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保,筆名長歌。河南唐河縣人,生于1983年8月,現(xiàn)為廣州暨南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研究生,師從于著名評論家洪治綱先生。曾在《羊城晚報》發(fā)表詩歌若干。
青山走到這里,突然就放慢了腳步,變得嬌媚起來,活脫一個如花的村姑,腰肢一扭一扭地就扭出幾個山峰和凹子。一座山峰連著一個山坳,一個山坳抱著一個水塘,一個水塘圍著幾戶人家。
這個叫茶樹村的鄉(xiāng)野村落,藏身于藍天白云、青山秀水之間,仿佛就是上天遺落在此的一顆明珠。出遠(yuǎn)門路過此處的外鄉(xiāng)人,往往會驚訝地跳起來,他們怎么也想象不到這個偏僻的山坳間還存有一個村寨。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因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由衷地感到愉悅,更為重要的是,多日風(fēng)塵仆仆地行走到了這里可以暫時歇歇腳,討一碗清茶解解路途干渴。茶樹村的人們就是這個時候顯出了他們一貫的好客,一聲老鄉(xiāng)、一杯清茶、一碗糙米飯焐熱了外鄉(xiāng)人的心。感激的話兒不及說,客人就匆忙上路了,茶樹村的鄉(xiāng)親們站在路邊,招呼一聲:再來啊!那聲音在青山白云間環(huán)繞不去,外鄉(xiāng)人的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掉落,這眼淚里既有旅途的寂寞和辛酸,更有對古道熱腸的茶樹村人的感激和眷戀。
茶樹村是個不大的村落,二十多戶人家的房檐在大山深處左一抹右一涂地就結(jié)成了一個古樸的村落。村子中央有一個石碑,斷面已斑駁不堪,不知道哪朝哪代遺刻的文字還依稀可辨:千年茶村。村里百十來人中沒有幾個識字的,偶爾能認(rèn)得幾個斗大字的卻又不知這石刻從何而來。村里最老的老人瞎子八爺還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用拐杖點著石碑對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說:“您瞧瞧您瞧瞧!就是這塊碑,它可是我們村的風(fēng)水啊!先時祖上留下話來,茶樹村人世代以種茶為生,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多虧皇上留下的這塊石碑庇佑哇!”客人連同圍觀的村人急不可耐,伸著脖子問,八爺,八爺,您老快說說,是哪位皇帝給咱提的字啊?駝背八爺?shù)故遣患辈辉?雙手扶著拐杖撿個石頭慢慢坐下來,干咳嗽一通再朝地上吐口吐沫,嘴巴一翕一合地說:“皇帝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守住祖上留下的規(guī)矩?!边@話倒是真的,茶樹村的村民從生下來的那當(dāng)兒起,就在茶樹棵里撒尿、采茶簍里睡覺、茶室里耍玩,眼里見的是綠油油的茶樹葉子、鼻子里嗅到的是四溢的茶香,而耳朵里常灌的卻是甜甜的采茶歌。
