得最近,她可以借二丫的眼睛和嘴巴證明,她毫發(fā)無傷,不當回事。確實發(fā)生了事,確實又什么也沒發(fā)生。二丫在柳絮面前掩飾不住,在別人面前同樣掩飾不住。二丫問,沒有……?柳絮心中惱火,仍揚起一臉笑,你想問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二丫突然順暢,他們瞎嚼呢,我原來就不信,現(xiàn)在更不信了,你那么厲害,誰能把你咋的?柳絮說又有人嚼舌頭吧?這些人,就得給點兒顏色看看。二丫忙說,你別往心里去,還有人說我呢。柳絮說我可不像你,只要聽見就裝不住,你看我像能裝住的人?二丫恭維,你當然不是那樣的人,我有你一半?yún)柡秃昧?。柳絮板了面?我又不是母老虎。
王金芳竟然也來看望柳絮。這是王金芳第三次走進這個已經(jīng)與她沒有關系的家。第一次是被柳絮逼回來的,王金芳介入,終于使萬山女人道歉。第二次王金芳回來看柳根,柳絮堵著門口沒讓她進。柳根好著呢,不用你看。王金芳沒皮沒臉,不配再進這個門。
兩人對視的剎那,柳絮聽見身體深處冰塊撞擊的聲響。王金芳眼里揣著探詢和擔憂。王金芳從不關心柳絮,倒是柳絮替她操心,王金芳另覓高枝,竟然牽掛起柳絮。柳絮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驚愕,羞惱,還有幾分不屑。但柳絮沒擋她,想看看王金芳會拽出幾截腸子。當然,柳絮沒像在二丫面前那樣一覽無余地笑著,始終霜著臉。王金芳被柳絮盯得不自在,下意識地摸摸臉。王金芳的臉比過去還白。柳根呢?王金芳打破沉悶,柳絮說出去了,仍盯著她。王金芳沒變的是臉皮,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甚至有炫耀的意思。改嫁是那樣榮耀,村里再找不出她這樣的女人。
王金芳的目光跳開,螞蚱一樣蹦一下停一停,最后停在那塊穿衣鏡上,不再動。歇夠,突然罵道,畜生!
柳絮的心重重銼了一下,沒有表情地質(zhì)問,你來吵架了?
王金芳解釋,我罵柳北斗。
柳絮冷笑,這還聽不出來?頓頓,竭力壓制住憤怒,你誰啊?有什么資格罵他?
王金芳說,我是你媽。
柳絮擋回去,我沒你這樣的媽。
王金芳說,我知道你恨我。
柳絮劈斷她,你沒資格讓我恨。
王金芳說,你心情不好,我不計較,我都聽說了,柳北斗……
柳絮再忍不住,怒道,你不要再提柳北斗,告你,我心情好得很。
王金芳再次說,我都聽說了。
柳絮逼住她,聽說什么?
王金芳說,他……
柳絮故意問,他怎么了?她知道王金芳想說什么,想看看王金芳怎么說出口,她甚至有一種沖動,只要王金芳說出來,就啐她。王金芳似乎什么都明白,其實什么都不懂。王金芳以為柳絮傷痛不已,以為柳絮需要她。柳絮是傷痛,但不是因為柳北斗把她怎樣了,柳北斗沒怎樣,那不過是她設的一個無奈的套子;柳絮更不需要她。王金芳還是這個家庭成員的時候,柳絮的傲氣便絲絲縷縷,王金芳不會的她干,王金芳干不好的她能干好,只不過那傲藏在心底。現(xiàn)在柳絮不再遮掩。王金芳想可憐她,真是好笑。王金芳才可憐呢,她以為自己掉進福窩。可她有什么?一個二手男人,兩個二手女兒。
王金芳沒說出來,面對咄咄逼人的柳絮,第一句話沒說,后邊的話就沒必要說。王金芳的擔憂顯得那樣荒唐和可笑。柳絮就是要這樣的效果。如果進屋那一刻王金芳還有母親派頭,此時只剩偷竊被當場捉拿的慌亂。柳北斗的今天表面與柳絮有關,其實根還在王金芳身上。王金芳不明白?不明白該罵的不是柳北斗,而是她自己?柳絮落到什么地步,也不稀罕王金芳的同情。不!
王金芳最終一臉落寞地離開。柳絮沖著空蕩蕩的門口罵,不要臉!
柳絮像打了小小的勝仗,得意地抿抿嘴。突然間,她意識到什么,嘴巴一點點張開,張大。二丫和王金芳竟然都認為柳北斗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那就是說別人也……柳絮馬上想到他。她渾身冰冷。他們看不到事實,只能猜,而且更喜歡猜。她別的可以證明,清白沒法證明。好在她和公安說清楚了,別人也只是嚼嚼。但柳絮再難以平靜,她不在乎別人,但不能不在乎他。
忙碌的夏日,他不玩砸閻王,但柳絮還是去了場院。地面瓷硬,仍有蒿子頂出來,毫無節(jié)制地蓬著身子。石塊都縮在蒿叢下,似乎躲避著什么。柳絮踢踢,石塊暴露在日光下,燦出一團白。他就是抓著這樣的石塊砸中閻王的。柳絮抓起一塊兒奮力投擲。撲嗵一聲,前方?jīng)]有閻王,但分明擊中什么。柳絮的心不再搖擺。
柳絮站在他家門口,大聲叫他名字。不只讓他聽到,也讓別人聽到。他趿著鞋跑出來,一臉急惶。柳絮不曾這樣叫過他。他穿一件汗褂,只扣一??圩?顯然是剛扣的,錯門了。他盯住柳絮,竭力探詢著什么,柳絮的臉沉靜得像冰雪覆蓋的田野。他的疑惑放大,嘴巴錯動著。柳絮忽然說,能不能幫我干點兒活?他脫口道,干什么?柳絮看他一眼,他馬上改口,行啊。柳絮說,是點兒臟活呢,煙囪好像堵了。他說,現(xiàn)在嗎?柳絮說現(xiàn)在。
兩人穿過長長的街,沒說一句話。柳絮是想說點兒什么,又怕太過主動,露出討好的急切。她的話其實寫在臉上,他是否看到,是否讀懂?干活不過幌子,她是想把答案告訴他。她不能厚著臉皮說我沒事,不,她絕不那么說。她不知他為什么不說話,是無話可說?還是揣了疑問不敢輕易說。直到爬上房,用竹竿捅進,他才說,通著呢。柳絮說那就好。她能叫出他,他敢爬上她家屋頂,他是在乎她的。當然,因為他在乎,她更需要讓他知道。她端來水讓他洗手,他說不用,手還是浸到水中。柳絮的目光有意無意掃著他走岔門的扣子,他終于意識到,喲了一聲。柳絮抿抿嘴,說打擾你睡覺了吧。他忙說哪里,白天我從不睡覺,有活兒盡管喊我。柳絮道,當真?他說,當然嘍。柳絮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他也笑笑,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但柳絮還是捕到躲在笑意背后的疑問。柳絮突然被烙疼,她臉上寫的明明白白,他竟然沒讀懂。他還不如二丫呢。慍怒剎那間卷上來,還好,她控制住了。頓頓,她稍稍平靜了些。也怪不得他,那檔子事動靜太大。柳絮說你是不是有什么話,他頓了一下,沒有啊。柳絮說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目光坦坦蕩蕩。他說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柳絮低聲說,我沒事,然后語速極快地說,我能有什么事?嘴角掛出一絲高傲。兩人再次對視,彼此的目光清澈了許多。他終于明白了,她吁口氣。他沒讓她失望,盡管繞了些彎兒。
幾天后,帶走柳北斗的公安再次上門。柳北斗沒回來,那么說,他暫時不回來了。公安必定是告訴她消息的。她終于把柳北斗鞧住了。盡管是為了家,為了柳北斗走這步險棋,當這個結(jié)果最終落實,柳絮又很難過,還有一絲愧疚。她竭力掩飾著,怕公安瞧出來。她找出各種理由替自己辯解,她迫不得已,她是為救柳北斗。她猜測著他們要告訴她的結(jié)果,半年?一年?在那個地方呆一陣子,柳北斗該改了吧?吃點兒苦頭,他值,柳絮也值。但公安沒有馬上說,他們問柳絮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才小心翼翼拐到正題。公安讓柳絮配合,不要有任何顧慮。柳絮不由緊張起來,公安瞧出了什么?要讓她坦白?不,她不能說。公安引導沒有效果后,不再拐彎抹角。如同當頭挨了一棍,柳絮突然懵了。柳北斗招了?柳北斗竟然招了?他不但供認了此次的罪孽,而且招認了此前的數(shù)次罪行,他對親生閨女的罪行。天啊,天啊,打死柳絮,柳絮也難以相信。公安不可能編,絕對是柳北斗……他怎么了?瘋了嗎?柳絮呼吸急促,臉像一頁被風雨剝蝕的枯白的紙,突然間,那紙有了顏色,仿佛浸到血水中,幾乎甩濺出血珠。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沒看公安,沒看墻壁,沒看墻上的鏡子,周圍的一切不存在了,眼里是一汪虛空,是一股從黑暗中撲出的冷風。不會的,他不會的,我要問問他。
