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文
1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怎么會弄錯呢?卻怎么也想不透亮,想不明白,感覺腦殼都快漲破了。
下午,媒體蜂擁而來。早報來了,電視臺也來了。是她的同事小紅打的爆料電話。記者們一個勁兒地向她發(fā)問:宋麗,多個零少個零的,差別大著哩,你怎么會弄錯呢?他們用雪亮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她,仿佛警察在審一個犯罪嫌疑人,她一陣哆嗦,顯得更加驚惶,更加慌亂,腦子里突然就成了一片空白,完全的空白,就像電腦突然黑了屏,什么也沒有了。
怎么會弄錯呢?另一雙小眼睛也逼視著她,尖刻地提出同樣的問題。這個人宋麗是陌生的,盡管他是她的老板,這個鴻美達精品時裝店的老板。老板姓呂,長得瘦兒吧唧,像個吸食了大麻的毒鬼,說話尖聲細氣,一口娘娘腔,根本沒個老板樣。可他偏偏是這家規(guī)模不小的時裝店的老板,而且平日都神神秘秘地隱在幕后,店子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很少露面,才上了三天班的宋麗并不認得他。呂老板輕易不上前臺,但今天這事兒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親自出馬了。他原本準備見到宋麗就把臉皮繃得緊緊的,絕不給她一點好臉色,但當真見到了宋麗,他的想法就有一些改變了。促使他想法改變的,是看到戴著眼鏡的宋麗長得秀氣而文靜,就像一個害羞的中學生,一副惹人疼愛的模樣。這會兒因為悲戚越發(fā)顯得楚楚可憐,更是別有一番味道了。他就有點魂不守舍,但他到底是經(jīng)過世面的,很快就冷靜下來,并最終把臉板得像塊鐵,詢問了她一番。他也納悶兒:怎么會弄錯呢?她還是個大學生呢,怎么會犯這種弱智的錯誤?問她,她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他就不再問了,問清楚了也不頂用,反正事情已經(jīng)出了,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問題怎么解決。他毫不含糊地正告她,這個事責任全在她,如果那筆錢追不回來,按用工合同就得由她全額賠付,并且半月內(nèi)必須賠清,不得拖延。而眼下,還得扣押她的身份證和畢業(yè)證。這種事是不能講婦人之仁的,他的態(tài)度硬邦得很。面對他的警告,或者說是恫嚇,宋麗卻木木的什么也沒說,連哀求的話也沒說,反應遲鈍得很,大概是受了過度驚嚇,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呢。
從呂老板那兒回到租住的芬芳苑四棟202室,宋麗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仍舊在努力地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弄錯的。小紅熱心地給她叫了外賣,宋麗看了飯盒一眼,沒有吱聲。小紅嘆了口氣,搖搖頭走到一邊干別的去了。
宋麗在鴻美達做收銀員,薪水自然不高。她對這份工作并不滿意,她干上這么個差事實屬迫不得已。她原本還有點兒心高氣傲,因為她到底多喝了幾天墨水。雖然讀的只是個民辦大學,在校園里混了幾年也沒學進多少東西,但畢竟也拿到了紅燦燦的畢業(yè)證。她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畢業(yè)后固執(zhí)地留在了大學所在的這座城市,她以為找份自己還算中意的工作應該不會太難。她哪曉得現(xiàn)在就業(yè)已成了最頭痛的社會問題。在四處碰壁之后,為了不至于流落街頭,她不得不把求職的標準一降再降,直至觸及心理承受能力的臨界點,才湊合著干上這份時裝店收銀員的工作。
今天上午店里顧客稍微多一點。當一男子拿著單子來結(jié)賬時,宋麗匆匆接了過來。她并沒有看那個男子,一眼都沒看,她從來不看客人的,她對那個男子的相貌便沒有一點印象。她低著頭瞧單子,哦,850塊,什么衣物這么貴,是圍巾,一條圍巾就850,嘖嘖,真是貴得咬人呀。她記得自己當時還覺得花850塊買條圍巾太貴了,不值得。她輕輕說了一句850塊,那個男子好像愣了一下,就從皮包里掏錢,交了錢提上圍巾就急急地走出了門。宋麗并沒有注意到,那個男子是和一個年輕妖嬈的女孩一起來店里的,那條圍巾就是為女孩所買。結(jié)賬時女孩不在男子身邊,是因為當時她到門外去接聽一個電話了。買圍巾的男子走后,宋麗又接連收了幾筆錢,她并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只是到中午,店里對上午的交易進項進行復核時,問題才突然浮出水面。那條圍巾的確昂貴,不過并不是850塊,850塊差得太遠,是850塊乘以10, 8500塊哩!那是一條法國LV(路易威登)貂毛圍巾!她看漏了一個零!整整少收了7650塊!宋麗猶如五雷轟頂,立時就蒙了、呆了、傻了、癱了,整個身子軟成了一堆面團。
宋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那個揪心的問題,那個想了大半天仍理不出頭緒的問題,依然蛇一樣地纏著她,并且越纏越緊,纏得她都快要窒息了??伤X子一直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對當時的細節(jié)總也想不真切,想不清晰,就像隔著一張紙、一層膜。夜已經(jīng)深了,小紅等人早已酣然入睡,街上的喧囂也已逐漸冷寂下來,宋麗陷入濃濃的黑暗和沉沉的靜謐里,這才感到安全、踏實了一些。有了這黑暗、靜謐的包裹與庇護,那些煩擾、壓迫,不得不暫時退避到遠處,只能無奈地朝她虎視眈眈。她有了這難得的喘息之機,正好自己給自己舔傷療痛。而那混沌的腦子因身心的暫且松弛和渙散,也總算漸漸變得清亮起來、透明起來、活躍起來。那一層紙或膜漸漸變淡,變淡,再變淡,最后完全消隱,當時的那一幕終于清楚地還原出來、再現(xiàn)出來。她恍然有點明白了,她之所以弄錯,并不是眼睛看錯了,而是因為腦子“看”錯了。她明明看到的是8500,可是傳遞和反映到腦子里的卻就是850。