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萍
一
毛毛的娘生她的時候,是在冬天,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那個普通的日子里不打招呼就飄灑而來。剛開始雪不大,卻很冷,零零落落猶如柳絮飄飛。
毛毛的娘叫丫丫,那天,丫丫的老漢狗蛋瞪著一雙比牛眼都大的眼珠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地上的一層薄雪被他來回走動的雙腳踩得沒了樣子。狗蛋的眼睛左眼小,右眼大,不知道的人總見他向別人瞪著右眼;一說話就瞪眼,一句話不對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卵子一樣。其實他不是想瞪眼,是十七八歲時,狗蛋在后山里的一家小煤窯搞爆破,給雷管炸著了。當時,煤窯里用的一種電雷管,一接通電池就爆炸,一爆炸就能炸煤炭。按規(guī)定拐彎煤巷必須在50米外,那電雷管估計是接觸不良,接通電源后二三十秒還沒動靜,狗蛋便從煤巷拐彎處探出腦袋欲看個究竟,卻沒想到,這時雷管轟地一聲爆炸了。當他還不知是咋回事時,從遠處崩出塊煤矸石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右眼上,右眼珠被砸出老遠,后來安了一只狗眼。這樣,他的右眼看起來總比左眼大許多,時間長了,村里人也就習慣了他向別人瞪眼。
狗蛋下工回來的時候,丫丫已經蹲到街上的茅房里有一個多小時了。狗蛋拖丫丫回屋里去,丫丫死活不起來,看樣子她憋得很難受。狗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開始埋怨他娘,沒有你這當婆婆的,成天價出去摸紙牌,打點點,這不是活活浪費時間、糟蹋錢嗎?浪費時間、糟蹋錢也罷了,你不知道這兩天丫丫就要生了?狗蛋心里想這些的時候,一不留神,嘴里便罵了出來,而且越罵聲音越大,在院子里傳播開來,卻沒人理會。沒人理會,是在狗蛋意料之中的,因為在這個舊四合院里,現(xiàn)在只有他和他的丫丫兩個人,剩下的就是漫天的雪花了。
狗蛋的爹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留下沒有娶媳婦的狗蛋、二狗蛋、三狗蛋和他們的娘。那年狗蛋三十歲,爹走了以后,狗蛋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擔,二狗蛋、三狗蛋生得聰明一些,在爹活著的時候就學下一手刮墻、抹灰、扎仰塵(頂棚)的好手藝,早早就跟著別人到省城找活干了。那時候不叫打工,叫伺候人,二狗蛋、三狗蛋伺候著教他們學會手藝的師傅。后來,兄弟倆都找了省城郊區(qū)的女人,各自成了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圈。
沒人理他盡管是在意料之中,但狗蛋還是生氣了,提高嗓門朝街上喊:“媽,媽,丫丫要生了,你跑哪兒去了?”事實上,他是喊給街坊鄰居聽的,因為村里人舌頭長,會立即把他的話傳到娘耳朵里。可這樣的天氣,雪越下越大,街上空無一人,人們都躲到家里取暖了。
狗蛋喊他娘的聲音,傳到了她婆娘丫丫的耳朵里,從剛開始狗蛋在院子里叫罵的時候,丫丫就一直呼應著他,“啊——啊——啊——”的聲音不斷從廁所里傳出來。這期間,狗蛋又進廁所看過丫丫幾次,丫丫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淌下來,幾縷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雙頰上。丫丫在廁所里蹲著,卻不能全蹲下。半蹲半立著,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狗蛋試圖把她拉起來,想拽到院子里,回到屋里,可丫丫死活不動,一雙手始終抱著滾圓的肚子不肯起來,只是不停地叫喚著。狗蛋沒有在廁所里多待,看著丫丫的難受勁,想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回娘來,再去找接生婆,于是跑回院子朝街上叫喊開來。
