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他能在天堂里睜開眼
劉紅慶(山西左權(quán))
9月11日,山西省左權(quán)縣石暴村的盲藝人陳限慶死了。
也許,“肉三”比陳限慶這個本名更為人所知?!叭馊背錾谑┐逡粋€獨特的家庭。他的兩個舅舅、兩個哥哥也都是盲人,并且先后加入了左權(quán)縣盲人宣傳隊。
2003年,左權(quán)盲人宣傳隊第一次到北京演出。回到太行山不久,當(dāng)時在《南方周末》供職的南香紅找到我,希望我陪她到太行山中采訪盲藝人。與她一起來的還有攝影記者王景春。之后南香紅的文章在《南方周末》發(fā)表了,“肉三”這個名字第一次在重量級報紙上出現(xiàn)。
兩個舅舅和兩個哥哥去世后,因為獨特的外型,“肉三”仿佛成了左權(quán)盲宣隊的“吉祥物”,無論走到哪里他都獲得最多的關(guān)注,而他給人們帶來的快樂也最多。
他從沒有看見過世界,心地最純凈,不裝任何事情,吃飽了,就只是咧著嘴樂。據(jù)說有一次他演出完,正在吃飯時,傳來消息說他爹死了,他沒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吃了兩碗飯。有人說“心里無事就是福”,這個意義上,“肉三”這輩子是有福的。
攝影家朋友大山多次跟隨盲藝人在山里行走。他說,“肉三”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有點呆,但是一旦把樂器放到他手里,他便在一瞬間“活”了,他天生是為音樂而生的。
心里別無牽掛的“肉三”對聲音很敏感。只要他在,盲宣隊就不用定音器,他們總是喊:“肉兒,高呢、低呢?”“肉三”笑著說:“低了?!眲e的樂手調(diào)調(diào)樂器,再問:“這樣呢?”“行了。”
“肉三”在聲名日隆的左權(quán)盲人宣傳隊里司鼓。許多觀眾為他打鼓過程中的陶醉相感到驚奇,大山說:“那一刻,他是神!”
音樂理論家田青約盲藝人到北京演出。但8月20日早上我收到弟弟的短信:“今天早晨樹偉打電話說:他爸死了。我們商量喪禮的問題時給‘肉三打電話,得到的信息是:‘肉三的身體也非常糟糕,我們擔(dān)心的是北京的演出他可能去不了了?!?/p>
“肉三”的大哥陳喜兆是紅權(quán)學(xué)嗩吶的師父,所以弟弟和陳家來往密切?!叭馊边B自己在盲宣隊的工資都管不了,拿著錢老要丟,他的工資也都是弟弟代為保管。我知道,弟弟去北京演出,是想著“肉三”的,“肉三”病了,他最擔(dān)心的是“肉三”去不了北京,左權(quán)盲藝人的經(jīng)典形象沒了。
過了幾天,我再打電話給弟弟。弟弟說“肉三”好一點了。但昨天早晨突然接到弟弟短信:“我們的‘肉三死了?!边@回,肉三再也去不了北京了。
弟弟也給外地幾個關(guān)注盲藝人的朋友發(fā)了短信。他給大山的短信說:“我們的好戰(zhàn)友肉三……”是啊,弟弟和肉三同在盲宣隊十幾年,他們摸爬滾打結(jié)下了情誼,我怎么能完全體會到弟弟的悲傷呢?“老福玉”走了,“老貴明”走了,比弟弟還年輕的“建紅”也走了。他們的隊伍在收縮,他的戰(zhàn)友在陸續(xù)離開這個世界。從2003年我和這支隊伍頻繁交往至今,上一代盲藝人的遺孀:生云的盲妻子魏桂香、二小的盲妻子江梅、和盲藝人來往很多的我母親趙愛愛,也都在這幾年去世了。
愿他們能在天堂里睜開眼吧!
“肉三”出門跟著盲宣隊演出,回家跟著姐姐一家過活。姐姐陳喜籽是個苦命的女人。我在《向天而歌》中寫過她。她用一個人的肩膀,承擔(dān)了6個盲人的生活。
2004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五,她丈夫陳用來腦溢血死了,只活了61歲。她惟一的女兒也在那一年喪夫,帶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回到她身邊。陳喜籽的苦,真是沒法說了。
喜籽說:“我哥喜兆有了病,還要跟上盲人宣傳隊出去唱。我把藥給他打包在行李里,他不吃,他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死的時候,留下3萬多塊錢的存折,告訴我,誰也不要給,要我花,說我一輩子沒有好活過一天??墒?我拿上錢做甚?還有這一群哩!這個災(zāi)那個病哩,3萬塊錢徹底取完了,家里還是有還不了的債。”
“老天爺讓我生了兩只眼,就是來伺候他們的,我憑甚能好活了?”
“咱們這村也就數(shù)你命苦了?!蔽艺f。
“天底下也沒有第二個了,誰能活成我這樣?”喜籽說。
姐姐是個農(nóng)村婦女,又在深山里照顧著幾個盲人,掙不來什么錢。大哥喜兆去世后,“肉三”在盲宣隊的收入,就是他們家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
“肉三”不花錢抽煙喝酒,也沒有搞女人的想法,所以他每一份錢拿到后,全部給了姐姐。他受到姐姐恩惠固然多,但他每天行走在太行山村村落落的辛苦錢也支撐了姐姐的家用。沒有“肉三”出去行走,這個家的窘困還要加深。
這個家惟一的光亮是陳喜籽的二兒子帶來的。他考上了上海交大的研究生,現(xiàn)在是博士了。聽說舅舅“肉三”死了,他千里迢迢回到偏僻的石暴,為苦命的舅舅送行,為苦命的母親分擔(dān)憂愁。
“肉三”心里,一定不知道什么是“博士”,他一定想象不到陳家最有出息的人別樣的人生。這是一個遺憾,但這是我們的遺憾,它不屬于“肉三”,“肉三”的心里沒有這么多想法。他愉快地活過,雖然沒有感受到一線光明,但他在聲音里感受到了細(xì)微的變化,他在聲音里活了一輩子。我想他有他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