說起茶,茶樹村的孩子都能講得頭頭是道。茶樹村深處大別山腹地,綿延百里的青山成了茶葉生長的沃土。每年谷雨過后,一簇簇新茶嶄露頭角,引來滿山遍野的蜂蝶,茶樹村的姑娘們背著竹篾做成的背簍,跨過山腳的一道道清溪、翻過對面的一道道梁子,結(jié)對去采摘新茶。葉兒時常就站在姐妹們中間。她個兒矮,人又偏弱,今年剛剛十七歲,正是豆蔻年華,多少有些羞澀,站在這群粗野的鄉(xiāng)村女孩子中間,并不起眼。姐妹們時常開著玩笑嬉鬧,只有葉兒不言不語,總是抿起嘴來笑,她一笑起來兩個小酒窩就不自覺地染上一抹紅暈,像是上了胭脂一般。
山路并不陡,彎彎曲曲的就通向山脊,爬上對面的梁子,離采茶的地方就近了。領(lǐng)頭的紅霞是個二十多歲的野姑娘,說話時總喜歡打馬虎眼,大嗓門,嘰里呱啦的就把姐妹們挨個收拾妥帖了。大家都服她,知道她心眼兒不壞,只是嘴巴不饒人,一伙人里數(shù)她最大,大家都叫她紅霞姐。走上村子對面的梁子,就像走出了天和地,走到另外一個世界里了。這個世界只有藍天、白云、山峰,以及望不到邊的青黛,那是滿坡的茶樹。鳥兒啾啾地在樹陰里唱著婉轉(zhuǎn)的歌謠,山谷里冒出股股青煙,早晨的露水還沒有散盡,迎著太陽在草尖上跳來跳去。山歌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它就著太陽的光芒在青山梁子里繚繞、盤旋、直上云霄。
春風(fēng)一吹茶葉尖
茶那個茶葉尖呀兒喲
妹子們采茶上茶山
上呀么上茶山呀兒喲
采呀么采呀采頭茶
采得春光裝滿籃
送給我的情郎哥呀么心里多喜歡
妹子心里似蜜甜喲
似呀么似蜜甜
采呀采呀采得春光裝滿籃
送給我的情郎哥呀么心里多喜歡
妹子心里似蜜甜喲
似呀么似蜜甜呀兒喲
采呀采呀采呀采呀采頭茶
……
邊唱邊走,不多時就走到梁下面的茶地了。茶地就在山坡的另一面,茶坡一般不能太陡,要舒緩,要有一定寬度,這樣既利于播種和采收,又適合大面積種植。山坡依著坡勢被分割成若干塊,從上到下一層摞一層,像梯田那樣一溜排開,遠(yuǎn)遠(yuǎn)望去又像給山披上了一件美麗的夾衣。
采茶向來是姑娘們的事,茶樹村的男丁只負(fù)責(zé)運輸、炒茶和外賣,茶葉的質(zhì)量、成色首要的就在這第一道工序——原料采摘上。姑娘們個個心靈手巧,后背背簍,兩手的倩指像蘭花那樣張開,在茶棵上輕輕蠕動,和空中飛舞的彩蝶也差不了多少。不多時,背簍里已經(jīng)堆了厚厚的一層茶。
茶這東西,是稀罕物,天生是尊貴的命。來不得半點耽擱,必須要趕在谷雨過后,春色剛起的端兒加緊采摘,否則,就有可能被惡劣的天氣所侵害,而導(dǎo)致一年的收成歸于慘敗。采茶還要技術(shù)精湛,要有好的判斷力,茶樹雖然渾身是寶,但是不同部位的茶葉價格卻又天壤之別。靠近根部的葉子打眼一看,顏色深青,莖葉粗老,紋路紛亂,這樣的葉子不適合做茶。采茶的時候要盡量不取下面的葉子,這大概人人皆知。但是,靠近上部的葉子可就難以判斷了。這里面可有講究,總的來說是要采小棄大,取新棄舊,看成色、光澤、葉子上面的紋路等等。最好的當(dāng)數(shù)毛尖,它頂立枝頭,剛由鵝黃轉(zhuǎn)為嫩綠,像剛出月的蠶兒那樣大的時候,就應(yīng)該及時摘去,否則,等再長大些就跌落到二等貨里了。茶樹村的孩子自小隨著父母在茶地里玩耍,見得多了自然能分得清楚哪些金貴,哪些不稀罕。采茶要眼疾手快,不能遲鈍,否則趕上綿綿的春雨落個不停,那就糟糕了。新發(fā)的芽一旦被雨耽擱就保不住要變老,這樣價錢就跟著大打折扣。