二
丫丫是一個傻子。
狗蛋是三十七歲上和丫丫成家的,那年是他的本命年。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說上媳婦,因為他的一只眼瞎了,家境也很是貧寒。
那一年,兄弟二狗蛋從省城給他哥引回一個媳婦來。女人的模樣還算周正,梳著短發(fā),臉盤瘦削,雙眼皮,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二狗蛋告訴他娘和他哥,這個女人叫丫丫,是他在省城郊區(qū)一家煤礦給人家干活時,碰到她家人的,她家人向他打聽,給丫丫找個人家。丫丫看起來什么都好,就是小時候得過腦膜炎,腦子有點問題。二狗蛋跟他娘他哥特別強調,丫丫的父母主要是想讓他給丫丫找一個善良體面的人家,并且答應每月從省城寄二十元生活費給丫丫。八十年代初的二十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二狗蛋就動了讓丫丫給自己做嫂子的心思。
狗蛋看丫丫模樣雖然周正,但在心底里還是老大不情愿接受這個傻女子的,丫丫不僅腦瓜子有毛病,而且口齒也不太清楚,除了會說簡短的啊、哦、嗯以外,只會嘿嘿地笑,一輩子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還談什么感情之類的東西呢?狗蛋除了他的假眼珠和家寒外,好像并沒有什么缺點,他的腦子并不比二狗蛋、三狗蛋差。
狗蛋不愿接受傻丫丫,可他娘和他弟弟二狗蛋不行,娘和弟弟反復勸說他要留下丫丫,況且又不需要花一分錢。自己家的條件,他狗蛋又不是不知道。心里盡管百般的不愿意,狗蛋看看家里的光景,再想想娘和弟弟的話,還是咬了咬牙答應了。最初他心里是這樣想的,先將就著把丫丫留下,如果以后遇到好的,就把丫丫送出去,把好的迎進來。
三
狗蛋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的叫喊不起作用的時候,丫丫的叫聲已經從剛開始每隔二十分鐘一次到了十分鐘一次,又到了現(xiàn)在每隔四五分鐘就叫喊一次。狗蛋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推起車子,頂著飛舞的雪花向接生婆家駛去。
接生婆沒在家,到鄰村給另一個產婦接生去了。他就又飛一般往家返,車子騎得飛快,丫丫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牽著他的心。想到孩子,他很激動,四十歲的人了,終于有了自己的骨肉。
家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已聽不到丫丫啊啊的叫聲,只聽到響亮的嬰兒哭聲從茅房里傳出來。狗蛋把車子一扔,就向茅房沖去。
鄰居二嬸正半蹲著抱著丫丫,丫丫臉色慘白,身體看上去發(fā)僵發(fā)冷,她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兩腿張開,啊啊啊地低吟著。狗蛋心驚膽戰(zhàn)地向茅坑看去,茅坑里汪著一攤黑紅黑紅的血水,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暈旋了一下,心也在一瞬間劇烈地疼了起來。
“拿大鋤去啊,孩子生到茅房里了!”二嬸對他說。
鋤拿來了,狗蛋抖抖索索地把鋤頭伸進茅坑,費了好大勁,鋤頭才掛著嬰兒的臍帶釣了上來,一股污臭在狗蛋的鼻子下彌散開來。孩子的胎盤、臍帶與身體還在一起連著,是個女孩。狗蛋在心底哦了一聲,女孩也好,第一胎么,生兒子以后有的是機會。已有鄰居端來一盆溫水,年老的鄰居給孩子剪斷臍帶包扎好,放在盆里清洗,清洗罷,又有鄰居拿來棉花,包裹住孩子進了屋里。
