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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話可說

2009-10-20 04:28:52呂成品
山花 2009年15期
關(guān)鍵詞:守義院長美麗

呂成品

陳美麗第一次出遠(yuǎn)門,才下火車,很快就找不到東南西北,嚇出一身冷汗。然而,當(dāng)看到火車站外那條“計劃生育利國利民”的標(biāo)語時,覺得與村里的那些標(biāo)語一樣,心中稍有些溫馨,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于是她隨著人流,糊里糊涂地出了站。一出站,她就不走了。她閃在一旁,東張西望。因為在電話里和吳燦爛說好了的,吳燦爛到車站來接??墒侨松饺撕5?,哪一個是在等她的吳燦爛?

這時,她感覺有人撞了她一下。她以為是她擋了別人的道了,就往旁邊讓出了一個空間。但很快地她又讓人給撞了一下。她正要拿眼看人,沒想到懷里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懷里,這一看,非同小可,懷里的羊玩具不見了!她嚇了一跳!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玩具讓人給搶了!她拿眼尋去,看見一個男人手拿著她的玩具羊,擠進人海,像一?;覊m,一晃就不見了。

她一下什么也看不見了,腦子好像被誰挖空。不知過了多久,她蹲坐在火車站空曠的廣場上,失聲痛哭。開始時是小心翼翼地哭,像蚊子的叫聲,不顯山不露水,最后,收不住了,哭聲越來越大,像一路潛行的溪流,走到一個開闊的地方,勇敢地往下跳,形成瀑布。一瀉千里。

一些閑著沒事的人聚攏了過來,很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兩個執(zhí)勤的警察擠了進來。一個警察問:“什么人在哭?”陳美麗正在專心致志地哭,她沒有聽到。警察再次發(fā)問:“請問你哭什么?”聲音比上一次嚴(yán)厲。陳美麗這才止住了哭腔。她首先看到了兩雙亮錚錚的皮鞋。再往上看,看到了警服。她似乎看到了救星。她連滾帶爬地?fù)溥^去,抱住一位警察的雙腳。她說:“警察叔叔,我的玩具羊……讓人給搶了!”“玩具羊?”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你說什么?玩具羊?你是說有人搶了你的玩具羊?”陳美麗說:“是我從家?guī)淼耐婢哐??!币粋€警察說:“玩具羊?丟了就丟了唄,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哭的?”陳美麗說:“沒有玩具羊,我可怎么活呀?!”一個警察有些驚愕地說:“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啊你?一只玩具羊也值得你哭?值得你不想活了?”陳美麗突然抬起淚眼,十分吃驚地看著警察,她問:“你說什么?你說我是神經(jīng)病?”警察說:“不是神經(jīng)病是什么?你看你一個大姑娘坐在大街之上哭哭啼啼,像什么話?!還不趕快走,要不治你個擾亂治安罪,把你關(guān)起來!”陳美麗一聽就傻了。突如其來的嚇唬,使她的哭聲如同懸崖勒馬,嘎然而止。她歷來就怕警察。不是說做了什么虧心事,但她覺得警察有時太過威嚴(yán),甚至霸道,不講道理。她一見警察就拐彎。而此時,她也不知道突然從何而來的勇氣,呼拉地從地上爬起,沖了上去,連打帶罵地撕扯著其中一個警察的衣服:“你才是神經(jīng)病!人家搶了我的東西,你還說我是神經(jīng)病,你這種警察還有沒有良心你?!”警察說:“你放不放手你?真的是神經(jīng)病!”昏頭昏腦的陳美麗突然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舉動,她揮動手臂“叭”地打出了一巴掌,那清脆的響聲發(fā)自那個警察的臉上?!澳惘偭?”警察被打懵了,惱羞成怒。陳美麗披頭散發(fā),不依不饒地揪扯著他的衣領(lǐng)。她說:“就是你們這些白吃飯的,小偷才這么猖狂。現(xiàn)在我東西不見了,我就知道跟你們警察要!”她耍起賴來了:“你們趕快給我要回來!你們不是常說有事找警察么?現(xiàn)在,我有事找你們來了!”這時,也許是她的一泡尿憋的太久了,再加上過于激動,急火攻心,下面失控了,一股暖流不知不覺地汩汩而出,一路下行,像渠水灌溉,所到之處,沿途一些干涸的農(nóng)田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滋潤。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中,陳美麗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她怔了一下,羞愧滿面,無地自容。與剛才撒潑時形成了鮮明對比,判若兩人。她突然坐在地上,將臉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嗚嗚地哭開了。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個警察對著對講機講了幾句話。不一會,一輛白色面包車開了過來,把陳美麗帶走了。

陳美麗就這樣被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

這就是黃守義只身南下直赴港州后聽到的前因后果。

黃守義找到了座落在郊外的“南港精神病院”。

黃守義第一次走進這個整潔亮麗的建筑物。他不知道這地上鑲的是什么,人走在上而,如同在玻璃上行走。自己的腳踩著自己的腳前行。黃守義走到哪,另一個黃守義就走到哪。抬頭一看,頭頂怎么也有一個黃守義在行走,而且是頭朝下。他驚奇不已。他在迷宮似的走廊里走了好幾個來回,感覺好像都是剛剛經(jīng)過的來路,又好像是從來沒有走過的路。最后在一個清潔工的指引下,他找到了院長辦公室。

令黃守義感到意外的是,院長是一個十分英俊的年輕人。憑他的想象,院長應(yīng)該是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威嚴(yán)而慈祥。但眼前的年輕人卻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他心里隱隱有些發(fā)怵。

院長在黃守義結(jié)結(jié)巴巴的述說里弄清了眼前的鄉(xiāng)下人原來是病人的家屬。院長說:“辦住院手續(xù)請到前面的科室,這可是院長辦公室?!秉S守義說:“我不是來辦什么手續(xù),我是來領(lǐng)我的老婆回去?!痹洪L說:“不行,我這里的病人在沒有治愈之前是不許離開醫(yī)院的。”黃守義說:“可我老婆不是精神病?!痹洪L說:“送到我這里的都是精神病?!秉S守義說:“我老婆不是。前天在家時還好好的?!痹洪L說:“這可說不準(zhǔn)?!秉S守義說:“我老婆真的不是?!痹洪L說:“你老婆叫什么名字?”黃守義說:“陳美麗?!痹洪L想了一下,“哦,對了,你老婆是不是坐在火車站的地上哭,是因為一只被人搶走的布玩具?”黃守義說:“是。”院長說:“這還不算是精神病?就為一個布玩具……”“布玩具被搶就不能哭嗎?”黃守義問。院長說:“我不是說不能哭,只是……好像不值得哭吧?”黃守義說:“那只布玩具里藏有我們好不容易借來的三千塊錢!”黃守義說到這,他看見院長抬起了頭,院長的臉上掛著意外。院長說:“你是說……”黃守義說:“我老婆要到服裝廠打工,廠里要押金,錢湊齊后沒有地方放,就縫在布玩具里,沒想到……”黃守義忽然想起什么,說:“服裝廠里有我的老鄉(xiāng)叫吳燦爛,她可以作證?!痹洪L沉吟了一會,說:“我知道了。你可以領(lǐng)她回去了。”黃守義說:“我想知道,是什么人把我老婆送到這里來的?”院長回憶說:“是兩個警察?!秉S守義說:“他們憑什么把一個人送進精神病醫(yī)院?”說著,黃守義激動起來:“這樣草率,顯然是對人不負(fù)責(zé)!”院長一時無話可說。黃守義說:“我想打聽一下,這兩個警察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院長說:“這很難查到了。我們只管接,不問是哪來的?!?/p>