大概是在神經(jīng)向大腦傳遞信息的過程中,她的人生經(jīng)驗先入為主,強行把傳遞的信息給變成了她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數(shù)字。這么說可能有些費解,換個通俗的說法吧,就是她雖然看到的是8500,但她的意識里以為就是850,理所當然只能是850。850塊一條圍巾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天價了,她想象不到這條圍巾居然是8500塊!想象不到的!她記得長這么大,買過的最貴的衣服也就是250塊錢,那是一件羽絨服,因為嫌貴買回后她還后悔了半年。父母靠那幾畝薄地供她念書十分不易,她的學生時代一直就是在節(jié)衣縮食的苦挨和捉襟見肘的尷尬中度過的。到這座繁華的都市上大學,她的卑微、無助感越發(fā)強烈,她從來不去那些高檔的服裝鞋帽店閑逛,她覺得那里與她的生活是兩個格格不入的世界,她怕去了會更加失落。那里再熱鬧、再精彩,都與她無關。她買的衣物多是些地攤貨,便宜,而且款型也不差,她似乎很知足??刹恢阌帜茉趺礃幽?其實,在她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很多渴望和夢想的。她渴望有那么一天,她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地購買名牌時裝、華衣奢服,就像一個購物狂一樣。哪個女孩不愛美,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婀娜多姿呢?可是,這個夢想實在太遙不可及了。到鴻美達上班后,即使有空她也從未去看過那些掛滿了四壁的衣物,盡管那多是些中檔服裝??匆路且行那榈难?她哪有這種心情!她想象不到,就在這家店里,居然還有賣8500塊的圍巾!她的人生經(jīng)驗,她的想象力太貧乏了,太有限了,所以才稀里糊涂地把價錢給弄錯了。8500塊是個什么概念呢?是她在這個服裝店里打十個月工的所有收入,是她父母在地里辛勤勞作三年多的全部收獲!她站十個月柜臺只能換得一條圍巾,她父母累死累活種三年地的價值只相當于一條圍巾,這叫她怎么想得通呢?
她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啊。她躲在無邊的黑暗和靜謐里,躲在夜的最深處,巨大的委屈感潮水般洶涌而來,一任眼淚,清涼而酸楚的眼淚無聲地、放縱地流淌。
2
王妮起得很晚,十點多鐘才起床。起床后仍覺得有些疲乏,是那種愜意的、令人回味綿長的疲乏。昨晚睡得太遲了,昨晚幾乎瘋狂了一夜。她看了看皺巴巴的被子、床單,忽然臉有些紅了,是羞澀的紅;又情不自禁地偷偷笑了,是幸福的笑。昨晚是她和史林的第一次,他倆認識也不過一周時間。昨天上午,兩人逛街,他給她買了一件貴重的禮物,讓她有種喜出望外的感覺。昨天下午,他倆又去離城區(qū)不遠的太池山游玩,晚上十一點多才返回城里。他把她送進她所住的芬芳苑,一直送到樓下,她很隨意地說,上樓去坐會兒吧。其實這是她早就想好了準備說的一句話。他沒推辭,下車就噔噔噔上了樓,好像猴急著要上去似的。她住三棟401室,這是她租的房。進屋后,她并沒有坐下來陪他說話。她只是大大咧咧地嚷了聲,爬山累了一身的臭汗,我先去沖一下,就進了衛(wèi)生間。這也是她蓄謀已久的,從上午他給她買了那件價值不菲的禮物開始,她就在心里密謀了。她以流汗太多為借口去洗澡,實際上是想給他一個曖昧的暗示。這個暗示他已經(jīng)讀懂了,盡管剛才她說那句話時他只是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似乎不露聲色,但王妮相信他已經(jīng)讀懂了,她憑的是女人的直覺。一個40歲的男人,已成熟得像紅透了的柿子,早就世事洞明,沒有什么女人的小伎倆能逃過他的法眼。她知道自己的手段不算高明,但再蹩腳的表演,只要碰上合適的觀眾就會收到奇效。她相信自己的魅力,不然,史林這些天就不會一直像蒼蠅一樣圍著自己轉(zhuǎn)。她不能再等了,像史林這樣的男人既然讓她逮著了,就得趕快把他逮牢、逮穩(wěn)。她穿著棉睡袍濕漉漉地出來,面若桃花,雙目則脈脈含情,史林果然中招了、暈頭了、意亂神迷了,一把將她拉倒在自己的懷里,她假意掙扎了一番,很快就半推半就地順從了。
但她心頭也不是沒有小疙瘩。他上床前居然從兜里掏出了套套兒,就像掏一支煙、一串鑰匙那么自若,那么隨意。看來,他是有備而來,他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預料到了這個晚上將有一場無休無止、死去活來的纏綿。王妮有些泄氣地想,究竟是我算計了他,還是被他算計了呢?不過這點小疙瘩、小遺憾也算不了什么,她并不是太在意。她不想求全責備,史林已經(jīng)讓她感覺不錯了。不能要求太高,不能的。
王妮上街去過早。開早餐店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幾年前她被老公遺棄了,獨自支撐著這個小店面,艱難地度日。偏偏她嘴碎話多,愛嚼舌頭,愛管閑事,張家長李家短的,很不討人喜歡。幸好她的早餐還做得蠻地道,不然她的生意一定會被她那張臭嘴給弄砸了??吹酵跄?她熱情地迎過來,說,喲,這會兒才過早啊。瞧你兩個眼圈黑的呀,都快成熊貓了,夜里怎么啦,沒睡好?王妮一聽就來氣,便沒有搭腔,懶得理她。她討了個沒趣,卻并沒有覺悟,給王妮端來一碗早堂面后,竟又兀自打開了話匣子。店里沒有其他客人,她只有和王妮搭話。不讓她說話,會要了她的命的。她湊近王妮,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吧,昨天有個打工妹可倒大霉了,一件賣七八千塊的衣服,她卻只收了七八百塊,硬是少看了一個零,少收了六七千,報紙、電視上都在幫著找那個撿了大便宜的顧客呢。說完就幸災樂禍地呵呵笑起來。王妮聽了有些吃驚,問道,你曉得那個打工妹是哪個服裝店的?多嘴女人答不上來。又問,那是一件什么衣服,這么貴?多嘴女人仍然答不上來。那個消息她是早上從過早的顧客那兒聽來的,聽得并不全面,一鱗半爪的。王妮就不再問,也不再細想這事。可多嘴女人閑不住,竟又說,你說那個撿了大便宜的家伙會把錢還回去嗎?王妮對她的多嘴多舌已忍無可忍,就瞪了她一眼,把筷子啪的一聲擱桌上,大步走了出去。多嘴女人覺得有些委屈,卻仍在王妮身后囁嚅著把想說的話說完了:這年頭,塞進灶里的柴火,還能退得出去?除非,除非他是個傻子!