茶農(nóng)的日子是清苦而忙碌的,一年的指望全在這開春時節(jié)。采回來的茶,由男丁們火速處理。他們連夜支起鍋灶,馬不停蹄,通宵炒制,炒茶全在火候上見功夫。大鍋鏟要不停地翻動,否則就有被炒焦變黑的危險。剛炒出的茶青色已經(jīng)褪去,水分也所剩無幾,葉子打起卷兒。這時候,就要趕快將茶騰出鍋,然后再在鍋上架起鐵絲細(xì)網(wǎng),鍋下燃起早前準(zhǔn)備的炭火,鏟刀仍舊要不停地翻動,一點點地烘干最后殘存的水分。這時候,茶色就亮了,亮起來的毛尖發(fā)著微弱的光澤,像通身透明的黛色小蟲,它們頭碰頭身貼身臥在砧板上,就將茶農(nóng)的眼睛照亮了。旱煙袋一口接一口地咂著,水牛臥在村外的水田里,煙筒里冒出裊裊輕煙,是該吃飯的時候了。
茶樹村的人,世代以茶為生,這是瞎子八爺在世以前的事情了。
2
清晨,天已蒙蒙亮。
葉兒醒來,聽到幾只山雀在窗外撲撲騰騰,耍猴似的,隔著窗欞她看見鳥兒們在枝頭跳上跳下,你追我打地嬉鬧,還時不時啾啾幾聲。夜里睡得不踏實,又這么早醒來,葉兒感到一些困倦,她試著接著睡下去,可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她有滿肚子的心事。
昨兒大亮捎信回來,說要葉兒也到南邊去。攤開信紙,葉兒扳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這是第四次接到大亮的來信。不知不覺大亮已經(jīng)離開茶樹村有兩年半了。大亮走時,葉兒哭成了淚人。葉兒說:“大亮哥,你走了還會回來嗎?”大亮說:“傻妹妹,我是去打工掙錢,又不是去當(dāng)差,咋能不回來呢!再說不是還有你在嗎?”葉兒說:“大亮哥,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大亮說:“我知道,傻妹妹。你回去吧,等哥掙了錢回來就向你家提親!”聽完這話葉兒就忍不住哭開了,淚水很快打濕了梨花似的臉蛋。最后,葉兒說:“我等你!”說完就撲哧笑出了聲。那天是陰雨天,天空中時不時地滴些零星小雨,山道上像澆了層油似的。葉兒急著回家給姐妹們抖摟心里的興奮,她平時總拿心事說與姐妹們。誰成想,心里揣著天大的喜事,路卻走不穩(wěn)了。走到半山時碰到一塊兒討厭的石頭,愣是把腳脖子給扭了,歇了個把月才能下地。就為這事,姐妹們經(jīng)常拿她開玩笑。她們說,葉兒,難不成你要嫁給大亮?瞧,連腳都想跟他私奔了。葉兒撞了個大紅臉,又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解。她的確想過跟大亮到外面去,但是家里還有爹娘和弟弟,她舍不得。她從小到大沒出過茶樹村周圍的山巒,世界對于她只是幾座山巒,一條溪流,藍天白云,一個小山莊,滿坡的牛羊和茶樹。
大亮是要到南邊去,南邊是哪兒,葉兒也說不清楚,在她看來,南邊就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興許能見著海。海她沒見過,但是小溪和水潭倒是不陌生。村后就是一個大山丘,山丘下就有一個翡翠似的水潭。這是茶樹村惟一的大水泊,葉兒和大亮是在它邊上長大的。那里有著光滑的大巖石,有成群的魚兒、龍蝦,大亮常常就脫光了脊背在下面撈魚,葉兒就拿著個盆子端坐在石頭上觀看。數(shù)不清多少個春夏,他倆就這么一塊兒玩過來。等到大了些的時候,倆人見面客客氣氣的,各自懷著心事。其實彼此心里都知道對方是喜歡自己的,可是礙于臉面,誰也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多少年難以說出的話,在大亮走的那天全部道出來了,哪有不讓人高興壞了的理兒呢?
