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帆
2004年9月1日,俄羅斯全國統(tǒng)一的秋季學期開學日。30多名全副武裝的恐怖分子在俄羅斯南部北奧塞梯共和國別斯蘭市第一中學,劫持了正在參加開學典禮的1100多名學生、教師和家長,要求俄政府立刻結束車臣戰(zhàn)爭。持續(xù)近三天的人質危機造成333人死亡,其中包括186名兒童。
5年后,正值又一個“國際兒童日”來臨之時,《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來到高加索山脈下的這個看似寧靜的小城,親身感受那場恐怖事件給當?shù)啬酥琳麄€俄羅斯帶來的深遠影響。
媽媽,我不再害怕
“奶奶,我放學回來啦!”金秋10月的午后,陽光明媚,魯斯蘭像往常一樣自己走回家,打開門第一件事就是跑向迎出來的奶奶,緊緊地擁抱一下。
“他剛從三亞療養(yǎng)回來時會說好多中國話呢,還給我表演武術?!蹦棠陶驹诳蛷d通向魯斯蘭房間的門口,溫柔地看著小魯斯蘭換下校服,拿出課本,把鉛筆削尖開始寫作業(yè)。她并沒有上前去幫孩子做這些。
“我已經(jīng)75歲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這孩子必須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蹦棠陶f。
褐色的眼睛、消瘦的臉頰、棕色齊耳短發(fā),說起話來總帶著孩子的調皮——就是這個12歲的男孩,5年前竟經(jīng)歷了地獄般的3天,并永遠失去了媽媽和妹妹。
“那天是魯斯蘭第一天上學,而且9月4日就是他的7歲生日,所以我和他媽媽帶著他們兄妹倆,一起去參加開學典禮?!濒斔固m奶奶找出相冊,翻出當天的照片。照片上小魯斯蘭身穿黑色小西服和白襯衫,手捧一大束鮮花,帶著甜甜的笑容緊緊依偎在媽媽身旁。
照片左下角一組鮮紅的數(shù)字引起了記者的注意:“9點26分?”“是的,我給他們照完這張照片之后,發(fā)現(xiàn)妹妹的小太陽帽掉到地上,就俯身去撿?!濒斔固m奶奶深吸了一口氣,頓了一下,“當我再抬頭時,我看到很多全身黑衣的人向我們沖過來,拿著槍抵在我們頭頂。我一開始沒明白過來,還以為是什么表演,我——直認為開學典禮是個節(jié)日。”
在接下來的52個小時里,恐怖分子將所有人質關進學校中不足一個籃球場大的體育館,不給孩子們吃東西,不給水喝,也不允許上廁所?!昂芏嗪⒆又荒馨涯蛉鲈谛铮缓蠛鹊簟弧濒斔固m奶奶哽咽著,“這也是為什么現(xiàn)在到那里祭奠孩子的人都會將一瓶擰開的礦泉水放在地板上的緣故?!?/p>
魯斯蘭帶著記者來到離家不遠的第一學校舊址。一走近體育館,剛剛還蹦蹦跳跳的魯斯蘭忽然沉默了,小嘴緊緊抿著,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
人們保持了學校遭受恐怖襲擊后的原樣:千瘡百孔,斷壁殘垣,密布的彈孔和燒焦的房梁,讓人仿佛看到爆炸引起的大火,仿佛置身特種部隊和恐怖分子激烈交火的瞬間。墻上貼滿遇難孩子和家長的照片,所有的角落里都堆滿了鮮花和玩具。
“5年了,魯斯蘭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面對這個地方了。”奶奶說,事件剛結束時,他被送到莫斯科的專業(yè)醫(yī)院治療,每天都從噩夢中驚醒,左腿膝蓋上的傷也讓他不??奁?。
“2006年你們中國政府邀請一些孩子到海邊療養(yǎng),魯斯蘭也去了,他回來后跟我說‘中國可樂,我想可能是指中藥吧,雖然不好喝,但是很有效?!?/p>
奶奶還告訴本刊記者,事情發(fā)生后魯斯蘭和爸爸的關系一直不好,現(xiàn)在慢慢也在轉變。9月初,5周年祭日的時候,他和爸爸一起,帶著媽媽和妹妹最喜歡的花到“天使之城”(當?shù)卣诔峭獠贿h處為人質事件死難者修建的一片專屬墓地)去了?!昂⒆釉趮寢屇骨胺棚w了一個白氣球,上面系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媽媽,我不再害怕?!?/p>
天使之城的新地標
別斯蘭是一座經(jīng)濟落后的俄羅斯邊陲小城,全城最高的建筑物不超過5層。表面看來這里和所有小城鎮(zhèn)一樣閉塞而寧靜。只有被燒毀的第一學校舊址是這里分外刺眼的標記。
由于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學校主樓已被封閉。而當年扣押人質最集中的地方——學校體育館經(jīng)過簡單整修,向公眾開放。