狗蛋的娘在另一條街的鄰居家摸紙牌,聽到別人傳來的信兒,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狗蛋又用卵子一樣的大眼睛瞪了一眼母親。丫丫躺在炕上,安詳?shù)乜粗磉叺呐畠?此時的丫丫并不像一個傻女人。狗蛋娘自知理虧,趕快給丫丫張羅著做飯。
別人認為狗蛋的婆娘丫丫是瘋子,狗蛋卻不這么認為,丫丫除了小時候得過腦膜炎不會說話,不做家務活、不講衛(wèi)生,狗蛋還不覺得丫丫有什么缺點。因為丫丫從來不打人罵人,也不往外亂跑,如果給她把身上收拾干凈,就看不出是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特別是晚上,當她把脫光的身子展現(xiàn)在狗蛋面前時,他便像觸了電一樣驚顫。
四
從結婚到現(xiàn)在,丫丫娘家一直按時把每月二十元的生活費寄來,其間,她的父母從省城來看過丫丫一次,看著她無憂無慮地生活,家人對她也很好,就放心地回去了。有了每月二十元的來源,狗蛋娘一心一意地照顧著丫丫,尤其在丫丫坐月子的時候。
但是,狗蛋娘不讓孩子吃丫丫的奶,她怕孩子吃了丫丫的奶后也成了傻子。
丫丫的兩個乳房又憋又脹,憋到一定程度時,雪白的乳汁便會決了堤似的流出來。丫丫胸口的衣服總是濕漉漉的,屋子里彌散著一股乳香。聞到了奶香,孩子就忍不住一次次地去尋找奶頭,一個勁地在丫丫身上拱。每當此時,狗蛋娘便會抱起孩子,把早已準備好的山藥加糖的面糊糊喂給孩子吃。有時候,丫丫會趁狗蛋娘出去,偷偷地把孩子抱到懷里,撩起衣襟,把奶頭塞給孩子。孩子像一只餓了好久才獲得食物的小獸,咯咕咯咕地吮吸起來。孩子吃奶的響聲很大,兩只肉嘟嘟的小手在丫丫的乳房上抓捏著。這讓丫丫很受用,看著孩子的貪婪樣,嘴角露出了嫵媚的笑容。這時狗蛋娘回來了,她看見丫丫懷里的孩子,便抱起孩子,向丫丫瞪眼睛說:“傻子,我的天爺,你知道嗎?娃不能吃你的奶,你要再喂她,我就餓死你!”丫丫仰起可憐的臉,她聽懂了婆婆的話,然后倉皇地低下了頭。
因為孩子的吃奶問題,狗蛋和他娘有過分歧。
狗蛋說:“媽,讓她給孩子吃奶吧?!?/p>
狗蛋娘說:“吃成傻子咋辦,你伺候她一輩子?”
狗蛋無語,隔了一會兒又說:“媽,你看她的奶憋得厲害,讓孩子吮吮吧?”
狗蛋娘說:“擠了,喂給豬吃!”
看著孩子,看著腫脹的兩個奶子,丫丫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躺著,眼睛失神地盯著頂棚。也有時候,她會跪在炕上,手抓著窗欞,癡癡地看著窗外。院子里的鐵絲上,晾曬著孩子大塊、小塊、各種各樣的尿布,她喜歡看花花綠綠的尿布在風中舞動的樣子。每當這時候,她的眼神就越發(fā)溫柔了。
丫丫開始絕食,反抗婆婆不讓她給孩子吃奶。
狗蛋娘端進來一大碗拌疙瘩湯時,丫丫正若無其事地把一大卷衛(wèi)生紙扯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紙片往炕上地下丟。
“吃飯了?!惫返澳锇淹敕旁诳谎厣稀?/p>
丫丫不屑地看了婆婆一眼,又繼續(xù)她的游戲。
“你瘋了?”狗蛋娘板起臉呵斥道,“好好的衛(wèi)生紙,是你糟蹋的?一包兩毛錢,你知道不知道?”
丫丫抓起撕下的一大捧紙塊兒,伸手一揚,紛紛揚揚落到炕上地下,像下雪一樣。丫丫嘿嘿地笑著,不再理會婆婆。狗蛋娘一把奪過剩下的衛(wèi)生紙,塞在炕柜里。
丫丫就勢躺下了。
“吃飯!”婆婆呵斥道。
過去,丫丫一向很怕婆婆生氣,婆婆只要一生氣,丫丫就會悄無聲息的,讓怎樣就怎樣??墒乾F(xiàn)在,丫丫翻了個身,把脊背冷冷地給了婆婆。
“不吃?不吃省下,餓的吧你?!惫返澳镆采鷼饬?掀起門簾就走。
那一大碗疙瘩湯硬是一中午蔫塌塌地放在炕沿上,最后稠成一個碗坨子。
傍午時分,狗蛋娘再次走了進來,見疙瘩湯仍一動沒動地在那兒晾著,就拿出去悄悄倒在豬食盆了。丫丫絕食的事,狗蛋娘沒有告訴狗蛋,她怕兒子對她瞪眼。
一連三天,丫丫不吃飯,不吭氣,無聲地反抗著婆婆,兩個乳房已經沒那么滾圓了。
狗蛋哼著小調下工回來,他娘把一大碗和子飯端給他。狗蛋問娘:“孩子睡了?”