從那之后,葉兒常常懷著心事,不言不語,采茶的時候也不跟姐妹們斗嘴,不過姐妹們經(jīng)常能在她臉上找到若有若無的笑跡。紅霞說,這個傻丫頭,看來是沒救了,早晚要得相思病。紅蕊說,你們快看啊!葉兒傻了,自己在茶棵里傻笑呢!姐妹們,甚至葉兒的娘都看得出來,這姑娘心里有事。前幾天吃飯的時候,娘說,葉兒,你最近看起來好像又瘦了,也不安心吃飯,跟丟了魂似的,到底想啥呢?葉兒說,娘,我啥也沒想。娘說,胡說!我看你準(zhǔn)是想亮仔了吧,看你,想他有什么用,還是趕緊吃飯,完了去山上采茶去。谷雨都過去七天了,這春天的雨啊,說來就來,下起來就沒頭沒尾的,可耽誤不得!葉兒把飯碗一推,說,娘,我這就去!背起背簍就出了門,娘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死丫頭片子,還成精了你!要是再想那個磕啷仔(窮鬼),看我饒不了你!
娘的話沒錯,大亮家真是窮,這在茶樹村可是出了名的。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也沒個醫(yī)生,小孩兒保住了而大人卻撒手人寰一去不回。留下大亮的爹辛辛苦苦撫養(yǎng)孩子,辛苦自不言說,卻只能過上緊緊巴巴的日子。去年一次上山砍柴,不小心從崖上掉下來,摔殘了一雙老腿。村上的老人們前來探望,都說:“這下可好,天塌了,亮子這孩子命咋就這么苦,老李家的日子以后可咋過啊?!贝罅琳驹谌硕牙镆膊徽f話,人散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床榻前,哭著說:“爹,這天塌不了。您老安心養(yǎng)病,我要出去掙錢,有我在,不會讓您再受一點苦?!贝采系睦侠罾蠝I縱橫,卻說不出話來,他發(fā)現(xiàn)兒子長大了。
大亮說走就走了,他把爹托給自己的光棍叔叔,一轉(zhuǎn)身就走了。
多少回了,葉兒數(shù)著日期,想著心上的那個人也該回來了??墒?他終究沒再回來。他沒回來,錢倒是寄了不少。大亮他爹現(xiàn)在和他叔叔一天三頓能吃上肉了,人也精神了,這都是沾了大亮的光。村上人說,大亮出息了!興許是遇到貴人啦,咋就這么掙錢呢?你看老李頭,老了老了有福了,瞧現(xiàn)在精神的!皮鞋都穿上了!村子上人都這么議論著,葉兒也暗暗地高興,大亮哥真不賴!只有歪嘴天牛歪著鞋靶子嘴說:“這里頭的事情,說不好哦?!蓖嶙炖险f歪話,總是牢牢騷騷地沒個正形,神神道道地就把事情引向了另一層意思。
到底還是讓歪嘴天牛給說準(zhǔn)了,還真有事情。大亮信里說他在南邊賺到錢了,現(xiàn)在給老板開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說也可能就不再回茶樹村了。讓葉兒到南邊來,要不就別等他了,他在這邊過得挺好,再也不要回茶樹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啦。葉兒接到信的時候一陣興奮,看完信卻一陣惆悵。他想著大亮在那邊的神氣樣子,一定非常威武,都當(dāng)司機了呢!司機是什么呢?司機就是當(dāng)保鏢,跟主人押車的,況且是給老板開車呢!葉兒覺得大亮真不賴,不賴歸不賴,事情到底把她難住了,到底去還是不去呢?她猶豫不定,去吧,爹娘咋辦,她是大的,弟弟還小。不去吧,再也見不到大亮哥了。還有,她從沒出過遠(yuǎn)門,連對面的山坡都沒越過,怎么就去南邊呢?再說,她壓根就不喜歡外邊,她覺得世界天經(jīng)地義就應(yīng)該是茶樹村這個樣子。要知道,她在這里生活了十七年了呀!