王妮買了菜,精心準備了午飯,等著史林回來一起吃。她站在窗前心兒慌慌地朝樓下張望了一次又一次,簡直就像懷春的少女盼情郎一般了,左盼右盼,總算是盼到了情郎哥哥的身影。
史林對王妮的廚藝感到很驚訝。他連呼“好吃,好吃”,埋頭大快朵頤。王妮吃得很少,她專注地看著這個男人,看著男人貪婪的吃相,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快慰。她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覺得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竟像一個惹人憐愛的貪嘴的小男孩,而自己正用一種母性的溫和的目光在注視著他。這種感覺奇怪而美妙,她不由得偷偷笑了笑。史林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問,笑什么呢?她卻笑而不答。
史林說話不多,沉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卻并不讓人覺得他木訥、枯燥。大約是有內(nèi)在的氣質(zhì)之類的東西,以及背后的財富實力在支撐著吧,這種沉默寡言反而顯得他底氣十足、深藏不露,反而給人一種高倉健式的冷面硬漢的質(zhì)感,反而使他成熟的魅力光芒四射。這種冷,和昨夜的那種熱,以及冷熱之間的強烈反差,王妮都喜歡。只有成熟男人才會修煉到這種境界啊,盡管山清水秀、山高水長,卻從不顯山露水。王妮就喜歡這種成熟、內(nèi)秀的男人。那些喜歡夸夸其談,表現(xiàn)欲過度膨脹的,不過是些輕佻的、半生不熟的、無知無畏的小年輕。
王妮收拾完碗筷,就坐到史林身旁,端起一杯清茶。她突然想起過早時從多嘴女人那兒聽來的新聞,就繪聲繪色地說給史林聽了。說完又打趣地補了一句:那個撿了大便宜的顧客,該不會是你吧?
怎么可能呢?史林嘴角掛著一抹笑意說,哪有那么巧!
3
宋麗惴惴不安地上了半天班。她清楚自己在這家時裝店已干不長了,之所以現(xiàn)在還讓她上班,只不過是把她作為人質(zhì)扣押在這里,等那筆少收的錢歸還到位,她就得卷鋪蓋走人了。她的手機就揣在兜里,她盼著手機突然響起,響起那“吉祥三寶”的彩鈴聲,然后是給她帶來“吉祥”的通話:喂,我就是那個撿了便宜的顧客,對不起呀,真是對不起,我現(xiàn)在就過來,對,現(xiàn)在??墒?半天過去了,“吉祥三寶”始終沒有響過。她知道,今日的早報和電視早新聞都報道了她“漏看一個零,少收7650塊圍巾錢”的遭遇,并公開了她的手機號碼,呼吁那位顧客與她聯(lián)系,大度奉還衣款。早報和電視覆蓋到了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所以,那位顧客不可能看不到新聞或聽不到別人議論。如果他看到、聽到了卻沒有及時與宋麗聯(lián)系,那就只能說明他是個一點道德也不講的人,他根本不想歸還這筆錢了。而這一點,正是宋麗最擔心的。
下午兩點,宋麗和小紅下班后回到住處。宋麗心緒紛亂地躺在床上,手里緊緊地捏著手機,就像捏著一根救命稻草……突然,“吉祥三寶”響了起來,歡快而溫暖,宋麗心頭一陣狂喜,啊地大叫一聲,挺身而起。她一坐起來就清醒過來了,頓時明白剛才的彩鈴聲只不過是響在夢里,不由得感到懊惱而沮喪。小紅聽到她的驚叫聲從外屋跑進來,問,怎么啦?宋麗如實回答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手機響了。小紅知道她急得要命,就安慰說,你心里還是要放寬些,畢竟只過去了半天。也許那個人今天正忙得不可開交,還沒來得及給你打電話呢。人家既然買得起這么貴的圍巾,就肯定不會在乎這點錢。七八千塊在人家眼里,也就是一把零花錢。宋麗想了想,覺得小紅的話也有道理,心情就敞亮了一些。
一個下午又過去了,卻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和消息。到夜幕降臨時,宋麗不由得發(fā)出重重的一聲嘆息,她估計等待已不會有多大意義了,奇跡恐怕很難發(fā)生了。
呂老板在晚上七點左右又找了宋麗,兩人是在一家茶樓的包間里見的面。見面之前,宋麗十分緊張,她怕呂老板拉長個臉,兇巴巴地催逼她賠錢。她并不是不想還錢。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但她一時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得給她留點時間好去另想辦法。不想見了面,呂老板卻一臉溫和的笑,不緊不慢地呷著茶,用一口娘娘腔和她扯白聊天,只字不提賠錢的事。宋麗有些迷惑了,不曉得呂老板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先是問她老家的情況,接著問她念大學的情況,后來又問她談戀愛的情況。宋麗敷衍地應答著,漸漸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呂老板扯七扯八聊了一通,忽然莫名其妙地說起他從某小報上看到的一則新聞,說的是一個賭徒欠下好多賭債后自殺了,他的漂亮老婆無錢還債,被迫和債主簽下一紙“租妻”合同,陪債主過了兩年,終于抵清了巨額債務。呂老板在講這個故事時,看她的眼神就有點邪乎,也有些意味深長,宋麗感覺后背有一股涼風颼颼刮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那個女人聰明著呢,聰明的女人從來就不會吃虧。呂老板總結(jié)似的說完這話,呷了最后一口茶,揚長而去。
宋麗卻愣在那里,傻坐了半夜。
4
王妮又在廚房忙碌著,卻忍不住別過頭去,看了看正安靜地坐在燈火通明的客廳里看電視的史林,心頭滿是甜蜜和歡喜。她想:莫非是上蒼可憐我,才把史林送到我身邊來嗎?