狗蛋娘訕訕地回答:“沒有,兩條腿蹬著被子玩呢?!?/p>
狗蛋咧開嘴笑了笑,端著碗進了他和丫丫的屋。丫丫一見狗蛋,滿眼的淚珠子就滾了下來。狗蛋嘻嘻哈哈地說:“怎么啦,一天不見,你想我了?”
聽了他的話,丫丫的淚水更多了。
“媽!”狗蛋朝屋外大聲喊。
狗蛋娘便碎著小步,風一樣刮了進來,說:“我,我又沒咋她……”狗蛋瞪著眼,看著娘。孩子的被子被蹬得一團糟,狗蛋娘給孩子把被子掖好說:“我咋也沒咋她,她賭氣不吃飯,她賭氣了,我能咋她?”
狗蛋的臉上像掛了霜,黑乎乎的,先瞪著他娘,又瞪著丫丫,最后又瞪在孩子身上。
狗蛋娘也生氣了:“她不就是想奶娃么?讓她奶去!把娃奶成傻子你不要怪我!”
狗蛋這才知道丫丫絕食了,丫丫絕食竟然是為了給孩子吃奶。狗蛋心里一下子高興了,一個瘋子能想到這些真是不容易。
狗蛋回頭又做他娘的工作:“媽,你想,孩子吃她的兩口奶就能吃成傻子嗎?如果她是傻子,那她一生下來就是傻子,如果她遺傳了我的聰明,那吃奶也吃不成傻子?!?/p>
三說兩說,說得他娘沒話了。最后,老太太嘆了一口氣:“反正我給你丑話說到前頭了,孩子吃奶吃成傻子你不要怪我!”
五
狗蛋娘照看孩子,每天抱著孩子毛女子毛女子地叫(農村話把女叫成努),用的是孩子生到廁所里的典故,狗蛋嫌名字不好聽,不高興這樣叫。和他娘商量起一個好聽些的名字,可老太婆不聽,老太婆很喜歡毛女子這樣的稱呼。他娘說,莊戶人的孩子,名字賤了好養(yǎng)活,也能記住她是咋生的。但狗蛋總覺得叫起來別扭,就叫孩子毛毛,后來毛毛就成了孩子的名字。
村里有個地方叫拐角子,是一個略帶拐彎的十字路口,一二十位被村民稱為“敢死隊”老人,常坐在拐角子口曬太陽捉虱子。不知何時,丫丫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遇到村里婚喪嫁娶,就嘿嘿地笑,跟著敲鑼打鼓的隊伍瘋跑,更多的時候,與敢死隊的老人們一起傻呆呆地坐著,老人們一個個縮著脖子,抬頭望著從東到西的太陽,沉默寡言。也有時候,丫丫會聽他們扯些村里的事,陪他們用蒼老的嗓音打發(fā)鄉(xiāng)村漫長的日子。
每天吃過早飯,狗蛋就到后山的小煤窯炸煤炭去了,狗蛋前腳出門,丫丫后腳就來到拐角子,家里只剩下狗蛋娘和毛毛。一個傻子,狗蛋娘從不指望她能為家里做些什么。
毛毛的長相像丫丫,腦子像他爹狗蛋,兩個算得上是殘疾的夫婦生下了一個漂亮聰明的孩子。毛毛會說話以后,一到晚上,奶奶就給她講村里幾輩子流傳下來的童謠,或者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第二天,毛毛會一字不漏地背下來,狗蛋和他娘都很吃驚,很是引以為豪,于是日子過得松點緊點無所謂,丫丫傻點瘋點也無所謂,只要有毛毛這顆開心果,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毛毛兩歲的時候就會背詩,毛毛三歲的時候就能認識許多字,讓狗蛋驚嘆不已,于是他決定:一定要讓閨女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大學,讓家里飛出一只金鳳凰。
這時,國家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大力宣傳“只生一個好”,狗蛋覺得有道理,多了像豬娃一樣養(yǎng)活不過來,就背著他娘來到鎮(zhèn)上,讓醫(yī)生把他自己給結扎了。狗蛋娘得知后,狗蛋已經被人用板車拉了回來,一同拉回來的,還有一臺縣里獎的蜜蜂牌縫紉機,和一張寫著“計劃生育光榮戶”的獎狀。
狗蛋娘憤怒地在狗蛋爹的牌位前哭罵開了,邊哭邊罵:“絕后啦,絕后啦,再想生也不能生了!天爺爺,我可咋去交待你老子呀?”
