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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戰(zhàn)役中的故事

2009-10-27 10:22章東磐
全國新書目 2009年17期
關鍵詞:反攻遠征軍上尉

《父親的戰(zhàn)場》

章東磐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09.7

定價:32.00元

這是一部關于中國遠征軍的民間調查紀實作品。它讓流落在歷史之外的那支部隊和那段往事,再一次浮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之中。

下級軍官不準戀愛

那是1944年,姚上尉時任遠征軍八十七師二六0團二營六連副連長。他有一位軍校十四期畢業(yè)的學長楊兆勤,也是河南同鄉(xiāng),那時在同一營的機關槍連擔任連長。姚老伯在書中這樣介紹他的好友:他的個子不算高,但雙眼炯炯有神,永遠挺胸直背,衣飾整潔,精神奕奕,而且對人和藹親切??粗@段文字,就像看見很多張遠征軍人年輕時英武的臉。

那場大反攻,中國軍隊陣亡了32000余人。對于幾十年后的調查者,每一位陣亡者的名字都陌生而遙不可及。唯有這位楊連長,因著一位少女的摯愛,使他在陣亡60年之后,仍能讓晚來的我覺到他的氣息,觸到他的體溫。

中國軍隊為了這場反攻準備了將近兩年。這場反攻的準備實際上從史迪威將軍徒步撤出緬甸時就在進行了。當時絕大多數(shù)的人包括軍人,都沒太把他的話當真,以為這位白頭發(fā)的美國將軍不過是在囈語中試圖保全僅有顏面的洋阿Q。結果,美國軍隊和政府都拿這個幾乎所有中國將領都在潑臟水的瘋老頭當了真,一飛機一飛機地往中國運裝備給養(yǎng),一飛機一飛機地從中國往印度蘭姆伽運兵。恰是這位備受垢病的外國人,最終實現(xiàn)了中國軍隊百年來對侵略者戰(zhàn)略反攻的夢想。姚上尉和楊連長都是這場偉大反攻里受訓于美械裝備部隊中的下級軍官。

他們部隊最初得到的命令是開赴怒江東岸進行防衛(wèi),其實那時反攻的計劃已經(jīng)擬定了,不對下級軍官傳達是保密的需要。于是,姚上尉和楊連長都在全不知情的大戰(zhàn)前夜進入了戰(zhàn)略反攻的前沿陣地。

連級軍官大都是二十多一點的年輕人,雖然那時國軍明文規(guī)定,連級以下軍官不準戀愛,但好不容易上了正連職的坎,又偏逢戰(zhàn)火中國少有的偏安之地,青春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會奔放起來。在大理喜洲駐扎時,姚上尉的連長就愛上了一位賣橘子的女孩子。姚上尉一干戰(zhàn)友背地暗呼連長的女友為“橘子西施”,那個戀愛讓很多人都跟著享福,因為35歲的老連長總有點遮遮掩掩,多是借買橘子的由頭約會,橘子大包拎回來,甜蜜了眾多無福戀愛的小官兵。想一想,軍隊中禁止下級軍官戀愛殘忍而合理。姚上尉回憶,連長與“橘子西施”結婚后,再打仗已全無從前生猛,姚連副曾直率地批評,問他當年在大別山抵抗敵人,獨擲手榴彈堅守陣地的勇氣跑到哪里去了。連長很正式地回答他:假如我死了,誰來養(yǎng)活我的女兒。那時怒江戰(zhàn)役開打,連長的女兒恰好在大理降生。

五里凹

江防期間,姚上尉所在的營駐在怒江東岸一個叫五里凹的小村莊,命運弄人,小村里一對如花似玉的楊家姐妹出現(xiàn)在血氣方剛的青年軍官眼前。村子那么小,加上那時交通不便,又沒有電影電視,當兵整天出操收隊,抬頭不見低頭見,每個人眼里看滿了姐妹倆青春的芳容。姚老先生回憶,他自己正好住在楊家對面的屋子,因此可以知道姐妹倆大的叫老四,小的叫老五。想必山村里本就識字人少,加上女孩子又不被重視,父母也就隨口按子女順序叫了名字。

老四那時已經(jīng)20歲,在當?shù)卦绲搅嗽摷薜哪挲g。姚上尉說老四雖身居山村,但仍是柳綠桃紅般的著裝,搖曳著略顯豐滿的少女身材,每每軍人們在屋前操場跑步時,她從自己閨房的窗邊飄來飄去,像仙女一樣。姚老伯在書中坦承自己心里喜歡她,但畢竟當時只有21歲,而且軍紀嚴明,所以雖是近水樓臺,卻始終橫下決心,沒有稍稍地觸碰那位美麗而大膽女孩拋出的繡球。