柳絮被抓住,她奮力掙扎,放開!我要問他!!柳絮叫著,嚷著,但公安抓得很牢。掙扎一會兒,柳絮呼吸不那么急促了。海海漫漫的血沉落下去,臉色正常了許多。像鬧了一場大病,她有些虛,但已經(jīng)冷靜。叔呀,不是他說的那樣,他瞎編的。事情完全拐轉(zhuǎn)了方向,柳絮不能再隱藏,詳細講述柳北斗怎么禍害人,她怎么設了這樣一個陷阱。叔啊,有半句假話,就讓我爛舌頭。柳絮眼巴巴地望著公安,等待他們裁決。兩個公安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說,你是個好閨女,也是個聰明娃子。柳絮急切地問,你們相信我了?公安歉意地笑笑,你沒必要為他開脫,他什么都說了。柳絮叫,他胡謅呢。公安臉上卻是識破柳絮伎倆的寬容,說柳北斗已經(jīng)供認,沒說清楚的是次數(shù),六次,也可能七次,他們不是向柳絮證實有無,而是次數(shù)。次數(shù)?柳絮糊涂了,她不明白次數(shù)的意思。叔啊,我咋樣你們才相信呢?柳絮甚至有扒開衣服的沖動,完全忘記是她設的陷阱。公安說還會提審柳北斗,再沒有多余的話。
柳絮失神地團在那兒,直到被黑暗包圍。
六
柳絮探視柳北斗是一年后了。
如果算上最初那趟,應該是第二次。那次柳絮沒帶任何東西,她不是看柳北斗,而是問他為什么胡說八道。為了報復她,還是被逼供?報復的可能是有,他意識到掉進柳絮的陷阱,干脆魚死網(wǎng)破,讓臟帽子扣住自己,也扣住柳絮。逼供的可能也有,柳北斗是個軟骨頭,沒的招供就編,他擅長這個。但柳北斗沒有任何傷痕,看不出挨過打,眼里也沒有憎恨,相反,他滿臉羞愧,緊張不安,觸到柳絮的目光馬上低下頭。柳絮還是問了,柳北斗躲避著柳絮的逼視,反反復復說爹對不起你。那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個罪犯的懺悔。柳絮突然糊涂了,柳北斗真的做了什么?也僅僅是瞬間,柳絮馬上打斷柳北斗,不要再說了。戛然而止。柳北斗慌慌地半窺著她。柳絮鎮(zhèn)靜一會兒,再問,柳北斗還是那句話。柳絮沒問出什么,柳北斗似乎不會說別的了。
那一年,柳絮不知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她心性高,明里暗里沒輸過誰,這件事上,她輸?shù)煤軓氐?。輸給了自己。本想挽救家的聲譽,卻讓家蒙上更大羞辱。雖然她依然高傲,不躲避別人的目光——仍然是那些目光躲避她。但在別人眼里,她的價值已經(jīng)打了折扣。她失去了他。和別人一樣,他相信柳北斗對她犯了罪。她沒向他解釋,什么話都是無力的。當然,她能向他證明她的清白,但為什么要證明?他不相信她,他就不配了。
每個夜晚,柳絮被無數(shù)張利嘴啃噬著,血肉模糊。她在人前挺著,在黑暗中便繳械。她不抵抗,任傷口開裂。有時,她還會成為那些利嘴的幫兇,在自己某個部位擰著。累累傷痕會讓她舒服些。
終于熬過來。柳絮脫了一層皮,仍是原來的柳絮。柳絮想起柳北斗,該去看看他。柳絮買了幾條煙,烙了一疊雞蛋餅。打聽到里邊能聽收音機,到鎮(zhèn)上花六十塊錢買了一臺。柳北斗有副好嗓子,是個戲迷。干活兒不著調(diào),唱曲從不走調(diào)。
柳北斗竟然胖了,兩腮厚了許多,像貼了一層。他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柳絮對面,兩臂平放在膝蓋上,柳絮問一句他答一句,柳絮不問,他的目光便垂下去。他沒有回問柳絮的意思,一點兒沒有。有那么一會兒,柳絮只是平靜地望著他。柳北斗耐不住,也許會說點兒什么吧?柳絮說不清想聽他說什么。柳北斗窘迫著,頭沉得更低。柳絮不忍,打破沉默。她沒再問那個問題,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那是塞在壁洞的一只臭襪子,不觸碰,它是墻體一部分,拽出來只會散發(fā)臭氣。會見結(jié)束,柳北斗突然說,爹對不起你。柳絮僵僵,平和地說,家里都好,柳根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讀書,你放心吧。柳北斗轉(zhuǎn)身,抹抹眼睛。柳絮的心一下柔軟得不成形狀,僅存的那點兒積怨如煙散去。
王金芳滑進柳絮腦子。柳絮沒像過去那樣立刻驅(qū)逐,她圈住王金芳,牢牢的。她盯著王金芳,王金芳慌亂著,躲避著。柳絮無聲地笑了,她看清自己的意圖:把王金芳奪回來。不是柳絮要她,柳絮要替柳北斗奪回她。柳絮鄙視王金芳,一個甩了丈夫孩子的女人,一個讓家蒙羞的女人,不值得柳絮看她一眼。但柳北斗需要她,她本來就是柳北斗的女人。那不容易,可容易還用得柳絮嗎?她沒想好怎么做,不過辦法總是有的。
一個晴朗的午后,柳絮往大隊部去。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神秘的笑,沒人瞧得出來,但柳絮能看見。她頭頂懸著另一個柳絮,一個能看到心里的柳絮。柳絮的頭昂著,陽光蝴蝶般環(huán)繞著她,仿佛踱了層金色。快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來。是他。如果柳絮快走幾步,就能把他堵在門口。她和他沒有發(fā)過誓,他們一直用目光交流,并用目光把兩個人的心拴在一起,話語不過是輔助形式。這樣,兩人的分手就簡單了,因為沒說過什么,也不用解釋,他躲她,她夠不到他的目光,那就是結(jié)束了。柳絮沒躲過他,每次都是他掉頭走開。所以,他滯在那兒望著她時,她有些意外,但并沒有大喜過望,她才不犯賤呢。她的眼睛也沒有哀怨,平淡的目光從他臉上滑過,自自然然,沒有片刻停留。那是看一個物的目光,門框,樹木,石樁之類的東西。
有事嗎?
我看看有信沒有。
柳絮沒回頭。以為她找他嗎?可笑。他們雖然疏離,但她并不缺乏他的信息。去年參加水庫搶修,他連續(xù)干了二十幾個小時,暈倒在工地。他成了村里的骨干。不是干部身份,卻可以自由出入大隊部。不是干部,卻有機會接近干部。他不是一般人,他和一幫孩子砸閻王,柳絮就看出來。他的心很大。不過,這和她沒關系了。
大隊部外屋的墻壁上掛著信箱。上鎖的是發(fā)信箱,敞著的是收信箱。有一封信,柳絮拿起瞅瞅,不是她的,沒人給她過寫信,她也并非看信,而是探看吳玉成是否在。門半開著,柳絮聽見吳玉成說話的聲音。她出來,他早沒了影兒。她的目光往遠處蕩蕩,決絕地扭回頭。
王金芳剛剛睡醒,頭發(fā)散亂著,慵懶的樣子。在家那會兒,王金芳就喜歡白天睡覺,特別是陰雨天,一睡大半晌,這是王金芳和村里女人不同的地方。這一點,王金芳沒有改變。柳北斗管不了她,吳玉成也寵著她吧。王金芳有些意外,啊了一聲,目光含著某種警覺。肯定以為柳絮又來挑釁。柳絮叫聲媽,王金芳更加意外,連啊聲也沒了。似乎要笑一下,但沒笑出來,就那么半張著嘴。媽,我來看看你,柳絮又說。王金芳還是不適應,有事嗎?柳絮干脆地說,沒事,我只想看看你。影響你睡覺了?要不我改天再來。沒事的,王金芳忙著說,似乎受寵若驚了。但她仍然懷疑,目光掛著無數(shù)小鉤,在柳絮臉上來回撓。柳絮說,媽,我昨兒夢見你了,你猜夢見你干啥?王金芳略顯緊張,啥?柳絮說,夢見你給我和柳根蒸豆包,我和柳根等著吃,等你揭開鍋,忽然刮過一陣風,你一下就不見了,我是哭醒的呀,媽。王金芳的臉暗下去,仿佛撲了一層煤末。我哭了半夜,枕巾都濕透了,媽,我沒這么哭過。柳絮語速漸快,你丟下我,丟下柳根,我恨透你了,我覺得你是最狠心的媽,我發(fā)誓不再叫你媽,也不讓柳根認你,你和那個家,和我們沒關系了,昨兒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不過騙自己,我想你。王金芳截住柳絮,不是媽狠心,以后你會明白的。柳絮說,媽,我不是來勸你回家,你喜歡咋樣就咋樣,我今兒是來向你道歉。過去我太不懂事了,媽,你不計較我吧?王金芳說,我和你計較什么?我心里也難過。柳絮異常急切地,那么,你還認我和柳根不?王金芳說,什么話?你倆本來就是我養(yǎng)的。柳絮說,那我就放心了,還怕你不認我呢。媽,我以后常來看看你,行不?王金芳紅了眼圈,有什么不行的?
