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玲
我舉著餐盤好不容易從人縫里擠出來,卻被人踩到了腳背。一個“啊”字剛竄出喉嚨,有個聲音在耳畔連連說“對不起”,我只顧低頭去找鞋,看新“李寧”是不是被踩皺了(盡管它很便宜是冒牌的),不料手上的餐盤失去平衡,連菜帶汁一股腦兒傾瀉到某人格子條紋的肩膀上……
哦,My god!好帥的一張臉!
在一片小小的喧囂聲里,我手忙腳亂地幫人家捏去衣服上的菜葉子,還用紙巾象征性地擦了又擦,說了N個“不好意思”。
他居然不生氣,還老實巴交地交代:“是我先踩到了你的腳?!?/p>
這下平了,他臟了我的鞋,我臟了他的衣服。呵呵。
這家伙哪個班的呢?怎么之前從沒見過?
我們就這樣匆匆遇見匆匆走過。那張帥氣的臉、那副忠厚的表情和那件淺藍色的格子襯衫,我好像無法忘記了。
正是星期日的午后,室友們大多去學?;@球場看比賽了,聽說是3班對4班的班際聯(lián)誼賽。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小麥。小麥正興致勃勃地翻閱《康熙王朝》,一副如癡如醉的傻樣。我倚在窗前發(fā)呆,好像在思量著什么,又似乎腦袋一片空白。發(fā)呆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無端地讓我覺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的優(yōu)雅氣質(zhì)和哲學家風度。
小麥換了個姿勢趴在書桌前,瞥瞥我說:“小鹿,你知道不知道你看上去有一點點憂郁哦?!?/p>
我不喜歡“憂郁”這個詞。
“是嗎?有嗎?”我甩甩胳膊,“本小姐可是著名的樂天派?!?/p>
“切,我看你是偉大的思想家。有籃球賽不去看,躲在這兒想心事?!毙←溹絿佒?悶頭繼續(xù)研究她鐘情的清朝歷史。
我瞪她:“有籃球賽不去看,非得貓在這兒會康熙,你這個書呆子?!?/p>
小麥裝聾作啞。
我從床頭撈起席慕容的詩集,想翻,卻忍不住想起一些傷感的事。
奶奶已經(jīng)病了一段日子,枯瘦的臉兒和深凹的眼睛總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病就病唄,為什么只睜眼不說話呢?也不能動。
弟弟木頭在學校又調(diào)皮了,居然跟班主任動武,撕壞人家的新衣服不說,還藏了人家的備課本,原因只是班主任嫌他字不端正要他重寫作業(yè)。
還有媽媽,她手上的裂口一定又變寬變多了吧?一個人勞作,四個人吃飯,她肩上的擔子也太重了點。
想到這些,我的憂郁真正襲來,冷颼颼的,以至于把我折騰得頭腦發(fā)脹,渾身沉甸甸。我放下詩集去翻英語書,命令自己認真一點,再認真一點,就算是不回家的星期日也不能虛度,爭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
才過沒多久,走廊外響起嬉鬧聲,室友們嘻嘻哈哈地回來了。
“天大的損失啊!”阿祁夸張地伸出手指戳我的鼻頭,“你們錯過了二十一世紀最酷最炫的一場籃球賽?!?/p>
“真的好精彩呢,”莫莫轉動著機靈的眼珠子,“你們沒瞧見,3班的7號多了不起,在最后一秒鐘投進一個3分球,使得3班以1分之利反敗為勝。天意,這完全是天意!”
其他室友也紛紛盤點籃球賽的精彩之處。
我聽不下去了:“喂,咱們是2班耶。3班跟4班的籃球賽誰輸誰贏跟咱們有關系嗎?”