她認識史林十分偶然,也很富有戲劇性。那是一個雨后的下午,王妮在街上閑逛。她正走到一個路面有少量積水的地段,忽然一輛黑色奧迪從后面急駛過來,掠過她身旁時,泥水四濺,濺了她一身,一件羊絨大衣頓時慘不忍睹。王妮十分惱火,但她知道肇事司機多半會逃之夭夭,她有氣也沒地方撒,只得強忍怒火,自認倒霉。出人意料的是,奧迪卻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從車上走下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王妮一下子來了勁,她怒目圓睜,大聲興師問罪。那個高個男子連聲向她道歉,并表示馬上給她賠衣服。在他的勸說下,王妮上了奧迪,卻并沒有去買衣服。她見他態(tài)度誠懇,心馬上軟了下來。再說他一看就是個成功人士,外表又是很招女人喜歡的那種,她就有點泄氣,覺得跟人家胡攪蠻纏沒多大意思。在她的堅持下,那個高個男子只是把她送回去換了身衣服,又把臟衣服送到了干洗店。他覺得過意不去,非要請她吃晚飯不可。在飯桌上,王妮才知道他叫史林,現(xiàn)經(jīng)營著一家印務公司。一頓飯吃完,王妮對他的好感陡增,卻不敢奢想太多,她知道這頓飯過后,兩人基本上就沒有什么關系了,人海茫茫,再見面的可能性非常小。王妮沒想到,第三天史林竟手捧鮮花來到她的住處,他主動把洗好的大衣送來了。王妮何等聰明,她猜想他送大衣來只不過是個由頭,心中不禁暗喜。這之后,兩人就越走越近,只一周時間感情就急速升溫,并在昨晚發(fā)展成了情人關系。王妮覺得史林是老天送給她的禮物,在心里將他當成了寶貝,生怕一不小心把他弄丟了,常常又感到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王妮坐到史林旁邊,似乎也在看電視,其實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電視上,她在用眼角的余光瞅他,揣度這個讓她比較中意的男人。她漸漸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確實有些特別,不僅寡言、沉靜,而且他的表情和眼神似乎總帶點兒憂郁,帶點兒感傷,帶點兒惆悵,就像梁朝偉。對,像極了梁朝偉。男人有點憂郁的氣質(zhì)當然更迷人,像梁朝偉般的迷死人。只是,他事業(yè)有成,身價不菲,香車美女樣樣又不會缺少,其憂郁究竟從何而來呢?王妮想不明白,她對他畢竟了解不多,也了解不深。
王妮正在胡亂想著,電視上的聲音讓她驀然一怔,她趕忙盯住電視畫面,并叫史林也注意看。原來,電視上正在重播那條“漏看一個零,少收7650塊圍巾錢”的新聞。看著看著,王妮竟變得越來越緊張了。因為那個事件發(fā)生的地點,正是鴻美達;時間呢,恰好是昨天上午;買的衣物,也是一條銀灰色的LV貂毛圍巾。而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王妮正好買過同樣的圍巾。是史林為她買的。這是王妮長這么大收到的第一份厚禮。史林當時對她說,這條法國路易威登貂毛圍巾,到底是世界名牌,一看就感覺不一樣,用華麗、高貴、精美這些詞兒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你穿那件羊絨大衣時,如果再配上這條圍巾,一定會把你襯托得更加好看。說完這話,史林果真把圍巾買了下來。王妮深受感動,為他的出手大方、一擲千金。應該說,這條賣價近萬的貂毛圍巾在他倆關系發(fā)展的進程中,起到了催化劑的重要作用。就是在史林買了這條圍巾后,王妮便決定委身于他,并于當晚兩人的關系就有了實質(zhì)性的突破。王妮沒有想到,同樣是一條圍巾,給她帶來的是快樂,給另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帶來的卻是災難。她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可憐的女孩,知道她叫宋麗,是個大學生,可惜她臉上被打了一層薄薄的馬賽克,看不清面容,但隱約可以看出她戴著眼鏡,面相很秀氣。王妮不禁深深地同情起那個叫宋麗的女孩子來,同時又更加狐疑了:少付了錢的圍巾,該不會正是史林為自己買的那一條吧?因為購買的時間、地點,圍巾的牌子、款式、顏色,全部都是吻合的。中午她詢問史林是不是那個撿了便宜的顧客,還純屬開玩笑。而現(xiàn)在,她卻有足夠的理由開始懷疑了。她把試探的目光投向史林,史林正好轉(zhuǎn)過頭來,四目相對,他立刻讀懂了她目光中的疑問,沒等她開口,就淡淡地笑著說,你別瞎猜疑,真的不是。昨天是周六,買衣服的人那么多,那種貂毛圍巾又人見人愛的,肯定賣得很好,昨天上午一定賣出了不少呢。
王妮仍不放心,說,你就那么肯定,不是少收了我們的圍巾錢?