柳絮和王金芳修好了。柳絮原以為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想到如此簡單,簡單到讓她失望。她周密設計了好幾天,每個步驟,每個意外,全然無用。唉,怎么忘了王金芳和柳北斗是一類人呢,都懶得動腦子。如果王金芳背后沒有吳玉成,柳絮奪回她毫無問題。話說回來,沒有吳玉成,王金芳還不往外飛呢。
一個沒了敵意,一個沒了戒備,說話就沒了障礙。雖然不是掏心挖肺,對于初次言和的母女,已經(jīng)是奇跡。王金芳在家的時候,又何曾這樣過?柳絮知道說什么最合適,把話題引到柳根身上。王金芳說有些想柳根,柳絮馬上說,改天讓他來看你。王金芳問,他會來嗎?柳絮一笑,瞧媽說的,他是你兒子么。王金芳說媽有時也后悔呢,覺得對不住你和柳根,尤其——柳絮馬上意識到王金芳要說什么,笑著打斷她,我和柳根都好好的,就是少個媽哦。
王金芳留柳絮吃飯,柳絮遲疑著,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王金芳說就這樣吧,柳絮笑笑,算是應了。柳絮沒打算離去,她要等吳玉成回來。和王金芳說話躲開吳玉成,說完就沒必要躲,她得讓他知道,她不是偷偷摸摸來見王金芳。柳絮沒像在家那樣把做飯的任務攬過去,只給王金芳打下手。她想看看王金芳有沒有長進。幾分鐘柳絮便有數(shù)了。王金芳沒長進多少,但細心了許多??碾u蛋時,一片豌豆大的蛋殼掉進碗里,她用筷子夾,沒夾住,后用兩個手指捏出來。在家時,就算整個蛋殼都掉進去,王金芳也視而不見。柳絮的心暗暗疼了一下。
吳玉成和二麗先后回來,看見柳絮與王金芳有說有笑,均很意外。柳絮大大方方地打過招呼,王金芳的解釋含著炫耀,柳絮看我了。吳玉成夸張地熱情著,二麗只是唔了一聲,臉木板一樣平。柳絮看出她的敵意,回報她一個微笑。柳絮知道大麗進了縣里一個廠子,還是問了問。王金芳和吳玉成的目光不約而同掠過二麗,柳絮馬上斷定,這里面有事。端上飯,柳絮突然啊呀一聲,我忘鎖門了。吳玉成和王金芳勸柳絮還是吃了飯回去,柳絮急急地說,不行,我得回去。有意掃二麗一眼,二麗種在那兒一樣,一動不動。
柳絮不想初次和好就留下吃飯,反正目的已經(jīng)達到。
不久,柳絮選個柳根在家的日子請王金芳吃飯。她和柳根說了,柳根費解地看著她,眼里擠著一塊塊霧狀的東西,爾后突然說,我才不去叫那個破貨呢。聽著,柳絮嚴肅地說,怎么說,她也是咱倆的媽么。柳絮覺得自己的話很假,她忘不了在那個黃昏,她是怎么懲罰柳根的。柳根又怎能忘記呢?現(xiàn)在等于自摑嘴巴。她沒法把秘密跟柳根說,至少現(xiàn)在不是時候。說服柳根自然是困難的,是柳絮在他心里埋下仇視王金芳的種子,她必須把柳根擰過來。柳根裝不出來,只能徹底把那顆種子摳出來。柳絮是個霸道的姐姐,從來都是。唯一理直氣壯的是,每次她都不是為了自己,她不自私。柳絮終于把柳根說通,柳根去了七隊,王金芳乖乖上門。
柳絮沒什么好東西招待王金芳,吃畢竟是個幌子。王金芳離去,柳絮一直送到村外。柳絮戀戀不舍,仿佛王金芳是遠方的稀客。不斷有目光粘在身后,柳絮無聲地宣布,王金芳又出入這個家了。夜里,想著關在那個地方規(guī)規(guī)矩矩的柳北斗,柳絮心中騰起一片憂傷的煙霧。如果她傷害了柳北斗,就讓她補償。傷害柳北斗?她自問。那么誰傷害了她?她瞪著大大的眼睛,像兩個變形的問號。
柳絮隔三差五去看王金芳,說說話,幫她干點活兒。柳絮說得少,卻不動聲色地掌控著話題。王金芳說過幾次媽對不住你,柳絮都巧妙引開。王金芳沒笨到那個地步,說過幾次就不再提。柳絮掩藏著自己,卻掏著王金芳的秘密。慢慢的,柳絮知道王金芳并不那么如意,她不只是吳玉成女人,還是大麗二麗的繼母。天下的繼母都不好當。大麗老實些,二麗又刁又自私。王金芳的原話。先前二麗只是冷淡王金芳,因為大麗進了廠子,二麗就開始敵視她。只能進一個,吳玉成拿不定主意,王金芳吹了風。王金芳說她失算了,覺得大麗好就替大麗說話,其實該把二麗打發(fā)出去。柳絮果然猜中,里面有事。柳絮勸王金芳想開,就是替二麗說話,二麗也未必感激她。柳絮不像王金芳的女兒,倒像王金芳的長者。不,王金芳更像柳絮的獵物。柳絮看著獵物失去防范,一步步走近。
七
柳絮和王金芳從未有過的親近著,幾乎無話不談。柳絮有些驚訝,原來和王金芳可以這樣相處。柳絮不動聲色地表演著,從未忘記自己的目的??捎袝r候,她并未演戲,和王金芳很自然地說到一處。當她意識到這些,更加驚訝。
柳絮沒有挑撥過王金芳和吳玉成、王金芳和二麗的關系,盡管這樣的念頭時有冒出,但她及時打住。她沒把握,不敢冒險。吳玉成過早識破柳絮的企圖,柳絮登門就困難了。但柳絮會間接地制造著什么。比如,她要給王金芳織毛衣,并拿出幾綹線讓王金芳挑顏色。棗紅色淡紫色蘋果綠,王金芳拿不定主意。柳絮把每種顏色的好處都說了,哪種顏色穿王金芳身上都好。王金芳終于選定,柳絮建議讓吳玉成參謀。王金芳嘴上說他懂啥,還是聽了柳絮的。第二天,柳絮見王金芳神色異常,問她怎么了,王金芳的眼淚忽然唏哩嘩啦。王金芳說和二麗吵架了,她跟吳玉成說柳絮給她織毛衣,二麗忽然摔摔打打,罵些不干凈的話。王金芳又傷心又委屈,我確實沒指望她給我織個什么,我哪有怪她的意思?柳絮說,都怪我,是我不好。王金芳說,和你沒關系,她是找我茬呢。柳絮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敢穿么?會不會……王金芳說,我能讓她嚇住?看她眼色,甭出氣了。柳絮說,是啊,叔對你好就行么。王金芳張張嘴,似乎要說點什么,柳絮盯著她的嘴,恨不得一把掏出來。但她終是沒說,兩片紅紅的嘴唇慢慢合住。柳絮又自責,要不我以后別過來了。王金芳說,怕啥,你是我閨女么,還不許看看我?你又沒說啥。柳絮說,是啊,我可是啥也沒說。媽,我是怕你受委屈。王金芳說,她不敢把我咋的,你想來就來。柳絮聽出賭氣的成分。
事情朝著預想的方向發(fā)展,但怎么把王金芳奪回來,柳絮卻一點兒數(shù)也沒有。有幾種可能:王金芳先和二麗鬧翻,然后和吳玉成鬧翻,兩人離婚;吳玉成另有新歡,踹掉王金芳;王金芳厭煩吳玉成,主動離開。柳絮逐一分析,逐一推翻。王金芳和二麗鬧翻是可能的,現(xiàn)在也常常翻么,但和吳玉成鬧翻可能不大。吳玉成不是糊涂人,村里的算盤都撥得響,何況家里的?柳絮也曾聽過關于吳玉成的傳言,吳玉成也是有點兒花的,但從來沒就出什么爛事,他不會因為自己花就踹掉王金芳。王金芳主動離開吳玉成就更加困難。她不管不顧撲到吳玉成懷里并不是昏頭,而是心拴在這個男人身上,讓她厭煩到離婚,柳絮使不上勁兒。當然,這些可能不是沒有,但那得等到什么時候?柳絮必須在柳北斗出獄前奪回王金芳。王金芳是柳絮送給柳北斗的禮物——禮物這個詞跳出來,柳絮某個部位疼了一下。