“有關系?!蹦覒牙锊?“至少能讓咱班那幫自以為是的男生開開眼界。要是他們不研究戰(zhàn)略不改變策略不下苦功夫,沒準兒下次跟人家PK會輸?shù)煤軕K?!?/p>
我揚揚手上的英語書:“還是在書本上多下點功夫吧。都初三了,神經(jīng)繃緊一點?!?/p>
莫莫把嘴撅起來:“親愛的,你真掃興。難得有個不回家的星期天,非得提這些不開心的事?!?/p>
“不提不提,”我擺擺手,“你們繼續(xù)快活去吧。”
“噢……逛街去——”
不知誰喊了一聲,姐妹們又溜了。
其實我應該回一趟家,看能不能幫媽媽做點什么。她白天要去單位上班,晚上要伺候奶奶,還得管木頭,剩下的時間就用來做刺繡掙外快,忙得連上衛(wèi)生間都是跑步前進的。
想到這些,我突然恨自己長得太慢。要是現(xiàn)在就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那該是一件多么陽光的事。
我感覺好沉重。
沉重歸沉重,我的心里卻跑出來一只小兔子,指揮著眼睛有意無意去尋找一個人。操場上、走廊邊、食堂里、樓梯口,我留意擦肩而過的每一撥男生,渴望發(fā)現(xiàn)那一衫淺藍色的格子,還有那一張帥得過分的臉。
好想遇見,又好怕遇見。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莫莫和阿祁拉我去小店。她們都要了一包小小的蝦條,我們翹著腳在亭子里偷吃。秋天的陽光很燦爛,有一股東西都被曬熟的味道,我閉著眼睛說:“莫莫,阿祁,你們覺得自己快樂嗎?”
“老師少布置點作業(yè)我就快樂?!蹦獩]心沒肺地說,“煩死啦,試卷都像床單那么長?!?/p>
“可是,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阿祁的聲音里帶著笑,“努力一把,拿到重點中學的Pass,考上大學就OK啦!”
“說得那么輕松,日子長著哩!”莫莫抓我的辮子摟我的胳膊,“小鹿,小麥沒說錯,你看上去果真有點憂郁呢?!?/p>
“小麥這張大嘴!”我睜開眼晃晃肩膀,“其實也沒什么啦。就是覺得胸口堵得慌?!?/p>
“要不,我們也去打籃球?跟男生似的。”莫莫提議。
“好哇好哇?!卑⑵钐饋?“我愛上籃球了!”
“你是愛上打籃球的人了吧?”莫莫壞壞地“嘎嘎”笑。
“你去死——”
兩個家伙扭作一團。
我瞪她們:“回教室啦,‘床單等著我們呢。”
“嗚——”
我推門而進的時候,意外地與一衫淺藍色的格子擦過。那一瞬間我的心慌起來亂起來。當我返身去找他,只見那衫格子消失在樓梯口。我勇敢地追過去,在又一個樓梯拐彎處終于看清楚他的臉。
唉,錯了。
我靜靜地佇立,忽然覺得自己好傻,傻得無可救藥。
然而,想再次遇見某人的愿望越來越強烈。
我知道這樣不好,非常不好。
秋漸漸涼起來,涼到應該把襯衫裹在外套里面。那衫淺藍,我是否還能遇見?
一個人徜徉在晚風中的櫥窗邊,任風吹在臉上,不禁有些傷感,瞥見櫥窗里一碼鮮亮的照片,下意識地抬眼。那個有點模糊的魚躍而起的身影,多么像他,真的很像。我的心波輕輕蕩漾起漣漪,臉發(fā)燙了。
“嘿,小鹿!”莫莫不知從哪兒閃出來,一把將我拖走,“走啊快走啊?!?/p>
“救火去嗎?”我對櫥窗里那個身影有些依戀地再瞟一眼。
“你忘啦?今天晚自習班主任請老師給我們講詩歌呢!”莫莫看上去很激動,“你不是對詩歌感興趣嗎?”