黃守義心里想,真可怕啊。萬一有一天自己被送進來,不也成為精神病?一股寒意,迅速滲透他的脊背。

黃守義在院長的指引下來到了病房。病房與在此之前黃守義看到的院長辦公樓相差十萬八千里。這里要簡陋得多,窗戶沒有一塊玻璃,卻嚴(yán)嚴(yán)實實地釘了鋼筋鐵條。看那模樣,鳥也飛不進來。黃守義透過窗欞,看到一些精神病人在室內(nèi)徘徊,仰天長嘆,低頭沉思,舉手投足,都在向人們昭示,這是一個神經(jīng)錯亂了的、遠(yuǎn)離了正常人生活的小股群體。他想起他的老婆就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不禁悲從中來。

在走廊的盡頭11號病房,黃守義見到了披頭散發(fā)的陳美麗。

只是兩天不見,陳美麗就變成另外一個人。鐵門一打開,陳美麗就撲在黃守義的懷里,嚎哭著:“守義,你替我報仇哇……”然后,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哭得悲天憫人,哭得黃守義都招架不住了。

黃守義拍著妻子的肩膀說:“美麗美麗,你靜一靜,別哭了?!笨擅利惖目捱€是像止不住的洪流。最后,她又說了一遍:“守義,你要為我報仇啊……”

說多了,黃守義就起疑心了。他說:“美麗,你說什么?”美麗指著院長,指著醫(yī)生,指著病房里的那些病人,說:“他們……”之后,突然哭昏過去。

幾個人見狀一哄而上,一陣手忙腳亂之后,陳美麗才蘇醒過來。黃守義湊近陳美麗的耳朵問:“美麗,他們把你怎么了?”陳美麗抱著黃守義的脖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番話……

黃守義聽完,人就傻在那里。

許多人都清楚地看到,在那個上午,黃守義的目光,冷得令人恐懼,令人脊背生寒。

接下來的時間里,黃守義理清了陳美麗被送進精神病院后的種種遭遇。

陳美麗被送往精神病醫(yī)院的途中,并不知道迎接她的將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她依然陷入被搶劫的悲痛之中。等到把她推進那扇沉重的鐵門時,她才知道她被送進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像一只驚弓的鳥,打量著四周。突然,她在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的身上看到了一行字:南港精神病院。她眼睛睜大了。她嚇傻了。沒容她細(xì)想,鐵門哐地一聲關(guān)上了。她意識到,她將作為一個神經(jīng)病患者在這個神經(jīng)病院呆下去。她一急,撲到鐵窗前,聲嘶力竭地喊:“回來,快放我出去!我沒有瘋!我沒有瘋……”一個還沒離去的醫(yī)生沖她說了一句:“喊什么?到這里來的人都說自己沒瘋!”

整個中午,陳美麗一直都在哭。最后,她哭得沒一點力氣了。她坐在地板上,靜靜地想著突如其來發(fā)生的一切。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病房里并不只是她一個人,墻角邊,有幾個神情呆滯的病人正在向她擠眉弄眼,搔首弄姿。她一見那幾個病人,嚇了一跳:怎么這里還關(guān)著男病人?她迅速站了起來,朝窗外喊:“有人嗎?來人啊,把我放出去——”任憑她如何喊叫,如何聲嘶力竭,整幢樓房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過來。絕望的恐懼籠罩著她。這時,一直蹲在墻角的幾個精神病人站了起來,向她靠攏,呈合圍之勢。她以一個女人的敏感,明白接下來將發(fā)生什么。她不停地往后退去,可退不了幾步,已無路可退,到墻角了。她想尋找一樣可以自衛(wèi)的東西。但是,在這精神病人集中的地方,醫(yī)院從來就很注意這方面的防范。她絕望了……幾個男人把她按倒在地上,一個個嘴里快樂地咿呀著……

黃守義又一次坐在院長的面前。院長一改之前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他略帶歉意地對黃守義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黃守義說:“你們這里是怎么管理的?她喊了那么久,你們竟沒有一個人聽到?”院長說:“有可能聽不到,也有可能聽到了。但每天病房里都有病人在大喊大叫,鬼哭狼嚎,人們習(xí)以為常,所以沒人會在乎來自病房的聲音?!秉S守義一時啞口無言。他說:“你們準(zhǔn)備怎么處理那幾個人?”院長說:“哪幾個人?”他一時弄不明白黃守義指的是誰。黃守義有些不可理解,院長竟然此時不理解他所說的問題。他提高了聲音:“就是實施強奸的那幾個人!”院長這下明白了,他說:“他們是病人啊,我們怎么處理?”“你——”黃守義的氣一下子竄上頭頂。“難道就這樣不了了之?出了這個事,你們醫(yī)院要負(fù)責(zé)!”黃守義加重了語氣。院長說:“我們醫(yī)院怎么負(fù)責(zé)?”黃守義說:“你們醫(yī)院管理這么混亂,男女病人混雜,導(dǎo)致這種事件發(fā)生,難道不是你院方的過錯?”院長沉吟了一會,打了一個電話,叫行政科長來一下。不一會,行政科長來了。院長問:“怎么回事?男女病人為什么不分病室?”行政科長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啊羞@事?”他說?!岸汲鍪铝?,還問?”院長說?!拔也恢腊?。是哪個房的?”看來行政科長真的不知道?!?樓11號房?!痹洪L說。行政科長說:“哦,那天是幾個臨時工送上去的,我不知道,我這就去問問?!鞭D(zhuǎn)身走了出去。不一會,他回來了,說:“是有這么回事。那幾個臨時工剛來,不知道里面已經(jīng)關(guān)有五個男病人,就糊里糊涂地把女病人送了進去。”院長罵了一句:“不知道你這個行政科長是怎么當(dāng)?shù)?。滾出去!”行政科長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黃守義說:“這事你打算如何處理?”院長說:“你先回去吧,我們考慮一下,明天答復(fù)你好嗎?”說到這個份上,黃守義也只好同意明天再來一趟。

黃守義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院長突然來個180度轉(zhuǎn)彎。院長說:“對不起,我們無法處理那幾個人,因為他們是精神病患者。再者,他們已經(jīng)于事發(fā)的第二天出院了?!薄笆裁?,出院了?”黃守義很是意外,病人怎么突然出院了?院長說:“是那幾個臨時工糊里湖涂把他們當(dāng)作治愈病人讓其出院了?!薄霸趺磿沁@樣?”黃守義覺得不可思議?!斑@些人是哪里的。”院長說:“不清楚,送進來時沒有人進行過登記,有關(guān)他們的下落,已無從查證?!秉S守義一聽,立即氣沖頭頂。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澳氵@院長是怎么當(dāng)?shù)?”他站了起來。他說:“我要告你!”他義憤填膺地走出院長辦公室。

剛走出大門,院長追了上來。院長說:“你不要激動嘛,我們可以商量。這事我們協(xié)商解決,好不好?”黃守義氣沖沖地回一句:“怎么樣解決?”院長說:“這樣啦,我們賠償你被搶去的三千塊錢,這事就算了結(jié),你看怎么樣?”黃守義瞪了一會院長,說:“放你媽的狗屁!”他說:“讓你的老婆給一群瘋子操一宿,我給你三千,你干不干?”院長臉紅一陣,白一陣。院長問:“那你說怎么辦?”黃守義說:“我不知道。我要上法院,我要告倒你!”院長說:“那隨你的便了。不過你要搞清楚了,在港州打官司,可沒那么容易,你吃不消的,要花好多錢,再說,這官司沒準(zhǔn)要打三年五載,你耗得起嗎?你有這個錢嗎?有這個能力嗎?”一聽這話,黃守義被唬住了。一時間萬念俱灰。“我操你媽!”他沖了上去,抓住院長的衣領(lǐng),“好,我不打官司了,我們私了?!痹洪L說:“好,好,我聽你的,你說說條件?!庇捎诓弊颖蛔狱S守義捏著,聲音由激動變成沙啞,變得斷斷續(xù)續(xù)。黃守義說:“我這就廢了你!”他揪住院長的頭,就像是握著一個拳套,使勁往沙袋上砸,頃刻間,院長頭顱里的血把神經(jīng)病醫(yī)院的白墻染成一幅鮮艷的壁畫。一群神情慌張的人急急地跑上前來,但是為時已晚。