隔壁的房門咯吱一聲開了,院子里嘩啦啦地響起汲水的聲音,娘的腳步像是點在葉兒的床沿,咚咚地,小鼓似的在她心上猛敲。不一會兒,她聽到大掃帚劃拉地面的聲音、潑水聲, 那是娘在早起清掃院子。偏屋的羊咩咩叫了兩聲,水牛也跟著哞哞地叫著,不多時,院子清凈了。葉兒知道,娘往坡上拴牛羊去了。院子里好靜啊!灰雀又來搗亂,在樹上唧唧喳喳的,但葉兒不再覺得煩,反倒覺得鳥兒好自在。爹呢,爹還在茶室嗎?爹昨晚在茶室炒茶,該回來了吧。弟弟還在睡覺嗎?想著想著,葉兒躺不下去了,她要起來。
剛洗漱完,看見娘從外面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娘,娘可真老了,都有白頭發(fā)了,而且愈發(fā)消瘦了。娘走起路來都步履蹣跚的了,娘不是當(dāng)年的娘啦。娘迎上來問,起來了葉兒,瞅啥呢?葉兒說,娘,沒瞅啥,我隨便望望。娘說,你這孩子,總說沒事沒事的,那還整天神思恍惚的,要是想大亮就去找他吧。頭前娘不同意你整天想他,是怕村上人笑話,你看現(xiàn)在大亮出息了,我巴不得自己的閨女享福呢!你說我們茶農(nóng)辛苦一生圖個啥,不就圖個日子安穩(wěn)有保障!葉兒沒吱聲,她躲開娘悄悄走出了院子。
3
茶樹村的人,世代以茶為生,這是瞎子八爺在世以前的事情了。
飄了數(shù)百年的茶香,到了瞎子八爺之后的日子,漸漸地就淡了,越來越淡。茶農(nóng)的日子本來就萬般清苦,一年到頭忙里忙外心思全撲在茶上,采茶、炒茶、賣茶,眼扒眼望地盼著個好收成,但種茶葉就像種莊稼一樣,多半要望天收,老天說了算。茶農(nóng)們就只好去不遠(yuǎn)的廟里燒香,祈盼老天爺賞口飯吃,風(fēng)調(diào)雨順給個好年景。但老天爺有時偏偏不領(lǐng)情,谷雨過后就稀稀拉拉地下個不合嘴,每一滴雨都滴在茶農(nóng)的心上,吱吱啦啦地火上澆油,多少人的頭上一夜之間平添了白發(fā)。有的年景老天倒是賞臉,風(fēng)調(diào)雨順地產(chǎn)出綠油油亮晶晶的毛尖,但臨到了炒茶的時候,遇上火候不到或者過了火,一鍋上好的茶就被烤得面目全非,像茶農(nóng)燒焦的心,慘不忍睹。倘若采茶和炒茶兩道工序風(fēng)平浪靜,那第三道售茶卻多半有些風(fēng)波。茶樹村的人要撿個響晴的天,挑著擔(dān)子翻山越嶺到城里去賣,遇上刮風(fēng)下雨、小販盤剝,回來的時候身上留不了幾個錢,不過是添些鹽巴化肥農(nóng)藥的小錢。偶爾也遇到些識貨的買主,換回的小錢相對多點,回去給老婆孩子買些衣服鞋襪,一家人樂得開了花。這就是茶樹村的生活,一代一代就這么緊緊巴巴地過來了,但茶農(nóng)們天生種茶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苦中有樂,雖苦猶樂。個中的曲直,是外道人體會不到的。
這樣的日子在瞎子八爺去世后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村里陸續(xù)架上了高壓線,茶樹村通了電,家家買了電視機,路修得平了,伸向遙遠(yuǎn)的山外,大山里迎來了新氣象。一撥一撥的人開始往外走,那些人走了都沒再回來,長年漂在外面的世界里,大亮就是其中的一員。一開始出去的都是些青壯勞力,但后來女兒家也開始往外走了,有的還嫁到了外面。一塊兒采茶的姐妹們,現(xiàn)在只剩下葉兒,其余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連紅霞也在前年嫁到山外邊去了。茶樹村里已經(jīng)有了工業(yè)作坊,茶廠就在大山外,連村里的婦女都到外面的茶廠去上班了。歪嘴天牛說,這世道要變了!