是的,我喜歡詩歌,身邊有好幾本詩集。可自從爸爸走了、奶奶病了,我莫名地覺得熱愛詩歌是一種奢侈。詩歌的確是很美好的東西,我依然把它放在枕邊,藏在心里,但我知道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離晚自習上課還有幾分鐘,我抓緊時間對付一道一直想對付但下不了決心對付的化學難題。
教室里一陣騷動。
“3班的7號!”不知誰喊了一句。
我遲遲地抬眼,看見一衫淺藍色的格子和一張綻放笑容的臉。
天!我終于再次遇見!
他的目光有點放不開地環(huán)視:“同學們好,我是華一凡,是3班新來的實習老師……”
“怪不得4班會輸!”有男生驚叫,“原來3班實習老師親自上陣!”
“不是的不是的,”他略帶羞澀地擺手,“我是3班新來的實習老師的好朋友,才上大二?!?/p>
哦。原來如此。3班的實習老師我們都見過,是個小個子大男孩。他自己上不了籃球場,搬來好朋友做救兵。
“你們可以叫我華一凡,或者一凡?!?/p>
華一凡真的給我們講詩歌了,從屈原到李杜到郭沫若到舒婷到但丁和泰戈爾。他溫文爾雅地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講,讓我有一種淺淺的矜持,以至于不好意思放任自己去看他的眼睛,害怕和他的眸子猝不及防地交匯。
末了,他問:“你們班誰最喜歡詩?”
“小鹿!”同學們齊吼著,目光在我臉上聚焦。
我頭皮發(fā)麻。
華一凡順著那些目光輕輕地朝我走來,一步近一步,我的心兒蹦跳得飛快。他站在我身邊,我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氣流將我包裹,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
“你叫小鹿?”
我站起來微微抬起眼睛,看見格子衣服的上面,那雙英俊非凡的眼。
我們四目相對了。這一刻遠沒有我想象得那么激動和無法控制。相反,當我凝視他明亮的眸子,心緒漸漸地平靜下來。
我坦然地望著他,發(fā)覺他只不過是一個長得好看的溫和的鄰家哥哥。
我的小兔子似乎逃走了。
華一凡直截了當:“再見到你,真好?!?/p>
周圍有一點小小的起哄。
“你最喜歡誰的詩?”
我老土地回答:“席慕容。”
“哦,一個蒙古族的才氣女詩人?!比A一凡語氣里明顯有小小的興奮,“最喜歡哪首?”
我率真地吟誦:“在陌生的城市里醒來/唇間仍留著你的名字/愛人我已離你千萬里/我也知道/十六歲的花季只開一次/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潔白/在意那一切被贊美的/被寵愛與撫慰的情懷/在意那金色的夢幻的網(wǎng)/替我擋住異域的風霜/愛原來是一種酒/飲了就化作思念/而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夜夜舉杯/遙想著十六歲的花季?!?/p>
嘩啦啦掌聲四起。
“不錯不錯?!比A一凡紳士般微笑,“席慕容的詩都是極美的心曲,籠罩著優(yōu)雅的傷感,仿佛不經(jīng)意,卻能深深打動人?!肚啻骸?、《一棵開花的樹》、《蓮的心事》……都讓人們?nèi)滩蛔∫槐橛忠槐榈貞严??!?/p>
他說得好準,真是我的知音!
我幸福地點頭。
當晚自習鈴聲驟然響起,同學們隨著華一凡的瀟灑轉身漸漸散去,我依然站在那兒,回憶剛剛過去的一幕。
莫莫牽我的衣角:“你們早就認識啦?實話實說?!?/p>
“不,”我認真地說,“我們剛剛遇見?!?/p>
回到宿舍就接到一個電話,是媽媽算準時間打來的。
“小鹿,明天是你的生日。”
“我知道?!蔽矣悬c要哭,“謝謝媽媽。”
“明天給自己買點好吃的?!?/p>
“奶奶好嗎?木頭乖嗎?您不要太辛苦。”
“都好,都好?!甭牭贸鰦寢屖切χf的,“你安心學習吧。我掛了?!?/p>
放下電話我悄悄揉眼睛。
明天是我生日。我從生日開始讓自己不再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