柳絮記事起,別人就說她心重。她以為心重就是操心,想的事多心自然就重了。柳北斗不操心,王金芳不操心,他們不害臊,柳絮害臊?,F(xiàn)在柳絮體會到心重的另一層含義,心長得太快,那是一種擠破年齡的速度。
一天晚上,柳絮在王金芳那兒吃飯,又說了會兒話。那天二麗不在家,柳絮多呆了會兒。王金芳讓吳玉成送送柳絮,柳絮說不用,吳玉成堅持要送。出了村,柳絮讓吳玉成回去,她不怕的。吳玉成說,叔也沒事。柳絮沒再說什么。路不遠,但要穿過一片林帶,林帶有不少墳丘,不時掠過貓頭鷹的叫聲,吳玉成在身后,倒也不怕。
柳絮在前,吳玉成在后。柳絮不知該說什么,吳玉成也無話,只有腳步聲一路蜿蜒。柳絮忽然想起他,她和他沒走過夜路,如果身邊是他……柳絮忽然有些羞惱,咬住嘴唇,仿佛他在嘴邊趴著??赡苡昧^猛,她叫出聲。吳玉成問,怎么了?柳絮道,大麗在廠里還習慣吧?吳玉成說,習慣,還是城里好些。吳玉成快走幾步,和柳絮并排,說,等有機會,叔把你也送進廠子。柳絮笑笑。吳玉成說,慢慢來,叔一下辦不到。二麗還在那兒等著,他送柳絮?柳絮可不那么容易哄。吳玉成像猜到柳絮心思,說二麗成不了器,你比她出息。柳絮說,二麗蠻機靈的。吳玉成說,哪里,比你差遠了。柳絮忽然崴了腳,身子趔趄一下。吳玉成扶住柳絮胳膊,沒事吧?柳絮說沒事,吳玉成說注意點兒啊。吳玉成扶柳絮的一剎那,柳絮腦里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心跳突然加快。
路兩邊是莜麥地,莜麥長得猛,兩邊黑壓壓的,小路越發(fā)顯得細。柳絮慢下來,吳玉成問,怎么了?柳絮說肚有點兒疼。吳玉成關切地問,不要緊吧。柳絮說不要緊,卻停住了,一手捂著肚。吳玉成問,要不要我背你?柳絮說不用,然后蹲下去,哎喲起來。吳玉成扶住柳絮的肩,說咋搞的嘛。柳絮不說話,只哎喲,吳玉成說你使勁揉揉,這樣……他抓住柳絮的手。別動,叔給你揉。吳玉成撥開柳絮的手,厚厚的鞋底一樣的手落在柳絮腹部。
柳絮心跳越發(fā)快了,像被發(fā)電機帶著。石塊在腦里撞擊,砰的一聲,又砰的一聲。撞擊一下,腦里炸開一個畫面。她披頭散發(fā)跑到公社。吳玉成戴著手銬。王金芳慘白的臉。佩著紅花的柳北斗。
吳玉成鼻息漸重。
柳絮痙攣一下,石塊轟然碎裂,畫面漆黑一片。柳絮忽然說,不疼了。陡地站起身。吳玉成說,揉揉管事吧。柳絮竭力讓自己聲音平靜,我沒事了。
已經(jīng)后半夜,柳絮腦子依然亂著,像遭遇洗劫的屋子。她不知自己失去一次機會,還是逃離了一場危險。不知該惋惜,還是慶幸。她沒有預謀,那個念頭是突然間沖出來的。她能把柳北斗送進去,為什么不能把吳玉成送進去?在她癡狂之際,柳北斗翩然而至,就在路邊,就在路邊的莜麥穗上。他面目模糊,但柳絮知道那是柳北斗。柳北斗阻止了柳絮,柳絮不知為什么是他,而不是王金芳。天明時分,喧囂的腦子安靜下來。逃離是對的,那是一盆污水,潑黑吳玉成的同時,也會染黑她。一個父親,一個繼父,他們站在對面。她縱有幾車的好,也難以洗凈自己。她沒有白白冒險,她試出來,王金芳拼死拼活嫁的鐵算盤裝了一肚爛腸子。
王金芳來看柳絮,問柳絮肚子咋樣,有事沒有。柳絮驚訝,吳玉成竟然告訴王金芳。略一想便明白吳玉成的用意。他是怕柳絮說什么吧,提前打了預防針。吳玉成的心果然深,用偽裝的坦然掩蓋著齷齪。柳絮說沒事,王金芳盯住柳絮的臉,疑疑惑惑地說,你像生了大病,咋回事呀。柳絮鼻子酸酸的,為王金芳從未有過的關切口氣。柳絮說沒睡好,不等王金芳再問,忽然說,我夢見我爹了,他拉一輛破車在爛泥里走。這是柳絮第一次主動提起柳北斗。王金芳每次提起,都被柳絮截斷。柳北斗過早走到前面,會成為柳絮和王金芳之間的障礙?,F(xiàn)在,王金芳和她像真正的母女了,是拎出柳北斗的時候了。終究是繞不過去的。王金芳怔怔,惡惡地罵,那是個畜生,活該遭報應。柳絮說,他是我爹呀,我常夢見他。王金芳說,你夢他干嗎?他害你還不夠?
柳絮鋒利地剝王金芳一眼,馬上扭頭。她怕王金芳瞧出眼底的積怨,怕自己壓不住那些在舌下已經(jīng)發(fā)霉的刻薄話。不是柳絮毀了柳北斗,也不是柳北斗毀了柳絮,真正毀了柳北斗、毀了柳絮、毀了家的正是她王金芳呀。
王金芳說,想起他我就來氣。
柳絮壓住,沒有暴發(fā)。她說,媽,有些事,你不知道。
王金芳警覺,什么事?
柳絮說,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王金芳問,到底什么事?你怎么護他?
柳絮說,他是我爹呀。
王金芳恨恨的,他沒資格當你爹。
柳絮想說柳北斗是清白的,她也是清白的,但她明白,她說不清楚,她說清楚王金芳也未必清楚。她說清楚也不算數(shù),柳北斗還有一張嘴,她至今都不明白柳北斗為什么要那樣說。他很苦的,柳絮干巴巴地說。聲音忽然潮濕,媽,他離不開你。你走之后,我才知道他多么喜歡你。連著幾天不吃不喝,睜眼閉眼都念叨你。沒你他活不下去,怕他尋短見,我和柳根輪流盯著他,勸他,說你總有一天要回來,讓他想開,讓他耐心等。
王金芳說,他干的那些爛事當我不知道呢?
柳絮說,他心里苦呀。
王金芳說,心里苦也不能……你真不恨他?
柳絮說,我不恨他。媽,誰臉上不濺幾個泥點子,你不過沒看見,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念叨你呢,我每次看他,他都問你。
王金芳說,不要臉。
柳絮覺得一枚刺扎進喉嚨,目光抖著,如風中的蛛網(wǎng)。媽,你去看看他吧。
王金芳睜大眼,看他?
柳絮聲音灌滿乞求,就算為了我和柳根,你不知道他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我真的很擔心他。他有意外,我和柳根……媽,他最聽你的,你去看看他吧。
王金芳的眼珠蒙了灰塵,轉(zhuǎn)動受阻似的,沒了先前的光澤,眼白的地盤擴大許多。她再次道,我去看他?