他們緊緊抓住了幾乎發(fā)瘋了的黃守義,一個個洋洋得意。

黃守義當(dāng)即被揪進派出所,當(dāng)晚又被送進了看守所。他被押進第五監(jiān)舍。一名看守把那道鐵門打開之后,飛起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身后的那扇鐵門哐啷地鎖住了。這扇門一下子把他隔在了另一個世界。門外是人間,而門內(nèi),是他在此之前一直弄不明真實模樣的地獄。他知道,從現(xiàn)在起,他是一個囚犯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生竟然有牢獄之災(zāi)。想想這兩天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如同一只斷線而無風(fēng)的風(fēng)箏,從空中一頭栽在地上。他不禁

悲從中來,真真實實地大放悲聲,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平靜,收住了哭聲。

這時他看到了監(jiān)舍里的另外一些人。

墻邊坐著的九個光頭面無表情,冷冷的看著他。他不由心中一緊。他在外面時就曾經(jīng)聽人說,新囚犯初來乍到,少不了要挨一輪下馬威,遭同監(jiān)舍囚犯一頓毒打。他心想,這下看來是免不了啦。他小心翼翼地欠了一下身。他還聽說,如果新來乍到的有煙,有酒或有肉,可免除此項毒刑??墒撬诟壑菔桥e目無親,沒有人給他送這些。陳美麗雖然在港州,但是他怕她擔(dān)心,一個人出來,不讓她摻和此事,只讓她呆在吳燦爛那里等他的消息。她此時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已經(jīng)進來了呢。雖然還有一個老鄉(xiāng)吳燦爛,但一個女人家又能辦什么事?再說也不可能讓吳燦爛知道,萬一漏風(fēng)聲給陳美麗,真不知要發(fā)生什么事。送東西已經(jīng)不可能,也來不及了,看來一頓毒打在所難免。聽天由命吧。想到這,他心里反倒平靜了下來。

“喂,你是怎么進來的?”一個瘦骨如柴的小個子說話了。黃守義心里清楚,是在問他。序幕拉開了。他聽說在里面,犯人們最恨的是犯事的當(dāng)官的,其次是嫖。偷盜和賭他們不十分痛恨。因為他們大部分是這種人。最怕的是殺人犯。因為殺了人的往往不要命,反正他遲早要死。進來時說你殺了人,囚犯們會畏懼三分。于是,黃守義裝出一副蠻橫的樣子,冷冷說:“我殺了人!”果然,墻邊的九個光頭微微一怔,以目相會。等了一會,沒人上來找他的麻煩。他知道他這一關(guān)過了。他找了一個墻角,正想躺下,突然一個面目猙獰的漢子沖了過來,粗聲粗氣地說:“滾一邊去!”他擔(dān)心生出事端,老老實實退往一邊,在另一側(cè)準(zhǔn)備躺下時,那人又撲了過來,“滾一邊去!”之后又在那地方躺了下去。黃守義不知所措問,忽聽那人罵了一句,“免了你一頓殺威棒,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你是誰啊?”把手一指,“滾那邊去!”黃守義順瘦子所指,看到了糞便灑了一地的馬桶。他知道了,凡是新來乍到之人,只能與馬桶為伍。睡馬桶就睡馬桶吧,反正比遭一頓毒打強。于是,他朝馬桶挪了過去。一天的折騰,一天的奔波勞碌,瞌睡如同洪水猛獸襲來,他頭頂著馬桶,倒頭便呼呼入睡。

天亮?xí)r,黃守義是被人踢醒的。犯人們要用馬桶。不是放風(fēng)時問,犯人們大小便,都要在監(jiān)舍里,在這個馬桶里進行。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家伙走了過來,脫下褲子,坐了上去。隨著他的哼哈聲,黃守義感覺到了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很快彌漫這窄小的監(jiān)舍。犯人們顯然已經(jīng)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只有黃守義皺著眉頭。刀疤臉瞅見了,沖他吼了一聲:“你皺什么你?!”黃守義立即不敢皺了,換了一副很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模樣。不一會,刀疤臉問:“喂——”黃守義不知是在問他,不敢亂答應(yīng)。刀疤臉吼道:“問你吶!”黃守義小心說:“是問我嗎?”刀疤臉說:“不問你問誰啊?就是問你!你——有紙嗎?”“紙?什么紙?”黃守義問?!斑€什么紙!有手紙嗎?快拿過來!”“我……”黃守義不好意思,十分抱歉的樣子?!皩嵲趯Σ黄稹薄氨康?,什么也沒有!把你的衣服脫下來!”“什么?”黃守義不明白。刀疤臉從馬桶上站起,就那樣走過來,打了黃守義一個巴掌,以飛快的速度扒下黃守義的上農(nóng),在屁股上擦了擦,丟在馬桶邊,然后提起褲子離開。原來刀疤臉是把黃守義的衣服當(dāng)手紙用!刀疤臉用完后,其余的人如法炮制,有條不紊地完成排解事宜。秩序之良好,令黃守義驚奇不已。

所有的人用完之后,黃守義聽見那個像煙鬼一樣的瘦子說:“你——放風(fēng)時,把馬桶給倒了!”

過后黃守義才知道,那個刀疤臉是這個牢房的牢頭。平時有好吃的讓牢頭先吃,解大便也是牢頭先解。整個監(jiān)舍都得看牢頭的眼色行事。

這是黃守義在牢里吃的第一餐飯。兩個黑不溜湫的像是剛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饅頭,一勺淡得沒油腥的青菜。要是在外面,這是一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飯菜??墒乾F(xiàn)在,對黃守義來說,是一頓非常豐盛的午餐。因為他整整一天一夜沒吃任何東西了。條件的反射,使他的肚子發(fā)出一陣嘰咕之聲。他迫不及待地抓起饅頭,放進嘴中——猛然,一只干瘦的手伸了過來,像猴子摘取樹上的果子一樣異常靈巧地把他剛剛放進口中的饅頭搶走,另一個也被及時伸過來的手拿走。只剩下那一口青菜。黃守義不敢發(fā)作,忍氣吞聲,默默吃了那點青菜,沒想到只吃了一口,牢頭過來,一下子把那點青菜全倒在另一個碗里了。黃守義望著一只空碗發(fā)呆。