六
誰也不知道丫丫又懷孕了,每天依舊是狗蛋出門去做工,她到拐角子口與那些老人們一起曬太陽捉虱子,直到肚子凸顯出來。最先發(fā)現(xiàn)丫丫懷孕了的是狗蛋娘,丫丫的飯量呼呼地增長,困了倒頭便睡,白天也睡,晚上也睡,直睡得稀里糊涂。狗蛋娘把自己的疑惑告訴兒子時,狗蛋像被人敲了一棍。
狗蛋鐵青著臉,眼睛又瞪成了卵子,好像要撲過去撕丫丫的臉,看著他的樣子,丫丫是藏不住的害怕,覺得自己在狗蛋的怒目下矮了一截。在家中來來回回走了幾圈之后,狗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砰地一聲,玻璃碎了一地。他又拿起一只,砰地一聲又碎了,接連摔了幾個杯子。丫丫像遭受電擊似的,抱著腦袋一抖一抖的,然后呆在一個角落里,一動不敢動了。
桌子上再沒有杯子可以摔了,狗蛋就狠狠地咒罵丫丫:“你這個傻逼賤貨,是誰給種下的,是誰給老子戴了綠帽子?你說啊,你給老子說啊!”
淚水從丫丫的眼中洶涌而出,但丫丫始終不語。
丫丫被狗蛋攆了出來,丫丫坐在街門口的一塊長條石頭上,一動不動地淌著淚。天漸漸地暗了,太陽收起了最后一道光芒。漫天的黑暗來了,也給丫丫帶來了恐懼,但她仍然坐著沒動,直到夜深人靜,把自己黑暗成一個影子。
七
那個年代墮胎不容易,狗蛋強忍住心里的恥辱,讓丫丫把孩子生了下來。好在是冬天,丫丫穿著臃腫,掩蓋了村里人的視線。
丫丫生產是在臘月的一天凌晨,狗蛋正做著一個夢,夢見在他家的院子里,一棵一棵的核桃樹上結滿了青皮核桃,香味彌漫了整個院子。正夢著,一聲清亮的啼哭把他喚醒了。
睡眼惺忪間,他娘把一個用舊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包遞給他說:“快去埋了吧,要遠遠地埋!”
“咋,孩子死了?”狗蛋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個死胎?!惫返澳锶魺o其事地說。
“可我好像聽到孩子的哭聲了……”
“可憐的娃,一出娘胎就沒氣了?!惫返澳锔糁济嗣雰旱牟弊?硬擠出一滴淚來,“可憐見的,還是個男娃呢?!?/p>
狗蛋看著死去的男嬰,一種說不清的痛楚在心頭升起。
炕上,渾身無力的丫丫掙著往過爬,她的嘴大張著,咿咿呀呀地叫;她的眼大瞪著,淚水洶涌;她乍著膀,兩手朝包裹一探一探的。
“你個傻貨?!惫返罢f。
“都怨這傻貨?!惫返澳镎f。
懷孕事件過后,狗蛋和他娘對丫丫有了成見,尤其是狗蛋娘,如果不是丫丫的父母每月按時把二十元生活費寄來,她真有心思把丫丫打發(fā)走了。她和狗蛋想了個法子,把丫丫鎖在一間南房里,每日給她按時吃喝。
丫丫把屋門拍得哐哐響,站在當?shù)貨]日沒夜地嚎哭,是那種沒有眼淚的干嚎,那聲音很瘆人,嚎得四鄰都有了意見,狗蛋只好晚上把她弄到他和丫丫的房子里。到白天,再把她鎖回去。丫丫可能覺得干嚎不起作用,開始不吱聲,有人進了屋,她理都不理,頭發(fā)散亂著,一絲不掛地躺在炕上。狗蛋娘生氣了,眼睛里快要生出火苗了,她爬上炕扯起被子蓋在丫丫身上,大聲罵著,唾沫星子濺了丫丫一臉。
