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站墩
在中國博弈游戲中,從古至今,男女老少無不津津樂道的,應該算是稱之為“雀戰(zhàn)”的麻將牌了。打麻將,又叫搓麻將,光潔小巧的牌在手指間摸來摸去,一個“搓”字用得太好了。四人一桌,一百三十六張牌,加上兩顆骰子,噼噼叭叭地響得動人心弦。大文豪魯迅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打牌聲里又新春。”
年來月往,麻將聲響在每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麻將的術語,也在生活中發(fā)揚光大,成為表達特殊意味的口頭禪。什么事辦得順利、成功,稱為“和(胡)牌”了;而辦砸了,出了差錯,則叫做“放炮”;對某個人很欣賞,希望他來加盟,而且就等著他的答復了,謂之“聽單張”……
麻將,誰不想搓幾把呢?
但是,你見過搓麻將的,可曾見過不搓麻將而專門“站墩”的?
古城湘潭有見多識廣的老輩子,說晚清什么人寫的一本筆記小品集《牌場野乘》里,專辟《立墩》一則,全文是這樣的:“方城之戲,里坊風行。富商豪賈,嘗邀未開苞之歌兒舞女立于身后觀賭,謂可得牌風佳健,名曰立墩,又俗呼站墩?!?
《牌場野乘》這本書很少有人讀過,但站墩的風氣,在沉寂了許多年之后,又開始復蘇,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
在湘潭眼下大款們的圈子里,沒有人不知道墩姐喬玲的赫赫大名。提起她,誰都會豎起大拇哥,說:“站墩站到這個份上,絕了!”
凡愛闖闖“麻壇”大玩幾把的男人,都知道站墩是怎么一回事。請一個漂漂亮亮的妞,站在自己的身后看賭,寸步不離,一言不發(fā),像一個橋墩一樣,讓她給自已帶來好牌運好手氣。贏了,慷慷慨慨甩一把鈔票作為酬金。
不過,這營生不是人人做得的,臉模子俏,身架子好,臉上總浮著不深不淺的笑,那只是基本條件。說到技術技巧,似乎根本不需要,她又不能明著指指點點出主意,所有的功夫就是一個“站”字——誰不會站呢。那么,最最重要的,就是能給雇主帶來吉利,讓雇主摸到好牌,“和”出幾個絕妙的牌面。這招數,既不是后天學來的,也不是先天就有的,到底怎么得到,沒有人說得清。這還只是人們的外觀印象,其實,站墩不僅是站,她還應該是此中的內行,能和雇主達成某種默契,那有意無意按在雇主肩上或背上的手指,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會在關鍵時刻發(fā)出旁人無法覺察的暗示。而這種相互的配合,前提是手上能摸到一付不錯的牌,然后才是技巧的發(fā)揮。這種秘密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而且誰也不會說出去,這是規(guī)矩。
墩姐喬玲就是這樣一個人物,誰雇她誰就兜上了贏風,因此她的名聲很響亮,本名倒被人忘記了。
喬玲滿打滿算今年不過二十六歲,漂亮得可以稱之為“絕色”,走在街上,“回頭率”是相當高的——許多男人的目光,都粘粘膩膩地在她全身各處烙來烙去,烙得要冒出青煙來,她不在乎這個,生得好的女性總喜歡有人欣賞!雖說她年紀很輕,但站墩的“站齡”卻不短,整整六個年頭了。
她之所以干上這個,純屬偶然。
她原在一個商場站服裝柜臺,同柜臺的還有一個巧姐——比她大一歲。服裝柜的生意特別好,因為這兩個尤物長得太好了,男男女女都愿意到這里來呆一呆,本不想買衣服的也哼哼哈哈地買上一件兩件。一天下來,她們腰酸背痛,可工資卻沒有幾個,彼此一望,只有苦笑。她們最大的享受,是商場關門了,顧客走干凈了,一邊清點服裝,一邊這件試試、那件比比,水貂皮大衣、“飄馬”西裝、“稻草人”牛仔衣、“阿迪達斯”短袖T恤衫、各式各樣的旗袍……真是好東西,可她們沒有那么多鈔票!