因為同村駐扎,機關槍連的楊連長總是像老大哥般關心著姚上尉。他常常叮囑這位小弟,不要因為戰(zhàn)爭而荒了學習,要多讀書,即使在戰(zhàn)壕里也要有讀書的時間,楊連長那時還在自修英文。姚上尉聽從老大哥的教誨,千方百計四處搜集可讀之書,竟在一戶偏遠的山居閣樓找到一部塵封經(jīng)年的《加批王鳳洲袁了凡先生綱鑒合纂》古籍石印本。我沒讀過姚老伯講的這部書,姚老伯自覺在那段歲月有幸尋到此書伴枕,讓自己一生的學問受益。我真是從心里敬佩烽火歲月里的這些青年軍官,為了救祖國于水火,他們義無反顧地上了戰(zhàn)場,那樣的面對強敵,他們從未對國家的明天失去信心,在連中國字都不通行的山里學英文,在連漢話都講不利落的農家讀古書。什么叫國之棟梁,看看他們。

在怒江戰(zhàn)役開始的那一天,在部隊出發(fā)駐地名叫長安街的小鎮(zhèn),楊連長約了姚上尉談話,悄悄告訴他自己戀愛了,而且已在昨夜臨戰(zhàn)前與愛人對天盟誓,這場大仗一打完,他就回來娶親。讓姚上尉尤其震驚的是,這位不聲不響的大哥暗定終生的戀人,不是所有軍人心里的精神情人老四,而是憑誰都沒當成大人的小妹,那位清秀可人,梳著兩條濃黑長辮子,在人前永遠不抬起來美麗黑眼睛的老五。姚連副著實大吃一驚,因為老五只有十五六歲,在旁人眼里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真是無法想象,那位赤著腳放牛的女娃娃,竟然暗暗燃燒著能熔化楊大哥的熾烈愛情。

楊連長說,自己此前沒有和別的女孩子談過戀愛,也從來沒有接觸過任何女人。他已經(jīng)把老五當成自己的終生伴侶。他囑托親弟弟一樣的姚上尉:“明天我們就要上戰(zhàn)場了,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有不測,就請你照顧老五?!币ι衔菊f:“我會?!蓖瑫r也把自己河南老家的地址寫給楊大哥,自己若有萬一,也請他代為通知家里二哥。

僅僅一個半月之后,左腳被敵人子彈洞穿的姚上尉被擔架抬下陣地送往前線醫(yī)院,那時的龍陵戰(zhàn)場經(jīng)日大雨滂沱。在泥濘的山路上,他從機槍連的下撤傷員口中得到了楊連長陣亡的死訊。他不相信,反復追問。那位傷員說,連長陣亡是他親見,是在上午10點,戰(zhàn)斗最激烈的時刻。在步兵營的戰(zhàn)斗序列里,在進攻作戰(zhàn)中,重機槍連的傷亡幾率相對是最小的。因為他們主要擔負著火力掩護與壓制的任務,距離敵人防守陣地相對較遠,沒有面對面地廝殺。但是就在那一天,這次大反攻的龍陵戰(zhàn)場,本是進攻的戰(zhàn)斗由于敵人的頑強與突如其來的反擊,使攻防角色瞬間轉換。

為愛而死的勇氣

楊連長陣亡當日的戰(zhàn)斗,在黃杰將軍的戰(zhàn)場日記中有專門記載:“(六月)二十三日拂曉,敵一千余,戰(zhàn)車三輛,由龍陵沿公路向東進,向我第八十七、八十八師正面攻擊?!秉S杰總司令所說的此二師的防御正面在龍陵縣城東側,是當時滇西最為膠著的戰(zhàn)場之一,另一處即是名滿天下的松山。

龍陵縣城四面環(huán)山,像個洗腳盆,盆底就是縣城。說它四面環(huán)山,那山偏又不是圓圓的山梁,而是幾十個幾乎獨立的山頭。兩年時間,日軍在每一個山頭都修筑了堅固的工事,一旦有中國軍隊進攻,攻進縣城恰如進了層層居高臨下的火力陷阱,第一次遠征軍占領龍陵的誤發(fā)捷報,就是未能清除周圍環(huán)山上的敵人而在入城兩天后再被逐出來。姚上尉和楊連長所在部隊防守的縣城東部的空樹坡陣地,當是中國軍隊反攻時先行占領的高地,斷不可失。因為一旦失守,中國軍隊連攻擊龍陵縣城的出發(fā)陣地都完全喪失,并有可能動搖對松山的圍攻,那樣自5月起的南翼集團軍作戰(zhàn)一大半都白打了。