在南房里鎖了幾個月以后,丫丫再一次懷孕了。這下狗蛋和她娘都高興了,嘲笑計生站的技術,同時又感謝他們,村里人也知道丫丫終日被鎖著,不會有外人去下種。
有過了兩次生娃,丫丫這回顯得很鎮(zhèn)定,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地配合著接生婆。孩子出來了,是個男孩,喜得狗蛋看丫丫的目光都溫柔了許多,但是丫丫的眼淚嘩啦啦流個沒完。
最高興的還屬狗蛋娘,趕緊在狗蛋爹的牌位前燒香、叩頭:“老頭子保佑,老天爺保佑,虧著俺一輩子行善積德了……”
八
毛毛和弟弟鵬鵬一直跟著奶奶住,奶奶對他們很疼愛,尤其是對鵬鵬,給鵬鵬的脖子上系了長命鎖,鵬鵬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人們說,鵬鵬是他奶奶的肉尾巴。很多時候,狗蛋娘與孩子們說起丫丫,總是瘋婆子、瘋婆子地叫,在毛毛和鵬鵬幼小的心靈里,他們的母親是個傻子,是一個寄居在他們家里的傻子?!吧的?傻娘,”他們整天這么叫。
轉眼鵬鵬六歲了,聰明又搗蛋,平日里爬上爬下,小胳膊小腿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
那一天狗蛋和他娘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丫丫和六歲的鵬鵬。丫丫一覺醒來,瞇起眼從窗戶玻璃望出去,看見西房的屋頂上站著鵬鵬,丫丫一下子頭大了。窯洞西屋的窗戶前有一株果子樹,鵬鵬在摘半紅的果子,每摘一個果子,就往背心里放一個,背心里已經有幾十個果子了,撐得滾圓滾圓的。
丫丫一骨碌爬起來,躡手躡腳爬上正窯的樓梯,從正窯跑到連接著的西房屋頂,一把摟住鵬鵬,摟得緊緊的下到院子里。丫丫隨手抓起一根高粱稈,開始打鵬鵬,打得鵬鵬撕心裂肺地哭喊,整個街上都聽得見,鄰居們來了,看見鵬鵬屁股上已經是紅一道、紫一道的,一個力氣大的男人一把扭住丫丫的胳膊,才將她打人的手停下來。鵬鵬在哭,身子一顫一顫的。丫丫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水,呱呱呱一陣痛飲。
狗蛋和他娘一陣風一樣刮了進來,狗蛋娘二話沒說,就給了丫丫兩個響亮的耳光。丫丫高昂著頭,不理會婆婆。狗蛋拉住他娘的手說:“你打她干嗎?她不懂事么?!?/p>
整個下午,狗蛋娘抱著鵬鵬,板著臉罵丫丫:“你還是當娘的呢,你打俺孩!你憑啥打俺孩?”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發(fā),淚在眼眶里直打轉轉。狗蛋娘指著丫丫吼道:“我不想看見你,滾吧!滾得遠遠的,別再回來!”
