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

張飛丟了徐州,失了嫂嫂,要在劉備跟前負(fù)罪自刎。劉備拉他起來,說,“弟兄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庇猩詠砦业?01次聽見此言,卻是第一次在少兒節(jié)目中聽到。我心中喊一聲“CUT”,回頭一掃,幸好乖兒子不在。掐指一算,這個電視臺再不悔改,18年后的離婚率,又要升高5個百分點。

今年垃圾特別多。有人拼了老命,想在365天內(nèi)把優(yōu)秀傳統(tǒng)灌輸一遍。有天吃飯,忘了關(guān)電視,忽然聽見少兒頻道的駁殼槍聲多了起來,不是打鬼子,就是打內(nèi)戰(zhàn)。暴力一經(jīng)過動漫,就被非道德化?？蓱z天下父母,你一年掙再多錢,又如何拼得過十?dāng)?shù)億的宣傳經(jīng)費呢。

本來不想送孩子上幼兒園,狠了心要“家教”。一家育兒周刊的老總說,去年大地震,表現(xiàn)最好的老師就是幼兒園阿姨,一個接一個把孩子抱出去。他說,當(dāng)今教育界,宏大敘事尚未壓倒婦人之仁的地盤還有哪里呢?最低端的最干凈,你都不去,高端的你倒敢?

一時氣短,就送孩子去了。其實我砸了電視也沒用,瞅著紅領(lǐng)巾也干著急。詩人魯西西是基督徒,她女兒一直跟她“家教”,到今天,是個成功的例子。和鄭淵潔一樣,許多媒體都感興趣,以為是創(chuàng)新的天才兒童培訓(xùn)法。其實相反,這恰恰是不打算出天才的教育。不把孩子當(dāng)天才,也不拿他當(dāng)傻瓜,就把人當(dāng)人,把孩子當(dāng)孩子,把童年當(dāng)童年。

不是魯西西膽子大,是她愛心大。使徒保羅說,“栽種的是我,澆灌的是亞波羅,但惟有耶和華,能使萬物生長。”兒子長到兩歲半,最大的感觸,就是他實在不是我們養(yǎng)大的。若只靠我們,都死100回了。

所以父母是尊貴的職分,一個有神形象與樣式的生命,居然交給我們照顧。又以父子的身份,將孩子的身體靈魂,暫且托付在我名下,所以父母也是卑微的角色。生命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性愛是承載生命的管道,不是創(chuàng)造生命的魔術(shù)。孩子來到我們家,是要我們在他面前,做慈愛的父母;在神面前,做忠心的管家。

就像國家也不是革命者締造的,殺人殺不出一個國家,不管殺的是什么人。這套動畫片的主題曲也很少兒不宜,不過有句詞還有意思,唱的是“新城立,舊城破,守得住什么?”

忽然想到,打天下和養(yǎng)子女也差不多。很多時候,養(yǎng)子女就是小老百姓打天下的基本手法。一部《三國》,就是反復(fù)守城和攻城。養(yǎng)兒女也是,不斷地送出去,又不斷地接回來。所謂成長,就是兩個世界之間的攻防戰(zhàn)。

兩年半了,我的體會是,當(dāng)父母就跟當(dāng)官一樣,很容易上癮。最容易上癮的就是當(dāng)父母官。一上了癮,就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就如李爾王的悲劇,他不但想做女兒的父親,還想做女兒的上帝。一個想壟斷女兒的愛的父親,和一個壓根不愛女兒的父親一樣,都是爛爸爸(引用孩子語)。換言之,一個想壟斷公民的愛的國家,和一個壓根不愛公民的國家,都是爛國家。

其實不是兩種爛爸爸,是一種爛爸爸。想壟斷對方的愛,本質(zhì)上就是不愛。因他愛的,乃是自己,包括迷戀“父親”這個被偶像化了的身份。也不是兩種爛國家,是一種爛國家。因為想壟斷公民的思念和不顧惜公民的思念,都出于無情。情有獨鐘,已交給了“國家”這個被偶像化了的圖騰。

剛看了部美國的獨立電影《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是無情嘲諷父親角色的黑色幽默。一個高中教師夢想成為名作家。他兒子孤獨、悖逆,迷戀色情網(wǎng)絡(luò),一個典型的E時代自閉癥患者。兩父子貌合神離。一天兒子因手淫窒息而死。父親偽裝了自殺現(xiàn)場,代寫一份遺書。結(jié)果這篇偽作成了他一生中最打動人的文字。他兒子被視為孤僻的天才、深邃的流星,被整座校園膜拜。他也不能自拔,繼續(xù)仿冒兒子,熬夜寫作,出了一本遺作。果然靠兒子的死吃飯,成了名作家,上了電視。

三國的故事,一言以蔽之,就是偽父臨朝,易子而食。從家庭,到朝廷;從私家,到國家。這世界幾千年來,最大的悲劇,就是偽父臨朝,孤鴻遍地。明明是人,又不甘心,要做人上人。明明是父親,又守不住父親的位分。明明是公仆,也不甘心,想與主人齊頭并驅(qū)。結(jié)果就是偽父臨朝,魔鬼附體。

所以,弟兄比妻子重要,因為弟兄是拿來打天下的,妻子是拿來坐天下的。所以,國家比公民重要,因為國家是拿來登基的,公民是拿來墊背的。所以,父親也比兒子重要,因為父親是拿來升級的,兒子是拿來光宗耀祖的。

地上沒有偉大的父親,也沒有偉大的國家。因為偉大這個詞不應(yīng)該拿來形容仆人。上周孩子高燒不退,哭了。我勸他男孩子不哭,他轉(zhuǎn)頭說,“對,我沒見爸爸哭過。”我一聽,忽然難過了。我兒子沒見我哭過,我還算什么父親。我豈不成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成了他心頭虛假的偶像。我就趕緊說,“爸爸也哭過。爸爸和你一樣軟弱。你和爸爸一起禱告好嗎?”

晚上講故事,我說,“就像暴風(fēng)雨來了,爸爸抱著你,快快躲進(jìn)一座涼亭。因為你是小孩子,所以躲在爸爸懷里。但遮蓋你的,不是爸爸,而是涼亭。它遮蓋了你,也遮蓋了爸爸。兩年半來,我們和媽媽一起,就坐在它的蔭下?！?/p>

這么多年了,我和我的父親母親又一起坐在誰的蔭下?那稱得上“偉大”的,若不在紅旗飄飄的街頭,又在哪里?

動畫版《三國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