巧姐說:“什么時候,自己能買上一件?”
“等吧!驢年馬月?!眴塘釂蕷獾鼗卮稹?
后來,巧姐經常請“病”假了,再后來,干脆不來了。
有一次喬玲在街上碰到巧姐,巧姐完全變樣了:高髻,上繞一圈珍珠,一身的法國香水味,伸出兩只手,一共戴著八個鉆戒!
喬玲說:“呀,找到美國親戚了?這樣臭美!”
巧姐笑笑:“美國親戚?去他媽的。還是靠自己!”
靠自己?她自己有什么能耐,巧姐沒有說。
“喬玲,明晚有空嗎?晚上七點,你在大光明劇院門口等我,我領你去個地方玩玩?!?
喬玲點點頭,說:“晚上我沒班?!?
第二天晚上,七點還差一刻,喬玲早裝扮得齊齊整整,焦急地等在那兒了。正七點,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巧姐伸出頭:“OK!喬玲,快上車。”
喬玲一弓身鉆了進去。
車子風馳電掣往郊外飛奔,然后,在一棟別墅前停下來。
巧姐和喬玲款款地下了車,一棟很氣派的小洋樓聳立在面前,兩層,樓里燈火通明。
喬玲問:“這是哪里?”
巧姐說:“我朋友的家?!?
有一個女傭人來開門,恭謙地說:“馬先生正和吳先生幾個打麻將哩。請。”
巧姐“哼”了一聲。
寬闊、富麗的客廳里燈光亮得扎眼,紫檀木嵌大理石板的方桌邊,四個人正在打麻將,四角堆著大疊的鈔票。
“巧姐,來啦!”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問。
巧姐彈了一個響指,說:“來了。手氣怎么樣?”
“今晚要發(fā)點小財?!?
“那么,我呢?”
“給你一半,行不行?”
巧姐嬌嬌地笑起來,對喬玲說:“我們去里面玩。”
在一間豪華的臥室里,巧姐打開美國“先鋒”音響,聽童安格柔美多情的歌聲。
喬玲輕輕坐在意大利真皮大沙發(fā)上,覺得非常非常舒服。
“怎么樣?喬玲?!鼻山阕择娴貑?。
喬玲說:“當然不錯?!?
“什么時候我替你介紹個朋友?”
喬玲的臉上飛起一片紅云。
“馬先生有家嗎?”
巧姐說:“有。那與我沒關系?!?
喬玲沒有作聲。
聽完了一個光盤,巧姐說:“去看看他們的戰(zhàn)果。”
于是,她們回到客廳。
巧姐站在馬先生后面,一只手搭在馬先生的肩上。
“喬玲,你站到吳先生后面去,他正輸得慘哩?!?
吳先生大約三十七八歲,長得很白凈。喬玲一眼認出他的西裝是“公雞”牌的,法國名牌貨,挺帥氣的。不過,吳先生的臉色很頹喪,牌桌上的局面顯然是三贏一輸,吳先生輸得出氣都是粗粗的。
喬玲不會玩麻將,連“條,餅、萬”都叫不出來,但奇怪的是,她看得津津有味,而且立刻知道怎么打了。噼噼叭叭的聲音,使她感到韻味無窮。燈光像涂了膠似的粘在吳先生丟牌、摸牌的手上——那雙手很靈巧,很白凈,青紫的靜脈清晰可見。
說來也巧,當喬玲站到吳先生身后,他的牌運陡地大轉,仿佛有了神靈佐助,速“和”三副好牌;清一色、小七對、杠上花!一堆一堆鈔票被挪過來,三贏一輸變成了三輸一贏!
吳先生猛一回頭,沖著喬玲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然后一拍桌子:“今晚反敗為勝,手氣好得驚人,難怪是你給我站墩!哈哈。”
喬玲羞得抬不起頭來。
午夜后,吳先生大獲全勝,隨手從桌上抽出一疊鈔票,塞到喬玲手上:“小意思。別見笑。”
臨別時,巧姐對吳先生說,“今晚你可是占盡了風頭。給我好好把喬小姐送回家去?!?