連續(xù)兩天,黃守義剛送到嘴邊的飯菜都被他們搶去。第三天晚餐,吃的是饅頭。同樣,黃守義一個都沒拿到。這個時候,他太想一點吃的東西了。太需要一個饅頭了。望著別人一個個端著饅頭回自己的座位,他只有咽口水的份。突然,牢頭發(fā)出一聲怪叫,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呸呸”地吐著饅頭渣:“這是人吃的東西嗎?啊?盡是沙子!”口中罵罵咧咧,使勁將饅頭朝墻角砸去。如同受到啟發(fā),受到傳染,所有的人都發(fā)現(xiàn)饅頭里有沙子。但他們不像牢頭那么大方,那樣輕易出手。這時,極度的饑餓驅(qū)使黃守義朝墻角的那個饅頭望去。漸漸,他的眼里發(fā)出一種狼一樣的綠光,綠光把那個饅頭牢牢地套住。他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朝那個饅頭撲去,飛快地抓到手里,然后往嘴里塞。他迅速地咬了一口……沒想到這時煙鬼的瘦手又伸了過來,把饅頭搶走。黃守義驚愕地看著他。煙鬼說:“啥?人家不吃,你就可以撿來吃啊?想得美你!”手一揚,饅頭平地飛起,眾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饅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之后,準(zhǔn)確無誤地落入馬桶之中,黃白色的糞便濺起一尺多高。眾人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像一陣波浪,跌宕起伏,一浪高過一浪。這笑聲多含喝彩的成分。他們沒有忘記掃黃守義一眼,覺得這是最讓人開心不過的事情。黃守義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這時,煙鬼率先吃完了,他的碗里還剩一點青菜,他想倒在墻角,看了一下黃守義,忽然改變了主意,“刷”一聲,全倒在了馬桶里。所有的人都看著煙鬼,然后看黃守義。黃守義屈辱的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但很快地,他~咬牙,它們又縮回去了,沒有掉下來。

連續(xù)三天,黃守義沒有吃上一口飯。

晚上。餓了幾天的黃守義終于無力坐起,暈了過去。

次日中午,黃守義才蘇醒過來。起來時他發(fā)現(xiàn)身邊放著一個饅頭。他看了看四周,一個個都面無表情。不知是誰放的。因為餓得太久了,他顧不了許多,不假思索地把饅頭放進口中,一咬,就咬出一大口子。他嚼著嚼著,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饅頭了。他邊咽著邊想,這牢里,竟然也有好人。

二月的港州晚上還很冷。沒人給黃守義送被子,他只好縮在馬桶旁,身子彎曲成一只豎立的蝦子,緊抱著雙臂取暖,但無論他抱多緊,像鐵箍一般,也無法抵御刺骨的冰寒。穿在身上的幾件衣服全被牢頭扒去擦屁股了,只有一件貼身的單衣。在這樣寒冷的夜晚,穿一件棉衣都還覺得冷,何況他身上這么單薄。這跟赤身裸體又有什么兩樣呢?他想。有幾個人倒是有被子,但誰又那么好心,讓他湊一湊、靠一靠呢?他坐到半夜,實在頂不住了,他湊到一個人的身邊,想湊一湊,取取暖,沒想到剛躺下去,那人突然醒

來,打了他一巴掌。他連忙捂著火辣辣的臉走開。這可怎么辦?要出人命的,到不了天亮,他會凍成一根冰棍!他在黑暗里瑟瑟發(fā)抖。忽然,他想起那幾件被牢頭從他身上扒下來擦屁股,之后丟在墻角的沾滿糞便的衣服……

他撲了過去,把那幾件贓兮兮、臭氣熏天的衣服重新穿在了自己身上。不久,他覺得暖和了許多。

天亮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黃守義身上裹著那身臟衣服。黃白相間的糞便漬跡像地圖一樣清淅地印在他的衣服四周。黃守義發(fā)現(xiàn)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有人從遠(yuǎn)處朝他的背上指指點點,在上面找到了日本,俄羅斯,甚至伊拉克等中東國家……

這之中,他看見那個名叫梁道德的人緊皺著眉頭。

黃守義想,又在厭惡我了。不就是嫌我臟嗎?臟就臟吧,總比被凍死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在兩膝中間,以擺脫如箭矢般射來的各式目光。

整整一天,人們都像避瘟神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躲避他。

又一個黑夜的降臨,最難熬的時刻又到了。他此時比任何時候都怕黑夜的來臨。他依然沒有辦法躺下,以雙臂抱膝的姿勢蹲伏在墻角,這是他認(rèn)為的最能抵御寒冷的良方了。隨著黑夜的步步深入,他偶爾也能進入夢鄉(xiāng)。他朦朦朧朧地覺得,他此時正睡在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家中。他不久前剛從村長家回來,酒醉醺醺,澡也不洗,和衣而臥。這時他的妻子陳美麗醒了過來,替他解去了衣服,把一床新被蓋在了他的身上,他覺得漸漸暖和了起來……不久之后,他從夢中蘇醒。他發(fā)覺他沒并沒有躺在陳美麗的身邊,而是在牢里。可是,他發(fā)覺身上的確真真實實地多了一床被子。他疑惑不解。他翻起身,發(fā)現(xiàn)旁邊躺著一個人。是梁道德!他明白了,是梁道德趁他迷糊的時候,替他脫下那一身臟衣服,拉他過來一起睡。一股暖流傳遍了他的全身……

可是好景不長。幾天后的一天早上,還沒有放風(fēng),牢門突然打開。一名看守在門外喊:“梁道德,趕快收拾東西出來,出獄!”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集在梁道德的身上,臉上都露出艷羨的表情,都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幸運,早早地從地獄里逃離。梁道德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走到門邊,他回過頭來看一眼牢房,看了一眼大伙,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黃守義默默地走到他的跟前,有些依依惜別的樣子。梁道德也沒有說話,兩人都默默地面對著。好久,梁道德說:“守義,我走了,你多保重,那床被子留給你?!彼纛^朝門外走去,剛走一步,他又折回來,從身上脫下那件牛仔服,塞在黃守義的懷里,說:“這件也留給你。我一出去,就用不著了。”黃守義鼻子酸酸的,他一把抱住梁道德,像一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黃守義從一個名叫藍(lán)茂森的口中得知,要改變自己在牢中的處境,只有另找一只替罪羊。照藍(lán)茂森的說法,就是要等到再來一個新犯人。因為他們往往只拿新囚犯開刀。黃守義問:“什么時候才來新犯人?”藍(lán)茂森說:“說不準(zhǔn),有時一天一個,有時十來天來一個?!?/p>

于是黃守義就等,等著新犯人的出現(xiàn)。

等到第五天,黃守義盼來了一個新犯人。藍(lán)茂森悄悄對他說,你解放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這支隊伍里的人了。你可以罰他睡馬桶,倒馬桶,可以扇他幾個耳光。

黃守義不明白,我不過比他早進來幾天,就可以擁有這樣的特權(quán)?

這些日子,幾乎天天有人被送進來,每個監(jiān)舍都擠得滿滿的。監(jiān)獄如同旅游旺季的賓館,人滿為患,床位緊張,連站著的地方都難以解決了。

這時候的黃守義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他已經(jīng)是老犯人了,成為老資格了,沒人敢動他了,沒人動得了他了,反而他可以動手打別人,整治別人,奚落別人,捉弄別人。

一晃之間,黃守義在牢里兩年了。牢里的一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出去了,最初進來的就只剩下藍(lán)茂森和黃守義了。黃守義在牢里聽說了,被他打的那個精神病院的院長沒有死,只住半個月的院就又出去當(dāng)院長了,去看管他手下的那一百多號精神病人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黃守義仿佛聽見在他心里一直懸吊著的那顆石頭終于卟咚墜地,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同監(jiān)舍的人都說,他不久就可以出去了??墒?,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又進來一批又一批,就是沒有他的份,他還是原地不動。他一次次的希望燃起了,又一次次的破滅了。一天晚上,黃守義對藍(lán)茂森說:“什么時候才輪到我們出去啊?”藍(lán)茂森看著黃守義很久,欲言又止。最后,他說:“黃守義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秉S守義說:“你說什么?”藍(lán)茂森說:“你不明白嗎?你想出去,你得送錢啊。沒錢,對不起了,他們想關(guān)你多久就關(guān)多久。”黃守義跳了起來:“怎么會是這樣呢?啊?”他服就發(fā)直了,“這不亂套了啊?還有沒有王法?!”藍(lán)茂森說:“王法有啊,可是王在哪里啊?在這里,有權(quán)有錢的就是王法?!秉S守義聽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不知道這些?”藍(lán)茂森說:“看你那個呆樣,你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了你又能怎樣?”黃守義說:“既然你知道了為什么不叫家里的人用錢把你贖出去?”藍(lán)茂森黯然神傷:“我哪里還有人為我送錢啊,我十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兒子前年溺水死了,妻子已于我進來時改嫁他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一個親人了……”

黃守義感嘆不已。他說:“想不到你的下場比我還慘。我妻子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p>

黃守義忽然坐了起來,說:“我們想辦法跑吧?”“跑?”藍(lán)茂森嚇了一跳:“怎么跑?萬一被發(fā)現(xiàn),可是小命都沒有了……”黃守義說:“慢慢想辦法吧,我們總不能白白坐一輩子牢,白白在這里等死!”