史林顯得有些慍怒了,氣咻咻地反問道,你不相信我?
王妮無話可說了。她相信史林說的話,她應該相信他。再說,他也沒有必要撒謊,他根本不用在乎那點兒錢。王妮一顆忐忑的心總算放下了??墒?那個撿了便宜的人到底是誰呢?他現(xiàn)身了嗎?還錢了嗎?那個叫宋麗的女孩,據(jù)電視上說是個離開校園不久的大學生,她既然肯做收銀員,必定是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手頭必然也相當緊巴,如果那個顧客不愿露面,不肯把錢還來,她該怎么辦呢?王妮聯(lián)想起自己剛從大學出來時,那種工作無門路,衣食無著落的日子,不由得對素不相識的宋麗更加牽掛,更加擔憂起來。
5
眼看著一個禮拜一晃就過去了,宋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心里清楚得很,現(xiàn)在擺在她面前的恐怕只有兩種選擇。一種選擇就是迎合呂老板的暗示,用自己溫熱香軟的處女之身去抵付冷冰冰的欠款。這種辦法似乎也是劃算的,但宋麗知道自己做不了。她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女孩子。她不像時下一些少男少女,把上床看得像喝白開水,根本不當一回事。她的觀念還是鄉(xiāng)下的、傳統(tǒng)的、保守的。在那個松松垮垮的大學念書時,同學們都三三兩兩談起了戀愛,進而在外面租房同居,過起了小日子。她卻一直獨來獨往,對身邊的蝶飛蜂舞視而不見,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其實有好幾個男生追過她,都被她一一婉拒了。在做收銀員之前,她曾在一家廣告公司干過短暫的三個月,廣告公司里也有個男孩對她表示過好感。那男孩姓湯,是個碩士生,也是公司的業(yè)務骨干。小湯的攻勢很猛,宋麗起初動過心,畢竟她對愛情也是有渴望的,但她很快又警惕起來,當機立斷,抽身而退。她意識到兩人的差距較大,將來恐怕很難修成正果。她是如此謹慎、如此傳統(tǒng),怎么可能去滿足呂老板的癡心妄想呢?不過,呂老板自從找過她兩次后,一直就沒有露過面。當然,他不可能突發(fā)善心,放她一馬。宋麗猜測呂老板這玩的大概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她想象著躲在暗處的呂老板不慌不忙、志在必得的樣子和涎水長流的淫相,心頭的火氣就哧哧直冒。
第一種辦法試不得,那就只剩下第二種辦法了。第二種辦法無非就是借錢。她手頭只有一千多塊錢,可要賠的錢是7650塊,還差六千多塊哩。在她自己拿不出錢的情況下,只有靠借錢來還債??墒?找誰去借呢?宋麗翻來覆去地想,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毛。
她首先想到了父母,眼前便浮現(xiàn)出兩張因長年勞累而過早蒼老的臉,她立時就有些泄氣了。她父母只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又沒有什么致富的好門路,就靠種幾畝水旱田,湊湊巴巴地供她上了大學,供她弟弟念到高中,早已掏得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眼下,父母哪拿得出錢來幫她呀。
父母那兒指望不上,她又想到了幾個親戚,想到了幾個比較要好的大學女同學,卻一一否定了。這些人經(jīng)濟都不寬裕,哪有余錢借給她!可還有誰可以開口言借呢?宋麗皺緊眉頭使勁地想,忽然想到了小湯,那個追過她的碩士生小湯。小湯倒可能有戲,宋麗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掏出手機,找到小湯的號碼準備撥號時,忽然又猶疑起來:自己過去拒絕了人家的求愛,傷過人家的心,兩人又老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過了,現(xiàn)在貿(mào)然打一個電話過去,開口就借錢,這合適嗎?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沒自尊了?但想到借錢的事還毫無著落,現(xiàn)在正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已顧不上面子和自尊,只能病急亂投醫(yī),她就把心一橫,按下了綠鍵。電話通了,小湯聽到是她的聲音,語氣顯出了幾分熱情,卻又顯得很節(jié)制,讓宋麗既高興,又隱隱有點失望。宋麗就以熱忱的口氣,打聽他的近況,表現(xiàn)出十分關心的樣子。這種鋪墊是必要的,宋麗就想通過這種鋪墊,使自己提出借錢時不至于顯得太突兀。小湯被她的關心弄得情緒高漲,答話也變得活潑俏皮起來。眼看時機已到,宋麗話鋒一轉(zhuǎn),道出了打電話的真實目的,并介紹了前因后果。小湯說,噢,這樣子呀。然后就沉默了,似乎正在思考著,宋麗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上。片刻過后,小湯終于開口了,卻變得吞吞吐吐,他說,真不好意思,我手頭的一點錢,上月我姐買房,全湊給她了。宋麗說,那就算了,謝謝。小湯又說,可惜我這一個月一直都要待在北京,如果在家里,我還可以幫你找別人借一點。要不,你等我回來后……沒等他說完,宋麗打斷他的話,說,那就不麻煩了,謝謝,謝謝呀。說完啪地關了電話,眼淚便抑制不住地流了滿臉。她知道小湯是在敷衍她,他的話漏洞百出。她深感失望,為借不到錢,為小湯的絕情,但又認為打了這個電話也不是一無所獲,起碼她看清了一個人。她便覺得當初拒絕小湯是多么英明正確。