吳先生說:“當然當然。巧姐,你呢?不回去了?今晚馬老板可不會放過你喲。哈哈哈。”
馬先生說:“賭場失意,情場翻本,老弟?!?
喬玲坐進了吳先生的“奔馳”
吳先生喊聲:“喬小姐,坐好?!苯又话蠢?把車開得呼呼地跑。他把喬玲一直送到那條破舊的小巷口。
他忽然說:“喬小姐,我明天還有一場牌局。如果愿意賞光的話,一起去好嗎?”
她愣了一下,說:“明天我有班?!?
“這樣吧。我的車上午九點在這里停一下,你——沒時間就算了。”
揮一揮手,吳先生徑直上了車。
喬玲匆匆趕回家,在那間小小的擱樓里,扯燃昏暗的電燈,迫不及待地數點起吳先生給她的鈔票來,一百元一張的,整整三十張,三千元!她三個月的工資,還沒有這么多。
這一夜,喬玲好久好久沒有睡著。她想起了巧姐,怪不得她再不站柜臺了,怪不得她可以使用昂貴的法國香水,可以戴鉆戒,可以穿華麗的衣服。
第二天,不到九點,她就在巷口等著吳先生的小車了。她甚至連給商場打個電話請假的想法都沒有,站柜臺有什么意思呢。
這個上午,吳先生有了喬玲站墩,牌風健極了,幾乎每局必勝,把另外三個贏了個兜底空,蔫著頭在牌桌邊站也站不起來。
喬玲也驚詫自已對麻將的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昨晚站墩,似乎什么都明白了,這應該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吳先生牌雖然不錯,但在幾個關鍵時刻丟牌時,喬玲的手指準時地提供了“制止”的訊號,使他沒有“大意失荊州”
吳先生說:“喬小姐,我算服了你了!要是愿意,以后就給我專門站墩吧。今天,我要好好招待你?!?
到豪華舞廳跳舞,去卡拉OK廳聽歌,吃第一流的館子,臨別,吳先生給了喬玲五千元。
他們成了一對最佳的搭檔,打遍了本市大款們的每一個賭局,可以說是摧枯拉朽,無往不勝。大款們都尊稱喬玲為墩姐,再不叫她“喬小姐”或“小喬”了!
墩姐居然也有過一次——僅僅一次——極不光彩的記錄。
那一夜,吳先生和幾個朋友在一家賓館包房豪賭,墩姐站在吳先生后面,半步也不敢離開。吳先生那雙手好像生了銹,要什么沒什么,偶丟一張牌,就立馬“放炮”,一晚上輸了好幾萬!
吳先生很詫異,墩姐今晚怎么啦?他把她細細地看了好一陣,才驚呼道:“你怎么穿了這身雪白的‘飄馬名牌服裝,運氣全‘飄了,像奔馬一樣跑了。加上這白,戴孝一樣,牌全死了。你就不該戴頂鴨舌帽,這不成了個大老爺們,同性相斥,好運氣都‘克光了。他媽的!”
墩姐嚶嚶地哭起來,她覺得挺委屈。
房間里只剩下了吳先生和她,那三個贏家早走了。門緊緊地關著,沒有人來打擾他們。
吳先生坐到她身邊,小聲說:“喬小姐,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fā)火,請原諒?!?
他掏出手帕,給她拭去眼淚。
“勝敗乃兵家常事。輸幾萬不算什么。真的。我不該對你發(fā)火?!?
墩姐漸漸地止住了啜泣,抬起頭,癡癡地望著吳先生。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這么多日子他們雙進雙出,他就沒動過她一指頭,從沒對她有過非禮的地方。他不像有些發(fā)了橫財的款爺,有了錢就胡來。她還知道吳先生至今沒有結婚,除了辦廠和好賭,別的風流韻事幾乎不沾邊。剛才,人家輸了這么多錢,說了幾句氣話,她一哭,倒反過來安慰她,脾氣幾多好,幾多會體貼人啊。
“吳……我……你喜歡我嗎?”
吳先生說:“嗯?!?