進入臘月的時候,監(jiān)獄里突然把牢門打開,讓所有的犯人走出了監(jiān)獄。面對久違的大自然的親睞,黃守義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時候,眼睛差點都睜不開了,只能瞇著一條縫,盡管只是看見一些閃爍的五光十色的星光,他仍然激動不已。適應(yīng)一段時間以后,他的眼睛運轉(zhuǎn)自如了,他長久地仰望空中,看藍(lán)天,看白云,他要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看個夠,他已經(jīng)整整兩年沒有看到天空了。

他們這得要感謝那個名叫蒙彩寬的工頭,是他給看守所所長出的點子,讓犯人出來給他打工,同時也為看守所創(chuàng)收。

犯人們在一個建筑工地里,做一些他們力所能及的工作。因為不懂技術(shù)活,他們只做一些下手活,做小工,抬石頭,攪拌灰漿。很久不干活了,他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黃守義和藍(lán)茂森被分在一間剛壘起的小屋旁邊挖土方。挖了一個上午他們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就坐在地上休息。黃守義看了一下四周,悄悄地對藍(lán)茂森說:“我們跑吧?!彼{(lán)茂森頭也不抬:“跑不了的,四周有狗?!秉S守義說:“我剛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下水道,可以過人……”“在哪?”藍(lán)茂森眼睛一亮。黃守義把他扯了過去,“你看——”藍(lán)茂森一看,果然有一個黑洞洞的下水道,能過人,而且很隱蔽。他沉思了一會,突然神情暗淡,他說:“你一個人走吧?!薄笆裁?”黃守義驚訝了:“你不想走?”藍(lán)茂森說:“我不走。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我出去了又能干什么?我沒有技術(shù),也沒有力氣。出去了也會被餓死的。我不走,我在這里還能有一口飯吃,我是犯人,他們還得養(yǎng)我?!秉S守義驚奇萬分,他萬萬沒

有想到藍(lán)茂森是這樣一種想法。他看了他很久,仿佛和他初次相識。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說:“茂森,你要保重。我不會忘記你。我出去后,萬一有出息的一天,我會把你贖出去!”藍(lán)茂森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你走吧,我掩護你。你從這里鉆出去的時候,我用石頭把下水道蓋住?!?/p>

這樣說的時候,黃守義就鉆進了下水道,像一只靈巧的老鼠,很快消失了。

黃守義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長途跋涉,在一個傍晚時分,終于回到家鄉(xiāng)犁頭溝村。那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黃守義思忖著要等到天黑以后才能進村,于是,他頭一低,鉆進了村外山坡上的小樹林里等待。一路上,他盡量避開那些大城市和主要村鎮(zhèn)。他知道,一些車站和碼頭此時肯定貼滿了通緝他的布告。他像一只耗子一樣一路上東躲西藏,就這樣回到了犁頭溝村。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正準(zhǔn)備著下山,一想,這時候村里肯定有人還在走動,又把腳步收了回去。這樣等著等著,一直等到夜深人靜,才摸索著下山。

他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飄進了村,避開了一些有可能出現(xiàn)夜行人的村道和民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村里所有的人家都已熄了燈,伸手不見五指。他摸到了自家的門前,一摸,門上了鎖,憑感覺,門上的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很久沒有使用,沒有打開了。他早已沒有了房門的鑰匙,即使有,他也不可能打開。要是打開,讓人看到了,無異于告訴人們他黃守義回來過了。這樣,公安就不費吹灰之力把他重新送回他剛剛逃離的地方。于是,他不敢進屋了,只好緊靠著門前坐了下來,在黑暗中打量著他的家,打量著闊別兩年的村莊。以前,無數(shù)個晴天甚至雨天,他都會扛著農(nóng)具,穿過曲巷和村道,到村外的自家地里去干活,正午時分,妻子陳美麗總會準(zhǔn)時地在地頭的老槐樹下出現(xiàn),給他送來茶水和午飯。每天晚飯過后,他有時也會和陳美麗一同走出家門,到村長家去和人家打牌下象棋。他下象棋時從不饒人,常常為一步棋和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不惜撕破臉皮,得罪朋友,過后又時常懊惱不已?,F(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他而去,不可再回到從前的日子?!鋈挥幸环N進屋里看看的沖動。離開兩年,不知家里是怎樣的一種景況?他看了看周圍,決定從圍墻上翻進去。

進到屋里,他第一個念頭是進入臥室,他多想看看自己和陳美麗溫存多年的地方,看看他倆在這屋里留下的種種陳跡。但是他不敢點燈,他看不到,只是憑感覺和想象。他多想和陳美麗再躺在這床上,重溫往日甜蜜,但是這一切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可能了……他靜靜地倒在床上。

他仿佛聞到了從前的一些氣息,是真真切切的氣息,是兩個人的體溫,汗酸味,以及更多味道的聚合。突然,他想起什么,……他在腦海深處搜尋,他終于想起了:是美麗每夜摟抱著的那只玩具羊!他忽兒地翻起身來,想摸索那只小羊。然而,這一次他沒有摸到。這才想起,它已經(jīng)丟在港州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床上爬起來,然后到各個角落去轉(zhuǎn)一下,之后,他從進來時的地方翻墻出去。整個過程,他做到了一聲不響,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他來到了以前的好友石三香的門前。石三香一家早已睡下,寂靜一片。他記得石三香的臥室是靠東的房間。他于是來到他的窗下,細(xì)聽了一會,輕輕敲了兩下。沒有動靜,又輕輕敲了兩下。他聽見有人翻了一下身,醒了。里面有人問:“誰呀?”黃守義在外面壓低聲音說:“是我,守義。”黃守義聽見石三香起來了,摸索著什么。黃守義說:“不要點燈?!辈灰粫T“呀”地一聲,石三香出來了。石三香說:“怎么是你?你怎么來了?”黃守義說:“小聲一點。我剛從里面出來。”石三香說:“快進屋吧。”黃守義說,“不,我們就在外面說話,我一會就走。”“那怎么好?!笔阏f?!皼]事,就說幾句話?!笔阏f:“那我給你找點吃的?!秉S守義說:“也好?!笔憔瓦M屋去了,不一會拿出兩個饅頭,“對不起,不知你來,沒好吃的,就這個是現(xiàn)成的?!秉S守義說:“有這個就很不錯了?!薄拔覀冞叧赃呎f吧?!秉S守義說。“我想知道我進去以后陳美麗她怎么樣了?”石三香嘆了口氣說:“唉,她也是命苦啊,也算是個好女人,不枉和你夫妻一場。你進去之后,她也從港州回來了,不久就瘋了,整天一絲不掛四處游走,唱流行歌曲。好多好心的女人看不下去,拿衣服披在她身上,很快又被她剝得精光,一天滿村跑。有一段時間人們看不到她了,以為她又到哪個村演出去了。沒想到,半個月后,有人看見她凍死在村外的一條水溝里……”