柳絮說,你不敢和吳叔說,我替你說。吳叔不是小心眼兒,不會反對。
王金芳的眼珠滑動起來,我不是怕誰反對,我干嗎看他?
柳絮說,為我和柳根呀,不過說幾句話,你又少不了啥。你不說也行,就讓他看看你。
王金芳說,我再想想。柳絮,我讓你搞糊涂了。
柳絮說,你會明白的。
冬天來臨,柳絮帶王金芳去監(jiān)獄??峙铝倍纷鰤粢矝]想到,驚愕、喜悅、羞愧、慌亂,想看王金芳,目光又不敢落她身上。對柳絮沒有怨恨,對王金芳同樣沒有。柳北斗就那樣不知所措著,王金芳和他說話,他只是嗯啊。說話是次要的,王金芳來就足夠了。等柳絮下次來,就會告訴他,王金芳答應回到他身邊。柳絮一定要奪回她,就算不為柳北斗,柳絮也要奪回她。柳絮仿佛看到結(jié)果,目光流轉(zhuǎn),如鴿子飛翔。
八
沒有哪個季節(jié)比冬天更重要,更招人喜歡。春種秋收其實都是為冬預演,為了冬的粉墨登場。人生的大戲多是從冬天開始——至于什么時候結(jié)束,沒人去想??瓷先ハe,卻是忙的。是另一種忙,忙著說媒,忙著下訂,忙著娶,忙著嫁。父母忙,兒女忙,大大方方地忙,偷偷摸摸地忙。一樁婚姻覆蓋著一個村莊的目光。
他和村支書女兒訂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柳絮甚是吃驚。他的消息不斷傳到她耳里,比如他在水庫暈倒,比如他控制了一輛受驚的馬車,比如他從失火的草料房救出飼養(yǎng)員。她不奇怪,她知道他做得出來。草料房怎么著火的?上面調(diào)查半天,沒有絲毫線索。柳絮想到他,就算是他,她也不奇怪。有一陣兒,喬老漢的院子每天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喬老漢不同于別的孤寡老人,上過朝鮮戰(zhàn)場,是功臣,如果他愿意,本來可以留在外面。那時,柳絮就想到他。謎底揭開,果然。他成了村里的骨干,他當了副民兵連長。柳絮不驚訝,那是早晚的事。他和村支書女兒訂婚,卻是柳絮沒想到的。村支書女兒說起來是村里的公主,不知得的什么病,吃藥吃成麻袋。她是支書的老大難,沒人愿意要。他居然和她訂婚。
他訂婚了。
和支書女兒。
柳絮耳邊充斥著瘋狂的聲音。她身邊是空的,寒冷的冬天,蚊子都絕跡,不知聲音從哪里來的,那么清晰,那么響亮。她捂住左耳,聲音跳到右邊;她捂住右耳,聲音跳到左邊。她捂住兩個耳朵,聲音蹦到腦子里。
他訂婚關她什么事?她不屑地,氣呼呼地,抓起鉤了一半的圍巾。王金芳的毛衣早就織好了,圍巾也是給王金芳的。她不再想,他與她無關??墒鞘种附┙┑?好像凍硬了,她停下來。她無法欺騙自己。她還是他的。她想起他的眼神,想起許許多多事。他是第一個在她心里扎根的,也是唯一。她和他看上去斷了,某些感覺仍然聯(lián)著。她沒向他解釋,沒驗證自己的清白,是因為生他的氣。說不定哪天,他會轉(zhuǎn)過彎兒,能明白過來??墒?他訂婚了。她和他再無可能,徹底斷開,徹底無關了。爐火熄滅了,寒氣從窗縫,從門縫,從屋頂,從墻角,從任何地方竄進來,挾裹了柳絮,輕輕的,從嘴巴、眼睛、每一個毛孔往身體深處竄著。她一動不動,宛如一個冰坨。冰坨凍到極點,忽然崩開。她跳起來,噴出長長的熱氣。她要找他,不能失去他。她的傲剎那間躲得無影無蹤。
邁著大步,仿佛晚去一步他就飛了。寒風撲到臉上,迅速濺開,消逝在黑暗中。村莊的夜晚從狗吠開始,到雞鳴結(jié)束。此時沒有狗吠,更無雞鳴,像被柳絮嚇住了。
沒有人煙的闃寂。
柳絮突然停住。因為太靜,門的吱吜便格外響。兩個人影從他家出來,是他和她。黑暗遮掩著,她依然像個棉包。柳絮躲在墻角,看著兩人離開,悄悄跟上去。兩人說著話,他似乎逗她,她不時笑起來,矯情而放肆。說了一晚竟然沒說夠。柳絮意識到兩人牽著手,他砸閻王的手牽著她饅頭一樣的手。柳絮見過她的手,白白胖胖。到了她家門口,兩人停住。他和棉包合在一起。他陷入棉包,抑或棉包裹住他。柳絮牙齒有些顫,得得,她使勁咬住,稍一松,得得。她再次咬住。好久,他和棉包分開。棉包走進院子。
柳絮迎上去。
他似乎嚇了一跳,聲音帶著驚慌,柳絮?你怎么在這兒?
柳絮說,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街道是你家的?
他說,這么晚了……
柳絮轉(zhuǎn)身就走。她知道他后邊有話,她不讓他說。他跟上來。是的,他跟上來。她沒叫他,他跟上來了。她走得那樣快,急于甩脫他似的,他那樣急促,仿佛怕她逃脫。她進屋。他也進屋。她撕裂衣服。他撲向她。她冷冷盯著他。他徹底傻掉。他跪在她身邊。她痛哭。他責打自己。
柳絮突然停住,到門口了。他險些撞到她,粗重的氣息逼過來,烤著她的臉。
你跟我干啥?柳絮的聲音在黑暗中閃起一片寒光,把他隔開。那個被她逼走的柳絮悄然潛回,那才是真正的柳絮。
我……他遲疑一下,說,我訂婚了。
柳絮說,是么?好眼光呀。
他說,柳絮,我不敢見你,我……
柳絮馬上猜到他要說什么,她打斷他,你又沒欠我錢,何必呢?
他說,總有一天……
柳絮再次截住他,你現(xiàn)在就是支書女婿,誰不敬你呀。
他不死心,只有你……
柳絮叫,別說了!
他靜了片刻,溫軟地乞求,我就說一句話,好不?