她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吳先生猛地抱住了她。
她向后一仰,吳先生便倒在她的身上。
她瞇上了眼睛。
她感覺到吳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撫摸,很溫柔很急促。她的身子開始飄飛,非常輕盈。她渴望一件美麗的事在此刻發(fā)生,而她決不會后悔。
吳先生忽然靜止了活動的手。
她睜開眼睛,呢喃地說:“來吧,來吧,你……我要……”
吳先生使勁地搖著頭,說:“不。你必須是個處女,我不能壞了你的身子,那樣在牌場上我會輸的,知道嗎,‘色會沖財,我要保住你的干凈!”
墩姐猛地掀開他,吼道:“你滾!你滾!”
吳先生慌忙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走了。
墩姐好好地哭了一場。她決定再不為吳先生站墩。
她為其他的款爺站墩,但要價卻高,三七分紅,雇主得七,她得三,少一成也不干。當然,她和誰合作必須有一段相當穩(wěn)定的時間。她決定守身如玉,好好干幾年,賺一大把錢。為了再不出現失敗的記錄,她對服飾的色彩與品牌精心挑選,不肯有絲毫疏忽。白的不穿,白白光光;黃的不沾,怕“橫”掉了財氣;灰的更不要,太晦(灰)氣。她最常穿的衣服是紅色“加士登”,或者是繡著紅牡丹的旗袍,色彩和品牌充滿著一片喜慶和吉利。
她賺了很多錢。
她不能忘了巧姐,是她領她出山的。因此常去郊外的別墅拜訪巧姐,給她送很名貴的禮物。
巧姐說:“該歇歇手了,喬玲。買一處房子,找一個靠得住的郎君,好好過日子。”
墩姐說:“對?!?
墩姐在銀行有一百萬以上的存款。她決定告別江湖。她在本市的風景勝地買了一棟小洋樓,雇請了一個老實的女傭人。然后呢,準備開一家名牌服裝店,她相信她做生意也有天份。
她精制了粉紅色的請柬,發(fā)給大款圈子里的每一位先生和女士,請他們到本城最豪華的“九匯”大舞廳來,她要漂漂亮亮地告別她的職業(yè),宣告從此遠離“麻壇”,去過另外一種日子。
她當然請了吳先生。
聞訊而來的款爺們無不為之惋惜。
第一支曲子《藍色的多瑙河》響起的時候,吳先生風度翩翩地跨進了舞廳。他略略猶豫一下,徑直走到墩姐的面前。
“為了我們曾有過的完美合作,請賞光,喬小姐!”
墩姐微微點頭,跟著他下了舞池。
他們開始在藍色的音樂之波上優(yōu)雅地旋轉,舞步與音樂融為一體。所有的人都坐著,欣賞著,偌大的舞池只有兩個輕盈的影子晃來晃去,顯得很寂寞。
巧姐拉著馬先生下了舞池。接著,紅男綠女紛紛躍入音樂的波濤。
吳先生小聲問:“喬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墩姐微笑了一下:“老大不小,先成一個家?!?
“假如,我來充當求婚者呢?”
“我不會選你?!?
吳先生的舞步趔趄了一下。
賭場上真的再不見墩姐的身影。她廝守在那棟小洋樓里。她渴望有一個家。
她在報紙上打過“征婚啟事”,有不少她中意的男子,可惜見面之后,人家再調查一下她往日的行為舉止,便撒手而去。
沒有人相信她這樣一位聞名遐邇的墩姐,曾經混跡于大款們的圈子里能風塵不沾,能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常來的是吳先生。
他依舊孑然一身。
他辦了幾個廠,擺弄得紅紅火火,錢已經夠多的了。
他每次來,都帶著一束鮮花。按一下門鈴。女傭打開門后,他便把鮮花交給她,說:“請你轉交喬小姐,就說我等著她?!?
然后,走到不遠處停著的汽車邊,回頭再望幾眼小洋樓,惆悵地開車走了。
女傭把花拿進來,欲插入茶幾上那個清代的大瓷瓶里。
喬玲說:“丟掉算了?!?
女傭嘆了一口氣。
有一次,女傭大著膽子說:“小姐,吳先生也蠻不錯的,何必呢?”