宋麗最后想到的人,是她弟弟。之所以最后才想到他,是因為他倆雖然是親姐弟,感情上卻并不是太熱乎。小時候,兩人經(jīng)常鬧別扭,老長時間互不講話,上學放學也是各走各的。后來慢慢長大了,盡管在一起時不再吵架,但相互仍然缺乏親姐弟應有的那種親昵。弟弟到廣州打工以后,兩人的聯(lián)系也很少。宋麗把電話打了過去,弟弟對她的遭遇的關心程度卻超過了她的預料。他不停地問這問那,顯得十分焦急。宋麗有些感動地想:到底還是親姐弟,到底血濃于水!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弟弟說,那個姓呂的老板為富不仁,還給他還個屁的錢呀,兩條腿長在你身上,干嗎不溜之大吉呢?你干脆過廣州這邊來吧。宋麗說,畢竟是我犯的錯,犯了錯就得承擔責任,跑了那算什么事呢?弟弟說,那你怎么辦?我在這邊工作一直不穩(wěn)定,手頭也沒什么錢,很難幫上你的忙。宋麗說,不要緊,我再去想想別的辦法。通完話她想,弟弟能夠在電話中這般關心她,已經(jīng)讓她很知足了,她原本就沒指望從弟弟那兒借到錢。不想第二天上午,弟弟給她發(fā)來手機短信,說已經(jīng)打了2000塊錢到她的銀行卡上。讀完短信,她已經(jīng)熱淚漣漣了。
宋麗算了一筆賬,加上弟弟的2000塊錢,自己手中已有3300塊錢。這就意味著,自己就是不吃不喝,也還有4350塊的缺口。這4300多塊錢上哪兒去弄呢?眼看著離呂老板定的還錢的最后期限只有一周時間了,她急得心焦火燎,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呂老板在離最后期限還剩三天的時候露了面。這次他說話倒沒有轉(zhuǎn)彎抹角,而是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他一開口就直接挑明,想包養(yǎng)她幾個月,條件是7650塊的欠款一筆勾銷,另外每月給她2000塊錢零用,并可以考慮讓她做時裝店的主管。這個條件夠優(yōu)厚的吧?呂老板厚顏無恥地壞笑著說。宋麗又羞又氣,罵道,呸,你怎么不去包你的老姐呢!呂老板頓時勃然大怒,叫道,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好吧,你就乖乖地拿錢吧,限你三天內(nèi)把7650塊錢還清,一分都不能少。到時候如果還不上,莫怪我呂某不客氣。說完氣哼哼地拂袖而去。
正是三九時節(jié),雖然沒有刮風,但天氣仍然十分枯冷。宋麗下午下班后,就直接去了離芬芳苑不遠的一個小公園。小公園里有一個人工湖,她就坐在湖邊,望著一派蕭颯的景物,發(fā)呆,想心事。因為天冷,公園里幾乎看不到人。宋麗坐久了,也凍得瑟瑟發(fā)抖。由天氣的寒冷,她又想到了那種銀灰色的貂毛圍巾。出事后她專門在店里察看過那種圍巾,它的華麗和高貴,它的卓爾不群,讓她在心里忍不住嘖嘖贊嘆。她想:圍上那種貂毛圍巾,一定特別暖和,特別能滿足虛榮心吧?那條只花了十分之一的錢買去的圍巾,這會兒正戴在哪個幸運的女孩脖子上呢?那個幸運的女孩想過嗎,就是她脖子上的那條圍巾,此刻正讓另一個女孩備受折磨、身陷絕境?她真的已被逼上絕境了。明天就是還款的最后期限,可她仍然一籌莫展、回天乏力。她想過了死,想過跳進這冰冷的湖水里一死了之。除了死,她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但她又不甘心,人生才剛剛開頭呀,她還沒有嘗過愛情的甜蜜,沒有嘗過好日子的滋味,就這么尋了短見,叫她怎么甘心呢?她也再次想過了逃跑。就像弟弟說的,跑到廣州他那兒去??扇绻娴呐芰?媒體一定會把她欠款潛逃的事情炒得滿城風雨,她的名聲、清白就全毀了,那還不如去死呢。
天擦黑時,宋麗離開小公園,恍恍惚惚地沿街邊往回走。路過一家酒樓時,忽然聽到有個女人在叫她。宋麗抬起昏昏沉沉的頭,循著聲音望過去,她看見酒樓門前站著的一個中年女子正在沖她笑。宋麗一時有些迷糊,想不起這個女子是誰,怎么會叫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她就回憶起來了,這個女子叫漆云,她們是老鄉(xiāng),兩人半年前曾見過一面。
怎么啦?你病了嗎?臉色這么黃。漆云借著酒樓門前明亮的燈光仔細端詳著她,話音和笑容都透著一股子夸張的親熱勁。
沒什么,我好著呢。宋麗掩飾著低聲答道。卻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就嘩嘩下來了。她和漆云并不熟識,但此刻漆云一句關切的話語,卻讓她感覺就像遇上了親人,她不禁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6
王妮一直牽掛著宋麗。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干嗎要惦念她呢,兩人根本就不認識呀。是因為兩人年齡相仿,并且都是大學生,自己也曾經(jīng)歷過和宋麗類似的困境,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嗎?當然有這些因素,但好像又不全是,而另外還有什么原因呢,卻又說不上來。一天,王妮在芬芳苑小區(qū)里看見身旁走過一個戴眼鏡的秀氣女孩,給人的感覺卻是灰頭土臉、無精打采,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讓人好生奇怪。王妮馬上就聯(lián)想到了宋麗,無來由地聯(lián)想到了她。這個落泊的女孩會不會就是宋麗呢?王妮莫名其妙地想,很快又意識到自己太神經(jīng)兮兮了。