黃守義聽后,長時間沉默不語。他心里想:美麗啊美麗,你當(dāng)初本來不瘋,是他們強行把你送進瘋?cè)嗽?,沒想到你真的瘋了……

遠(yuǎn)處傳來了狗吠聲。

黃守義站了起來,“好了,我要走了?!笔阏f,“再坐會吧。”黃守義說,“過一會天就要亮了。”“你要上哪?”石三香問。“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你進去吧,不要讓人知道我回來了,更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見過面?!秉S守義站了起來,真的要走了?!拔覀兪裁磿r候還能見面?”石三香說。“不知道,看命運了?!闭f完。黃守義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黃守義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來到他的家門前。他要最后看一眼他的這個家。這個家曾經(jīng)像別的人家一樣,充滿過歡笑,充滿過溫情。而今,這里卻物是人非,整個房子此時就如同一個墓地。他默默地看了一會,轉(zhuǎn)身走了。走沒多遠(yuǎn),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一眼。這樣走到村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五次回頭了。他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會永遠(yuǎn)走不出這個家的,永遠(yuǎn)被這個家拖累的。他于是折了回去,從剛才進去的地方又爬了進去。他摸到了灶邊,摸出了一個煤油瓶子,里面還有大半瓶煤油。他把它全部潑在了柴房里,劃了一根火柴,丟在被煤油淋濕的柴禾上……

他走出村頭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他房子的上空已經(jīng)燃起了沖天大火。

黃守義一路北行,然而毫無目的。他不敢坐汽車,更不敢坐火車,不敢走大城市,只走偏僻村鎮(zhèn)。他想,這是最為上策的線路。果然,上路十多天了,一切平安無事。這天,他在一個名叫龍灣的小鎮(zhèn)逗留,看到街頭的小攤上擺有一些布玩具,那些五光十色、憨態(tài)可掬的小玩具令他不忍離去,愛不釋手。這時,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動物吸引住他的目光。那是一只可愛的小綿羊啊。他不禁想起他的陳美麗,陳美麗在世時是多么的喜歡綿羊啊,而且他和陳美麗都屬羊。他清楚地記得,陳美麗每天晚上都抱著小綿羊入睡。黃守義就曾笑她:難道你永遠(yuǎn)抱著小綿羊過一輩子?陳美麗說:等我們有了小孩吧,有小孩我就不抱小羊??墒撬麄兘Y(jié)婚三年,就是生不出小孩,所以陳美麗三年中就一直抱著小羊入睡??上В恢迸惆橹惷利愐磺Ф鄠€日夜的小羊在港州丟失了,之后,陳美麗也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黃守義一直想有個小羊陪伴在他的身邊。現(xiàn)在,黃守義終于看到這么可愛的小羊了。他一下子拿起了那只小羊:“多少錢?”他問攤主。攤主說:“8元?!薄?元,我要了!”攤主說:“給你了。”黃守義正要付錢,突然想到一個大男人抱著一個布玩具走南闖北,有些不妥,也不方便,他又換了一只小的,給了人

子。他們在等著他掙錢回去養(yǎng)活全家啊。

他哭過,也跑過,可是,這里的防范猶如鐵壁銅墻,這里的打手心狠手辣,沒有人能從這里跑出去,跑不了多遠(yuǎn)就會被抓回來,打得半死。他不記得他死過了多少回,可是他還是要跑,一想到他那個家,他總是想跑。于是,乘這雨夜,他們聯(lián)絡(luò)集體逃跑,萬一跑不了,就同歸于盡,反正也是個死……

黃守義聽得目瞪口呆。

顏國慶說:“我看得出,你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和他們不一樣……”

黃守義兩人走出去的時候,人們都在雨中站著,齊刷刷地看著他們。

黃守義叫上那些看守,到一旁說話。他說:“我們都不知道這些,我們都被蒙在鼓里……”

不遠(yuǎn)處的顏國慶看到黃守義正在和眾看守作一些敘述和規(guī)勸性的語言,他們先是驚愕,而后茫然。他們由激動而爭吵,由爭吵到沉默,最后,他們似乎達(dá)成共識。

黃守義走到顏國慶的跟前:“你叫上他們走吧,趕快離開這里,越快越好?!?/p>

采石場的人一夜之間跑得精光。大部分的看守也跑了。

黃守義沒有跑,他想,是梁道德救了他,對他有恩,他不能一聲不響就走了,他得有一個交待。

他滿腹心事而又飽含著愧疚的心情出現(xiàn)在梁道德的面前。梁道德問:“怎么回事,采石場的人一夜之間都去哪了?”黃守義沒有說話。梁道德說:“我問你吶!”黃守義小心翼翼地說:“走了……”梁道德問:“走了?往哪走?”黃守義說:“回老家了。”“什么??!”梁道德勃然大怒:“黃守義,你好大的膽!竟敢放走我的人,你吃豹子膽了你?”他說:“我見你可憐,賞你一口飯吃,沒想到你卻恩將仇報!你這沒良心的家伙,我哪點對不起你?你吃里扒外的東西!”黃守義十分羞慚,無言以對。他知道他這樣做對不起梁道德,他很矛盾。他想了好久,也沉默了好久,終于鼓足勇氣說:“道德,非常感激你救了我。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們也曾坐過牢,你應(yīng)該知道他們的感受。他們都是有家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你卻把他們關(guān)在這里,你良心上過得去嗎?”黃守義看見梁道德暴跳如雷,像一頭困獸,在屋里來回地轉(zhuǎn)圈子。他把屋里的東西一件件地砸爛,弄得滿地狼籍,弄得人人都站在碎片之上。找不到可砸的東西之后,他突然捋起衣袖,嚷嚷:“我現(xiàn)在想殺人!”他回頭四顧,左右全是他的心腹。他看了看黃守義,眼里布滿血絲,他差點把黃守義吞了下去,但是,他卻莫名其妙地改變了主意。他把手一揮:“你滾,你馬上給我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別讓老子再看到你!”

黃守義偷偷瞅了一眼梁道德。他有些遲疑,不想馬上走人。他想向梁道德再說些什么,但是他觀察梁道德那種狀態(tài),正在氣頭之上,風(fēng)口浪尖,估計什么話也不會聽得進去,誰也無法把他勸住。他欲言又止,低頭走了出去。

他走出不多遠(yuǎn),幾個打手追了上來,一言不發(fā)就把他掀翻在地。他正思忖著梁道德怎么突然變卦,大打出手,雨點般的棍棒鋪天蓋地而來,在他的身上發(fā)出短促而沉悶的聲響,聽起來如同捶打席子的聲音

一個打手走上前來,測探一下黃守義的氣息。之后,他跑回去報告梁道德:“他死了?!?/p>

“什么?死了?”梁道德有些意外。他對那幾個打手說:“把他處理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實際上那時黃守義沒有斷氣,他是耍了一個小心眼。他隱約記得他們把他裝進一個麻袋,然后放上一輛馬車?yán)?,來到一條小河邊,把他扔了下去。

他們把他扔下水的時候,砸出的聲音把不遠(yuǎn)處正在夜釣的一個姓朱的老頭嚇了一跳……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傳喚黃守義。