喬玲冷笑道:“當年,他讓我有個干凈的身子,是怕賭場上失利,并不是出于愛我。如今,之所以來求婚,只不過看重我仍是一個干凈的人——這個圈子里很少有這樣的女人了,同樣不是帶著一份愛心。我不會嫁給他!”
吳先生仍然天天來送花。
喬玲卻在等待著她心目中的人。但她一直沒有等到。
有時,她想:假如當初不去站墩呢,假如還是在商場站柜臺呢,恐怕早有一個家了,早當了媽媽了。她莫名其妙地恨起巧姐來。
喬玲慢慢地憔悴起來。
她的腦海里開始出現無數的幻景,時而和一個很純真的少年在一塊草地上散步;時而坐在一乘紅轎中悠悠晃晃被人抬著走,喜慶的喇叭吹得震天價響;時而掙扎在一個巨大漩渦里,身子越來越沉……
父母和弟弟都搬到洋樓里來了,以便照顧她。但她如對陌路之人,瞪著一雙眼睛問:“你們是誰?你們是誰?”
有一天,喬玲趁人不注意,吞下了過量的安眠藥,很難看地死在床上。
出殯那天,許多款爺自動地佩著白花,開著汽車、摩托車,浩浩蕩蕩地跟向火葬場。
吳先生沒有去。他在一家豪華的賓館宴請幾個港商。
古城再沒有出現過像喬玲這樣站墩的顯赫人物。
關于她的故事,至今還一直生氣勃勃地傳頌在款爺們的口頭上。
梨園夢
已到不惑之年的石寒秋,此生最大的憾事,是與梨園失之交臂,沒有當上一名正式的旦角演員,當然更談不上成為名角與大腕了。而是在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悵然到一所中學去教語文,一教就是十八個年頭。
石寒秋是個須眉之身,獨尊旦行,準確地說是男人演繹的旦行,這不是怪事嗎?其實,說怪不怪,他的當中學教師的父親,就特別鐘情于旦角戲,對“四大名旦”、“四小名旦”極為推崇,家里所有的唱片和磁帶,幾乎都是這些角兒的名劇、名段。沒事時,老爺子泡上好茶,瞇著眼睛癡癡地聽,輕聲地跟著哼,用手有滋有味地敲著板眼。
古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石寒秋自小就浸淫在這樣一個氛圍里,能不受影響?他記住了戲文的情節(jié),熟悉了梅、程、荀、尚的演唱風格,而且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幾段。不知道為什么,他特別喜歡程硯秋的唱腔,那近乎凄楚的“鬼音”令他癡迷。
初中畢業(yè)了,石寒秋想去考戲?!白啤?他爹說:“讀完中學再說。”
高中畢業(yè)了,石寒秋重提舊話,老爺子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當然不是視唱戲為賤業(yè),而是因為兒子的身子骨太粗壯,一塊臉太寬大,哪里能見出半點女兒的風姿?“兒子,你不是這塊料,就別去糟蹋老祖宗的好玩意了?!?
石寒秋只能認命。
讀書、參加工作、娶妻,但沒有生子。二十八歲時與檔案局的檔案管理員丁蒲結婚,也不知播下多少種子,居然沒有一顆能生根、開花、結果。
丁蒲認為這全是石寒秋的過錯,迷戲不說,還迷著女戲子的作派,蘭花指、女兒腰、娘娘腔,這陽剛之氣就不足了,而且……心里有了別的女人,又分去了多少精神!
這小倆口的日子,過得別別扭扭的。
石寒秋是省城光華京劇團當家旦角江上鷗的超級“粉絲”。
省城離石寒秋居住的城市不遠,也就四十來公里。光華京劇團隔上一段日子,就會到這里來演出,三場、五場的,有時長達十天半月。對于石寒秋來說,簡直是盛大的節(jié)日,凡有江上鷗上場的戲,他是必看的。
他也會禮貌地問丁蒲:“一起去看看?”
丁蒲一噘嘴,說:“看那個女人的戲?不去!”
