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淇
許淇
1937年生,上海人。內蒙古包頭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散文學會理事;內蒙古作協名譽副主席,內蒙古文史館館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獲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散文詩集《城市意識流》《詞牌散文詩》等,散文集《美的凝眸》《許淇隨筆》等及短篇小說集《瘋了的太陽》等,共計300萬字。任《中外散文詩鑒賞(外國卷)》執(zhí)行主編,其中有散文詩、散文被多種選集收輯。傳略錄入多種人物辭書。
在密林深處
密林深處的白樺林像一群蒼白消瘦的詩人,是另類,被黝黑的落葉松重重包圍;又像一群自我沉緬的芭蕾姑娘做無伴奏的亮相。興安嶺欲相抱相擁,空濛的間離卻無法逾越。
然而,彼此都遭遇激情。激情使一切矜持化為烏有。是激情升華理性,還是理性升華激情?聲光雷電過后,陣雨是令人窒息的吻。于是,整個森林急劇地喘吁。小白樺尖叫著。落葉松分泌出多汁的芳香和濃郁的淚液。貝爾茨河昏厥了,河水暴漲如獸。
橫倒的豎琴,瘋狂的手指抹過一串琵音。
河水淹了草地和林中空地,冒一股腐爛水草和鮮蘑菇的氣味。草叢中藤似青蛇,向樺林游去;忍冬、野百合、白頭翁、櫻草、迷迭香……全都半醉半醒。
(我赤裸的靈魂在雨林中。我像怔愣的樹木一動不動。我忘卻了自己。在無比的喜悅過后,手指的綠在一寸寸地瘋長。)
雨住。白樺林如一座圣潔的殿堂,祭壇的枝形燭臺上,每一棵樹都點著不燃燒的火焰。河面上蒸騰白煙,幕一層霧紗,小白樺像道姑或新娘,將童貞奉獻給愿望。
(我在撮羅子旁挖一條溝引開澗水,燒潮濕的苦艾草熏制肉干。今天,山巒的云靄的郁結化不開。今天,是喝酒唱歌的日子。)
虹的出現是森林上空意外的驚喜。
轉瞬間,白樺變成一群歡笑的孩子,齊搖著淺金的、嬌綠的鈴鐺。但有一株被風雨強暴,躺倒在近側百年落葉松的懷里。
落葉松喜極而泣,頻頻譫語:小白樺是我一生的思念。
在草原深處
“札!賽音拜諾(您好!)”
“賽音(好)!賽音!身體好!草場好!牲畜好!”
額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樺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間史詩《喜熱圖王子》的故事。
陰影像黑色的雪。乳是潔白的。
將牛糞干填入爐膛,于是,冒出一股煙,如同喇嘛爺的鼻孔。
鼻煙誘發(fā)噴嚏。彤云誘發(fā)雷鳴。
閃電誘發(fā)喜熱圖王子的利劍。
酒,誘發(fā)我們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擻晃搖。就著奶茶,我們吃肉。我們有堅固的牙床,猶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巖石,經地殼億萬年運動。像地殼運動一樣自然,我們咀嚼,唇慢慢地合攏來。咀嚼著詩的原生質。
乳和泥土攪拌,放些生命的鹽。陰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銅的壺經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誠得如翻閱經卷。于是,夢中顯現魔眼,閃爍著古老的神話。
喜熱圖籍愛的力量戰(zhàn)勝了蟒梗(惡魔),還是惡魔的世界,諾言始終勝利?愛,因為醉酒而容顏蒼白。
“喜熱圖……喜……熱圖……喜……熱……圖……”大叔的四胡走調了。主人的舌頭僵麻了。
過路的風塵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說那陳套的贊辭,請喝一碗奶茶潤潤喉,然后飲酒,然后吃肉……