意外的是,他一進派出所,就看見梁道德坐在那里。他被示意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而梁道德卻和干警坐在一排。這令黃守義有些尷尬,也令他費解。他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一個干警問他:“你就是黃守義嗎?”黃守義說“是?!薄澳闩e報梁道德非法拘押他人,非法開采石場,有什么證據(jù)嗎?”黃守義說:“有?!备删f:“說吧?!薄安墒瘓鲇泻枚嗳丝梢宰C明?!秉S守義說。干警說:“叫什么名字?”“這……我說不上來……”干警說:“怎么回事?”黃守義說:“我忘記了問他們名字?!备删f:“人呢?他們現(xiàn)在在哪?”黃守義說:“走了。昨晚……我放他們走了?!睅讉€干警對視了一下?!八麄?nèi)ツ牧?你知道嗎?”“回老家了?!薄八麄兝霞以谀?”干警問?!斑@……”黃守義說不上來了。他頭上在冒冷汗。這時,他聽見梁道德說話了。從梁道德的話里,他知道那個干警是所長。梁道德說:“所長,他說胡話了?!彼L說:“沒有人證,你怎么隨便舉報人家呢?要知道,證據(jù)不足,這可是誣陷,你可要承擔(dān)責(zé)任。”黃守義著急了起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誰。只知道其中一人叫顏國慶,是廣西的。”所長問:“廣西哪里?”黃守義搖了搖頭:“不知道?!边@時,他又聽見梁道德說了一句:“他又在說胡話了。連他們是誰。到哪去了都不知道。”梁道德說,“這人肯定是精神病?!庇谑屈S守義就聽見所長說他了:“你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黃守義說:“沒有啊,他們真的走了,走之前,他們真的和我說了梁道德他……”所長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就這樣了。你暫時不能回去。先在派出所呆上幾天,有些事還要問你?!秉S守義正要爭辯,看見所長作了一個打住的手勢,他也就只好收口。

梁道德從黃守義身邊走過的時候,冷笑了一下。黃守義默默無言地低下了頭,沒敢拿目光去和他對接。他心里感到一絲慚愧,他覺得他對不起梁道德,也無顏面對。梁道德剛走出幾步,黃守義突然把他叫住。聽上去他的聲音過于輕微和細(xì)弱,顯得底氣不足。他說:“道德,我還是懷念港州時的你?!秉S守義看見梁道德遲疑了一下。在這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以前那個梁道德的影子了。但很快一閃即逝,梁道德又變成了現(xiàn)在的梁道德。梁道德脖子一直。大踏步地走了,很快消失在門外的陰影里。

黃守義被關(guān)在派出所的地下室里。除了看守每天中午的一次送飯外,他看不到一絲光線。他記不清他在地下室里關(guān)了多少天了,似乎他們把他給忘了,沒有人理他,也沒有誰和他說一句話,送飯的把兩個饅頭一擱,鐵窗也隨之“哐啷”地關(guān)上,就再也沒有露面。他和外界徹底地斷絕了往來。在這段時光里,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會開口說話。他有點懷念港州看守所里的那些日子了。那時還能看到幾個活人,可以說話,罵娘,拿初來乍到的犯人取樂。他第一次體會到不能開口說話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什么是殺人不見血?這就是殺人不見血,是一種下三濫的手段,是一種最為陰險、最為毒辣的酷刑。能自由地開口說話原來也是一種幸福,而這種幸福往往被人們所忽略。他覺得當(dāng)初從看守所里逃出來是一個不明智的行為,而且是個愚蠢透頂?shù)男袨椤K记跋牒?,總覺得這是一場惡夢。又過了幾天,依然沒有人來過問他,也沒有一絲準(zhǔn)備提審他的跡象。他忍耐不住了,在心里說,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因為他正像一個瘋子似地自言自語: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那扇冰冷的鐵門被他擂得上下左右直晃晃,發(fā)出陣陣震耳欲聾的轟鳴:“開門,開

門啊——”剛開始,看守還跑過來,打開那扇小窗,極其粗暴地喝斥他幾句。盡管是喝斥,但他覺得終于有人和他說話了,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難得一聽的喝斥竟是如此的短暫。他說:“我要見所長!”看守說:“所長不在!”“哐”地關(guān)上鐵窗,所長被關(guān)在了外面。他又重新掉進黑暗的深淵。過后,任憑他怎樣喊叫,如何打門,一切都無濟于事。他想,喊不來人,我就哭。于是他又哭??蘖艘凰蓿€是沒人過問。他想,哭不靈,那我就唱,就放開破嗓大唱。他邊唱邊一廂情愿地想,他這個刮鍋底一樣難聽的破嗓子一旦傳播出去,肯定會讓相當(dāng)一部分人的身上長滿雞皮疙瘩,繼而厭惡,反感,嘔吐,忍無可忍,從而很快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把腦海里所貯存的歌都翻出來吼上一遍,然而,沒有收到任何奇效。

他突然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嗓子唱啞了,喊啞了,聲音無法穿墻而出?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得重新開始,得另起爐灶,養(yǎng)精蓄銳,尋找新的突破口。他決定選擇在半夜實施呼叫,那時的聲音傳得特別遠(yuǎn),也特別入耳。但下一步如何實施,采取何種方式呢?他吃不準(zhǔn),舉棋不定。五更的時候,幾近絕望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漩渦之中無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再次撲到窗前,使出最后的一點力氣捶打門窗,“救命啊,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

不一會,遠(yuǎn)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那扇門窗也很快被打開。

黃守義看到了所長那方方正正的面孔。像是盼來了親人,他喜極而泣,聲淚俱下。他說:“所長,求求你,你把我送回港州看守所去吧,我受不了啦……”

黃守義看到所長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表情。所長怪異的目光在他的臉上足足掃描了幾分鐘。之后,他掉過頭去,對另外的幾位干警說:“這人是真的瘋了?!彼L走了。干警們一句話也沒有說,把窗重新關(guān)上,也走了。

黃守義又陷入黑暗的重重包圍之中。

兩天后,黃守義被帶上警車。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顛簸,警車駛進了一個偏僻的峽谷。不久,警車在一幢被粉刷得潔白如棉的建筑物前停下了。黃守義想,看來又是一座監(jiān)獄。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他的猜測錯了。他被干警押下車時,一抬頭便看見“北土精神病院”的字樣,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不一會,他像一個塞滿棉花的口袋,輕飄飄地掉到了地上。

黃守義一被抬進精神病院就沒有站立起來,整天神思迷離,目光恍惚。直到幾天后他才在一種彌漫著刺鼻的西藥氣味中蘇醒過來,他感覺有不少醫(yī)生正在他的四周笨手笨腳地忙碌著。他從醫(yī)生和護士的對話中知道他在發(fā)高燒,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護士正在他的額頭上敷毛巾。不知醫(yī)生施了什么法子,到了下午他覺得好了一些,之后可以進食了。

