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北
房子已經(jīng)很老了,說不出是建于何年何月。房子里的樓梯也老了,陡陡的,窄窄的,直角全都被磨得很鈍。
那兩個女人,都是在這房子里開始了人生,她們每天上上下下樓梯,在那里學(xué)了語學(xué)了步。那兩個女人,一個五十七歲一個兩歲,因此可以把她們稱為老女人和小女人。——噢,她們是一對親人。仔細說起來,老女人是小女人的外婆,不過小女人是這樣叫老女人的:奶奶。
春天里一個非常平凡的下午,老女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樓上一間屋子里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偶爾抬起頭看看窗外恣意奔放的陽光。她的目光顯而易見地殘留著年輕時活潑俏麗的光澤,但更多的卻是芳華褪盡后的平靜。她的身邊,正睡著小女人。小女人雙手舉到頭頂,做出投降的姿勢,神態(tài)非??蓯?。老女人不時也回過頭來看小女人,每看一回,臉上就輕輕浮起淺淺的滿足的笑。出生四個月時小女人就被送到這里,冬去了,春來了,小女人的哭聲小女人的笑語已經(jīng)充填進老女人所有的時光。
小女人終于醒了,她在陽光與目光的拂照下睜開眼,看到老女人熟悉的笑臉,便也笑了。老女人放下手里的活,為小女人穿上一層層厚厚的衣服,然后帶她下樓。樓下是她們家的廚房,老女人想該做晚飯了。
老女人在前面走,小女人蹣跚地跟在后面。小女人其實很早就學(xué)會走路,周歲生日那天她就能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行走了,但是現(xiàn)在老女人怕她著涼,給她穿了許多衣服,這使小女人走起路來還是像鴨子一樣笨拙。
“慢一點。”老女人走著樓梯對小女人說?!奥稽c!”"她又說,并且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就在這時,一種騰空而起的感覺降臨了,老女人突然一腳踩空,迅速往下連滑了幾個臺階。
小女人尖聲叫起,她叫:“奶奶!奶奶!”
老女人其實什么事也沒有,年輕的時候她熱衷于跳舞打球跑步,至今還保持著很矯健敏捷的身手。被突如其來地一滑,她只是有點受驚,僅此而已。但是還不等回過神來,她聽到了小女人的尖叫聲,尖叫聲里所包含的那許許多多的情感讓老女人很溫暖,她從前愛開玩笑的習(xí)性驀地復(fù)蘇了,于是她就那樣順勢躺著,一動不動。
小女人緊走幾個臺階,她走得很吃力,必須雙手扶住攔桿蹲下去一步一步地邁。邊走她邊喊:“奶奶!奶奶!”
老女人還是躺著沒有反應(yīng),她的嘴角其實已經(jīng)憋不住往上翹起露出笑意了,但是小女人沒有發(fā)現(xiàn),小女人顯然太小,還沒學(xué)會細致地觀察。
樓下有一位老男人,正捧著當天的報紙從第一版細細看到最后一版,每一個小消息都不肯放過。這時候小女人想到了他,他是小女人的外公。小女人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幾分哭腔了,她大聲叫:“公公!公公!”但是老男人沒有聽見,老男人吃了一輩子政治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關(guān)心著并不一定需要他關(guān)心的國事天下事,而且他還有點耳背。
小女人重重地跌坐下去,她覺得無計可施,顯然很絕望,于是仰起頭就哭,哭聲極其尖利刺耳。小女人是用盡全身力氣來哭的,把她的擔(dān)憂與恐懼都哭出來。
老男人果然被這哭聲驚醒,迅速跑過來看究竟。但老女人已經(jīng)先坐起來了,老女人一聲聲地笑著把經(jīng)過說給老男人聽,一邊摟過小女人,一口一口親她的臉頰。“愛她真的愛得很值得啊!太值得了!”老女人說著,眼里就都是淚了。她把小女人抱得很緊。
小女人擦擦眼淚,就把這件事翻過去了。她實在太小,成長的過程還有無數(shù)的故事需要經(jīng)歷,根本不知道這樣的一件小事有什么具體含意。但是老女人卻刻骨銘心,老女人每每回想起發(fā)生在樓梯的這一幕,心立即便會被一股暖意鼓滿。
(選自《北北話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