柳絮無言。
他說,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情,我向老天爺保證。
他掉頭離去。
屋子更冰了,柳絮卻煩躁難耐,仿佛血管里流的是開水,要灼化她。她不敢站,不能坐,來回晃了幾步,終是耗不住,躲到院子里,淹沒在寒氣中。她一遍遍回憶著——謝天謝地,她能想想剛才的事了。她把他擋在門外,沒有扒光衣服討好他。她不是保住身子,而是保住臉面,保住尊嚴。她跪著求他,他也未必碰她。知道她是清白之身,他更不敢碰她。他不會讓自己的路橫一塊石頭出來。他看重的是鋪在前面的路,他不是和麻包訂婚,而是和那條路訂婚。柳絮是否完好并不重要——不過是他的借口。想明白這點兒,柳絮又恨又欽佩。她沒那樣做是對的,在誰面前失去尊嚴也不能在他面前失去,她沒讓他輕看她。懸,真懸呢,她距錯誤一步之遙。她想起他的話,愿意替你做任何事。他和麻袋訂婚了,以此作為補償?他憑什么為她做事,她憑什么用他做事?那話讓柳絮羞惱,好像她逼他作保證,好像她不顧羞恥地跟蹤,就為聽他這句話。不過,那句話也讓柳絮明白:她仍在他那兒占了位置。
那個冬天,喜氣沒離開支書家。給羅建軍提親的幾乎踏破門檻,其實一直沒斷過,父親是支書,羅建軍又占柜臺,誰不想結(jié)這門親?誰不想牽這條線?但支書有言在先,女兒的婚事沒定,不考慮兒子。女兒和他訂婚,羅建軍的婚事一下急不可待。只是提親的太多,支書一家挑花眼,反而難以定奪。
柳絮從王金芳那兒聽到支書要在全村選兒媳婦。支書家的大事,就是村莊的大事,王金芳自然比柳絮先知道。王金芳突然說走嘴似的,滯在那兒,想捂又沒捂,下巴半天才僵滯地合回去。柳絮并不感興趣,可王金芳的眼神刺痛她,隨口道,有熱鬧看了。王金芳說,是啊,哪個女孩不想嫁到支書家?可不是誰想嫁就能嫁呀。二麗為這事和我鬧別扭,你叔沒找人提,她以為我搗鬼呢。我攔擋這個干嗎?她也不想想,就她的條件,能相中她?柳絮自然聽出王金芳的弦外之音,王金芳長進不少,會拐彎兒了。柳絮不屑地哼一聲,沒有支書罩著,羅建軍什么都不是。大約王金芳誤解了柳絮的意思,也想討好柳絮,本來你最有資格——柳絮突然說,媽,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她以為柳絮是爛貨?柳絮忍住,沒給王金芳臉色,剛才還覺得王金芳有長進,她的心淺得盛不下二兩油。
離開王金芳,柳絮卻未能甩掉她的話和她的眼神,越想越氣。王金芳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兩人說到熱絡處,柳絮曾想吐出那樁秘密?,F(xiàn)在柳絮不說了,好像柳絮推銷自己似的。羅建軍?哼,她才看不上他。粘粘乎乎,沒個男人樣。如果她愿意,如果……柳絮忽然頓住,腳底彈了一下,瞪大眼睛,卻什么也沒有。是的,她的心彈了一下。她不甘。她負氣地想,嫁給羅建軍好了。王金芳認為柳絮沒資格,那就等著瞧,也讓那些人瞅瞅。結(jié)了這門親,看誰還冷眼看她。柳絮想起他,他是支書女婿,她是支書兒媳,他不是躲她嗎?偏不讓他躲開,她要看著他和麻包咋把日子過下去。他演戲,還不讓她演戲?這樁婚事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柳絮瞧不上羅建軍,她能拽出一百個理由,可村里有幾個她瞧得上的?就一個他倒讓支書招降。羅建軍畢竟有那樣一個身份,就沖他的身份去吧,哪個女孩不是呢。
柳絮認可了羅建軍。沒有絲毫興奮,也沒有絲毫失落,像選中一件商品。羅建軍喜歡她,她心里有數(shù)。每次去供銷社,他都尾巴一樣圍著她轉(zhuǎn),她幾乎沒正眼看過他。買穿衣鏡是她第一次接受他的討好,鬼使神差的,她并未暗示什么,羅建軍卻興奮得眼睛油亮。柳絮沒想和他走近,也沒有刻意疏遠,她能捏準分寸。出了那件事后,一天柳絮買了東西,羅建軍追出來,說,柳絮,我不在乎。就是那句話惹惱柳絮,柳絮再不理他?;仡^想想,那未必不是羅建軍的可愛,羅建軍胸無城府,只會說那樣的笨話。柳絮相信自己拿得下羅建軍,障礙在支書那兒。最終還是支書說了算,她想著那枚圖章,怎么讓圖章同意呢?
柳絮難住了。
不會有人幫她,她也不打算求人。只能靠自己,她已經(jīng)習慣。如果羅建軍死心塌地,自然和父親商量,只是一旦遭拒,柳絮就被動了。支書會不會認為柳絮引誘羅建軍?會不會覺得柳絮沒廉恥?傳開,柳絮的臉往哪兒放?寂靜的夜晚,柳絮思前想后,決定先繞過羅建軍,求得支書同意。支書點頭,剩下的就順溜了。柳絮知道這有點兒冒險,有些荒唐,甚至更不要臉,可是要擊敗虎視眈眈的女孩們及她們的父母,只能如此。本來這就是荒唐的事,還怕冒險么?在支書一個人前丟臉好過在一個村莊前丟臉。柳絮不知咋樣讓支書同意,到時候肯定有辦法。她被逼得沒有退路時,腦里總會閃出靈光。那是事先想不到的,或者說不愿往那兒想的。那么,就冒一次險吧。
連著兩個晚上,柳絮在支書家門口徘徊,等著支書。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和支書見面,那是她和支書之間的事。沒等到。第三天,柳絮假裝看信,在大隊部的外屋站了一會兒。聽到支書說話的聲音,柳絮莫名地煩躁起來。她計劃在路上截住他,說要和他說點兒事。支書是明白人,用不著她解釋,會告訴她在什么地方等他。可是,支書不是一個人出來,身邊還有他,他和支書說著什么。他什么意思?猜到她要和支書說話?
傍晚,柳絮正要出門,二丫一臉愁苦地進來。二丫是柳絮的伴兒,有幾天沒登門了。但柳絮沒心思,說她正要出去。二丫像沒聽見,嫩唧唧地叫聲柳絮。柳絮詫異,你怎么了?二丫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柳絮,你得幫幫我啊。柳絮問,什么事啊?二丫不說,哽哽咽咽的。柳絮有些急,你不說我走了。二丫聲調(diào)拉長,我讓人欺負了。柳絮盯住二丫。二丫衣服完好,頭發(fā)光整,只有神情悲苦。柳絮知道欺負是什么意思,小心地問,不是剛才吧?二丫嗯嗯。柳絮頓頓,知是誰不?二丫道,羅建軍。柳絮心上某根弦突然繃斷,目光紛紛揚揚地飄落。隨后攏成一束,硬硬地扎住二丫,誰?二丫重復。柳絮控制著沒讓自己哆嗦,什么時候?二丫說好幾次了。柳絮突然明白過來,一絲冷笑翹到嘴巴上。二丫說,他說要娶我的,我就……今天他又說做不了父親的主,柳絮,你說我該怎么辦?
柳絮霎白著臉,被擊碎的感覺。笨頭笨腦的二丫竟然……柳絮以為了解二丫,沒想到二丫揣著驚人的秘密,有秘密也沒什么,只是它太駭人,太鋒利。有那么片刻,柳絮幸災樂禍,可很快被疼痛代替。
還找支書嗎?她自問。忽然覺得自己那樣可笑,一個羅建軍,竟然讓她冒出瘋狂的念頭。
柳絮,幫幫我呀,我知道你有辦法。二丫可憐兮兮的。
柳絮看著她,目光漸漸柔軟,你都告訴誰了?
二丫說,誰也沒告訴。
柳絮問,你父母?
二丫搖頭,我不敢。
柳絮問,你相信我?
二丫說,我不相信你相信誰呀?