幾天之后,醫(yī)生對他進行例行檢查。一個年輕的醫(yī)生打著手電,在他的眼里晃了晃,又在他的鼻孔里晃了晃。醫(yī)生說:“把嘴張開?!彼炎鞆堥_。醫(yī)生說:“啊——”他也跟著“啊——”他以前在村衛(wèi)生所看過病,他知道怎樣配合。然后,醫(yī)生取出一支體溫針,遞給了他,他二話沒說,就把它挾進了腋窩下。趁這個間隙,醫(yī)生向他提出了一些問題。醫(yī)生說:“在你的家屬病史中,有人得過精神病嗎?”黃守義不明白地眨了眨眼。醫(yī)生提示說:“比如你的上輩——爺爺或者父親是否得過精神病?”這下黃守義聽懂了。什么意思?真的把我當(dāng)成精神病人了?他的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十分的不快,甚至氣憤。他盯著醫(yī)生,想湊上前去,貼近他的耳朵大喝一聲:“我不是瘋子!”但突然間,他卻不想說話了。他想,以往我說的還少嗎?可是,起到什么作用了呢?誰相信了我的話呢?又有誰在乎過我的話呢?沒有,從來沒有。我說的再多,再聲情并茂,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又有什么用?他決定不理睬眼前這位可惡的醫(yī)生。他掉過臉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某一個地方。在得不到明確回答的情況下,醫(yī)生變換了一個角度。他說:“你曾經(jīng)受到過強烈的刺激嗎?”黃守義本不想理他了,但一觸及這個敏感的話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陳美麗。他覺得算,應(yīng)當(dāng)算,這種不算哪種才算?但他不能回答“是”,他一回答“是”的話,那么就等于承認(rèn)他是瘋子了。他再次果斷地?fù)u了搖頭。他在以這種方式明確地告訴醫(yī)生:無可奉告。問了半天,他總是機械地?fù)u頭。偶爾不搖頭,則以沉默代之。醫(yī)生有些不耐煩了。心想,瞧他那模樣,即使用撬棍也難以把他緊閉的兩扇門牙撬開。他對護士說,“給他服點藥?!弊o士從藥箱里取出幾粒藥,倒了一杯水,叫他服下。黃守義看了一眼那些藥,突然狂燥不安起來。他想,我沒病,服什么藥?他沖著護士搖頭。護士視而不見,湊近前來,想親自幫他把藥服下去。他索性地把手一揮,把藥打開了,撒了一地。護士并不惱怒,因為,這種事對她們來說,太平常了,太司空見慣了,精神病么,就是這樣,誰也不可能要求他們像自己的小孩一樣乖巧、聽話,那不現(xiàn)實。護士又取出幾粒藥,想把他重新哄住,一步步就范。黃守義不吃這一套,再次把藥打開,還十分粗魯?shù)貙⒆o士推倒在地。這一跤跌得很重,護士白嫩的小臉都皺得變形了。醫(yī)生見狀,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不一會領(lǐng)來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壯漢,顯然是幫手。這些人出現(xiàn)之迅速,令黃守義感到十分驚訝。估計這是一支專業(yè)隊伍,吃這碗飯的,專門對付那些比較棘手、不服管教的精神病人,他們在醫(yī)院的某個角落集體潛伏,整裝待發(fā),只等一聲號令,召之即來。醫(yī)生說:“病人的病情發(fā)作了,情緒極不穩(wěn)定,先給他打一針?!睅讉€大漢上來把黃守義摁倒在地,生硬而又粗魯?shù)匕窍滤难澴?,等待醫(yī)生親自給他打針。沒想到此時的黃守義趁人不備,踢了其中一個人一腳,一躍而起,很快占領(lǐng)了有利地形,他憤怒地盯著他們,虎視眈眈。醫(yī)生手一揮,下死命令:“把這個瘋子給我圍住!”眾人變換著隊形,形成合圍之勢。黃守義立即擺出搏斗的架勢,毫無懼色。眾人面面相覷,都齊刷刷地看著醫(yī)生。醫(yī)生也感到束手無策,無從下手。這時,黃守義突然指了指醫(yī)生的胸口。醫(yī)生莫名其妙,不知所指。見醫(yī)生不明白,黃守義又一次指了指他的胸口。醫(yī)生依然一臉迷惘。黃守義急了,沖上前來。由于來的突然,眾人急忙閃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使他很快出現(xiàn)在醫(yī)生的跟前。醫(yī)生驚呼道:“你干什么?”醫(yī)生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從醫(yī)生的胸口摸到了一件東西,退了回去。這一進一退,都在一眨眼之間,酷似武俠小說中的妙手書生。醫(yī)生驚魂未定。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黃守義摸走的是他上衣口袋里的一支鋼筆。他緊張的情緒終于松了綁。醫(yī)生說:“你要干什么?”黃守義比劃了一下。醫(yī)生看得出他比劃的是一個四方形。他搖頭說,“不明白?!秉S守義又用筆在掌心比劃了一下,這下醫(yī)生明白了,黃守義是想寫字給他看。他有話要說。醫(yī)生有些興奮,立即叫人找來紙張,交給黃守義。黃守義接過紙,就伏在床上寫了起來。很快,他把紙交給醫(yī)生。醫(yī)生接過一看,上面寫著:“你才是瘋子!”

醫(yī)生吃了一驚,問:“你不是瘋子嗎?”

黃守義接過紙,又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我不是瘋子!”

于是,病房里出現(xiàn)了如下奇特的對話方式:醫(yī)生

口問,黃守義筆答:

醫(yī)生說:“送到我們這里來的瘋子從來不說自己是瘋子。”

黃守義寫:“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這是你們的口頭禪。”

醫(yī)生有些驚訝。他問:“如果你不是瘋子,別人為什么把你送到這里來?”

黃守義寫:“不知道,他們有權(quán),這是他們的自由?!?/p>

聽到這,醫(yī)生沉默了一會,覺得有些道理,像個正常人。他又問:“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啞巴嗎?”

黃守義寫:“你才是啞巴!”

醫(yī)生說:“不是啞巴?那你為什么不說話?”

黃守義寫:“說什么?”

醫(yī)生說:“說你不是瘋子?!?/p>

黃守義寫:“我當(dāng)然想說。不過,你信嗎?”

“這——”醫(yī)生無言以對。

醫(yī)生感到有些棘手,隱隱感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取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不一會,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醫(yī)生匆匆趕來。

黃守義從年輕醫(yī)生的表情中得知,這是醫(yī)院院長。醫(yī)生正在用一種很輕的近乎耳語的聲音對院長嘀咕著什么。

院長回過頭來,審視黃守義一番。院長說:“你會唱歌嗎?”黃守義不明白院長到底要干什么,有些茫然,沒有反應(yīng)。院長看著他,突然舉起雙手,做了一個動作,然后跺了跺腳,問:“你會跳舞嗎?照我的樣子跳一個舞。”黃守義想:這個老頭究竟要干什么?想看耍猴嗎?他十分反感,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盯著院長,目露兇光,一副隨時都要吃人的模樣。

院長觀察片刻,搖了搖頭。仿佛在懷疑一切,否定一切。院長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個年輕醫(yī)生,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年輕醫(yī)生也一頭霧水地走了。

盡管在醫(yī)生們的眼里,黃守義依然是個精神病人,但相對來說,他要比別的病人安靜得多,好管理得多。別的病人每天都在各自的病房里呼叫、捶胸頓足,作痛苦狀,作悲天憫人狀。但黃守義不是,他每時每刻都在沉默著,沉默如同一位哲人。很快,醫(yī)生們放松了對他的管教,他可以在院內(nèi)自由走動。

天氣放晴的時候,整個精神病院呈現(xiàn)出一派安靜祥和的氣象。黃守義坐在假山旁曬太陽。曬著曬著,身上漸漸暖和了起來,他騰出一只手,在身上摸著虱子。摸著摸著,竟摸出一件東西來,一看,是玩具羊。他眼前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睛模糊了起來。

正在假山后面聚精會神掃地的清潔工藍(lán)遠(yuǎn)景十分幸運,他破天荒地聽到了黃守義進院以來的首開金口。一個啞巴突然開口說話,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以為大白天撞了鬼。他閃到一棵大樹的背后,注視著眼前的一舉一動。

黃守義一遍遍地?fù)崦掷锏耐婢哐颍哉Z:“美麗啊美麗,我不明白,我們夫妻倆到底得罪了哪位神仙,雙雙被送進瘋?cè)嗽?。這兩個瘋?cè)嗽?,坐落真好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無論你我走到哪里,它都在張開血盆大口期待著我們的到來……

美麗,難道你真的說對了?屬羊不好,羊,永遠(yuǎn)逃脫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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