看戲不說,石寒秋還在臥室的墻上,貼了不少江上鷗的劇照,柳眉入鬢,鳳眼傳神,美極了。
在劇團沒來演出的日子里,石寒秋總是不厭其煩地聽江上鷗的唱片、磁帶,看江上鷗的錄像資料,學唱江上鷗膾炙人口的那些名段。有時,還會勒頭、貼片、化妝,戴上珠花頭飾,穿上自備的戲衣,在自家的客廳里,作古正經地過一過戲癮。
他最喜歡學唱學演的是《玉堂春》:“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丁蒲喊了一嗓子:“你還讓人活不活了?一個大老爺們,扮一個小女子,丑、丑、丑!”
石寒秋裝著沒聽見,該干啥還干啥。丁蒲一甩門,憤懣地走了。
晚上,丁蒲沒有回家,卻來了石寒秋的岳父,一個退休多年的老工人,很樸實,很和善。
丁老爺子坐下后,問:“小石呀,你們又鬧意見了?”
“嗯?!?
“你學京戲是好事,可不能生外心啊,那個江上鷗,你這么癡心癡意地戀著,丁蒲怎么想得開?”
“爹,我是戀著京劇,唱一唱,學一學,比打麻將賭錢,總要好得多。再說,這江上鷗江老板是個男的,小丁她不是胡攪蠻纏嗎?”
“男的?”
“是男的。小丁不信,明天上午江上鷗要和票友們在劇院里見面哩,她可以去看看?!?
丁老爺子笑了,然后說:“這丁蒲呀,真是蠢到家了,我回去說說她?!?
第二天上午,丁蒲去沒去劇院,石寒秋不知道。他坐在第一排,看著西裝革履的江上鷗,三十歲出頭,莊重、斯文,狀若書生,舉止言談沒有半點脂粉氣。即使是內行人,也只能從他偶爾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斂的習慣口型上,看出他長期舞臺生涯留下的一絲痕跡。名角就是名角!
中午,石寒秋回到家里。
丁蒲已把飯菜擺在桌上了。
“見過江上鷗了?”丁蒲問。
“嗯。你也見過了?”
丁蒲點點頭,突然,仰起頭大笑起來,笑完了,大大咧咧地說:“寒秋啊,如果江上鷗是個女人,你迷著京劇,我倒是覺得正常。上午一看,他不就是個和你一樣的大老爺們嗎?你迷著這京劇,不是瘋就是傻,犯得著嗎?”
石寒秋剛剛拿起筷子,聽了這話,猛地把筷子放下了,氣得一塊臉煞白煞白。然后,一句話不說,揚長而去。
過了些日子,他們離婚了。
石寒秋除自個兒的換洗衣服之外,只要了屬于他的書籍,關于江上鷗的唱片、磁帶、錄像帶、劇照,以及一些唱旦角用的頭飾和戲服。
有的人一生就活在一個夢里。
石寒秋的夢,就是永遠想做卻永遠也做不成的一個京劇男旦。
丁蒲能理解嗎?不能。
折子戲
振興京劇團應邀到湘潭大學的演出,安排在一個周末的夜晚。一色的折子戲,為的是讓不太熟悉京劇的大學生們,能欣賞到各個行當的精彩表演。戲碼是:《借東風》、《斷橋》、《挑滑車》、《蔣干盜書》,其中《斷橋》是昆曲。
七點半鐘,演出的鈴聲響過,《借東風》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拉開了大幕。演完這一折,就是《斷橋》了。
早已化好妝,穿著一身素白戲服的汪一霞,神情凄然地坐在化妝室的一角,半低著頭,目光散亂而傷感,老團長在她身邊輕輕走過去的時候,慈愛地看了她一眼:這孩子真是塊演戲的料,現在就開始醖釀情緒了。
汪一霞長得很漂亮,稱得上是“絕色”,從戲劇學院畢業(yè)才三年,在旦角行當中已是鶴立雞群,唱、做、念、打,把梅派藝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哪回演出不是“滿堂彩”!演許仙的任天飛和演青蛇的胡珠,與她既是同學,又是同事,全本的《白蛇傳》他們合作演出過許多次,可說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何況今晚只是一個折子戲《斷橋》。
汪一霞今晚顯得心事重重,怨恨、憂愁、憤懣,真是百感交集。下午收到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戀了好幾年的男朋友,才離開她半年,就提出和她分手了。原因是他再不會回來了,拿綠卡后,就一心在那邊發(fā)展。離開的時候,他信誓旦旦,海枯石爛心不變,怎么說變就變了呢?正如白素貞在《斷橋》中的唱詞:“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背前盟?!?