王妮十分迷戀眼下的角色,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她每天基本上都在為給史林做兩頓可口的飯而忙碌。史林說,在外面應酬菜難吃不說,還要喝酒,不灌趴下不算完,既吃不飽又傷腸胃,還是在家吃飯好(他也把王妮這里稱為家了),吃得隨意,吃得舒服。他就盡可能地推掉應酬,趕回來吃飯。有時在外面應酬過了,回來后仍要吃一碗王妮做的飯菜。王妮受了鼓舞,越發(fā)在廚藝上精細起來。她隱約記得,老家有一道上了縣志的菜叫老公湯,已經(jīng)流傳了幾百年了。就是用老母雞加幾種中藥熬成,是專門由女人熬給丈夫喝的,養(yǎng)胃固本,滋陰補陽,故名曰老公湯。王妮搞不清楚究竟是哪幾味中藥,跑到網(wǎng)吧上網(wǎng)一查,居然輕易就查到了老公湯,并且還有很多種類,配料各不相同。她就選了其中最容易將藥材配齊的一種,當然,這不可能是老家的那種配方。不過是不是老家那種傳統(tǒng)的老公湯已經(jīng)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公湯這個名稱,重要的是她為史林悉心熬老公湯的這個舉動、這份深情。對這一點史林顯然已懂了,他嘴上不說,他說話本來就不多,更難得說上一句乖巧話,他只是將老公湯喝個底朝天,用行動表明自己的領情,這就夠了。喝過幾回老公湯,史林在夜晚果然變得更加生龍活虎。有一次歡愛過后,他在王妮耳邊輕聲嘀咕了一句,看來這老公湯還真他媽的管用。王妮聽得心花怒放,就把老公湯熬得更加用心、更加殷勤了。
但史林不在時,王妮的情緒又會低落下來。她不知道這老公湯史林能堅持喝多久,說不定哪一天他喝膩了,就會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徹底消失。她知道她和史林只有“現(xiàn)在”,是不可能有“永遠”的。她當然奢望有“永遠”。她發(fā)覺自己對他是越來越喜歡,越來越迷戀了。他的穩(wěn)重,他的沉默,他的莫名的憂郁,他吃她做的菜、喝她熬的老公湯時貪婪的樣子,都是她喜愛他的理由。但她明白“永遠”是不可能有的,她沒有那么天真。她其實很務實。她對史林從不多問,比如旁敲側(cè)擊地問他老婆、小孩、資產(chǎn)什么的,雖然她很關心這些,但從來不會主動提起,她覺得只有笨女人才會那樣做。她也知道,問了也沒用,他有無老婆、是否離婚都跟她毫無關系,他并不會因為當前是單身就考慮跟她結(jié)婚。因為沒有“永遠”,“現(xiàn)在”就顯得更加珍貴。王妮對眼下和史林在一起的日子就十分珍惜。她實實在在地找到了幸福的感覺,雖然她知道這份幸福最終將是曇花一現(xiàn)。
史林也從不打聽她的過去、她的歷史。他只問過她在哪念的大學,目前在哪工作。前一個問題她如實回答了,她上的是一所大學的分院,當然算不上什么好學校。后一個問題呢,她只能撒謊,她謊稱在某電腦軟件開發(fā)公司上班,他并沒有懷疑,也不再深入地追問。當然,她后來就從那家公司“辭職”了,是史林要求她這樣做的。
事實上,王妮不僅沒在那家電腦軟件開發(fā)公司上過班,而且她壓根兒就沒干過什么像樣的工作。大學讀完了,她便滯留在這座城市。可是,安身立命卻比她想象的要難得多。她中意的職業(yè)、崗位根本競聘不上,而有把握被錄用的工作她卻又看不上眼,那些工作不是太苦太累不體面,就是薪酬太低??伤龔男【团屡K怕苦怕累,就特愛面子。就在王妮快要彈盡糧絕時,她偶然遇上了大學同學孟葉。
王妮在大二時和孟葉特別親密,兩人曾經(jīng)相互戲稱老公、老婆,幾乎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因為有昔日這份友情在,孟葉看到半年多不見,正如喪家之犬般在街頭游蕩的王妮時,便顯得格外親熱。王妮看見孟葉時只感覺眼前一亮。眼前一亮的原因,除了意外邂逅的驚喜外,主要是她發(fā)現(xiàn)孟葉渾身上下珠光寶氣、鮮亮無比,根本不是過去那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妹子形象了。兩人坐進一家茶樓的包間里,王妮一開口就迫不及待地問孟葉如今在哪兒高就,看樣子日子過得還蠻滋潤嘛。孟葉卻欲言又止,面露難色。王妮越發(fā)好奇,便一個勁兒地追問。孟葉猶豫再三,后來終于說,好吧,你也不是別人,說了也無妨。等孟葉道出實情,王妮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孟葉在一家五星酒店的桑拿中心做服務員。王妮知道所謂服務員,直白點說,就是做小姐。她想不通孟葉怎么干上了這個,這不是糟蹋自己嗎?還是大學生呢。孟葉嘆口氣說,唉,我也是被逼無奈呀。我是在落泊到快要沿街乞討的時候,才橫下一條心去干這個的。畢竟,人活在世上,生存才是第一位的,連吃飯都成問題了,還要臉面有何用呢?聽了孟葉這番話,王妮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自己不是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嗎,可仍然還在挑三揀四,這也干不了那也看不起,豈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連買塊衛(wèi)生巾都得掂量再三,還奢談什么自尊?