柳絮說,那好,現(xiàn)在你跟我走。
九
村里的女孩一個個嫁了,后生一個個娶了,就連啞女童玲,也在某個早上被大鼻漢子馱走。柳絮便格外引人注目。早就引人注目了,她不是一般的好啊。誰能娶到柳絮?柳絮能找個什么樣的人家?不厭其煩地說,一直說到現(xiàn)在。誰會娶柳絮呢?柳絮能找個什么樣的人呢?同樣的話題,味道已經(jīng)改變。柳絮畢竟有過那樣的事,掉價是無疑了。
柳絮依然傲,不管別人怎么嘀咕。出出進進,就是一個人走在路上,頭也是昂著,一如既往。她不是裝,那傲是從身體里滲出來的。柳絮不是沒想過自己的婚事,她不只一次勾畫過那個人的形象。她不會隨便把自己打發(fā)出去,一定得讓她中意,起碼趕上他,或者超過他。她不著急,本來她該跑在前面,結(jié)果落在最后,更不用急了。
王金芳就不一樣了,柳絮可以不急,當媽的不能不急,兩人的摩擦不可避免。你別管我的事,柳絮說。不要再管我的事了!柳絮幾乎警告。王金芳沒把柳絮的警告當回事,到處托人提親,好像柳絮真要爛在家里。那些人是什么貨色啊,沒見面柳絮就猜出來。每次都和王金芳不歡而散。擱過去,柳絮早不理她了,王金芳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柳絮忍住了,為了柳北斗。柳絮告訴柳北斗,他一出去王金芳就回到他身邊??瓷先ナ莻€謊,其實不是。柳絮切斷退路,她必須奪回王金芳。柳絮不敢和王金芳鬧僵,對王金芳的亂操心,惱火卻無奈。
那天,柳絮進門,王金芳便問,你叔呢?沒和你一塊回來?柳絮愕然,沒有啊,他找我了?王金芳說你叔去,走兩叉了……哎呀,快給我挽挽袖子。王金芳正和面。柳絮問,找我干啥?王金芳說喊你吃飯,我想炸油餅。今天不是什么節(jié)日,當然,王金芳家哪天都可以是節(jié)日。只是……吳玉成送過柳絮——也只有那一次,但從來沒去叫過柳絮。王金芳神情有點特別,柳絮就有了預感。沒說幾句話,柳絮忽然道,哎呀,我得回去一趟。王金芳急了,什么事?還來不?和這么多面,我和你叔哪吃得了?柳絮說,明兒再過來。王金芳叫別走啊,慌慌抓住柳絮袖子。一個小計謀,柳絮便試出來,她繃著臉問王金芳什么事。果然,有人來相親。柳絮生氣了,我說過我同意了?王金芳說見個面又咋的?不缺胳膊不少腿,是個當兵的,條件高著呢。柳絮氣鼓鼓地說,當兵的又咋啦,我不見。王金芳說,都說好了,你別把媽晾這兒啊,算媽求你。王金芳的口氣打動了柳絮,也可能是那個“當兵的”觸動了柳絮。柳絮妥協(xié)。
等空了。
吳玉成出去一趟,回來悄聲和王金芳說著什么。王金芳隨后告訴柳絮,那人有事不來了。王金芳虛虛地笑著,竭力掩蓋著。柳絮已然明白怎么回事。她無所謂地說,不來更好,我原先也沒打算見面。她的心被剁了一樣。確實沒想見面,可她同意,突然落空,等于被人甩了。沒見面就甩了。
柳絮前腳回家,王金芳后腳追過來。她安慰柳絮,說還托了別人。柳絮突然發(fā)火,你有完沒完,誰讓你管了?王金芳無辜地,我是你媽啊。柳絮直視著她,你真是我媽?王金芳瞪大眼,那么是假的?柳絮說,真是我媽,你就回來。王金芳退后一步,你這是咋了?我回不回來有什么關系?柳絮說,你回來,我就嫁,你替我選,你選誰是誰,咋樣?王金芳責備,柳絮,你瞎說什么啊。柳絮說,我沒瞎說,我是認真的,你回來,你替我做主。王金芳問,我現(xiàn)在不是你媽?柳絮說,你住在別人家,我不能讓媽住別人家為我操心。王金芳說,柳絮啊,等你結(jié)婚你就明白了。柳絮冷笑,這句話我聽了五百次。王金芳眼睛迅速眨動,你咋回事,咋回事啊?柳絮說,沒聽清?你不回來我不嫁人。王金芳說,拿這個嚇唬我?柳絮說,我哪敢,你是我媽哦。
柳絮和王金芳的關系微妙起來。柳絮仍往王金芳那兒跑,左一個媽右一個媽。王金芳也和柳絮說著某些知心話,但不再提柳絮的婚事。似乎兩人都忘記了。王金芳回避著柳絮的婚事,也回避著柳絮的要挾。柳絮卻拗了勁,她已經(jīng)說過,絕不收回來。婚事就這樣成了和王金芳對陣的籌碼。無聲地較量著。
秋天的一個晚上,他突然來找柳絮。在那個寒冷的夜晚,隱在黑暗中的他向老天爺保證過,如風而逝。街上沒少碰面,但他再未登門,柳絮也沒求他什么。圖章退居二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支書,據(jù)說是全縣最年輕的支書。柳絮仍未驚訝,那是遲早的,他謀的就是那個。柳絮還知道他家里的事。多半是二丫告訴他的。二丫如愿以償,嫁入支書家,給支書生了孫子。她喜歡往柳絮這兒跑,說她和羅建軍,他和棉包。柳絮知道他某個雨天跑了三十里路,給丈母娘討治頭疼的偏方,知道他當支書后,每晚仍向岳丈大人匯報、請示。柳絮甚至能想象他的口氣和表情。
柳絮心跳驟然加快,她暗罵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好在她不動聲色,她看他的眼神平平靜靜,沒有一絲波瀾,有事?
他說,我來看看你。他沒躲避她的目光,他說得那么自然。
柳絮立刻明白,他不是專門看她的。他沒說的時候,她腦里滑過那樣的猜想,他說我來看你,她知道他肯定有別的原因。心不再狂跳,臉上卻隱著笑,我可沒什么招待你。
他也笑笑,很快收住,柳絮,咋不去找我?
柳絮問,找你,找你干嗎?
他說,別人家事多著呢,好像你什么事也沒有。
柳絮說,你這個支書,怎么盼著人家出事?
他說,好利害的嘴,我不是說出事,我指的是有事。
柳絮說,我不懂,我也沒有。
他說,其實,我倒替你高興,沒事好!這話聽著別扭,柳絮微微皺眉。好在他轉(zhuǎn)了話題,問柳北斗,問柳根,說如果要他幫什么忙,盡管找他。柳絮一面應付,一面猜測,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繞著,倒是柳絮憋不住,問,你還有別的事吧?
他笑笑,確實有一件事。臉上沒有一丁點兒尷尬。柳絮,你得幫我個忙。
柳絮愕然,讓我?guī)兔?
他不再笑,臉上板板正正,像剛修過的梯田,是的,只有你能幫,我也只能找你幫。
柳絮不知說什么,無言地等待。
他說,一言難盡,我有苦處啊。他雖然是支書,卻做不了主,什么都是他岳父說了算。那些人沒一個聽他的。他在他們面前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兒閃失,他一舉一動岳父都知道。他走到哪兒都覺得岳父看著他,睡覺都是,現(xiàn)在他徹夜睡不著,都快瘋了。他那樣困頓,可憐,那是柳絮從未見過的他。
柳絮的心一點點兒柔軟起來,我怎么幫你?
他說,你答應了?我知道你會。
柳絮問,你讓我做什么?
他說,把吳玉成的賬本偷出來。
柳絮大驚,為什么?
他說,只有這樣一個辦法。吳玉成有兩套賬,一套在大隊部鎖著,供上面查,一套在家里藏著,只他和支書知道,我也是剛知道。那是他兩人的秘密,必定不可告人,搞到那套賬,我就敢和他們拼。
柳絮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柜角是一個暖水壺,竹皮陳舊,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后墻掛著喜鵲登枝的鏡子,喜鵲一前一后,色彩也已經(jīng)暗淡
他聲音低下去,柳絮,幫幫我。
柳絮問,我憑什么幫你?
他說,我知道你會,我說不上理由,我知道——
柳絮削斷他,我沒當過小偷。
他繼續(xù)懇求,幫幫我。
柳絮問,要是我不呢?
他的表情像爬坡那樣吃力,我不會怪你。
柳絮說,沒別的事吧?我要睡了。
他站起來,歉意地笑笑。
柳絮突然叫,等等!
他的目光像被沙子埋了多時忽然破土而出,是一種混沌中撲出來的亮。
柳絮問,我搞到賬本,吳玉成會怎樣?他說出來的剎那,她已然明白,他求她,也是送給她一個機會。她不是一直在尋找機會么?在田野小路,她險些把自己毀掉。搞他的賬本有什么可恥?但她不會馬上答應,她不想讓他看出來,也不想讓他牽著走。她想知道,她不答應,他會怎樣。威脅她?許諾好處?痛哭流涕求她?沒有。她不答應,他沒有任何辦法。她找到某種平衡,她把梗在心中的石塊扒出來,丟到一邊。他們在那一刻成為同謀。
他看她好一會兒,說,他當不成會計是肯定的,被弄起來也有可能,賬到我手里,我讓他怎樣他就得怎樣。你想讓他怎樣?
他果然聰明。
柳絮問,你能肯定抓住把柄?
他笑,那是黑賬,我有一百分把握。
柳絮說,讓他和王金芳離婚。
十
柳北斗刑滿,柳絮和王金芳已生活了一年。柳絮終于奪回她。吳玉成跟了大麗,永遠離開了村莊。永遠——這是他和柳絮說的,那些問題足夠吳玉成坐牢。王金芳常常茫然而失神地自語,咋就這樣呢?她被吳玉成甩了,卻不知原因。吳玉成捂得嚴,他知道怎么算賬。柳絮沒費什么力,王金芳格外聽話。王金芳沒再給柳絮張羅對象,似沒資格也沒了心勁兒。柳絮落得清靜。對王金芳咋就這樣了的絮叨,柳絮忍了一陣兒,終于忍不住。她沒說什么,只是重重看她一眼,鋒利的剪刀般,王金芳哆嗦一下,從此啞口。柳絮并沒讓王金芳怕她,但王金芳要怕,柳絮也無法改變。其實,柳絮對王金芳比任何時候都好,吃的穿的哪樣都把王金芳放在前面,是王金芳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王金芳不再臭美,在鏡子前一站大半天。王金芳徹底懶惰了,衣服穿二十天不洗,頭發(fā)三五天不梳,柳絮不得不發(fā)號施令。王金芳乖乖地做,有時也辯解,柳絮,我看挺干凈的啊。柳絮皺眉,王金芳就不再吭聲。王金芳被抽了精氣神兒,柳絮頗不是滋味。但又想,王金芳不折騰,柳北斗才守得住她,這個家才安穩(wěn),也許她本該這樣。
柳北斗背有些駝,眼角的皺紋像雞爪撓過一樣,深深淺淺地亂著。臉上是與年齡不相稱的羞澀,即使一個人呆著,即使面對那只瘸了腳的公雞。面對柳絮王金芳,面對任何一個人,他都顯得拘謹。柳北斗像王金芳一樣聽話,柳絮讓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客氣而禮貌,柳絮都煩了。柳絮給他盛飯,他說謝謝,柳絮給他買煙,他說謝謝。柳絮說,啰嗦什么呀,不會說點兒別的?柳北斗說,是……謝謝!