過路人呵,你是誰呢?盜馬賊?歌手?逃犯?戀人?王爺的后裔?還是神秘的商隊或間諜……那似乎并不重要;是喜熱圖王子的馬夫,還是惡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來草原作客,你必須吃飽睡好。
只有額吉是清醒的。我臨行,彎腰行禮表示感謝。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額。
黎明。額吉為我備馬。
在沙漠深處
沙漠,海海漫漫。
毛烏素、庫布其、巴丹吉林、烏蘭布和……
烏蘭布和意即“紅公?!?風暴起,沙漠便似一群尾巴點著火,被騷情的欲望撩撥的發(fā)瘋沖來的紅公牛。
平時甚至感到些許溫柔,看不出什么“大地的癌”的癥候。月牙地形,是大手筆的雕塑。
我隨一鏈駝隊由老駝倌帶領,只有方向,并無路的選擇。告別紅柳林、白草灘、檸條和沙蒿的圍場,迎來了箭垛似的駱駝刺、芨芨草。那被毀滅的西夏土城子,那被湮圮的城墻和角樓。干涸的居延海;早些年你也許能揀到貝殼和死去的湖鷗。流沙里沉埋著一些奇怪的誰也看不懂的文字;流沙里沉埋著像女人體一樣苗條勻稱的器皿。流沙是歷史的空白頁,時間的出鞘劍,割斷——卻似水更流。
似水的游游沙,潛藏的暗流,運動,而不變更固有色。除了單調的駝鈴和風對話。我們學會歷史一樣長久地緘默。
毒日當空。鷲如黑色太陽,緊緊盯住陰影里活的生物。整個大地萎癟若榨干水份的果子。
我覺得已置身火焰,即刻便會化為灰燼。只盼抵達,即使目的地一無所有,但愿不再眩暈。冰川和雪山使地火凍結而清醒;渴與解渴占有了整個神經元。
我在駝背上扭閃了腰。駝倌教我借力攥住駱駝尾巴走。終于來到有一棵倔強的胡楊樹的地方,惟獨它在叩問蒼天,關于生命的秘密。
老駝倌燒起篝火煮茶,干糧撬開他的嘴,他開始說話:
“……吃……喝……哦……”決不多一個字,駝鳴似的?!八?索!”他命令駝隊臥下。
沙漠黃昏的天色是淡紫的,而月亮像印制的圖案,暗紋花邊有斑互諒互讓的銹跡。散不盡白晝的熱焰,到處閃著可疑的螢火,是死去的物質的靈魂么?我席地而臥,聽沙層深處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胡楊林在飲泣。切斷了回憶,也不思慕未來,只有時間凝固的當下。
半夜忽起大風霾。老駝倌喚醒我。所有的駱駝都驚起站立,揚頭噴鼻。老駝倌將駝隊迅速圍成一圈,頭尾相連臥下,如一堵擋風的墻。我們緊挨著駝身倦縮一團,本能地盡量使自己渺小,也許能抵御風沙的強大?
刷刷的沙雨灌入所有的空隙,我仿佛背負一座飛來的沙丘,漸覺呼吸困難,四肢動彈不得;重重墓窟的巨門隆隆地關閉;難道就這樣化為涅槃的石俑?
幸而時間不長,風止沙歇。老駝倌始終在掙扎搏頭,脫身來撥沙救我。
其實,生命只是一根繃緊的琴弦。既活著,余下的路還得繼續(xù)走。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毒日當空。又是黑色的禿鷲……
出現了鈣化的鹽湖。泛白的泥漿——一個僵死的信念,驅使著大地的思想。事實上的沙湖和虛構的沙湖,終于并非事實,僅存虛構。然而,明知是虛構都寧信其有——這便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讓體內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騷亂;條件反射般口舌生津、喉結滑動?;秀边h處有山、塔和蔥郁的林帶;有愛的擁抱;有喧笑的喜筵;有藍色的期待和企冀像空氣。
在那里,你看到了歷史的空白頁;風墻、角樓、西夏王赫連勃勃的宮殿;小鹿般伶俐的公證的顰魘。
人到了生命的極限便會出現正如臨終前回光返照,夢見童年母親的垂憐。那就自在地閉上眼睛吧!讓沙粒埋住眼皮不再睜開,讓幽禁的翅翼破壁騰飛……
(責任編輯 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