這世道可不真要變了嗎!
茶樹村千年的采茶女,到了眼前就只剩下葉兒一個人了。
迎著朝陽葉兒走在山路上,風(fēng)兒正撲面而來,帶著些早晨的涼意,倒也覺得清爽,身上輕飄飄的像是要飛了。今天的山路特別難走,好大一會兒,才走到半山腰。有一只什么鳥躲在林子里的某棵樹上叫個不停,聲音凄切,幾近哀鳴。也許是血杜鵑,或者是只白頭翁。葉兒停下來細(xì)聽,又覺得像布谷,可不是嗎,布谷也該來了,春天要結(jié)束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呀!布谷叫聲沒這么凄慘,凄惶倒是有一些的。羊和牛就拴在通往梁子的道旁,它們在早晨的山坡上安靜地啃著草。整個山都是空的了,除了偶爾傳來鳥的低鳴和無孔不入的山風(fēng),涼涼的風(fēng),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她了。
山歌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對面的山坡響起來的,有人比葉兒更早來采茶。那人咿咿呀呀地唱,隔著山風(fēng),時斷時續(xù)地聽得不是十分分明,等到走近些就完全聽明白了。只聽那人唱道:
高高山上一丘田來
阿哥半邊喲妹半邊
郎的半邊種甘蔗喲
妹的半邊種黃連來
半邊甜——喲
半邊——苦喲
苦喲……
葉兒聽得仔細(xì),心想準(zhǔn)是哪位結(jié)了婚的姐姐在思念心上人,那歌聲凄慘悱惻,沿著山腰環(huán)轉(zhuǎn)、再斗轉(zhuǎn)直上云霄。那沙啞的嗓子一出聲,半個山都是這種凄涼的調(diào)子了。葉兒覺得邁不動路,腳被什么綁著似的,怎么都動不了。這歌聲里藏著一個閨中女孩兒難言的心事,她被這歌聲感染了,嘴唇也不自覺地嚅動起來:
阿妹采茶上山坡
一道道溝溝一道道坎兒
采了茶兒送阿哥喲
阿哥喲出外做活計
賺得銀子娶阿妹哎
——娶阿妹哎!
走著唱著,不覺間,葉兒已經(jīng)爬上了梁子,再往下就是茶山了。無邊無際、漫山遍野的茶樹在山的北坡錯落分布,而又密不透風(fēng)。白色的、粉色的茶花立在枝頭,在風(fēng)中搖擺,隔夜的露珠倏然跌落,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股濕漉漉的地氣從茶叢里盤旋而上,墜入地面的水珠在土地上涂出一片潮洇。這個清晨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是潮濕的,連同她的內(nèi)心,都是一片看不見的水漬了。
茶樹村的人后來都聽到葉兒在高高的梁子上唱歌了,她的聲色圓潤、潮濕、婉轉(zhuǎn)、憂傷,帶著某種難言的心緒,像山間翻飛的畫眉,把這個早晨的天都唱亮了。
天也該亮了。這時候,太陽爬上了樹梢,有桿子那么高了,它臥在東邊的山巒之上,像一個剛出襁褓的嬰孩兒,亮晶晶、水嫩嫩的,就把世界照亮了。滿山上都是陽光,陽光像絲線一樣穿過云層,照在草叢間,照在葉兒身上,背后出現(xiàn)一個姑娘婀娜的倩影,它若隱若現(xiàn)地消逝在遠(yuǎn)處一片清輝的山巒里。葉兒張開雙臂,任茶山上的清風(fēng)攜裹起她的衣衫,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像一個玉袖臨風(fēng)的仙子,站在白云青山之巔遙望人世。
遠(yuǎn)遠(yuǎn)的茶山那邊,是一片看不見的風(fēng)景。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