柳絮帶柳北斗和王金芳領結(jié)婚證,辦證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光頭,眼泡子很大,好像里面又藏了一雙眼睛。他問話,柳絮搶先答了。光頭問柳絮是柳北斗和王金芳什么人,柳絮說我是他們女兒。光頭的眼泡子鼓得更大,這有點兒奇怪呀,咋回事呢?柳絮把證明往前推推,喏,沒問題的。光頭說,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你不要說話,我得問問他們。柳絮忽然有些緊張。柳北斗和王金芳習慣了柳絮的安排,兩人究竟是什么心思,柳絮不是很清楚,她怕柳北斗和王金芳在此刻說不同意。先問王金芳,王金芳看著柳絮,似乎等柳絮批準。柳絮催促,問你話,你說呀!王金芳說了。問柳北斗,他也先看柳絮。光頭說,是離婚又復婚的呀,我總覺得里面有什么問題。柳絮不亢不卑地說,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村里調(diào)查。光頭搖頭,我說不上是什么問題啊,辦了吧!柳絮吁口氣,柳北斗和王金芳又是真正的夫妻了。光頭遞證,柳北斗突然說,謝謝!光頭似乎嚇一跳,眼泡子直顫。他看看柳北斗,又看看柳絮。柳絮微笑點頭。
柳絮已經(jīng)翻蓋過房子,并續(xù)了一間,東間給柳北斗和王金芳,西間自己住。柳絮暫時還得住這兒。是的,暫時,柳絮不會永遠住這兒。奪回王金芳,對得起柳北斗,對得起家,再無牽掛。柳絮是得意的,驕傲的。她不只讓分裂的家重新組合,還要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給柳北斗和王金芳舉辦一次婚禮。壓過村里任何一次年輕人的婚禮。
婚禮很隆重。柳絮從外面請了廚子,總管是他。支書當總管,可是破天荒。不但如此,他還以村里的名義請了電影隊,放電影的老張打早就來了。柳北斗和王金芳的喜日子,也是全村人的喜日子。參加婚禮的人多,宴席從院里擺到街上。唯一遺憾的是柳根在外地,不能回來。柳絮沒想到他講話那么煽情。他說柳北斗和王金芳經(jīng)過風吹浪打,坎坎坷坷,重新走到一起,是真正的天賜良緣,什么困難也不會把他們分開。柳絮看著他,突然就想,他本來是她的,為什么不把他奪回來?棉包靠父親奪走他,現(xiàn)在該是奪回他的時候了。她能奪回王金芳,自然也能奪回他。老支書已經(jīng)不能控制他。是的,奪回他!柳絮的心燃燒起來,臉上依然平靜,但眼睛灼灼閃亮。因為突如其來的興奮,也為掩飾自己,柳絮頻頻敬酒。本來第一個該敬他,但柳絮繞一大圈才走到他身邊。她說,謝謝!
他意味復雜地,我答應過的。
她問,電影幾點開始?
他說,八點,你去嗎?
她忽然意識到她暗示了什么,而且他感覺到了。她躲避著,沒有退路了,她說,去!
他說,我也去。
她和他對視一眼,馬上分開。她的臉燙了,該死,她罵自己。
柳絮不停地喝著。她第一次喝酒,不知自己竟然如此海量。場面鬧哄哄的,叫的,喝的,笑的。喜慶其實就是一個字:鬧。冷冷清清還叫什么喜慶?喝吧,鬧吧,柳絮盼的就是這個。轉(zhuǎn)身的剎那,柳絮突然看見坐在那里的柳北斗和王金芳。兩人一直坐在那里,柳絮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似乎兩人剛從地面鉆出來。怎么忘記柳北斗和王金芳是主角呢?不但柳絮忘了,參加婚禮的人也忘了,他們敬支書,敬柳絮,互相敬,唯獨沒人敬柳北斗和王金芳。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忘了自己是婚禮主角,仿佛這一切與他們無關,兩人安安靜靜,王金芳木然,柳北斗羞澀。在哄鬧中,柳北斗和王金芳是那樣特別。
柳絮突然被扎疼。她呆在那兒,動彈不得。腦子亂了,比婚禮場面還亂。萬馬奔騰。塵土飛揚。泥漿四濺。她沒懷疑過自己,不允許自己懷疑??墒?她躲不過去,那些虛掩的、堅實的疑問橫在面前。究竟她對,還是王金芳、柳北斗對?王金芳為愛活著,為找男人不顧臉面。柳北斗為自己活著,怎么快活怎么來。柳絮為家的聲譽和尊嚴活著。她和他們相反,他們撕裂,她在捍衛(wèi)。柳絮鄙視王金芳和柳北斗,因為她覺得臉面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惜犧牲自己把柳北斗送進監(jiān)獄,費盡心思奪回王金芳,只為聲譽,只為有尊嚴地活著。柳北斗出獄,王金芳回家,兩人都規(guī)矩了,但也失去了什么——如果王金芳和柳北斗是對的,柳絮就是錯的。柳絮怎么會錯?誰不看重聲譽?沒人教柳絮,柳絮從小就懂。王金芳和柳北斗不懂,所以被瞧不起。柳絮那么聰明,她怎么會錯?她沒錯,柳北斗和王金芳成了木偶,又是為什么?她為何這樣痛?為自己活著對還是為別人活著對?她捍衛(wèi)的聲譽難道是個空殼?
柳絮踉踉蹌蹌跑進屋,腦袋要裂開似的,她怕自己栽那兒。他追進來,問她是不是喝多了。她說沒事,躺躺就好。他確信她沒事,退出去。他不像支書,更像兄長。腦袋白茫茫一片,如飛揚的柳絮。王金芳的臉忽隱忽現(xiàn),那是多年前的王金芳,站在鏡子前懶洋洋的王金芳。柳絮那么想把王金芳拽近,伸出手,王金芳卻消逝了。后來,王金芳進來,柳絮不知說什么,閉了眼。王金芳給柳絮搭件衣服,默默離去。兩行淚從柳絮眼角溢出。
天暗下來,從未有過的靜,所有的聲音都被黑暗吞噬了。柳絮一陣兒心慌,是被世界遺棄的慌。柳絮爬起來,柳北斗和王金芳不在屋里,婚房冷冷清清。柳絮更慌了,幾乎是沖到街上。驀地定住。她聽見聲響,電影已經(jīng)放映,槍炮聲,還有別的什么聲音。聲音是如此香甜,柳絮松口氣,慢慢朝場院移去。
場院黑乎乎一片。銀幕忽明忽暗,那黑越發(fā)黑了,瓷實,厚重,不像一個個挨著的人,更像一堵堵疊加的墻。柳絮望不進去,目光被擋在外面。柳絮沒再靠前,就那么站著。遠遠地站著,和墻體隔著距離。
你來了!
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聲音裹著風塵。柳絮沒回頭,但知道他站在身邊。他從哪兒鉆出來的?怎么知道她在這兒?她在等他么?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他在找她。
柳絮轉(zhuǎn)身離開。他跟上來。
柳絮沒往家去,她穿過街道出了村莊。她走得很快,像要甩掉他。呼吸不那么勻稱了,嗓里夾了樹葉般。
他在后面。
柳絮沿著林帶走,胳膊不時觸碰著樹的枝葉。林帶盡頭是田野,她沒有停步。
他還在后面。
柳絮不知要往哪里,是她引著他,還是他追著她?柳絮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奪回他,還是徹底了斷?她要奪回他,他本來就是她的。不同于奪王金芳,這會讓聲譽蒙上灰塵,值不值得?干嗎在乎別人?你應該為自己活著。不,那樣不和王金芳一樣嗎?有什么資格嘲笑王金芳?一個人怎能把聲譽踩在腳下?聲譽算個什么東西呀,一個空殼。他才值。
田野飄蕩著取燈花致幻的香氣。
柳絮沒有停下。
他仍然在后面。
[責任編輯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