丫丫出門了,走得遠遠的,好幾天都沒有回來。她失蹤了。
九
剛結婚時,狗蛋怕丫丫走失,曾在她的衣兜里裝過兩年多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沙河大隊,杏花公社,汾州縣,郝狗蛋。但是幾年間丫丫從沒有走失過,后來狗蛋便再不往她身上裝紙條了,沒想到,這回丫丫卻走失了。
身邊沒了丫丫,看著空蕩蕩的炕頭,狗蛋才覺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下來,整個人失魂落魄。于是,相隔幾里以外的人們都能聽見他叫喊丫丫的聲音。沙河村里的人說話鼻音重,人們便聽見狗蛋這樣叫丫丫:茵茵——?選茵茵——?選
幾天過去了,狗蛋的聲音喊得幾近沙啞,但仍然沒有丫丫的音訊。在一個很遠的名叫羅城的村子,有人告訴狗蛋,前幾日有一個瘋女人在村里逗留過。狗蛋把尋找的目光投向羅城:
茵茵——?選茵茵——?選
就在他即將失望的時候,他看見了,看見了他的丫丫從一條小路上由遠而近,她的胳膊像被風吹著一樣向他揮著。狗蛋飛奔向丫丫,他雙手緊緊地抱住丫丫,“茵茵、茵茵”地叫著。丫丫也緊緊抱住狗蛋,將頭拱進狗蛋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十
村子的東頭是一個打麥場,打麥場是孩子們的樂園。
暑假里的一天,毛毛和鵬鵬與村里的好多孩子在打麥場玩。大中午的,孩子們玩得忘了回家吃飯。毒辣辣的日頭烤得土地直冒白煙,丫丫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走進打麥場,焦急地尋找毛毛和鵬鵬??吹窖狙緛砹?許多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們覺得逗弄丫丫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
“下雨哩,打泡哩,王八戴著草帽哩?!?/p>
“不下雨,不打泡,茵茵戴著大草帽?!?/p>
孩子們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丫丫也跟著他們傻笑。
毛毛和鵬鵬的臉漲得通紅,姐弟倆一起向嘲笑傻娘的孩子們痛罵。孩子們卻不甘示弱,冰冰走到丫丫跟前,一個勁地撩撥她的頭和臉,并夸張地模仿丫丫啊啊的聲音。毛毛搶過丫丫頭上的草帽,順手蒙在冰冰的頭上,鵬鵬拿起拳頭猛地朝冰冰頭上砸去。被蒙了眼睛的冰冰伸出一只腳,猛地一,毛毛重重地摔在地上。
“哇——”的一聲長嘯,沒等孩子們反應過來,丫丫就給了冰冰一記耳光,爾后像押犯人一樣扭著冰冰的胳膊,使勁摁著冰冰的頭,讓他的額頭和鼻子抵在地上,最后冰冰抵成了大灰臉,鼻子也出了血。
丫丫的瘋勁嚇壞了其他孩子,好多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丫丫全然不顧,回頭拉起毛毛和鵬鵬回家了。路上,丫丫咧著嘴角一直傻笑。
十一
丫丫是怕她婆婆的。丫丫因為打冰冰惹了亂子,婆婆惡狠狠地打罵了她。丫丫在家里待的時間就更少了,更多的時候,她與村里的老人們一起在拐角子口坐著曬太陽,捉虱子。村民下地時,把五六歲的小孩托付給拐角子口的老人照看。丫丫非常喜歡小孩,一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傻傻地笑,有時候還拿個指頭逗弄孩子們的小臉,但是沒有一個老人愿意讓丫丫接觸自己家的孩子。
老支書的孫子叫亮娃,亮娃生來好動,此時在馬路上正玩得興起,一輛小山似的拉煤王呼嘯而至,司機看到亮娃立即剎車,但為時已晚,汽車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向亮娃撞去。在場的老人一個個嚇呆了,空氣也在那一瞬間凝固了。這時候,那個全村人都認為是傻子的丫丫,一下像瘋了一樣沖上去,抱起亮娃,一頭栽到對面的磚墻上。四周的人們這才反應過來,驚呼:是丫丫,是傻丫丫救了老支書的孫子亮娃?選
丫丫受傷了,但她懷里的亮娃一點兒也沒事兒,丫丫腦門淌著血,看著懷里的亮娃,一個勁地傻笑。此時,在村民的眼皮下,接連兩聲撲嗵,老支書和司機給丫丫跪下了??裳狙具€是一個勁地傻笑……
十二
日子一天一天過得飛快。
狗蛋娘病逝了。毛毛和鵬鵬一個上初三,一個讀小學四年級。一家四口的日子很是艱難。在煤窯里搞了二十多年爆破的狗蛋不進山了,家里需要他每天按時給丫丫和孩子們做飯,不做飯的時候,他就去地里作務莊稼,盡管他很是勤勞努力,但日子依然過得緊巴。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倆個孩子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尤其是毛毛,長大的毛毛不僅漂亮,也越來越懂事了。