任天飛邁著小生的臺步,小小心心地走過來,關切地問:“師妹,哪兒不舒服了?”
汪一霞頭也不抬,說:“不要你管!”
任天飛說:“我是你師哥,我不管誰管呢?唉?!?/p>
“就是不要你管?!?
“好,我不管?!比翁祜w悻悻地退到一邊去了。
胡珠快步走過來,說:“師姐,你也太任性了,師哥不是好意嗎?你準遇到天大的難事了!”
汪一霞抬起頭來,低聲說:“他來信了,他把我甩了?!?
胡珠眉毛一豎,說:“這不就是個許仙嗎?還用得著為他傷心落淚,尋死覓活。師哥這么喜歡你,你卻……師姐,‘戲大如天,千萬別出岔子,讓人喝個‘倒彩?!?
“師妹,我會演好戲的?!?
“那就好?!?
《借東風》演完了,他們三個人一起到幕側去“候場”。
鑼鼓聲、弦笛聲響了起來,幕布徐徐拉開了。在這一刻,汪一霞看見舞臺上的布景了,一片湖水,一弧斷橋,一個小巧的亭子,花樹凄迷,似乎還聽見鶯聲燕語,不由得精神一振。
汪一霞在幕側,清亮凄苦地叫了一聲“苦呀”,然后出場、亮相,踉踉蹌蹌先跑了一個圓場,到下場門的臺口,顯出極度的疲憊,向前一撲,表示失足跌倒在地上,姿勢極為優(yōu)美,掌聲和叫好聲猛然響起。汪一霞心一熱:想不到大學生們還真的懂戲。接下來,心力交瘁的白素貞,跪著開始唱“山坡羊”曲牌的唱詞,青蛇在小鑼“冒兒頭”的伴奏中跟著出場,把白素貞扶住,然后邊唱邊走向斷橋亭歇憩。
“錦層層過眼煙云,虛飄飄魂斷藍橋境”,喪魂落魄的許仙出場了,向斷橋處奔來。
白素貞的眼睛里,立即表現出復雜的情緒,又憐愛又怨恨,又心痛又憤懣。青蛇很輕聲地說了一句不是戲文里的話:“這個負心的東西!”
劇情層層推進,全場鴉雀無聲,三個人的表演水乳交融,悲愴的氣氛把劇場填得滿滿的。有女學生的啜泣之聲細細響起,她們定是感同身受,想起了自已的傷心事。
許仙跪在白素貞的面前了,請求她的寬恕與體諒。白素貞聲情并茂地唱道:“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背前盟。你聽信讒言忒硬心,追思往事真堪恨……”汪一霞一瞬間產生了幻覺,這許仙分明成了她負心的男朋友,便伸出右手的指頭,朝許仙的額頭上一戮。也許是許仙跪得太近,也許是她用力太猛,指頭戮到許仙的額頭上,許仙禁不住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跌倒。汪一霞情急之中,趕忙搶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許仙的衣袖。這只是場面上的臨時“救急”,程式中并無這一動作。但是,掌聲和叫好聲如潮汛一般響了起來。
當《斷橋》演完,大幕關上了,觀眾又是報以長時間的掌聲。
他們三個人快步走到后臺,汪一霞走到任天飛身邊,抱歉地說:“師哥,我這一戮差點誤了大事了,對不起,我有時太任性了?!?
任天飛笑了:“這一戮,可真的鉚足了勁,把白素貞的怨艾、憤恨都表現出來了;再一拉,又透現出她心底的愛意,好!以后,就照這個樣子演!”
“師哥,戮痛你了吧?”
“沒有,戮痛了才好呢。胡珠,你說是不是?”
沒有人答應,胡珠遠遠地望著他們,臉上笑得很燦爛,那笑里的意思很明白,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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