就因為這樣,本來傷亡并不太高的重機槍連,眨眼間成了試圖突破遠征軍陣地日軍的最大障礙,因為對于陣地防御,只要重機槍仍在噴火,僅靠步兵幾乎沒有可能攻擊奏捷。在重機槍剛剛參戰(zhàn)的一戰(zhàn)中,曾有兩挺重機槍阻止15000步兵進攻的不朽戰(zhàn)例。在其后的陸地戰(zhàn)場,為了摧毀防御方的重機槍,專門發(fā)展出了輕炮兵,例如60毫米口徑的迫擊炮,在所有口徑的火炮中是威力最小的,很難把它也劃進“戰(zhàn)爭之神”的行列,因為它的常規(guī)榴彈只有15米的殺傷半徑。但是對于它的對手已經(jīng)足夠了,這種一個士兵就可以扛起來飛奔,而且在緊急時一手攬在懷里都能打的小炮,在訓練教程中就明確指出,你要殲滅的目標最主要就是重機槍。

重機槍是由進攻倉促轉入防御的遠征軍最重要的火力資源,重機槍是敵人所有火炮第一要消滅的目標,重機槍是幾乎無法隱蔽的武器,所以就在那一刻,身先士卒的楊連長成了整個火線上最危險的一個人。他可以躲在戰(zhàn)壕里用嘴喊打,他也許不會死,但他的士兵們誰還不往下躲呢?所以,在那樣的時候,他只有一個選擇,站在所有自己的士兵和敵人都看得見的位置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昭告弟兄們:打!打死敵人!守住陣地!實際上他只有一個選擇,他毫不猶豫地做了這個選擇,就是死。

楊連長并未因心里的兒女之情而怯戰(zhàn),他知道只有打完、打勝此仗,他與老五的生活才有安寧。他為更多老五的幸福死掉了,而美麗的少女老五在他生命最后時間,給了他難以言喻的感情甘泉。多少年輕的軍人,在上陣前默念:我生則國死,我死則國生。每當想到他們念誦這句激勵自己以死救國的警句時,我的眼淚都不禁要噴涌而出。一個男人,千萬別輕易說愛。一旦說了,就要有為愛而死的勇氣。無論愛的是你的祖國,還是女人。

唯一的愛情故事

少女老五終于沒有等來她的那頂花轎,而且也沒有得到楊連長的死訊。在十幾萬遠征大軍中,平均每天都有不少于150人陣亡,都有那么多的家庭瞬間破碎。更關鍵的是,老五與楊連長的戀情在這十萬大軍中只有一個人知道,而唯一知曉這樁秘密的姚上尉也負了傷被抬著送往后方醫(yī)院。年輕的姚上尉想了很久很久,他最終沒有勇氣走去五里凹,當著少女的面把這個雷劈下去。其實21歲的青年,除了在戰(zhàn)場上,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他希望讓時間自然消磨掉那位少女的思念,畢竟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真懂得什么叫愛嗎?老五還只有那么小,她有的是時間忘卻過去,重新開始。

自那時起過了45年,漸已步入老年的馬來西亞教育家姚拓先生時時會推想那位成年老五的生活,那么多年,她也該是子孫滿堂地頤養(yǎng)天年了。1990年,姚老伯第一次從吉隆坡給遙遠的怒江山村寫了信,詢問老五的生活狀況,并第一次告訴她,楊連長至死都愛著她。我真無法想象,那封寄自異國的信在那個小山村會引起怎樣的反響,那封信會有同村人想到是寄給這位從未走出過村子的老婆婆的嗎?姚老伯在忐忑中等待了3個月,收到了來自五里凹的回信。這封來信讓飽經(jīng)滄桑的老軍人五內俱慟。

信上說,自從楊連長出征后,她一直住在五里凹老家,日夜等待著回來迎娶她的楊連長。她知道打仗有可能負傷,所以在她心里楊連長即使沒有了手臂和雙腿,她也會服侍他,和他白頭到老。一直到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有人對她說,她的楊連長已經(jīng)陣亡了。她不相信這個消息,她死心塌地地堅信,早晚有一天,楊連長會回到她身邊。就這樣,一位美麗的少女一直等成了中年人。她42歲那年,父母雙亡,一個人孤苦零丁,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終于承認了未婚夫陣亡的現(xiàn)實,和鄰村一位年長的人結了婚。她已經(jīng)不能生育,就把姐姐的一個孫子過繼來做孫兒養(yǎng)。信就是她姐姐的孫子寫的。現(xiàn)在老伴也早已去世,她和姐姐的孫子相依為命,仍然住在她當年結識楊連長時住的那間老屋。信的末尾說,雖然她45年之后才收到這封等于楊連長親口托付的信件,她仍然很感激姚老先生的關懷,并請他不必掛念。

在整個滇西戰(zhàn)場的尋訪中,我只聽到了這一個有關遠征軍人的愛情故事。15歲,今天我們以為少不更世的花苞一樣的年華,才剛剛情竇初開,老五就決定了自己的愛情,并且守了那么多年。她不認識字,她講不出道理來,但她明白楊連長上戰(zhàn)場不要命地打,恰恰是因為他愛著她。她那么多年不嫁,不是在守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貞節(jié),她是在心里和長眠地下的楊連長做白頭夫妻。這是我們中國的女人,我們中國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女人,我們中國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軍人的女人。有這樣的女人,是中國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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