初中畢業(yè)后,毛毛以超出分數(shù)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省城的一所中專,成為沙河村歷史上第一個考上中專的人。在附近的村子引起了轟動,因為考上中專就意味著已經吃上了皇糧。
望著婷婷玉立的毛毛,狗蛋的心里,比喝了蜜都甜,他感激丫丫給他生了一雙好兒女。
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狗蛋這才開始發(fā)愁,學校四年一次性繳納兩萬元的學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此前,已經有鄉(xiāng)長、村長來過家里,并且,鄉(xiāng)政府和村委會各資助了他們五百元,但這些離巨額的學雜費還差得很遠。那些天,狗蛋頂著火辣辣的夏日,皺著苦兮兮的臉,走遍了所有的親戚,總算湊下了一萬元。剩下的一萬元,他實在想不出該問誰去借了。
德高望重的老支書給他們帶來了希望。
他來到狗蛋家,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布包,遞給狗蛋:“這是一萬元,其中五千元是那位卡車司機給的,其余,是鄉(xiāng)親們自愿捐的,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開學的日子到了,狗蛋到鎮(zhèn)上給毛毛買了一個紅皮箱,買了一套新衣服,又把毛毛日常需要的用品都買回來,包括女孩子家用的衛(wèi)生紙。
狗蛋家里是前所未有的熱鬧,鄰居們都來了,他們把自己親手做的各種各樣的吃食給毛毛送來,有油炸糕、千層餅、花生,有從地里摘回來的紅棗和酸棗,狗蛋高興地為鄰居們散煙倒水,狹小的屋子因了眾人的到來更顯得狹小。毛毛把要拿的裝進皮箱。她收拾好,把皮箱立在門口,打量了一圈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再看看面前的鄰居們。她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
娘呢?俺娘呢?
毛毛問狗蛋,問所有的人,但沒有人知道丫丫躲哪里去了。
毛毛臨走也沒看見娘的影子。
可就在毛毛坐上三輪車向村莊外駛去時,人們看到一個渾身沾滿柴草的瘋女人,從村口的柴禾堆里鉆了出來,像野馬一樣朝三輪車追去,跌倒又爬起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娃,娃……
十三
毛毛上學走了以后,丫丫常常坐在拐角子口,一動不動地看著村口。
淫雨連綿了半個多月,老天爺終于露出了笑臉,太陽曬了一月以后,大地已是秋天景象。
丫丫獨自上山了。秋風吹動著她單薄的身影,她背著毛毛小時候用過的書包,書包的顏色已經泛白,她斜挎著它向后山的東坡上走去。
每年秋天,丫丫都要到山上摘酸棗給毛毛吃,幾年來,丫丫熟悉了這里的地勢,知道東坡上哪一處的酸棗好吃,哪一處的酸棗發(fā)甜。她還知道,地勢最陡的那片山上的酸棗毛毛最愛吃。
離那片酸棗樹越來越近了。
秋風吹亂了丫丫的頭發(fā),有一縷頭發(fā)飄零在她的嘴角,丫丫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山曲兒,那曲兒只有她自己懂得。
那一刻,遠在省城的毛毛似乎聽到了她傻娘的聲音。很快,毛毛就被電話叫了回來,因為她的傻娘又失蹤了。
茵茵——?選茵茵——?選
狗蛋再一次在村子里開始叫喊。
毛毛看見將近兩個月沒有見面的父親一下子衰老了許多,父親用失神的眼光看著毛毛,毛毛若有所思,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蜿蜒在她的眼前。她喃喃地說:“俺知道娘去哪兒了,俺知道。”
沿著山谷走了很遠,毛毛找到了娘。丫丫靜靜地躺在山谷一個拐彎的地方,肚子被雨水浸泡得滾圓,像個孕婦,她的手里還緊緊地攥著書包,她的身邊是一些散落的酸棗。
“娘!俺的娘,俺的傻娘……”
十四
狗蛋給丫丫在他家的自留地里做了一處墳。
新鮮的泥土味充斥著毛毛和鵬鵬的鼻子,他們一身素白地跪在娘的墓前。毛毛摩挲著一墳土,仿佛摸著娘的手,仿佛梳理著娘散亂的頭發(fā),恍惚嗅到一縷大地深處靜默而執(zhí)拗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