在體育館前,一名身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攔下記者,仔細檢查了記者的證件,并要求登記。記錄本上,密密麻麻記載著所有來訪者的造訪時間、目的和人數(shù)。
這名保安告訴記者,舊校址一直處于嚴格保護之下。雖然那些親身經(jīng)歷過恐怖事件的幸存者和死者的親屬對于應如何處理學校教學樓一直存在分歧——許多人覺得它會恐怖記憶,應該徹底拆掉;而那些失去孩子的母親卻不惜跳到推土機前,甚至有的母親把家搬到學校旁,只為每天透過窗戶就能看到這里。
人質事件后,當?shù)卣诶闲V返男睂γ鏋榈谝粚W校建起了一座新教學樓。有人認為,新老學??康锰?,讓孩子和老師們不得不每天面對這個恐怖的地方。
在“天使之城”,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媽媽費力地彎腰擦拭墓碑旁的花瓶。擦一會兒就停下來看看墓碑上女兒的照片。墓碑背面刻著這樣一首詩:“我愛生命,我愛生活,但如果這世上再沒有我的位置,那我就化為天使回到天上……”老媽媽名叫娜塔莎,她的女兒阿廖娜曾是第一學校北奧塞梯語教師,在人質事件中不幸罹難,丟下了剛剛一周歲的小女兒?!鞍⒘文鹊呐畠鹤詮膵寢屓ナ篮笳?年沒說過一句話,我想盡辦法終于讓她能正常生活,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上學了?!?/p>
5年過去了,很多^選擇重組家庭或是生養(yǎng)更多的孩子,以解脫痛苦。每到周年祭日,人們會帶著孩子和紅色康乃馨來到這里,孩子會在自己未曾謀面的哥哥姐姐墓前放飛一個白氣球,希望他們在天國能收到這份問候。
在“天使之城”正門口,一個被保護的可愛小熊雕塑是獻給在解救人質過程中犧牲的俄聯(lián)邦安全局“阿爾法”秘密反恐特種部隊士兵們的,而表現(xiàn)母親托舉著孩子的“痛苦之樹”,早已成為這里最著名的雕塑,甚至已成為別斯蘭的地標。
死難者基金帶來糾紛
人質事件后,第一學校新校區(qū)的安保措施非常嚴格。在保安室的窗戶上,貼著一張由校長親筆簽名的校長令,明確禁止外人在上課時間進^學校。
本刊記者此次采訪盡管事先已經(jīng)獲得別斯蘭市政府及校方的批準,但在進入校門的時候,保安依舊用手持金屬探測器對記者以及采訪拍攝設備進行了仔細的檢查。
第一學校校長柳德米拉·祖采娃直言不諱:“去年,一個健康醫(yī)療機構到我們這兒免費進行過一次普查,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750個孩子里,只有150個左右是健康的,也就是說,剩下的600個孩子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是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p>
這是一個深受傷害的城市,許多男人在慘劇后開始酗酒,無法擺脫愧疚感。曾有大量心理醫(yī)生和精神病專家涌入這個小城,但效果有限。
自2004年開始,許多國家及國際人道組織紛紛邀請人質事件的受害者出國訪問?!拔覀冊诟兄x這些國家和組織的同時,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取得平衡很難。”祖采娃校長說,這類令人羨慕的國外假期有時也會引起受害者家庭之間的矛盾,有的孩子已經(jīng)出國旅游過好幾次,有的孩子一次也沒去過。有時是因為一些孩子的家長不愿提出申請,而有時也不排除教師在安排上存有私心。
“魯斯蘭本來沒有被列入第一批受邀到中國療養(yǎng)的名單,是他奶奶努力爭取才成行的。”
死難者基金的使用問題在當?shù)匾差H敏感。據(jù)稱,俄羅斯國內和外國慈善捐款,累計為別斯蘭捐款近4000萬美元,由當?shù)卣乒堋D切┰谌速|事件中死去親人的家庭,可得到3000美元的政府補助,每位死者可獲得3.5萬美元的人道援助金。遺憾的是;錢也帶來了糾紛——為受害者收集私人捐款的老師被指責盜竊善款;那些因失去孩子而心理扭曲的父母互相攻擊,還有人被指責靠死去的孩子發(fā)橫財。
另據(jù)俄羅斯媒體報道,強烈的療傷愿望還讓一些父母失去辨別真?zhèn)蔚哪芰ΑHツ?,俄羅斯法庭判處格利高里·格拉波伏伊詐騙罪成立,判刑11年。格拉波伏伊是當?shù)匾粋€邪教頭目,他宣稱能讓在人質事件中死去的孩子復生,一些悲痛欲絕的母親竟輕易就相信了他的謊言。
“世界上有那么多學校,為什么偏偏是我們第一學校?有那么多城市,為什么偏偏是別斯蘭?”在BBC的別斯蘭五周年專題片里,一個孩子面對鏡頭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