可是,要王妮去做小姐,她又是萬萬不肯的。這已經(jīng)嚴重觸及了她的心理底線,她沒法突破那種心理障礙。孟葉又說,你不曉得,第一次做,我的心理負擔好重喲,覺得自己從此就算是墮落了,完蛋了,但只過了第一個晚上,我的心情就變得坦然了。我覺得干這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偷不搶、不貪不占,也算是憑誠實勞動吃飯。我接待客人時從不偷工減料,從不偷懶?;?嘿嘿。再說,也確實能掙錢,掙大錢。說出來你不會相信,我每月都可以掙一萬多哩。王妮瞪著眼珠問,掙多少?孟葉得意地重復道,一萬多,最多時一個月達到了一萬八。這么多呀,簡直就像撿錢哩,王妮十分驚訝,又有點羨慕。她想,難怪孟葉做了小姐不僅不害臊,而且還這么神氣呢。唉,有錢就是硬道理呀!再看看自己的寒酸,王妮頓覺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孟葉早已把王妮臉上的變化看在眼里,就試探著問,你也可以跟我去做呀,何必望著豬頭吃寡飯呢。你身材這么好,臉盤又這么正,掙的錢一定比我還多。王妮慌亂地拒絕道,我做不來的??跉鈪s不是那么肯定,那么堅決。孟葉哈哈一笑說,做不來不要緊,只要撕開了臉皮就好辦了。這個我來幫你,誰叫咱倆是好姐妹呢。我不救你出地獄,還有誰能救你出地獄呢!王妮飛快地擺著手說,別別別。
兩天后,孟葉打來電話約她去唱歌,王妮有些猶疑,孟葉在電話那頭卻不容分說地叫她快過去,王妮拂不下面子,只得去了。去了之后方才知道除她倆之外,還有一個男人,孟葉要王妮稱他旺哥。旺哥能說會唱,王妮卻有些放不開。孟葉說,王妮,和旺哥對著唱一個。王妮說,我唱得不好。旺哥嬉皮笑臉地說,怕什么,這只是對著唱,又不是對著干。王妮臉紅了,卻只得別別扭扭地和旺哥對唱。旺哥邊唱邊沖她擠眉弄眼,一曲唱罷,他興奮得滿臉紅光,嚷道,哎呀,這位妹妹不僅人長得甜,歌也唱得美哩。我想起來啦,你像極了那個楊鈺瑩,就是唱《山含情水含笑》的楊鈺瑩。王妮聽了并不覺得高興,相反還有點惡心。旺哥卻仍然沉浸在興奮中,他把一杯可樂遞給王妮,自己端起啤酒,叫道,來來來,我敬小妹一杯,說完把啤酒一飲而盡,王妮只得也把一杯可樂喝光了。喝光以后呢,王妮就記不大清楚了。等她清醒過來時,她發(fā)覺自己躺在歌廳樓上的客房床上。而在同一張大床上,還躺著孟葉,躺著那個旺哥。三人都是一絲不掛。王妮清楚自己中了圈套,不由得又羞又氣,一邊穿衣服一邊就嗚嗚地哭起來??蘼暟衙先~和旺哥都驚醒了。旺哥沖她邪邪地笑了一下,麻利地穿上衣服,丟下一沓錢就溜了。孟葉卻一動不動,目光迷離地看著哭泣的王妮。王妮被孟葉神色的漠然給激怒了,伸手就甩過去一記響亮的耳光,孟葉的右臉立即烙上了紫紅的手指印。這一耳光把孟葉徹底打醒了,也把她打哭了,哭得王妮莫名其妙。你有什么好哭的?貓哭耗子假慈悲!她沒有想到,孟葉接下來說出一番話后,兩人竟然抱頭痛哭。孟葉說,你怎么打我罵我,我都不會怪你,我曉得你現(xiàn)在一定特別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墒?我不這樣誘騙你,你拉得下臉皮嗎?你下得了決心嗎?你別說你根本不想干這個,其實那天你的表情已經(jīng)告訴我,你還是有些動心的,誰怕錢多了燙手呢。再說,你不郎不秀的,又能干什么?你那副潦倒的樣子,比我當時強不了多少。我必須逼你放下臉面,必須把你逼上梁山。其實關鍵就是這第一關難過,只要過了這一關就好了,你慢慢就適應了。我這不是害你,而是救你,你懂嗎?等你掙到大把的錢,你就不會再恨我,而是要感激我了。說著,孟葉把旺哥撂下的錢拍到王妮手里,說,這1000塊錢都是你的啦,我算是友情出演吧。王妮又瞪大了眼睛,問,這么多?孟葉說,這是正常收費,碰上豪爽的客人,另給的小費還會有好幾百呢。王妮正感到心頭五味雜陳,孟葉忽然又傷感地抽泣起來,說,你比我幸運多了,你還有我?guī)湍隳???晌耶敃r誰幫我呀?你不曉得,我徘徊了足足有半個月,一直不敢上鐘,最后老板催急了,才把心一橫,自己買來春藥,狠心地逼著自己吃下,硬著頭皮趁意亂神迷時上了第一個鐘。我當時也恨自己呀,恨我把自己逼良為娼,恨得心里滴血。但我現(xiàn)在不恨了,有什么可恨的呢?聽了孟葉這番話,王妮心頭的恨意便淡了一些,她覺得孟葉也挺可憐的,又覺得孟葉還是真心想幫自己,就是方式太極端了一點。她心頭酸酸的,又熱熱的,眼淚便刷刷直往外冒,她用帶著哭腔的嗓音輕喚了一聲“孟葉”,孟葉也抽噎著回應了一聲“王妮”,兩人便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
王妮一腳踏進了桑拿中心。很快,她的收入就超過了孟葉??伤齾s始終高興不起來,她有一種失落感,又感到很憋屈。她原本是個很懶散,又有點傲氣的人,但現(xiàn)在做這個事,卻不得不低眉順眼、忍氣吞聲,碰上刁蠻甚至變態(tài)的客人,還得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她就有些吃不消、受不了。她和孟葉不同,孟葉比她吃得起苦,比她更能忍耐。王妮想:干這個雖然掙錢容易,但也太卑微、太低賤了。而如果放棄干這個,她又舍不得這份高收入。她過窮日子過怕了,她可不想再回到從前。她只能阿Q式地自我麻醉、自我寬慰:小姐也分三六九等呢,咱待在這個五星酒店里,好歹也算是個高級小姐,比那些街頭拉客的發(fā)廊妹可體面多了。自己只是個雜牌大學生,而這里的小姐不少都是好學校畢業(yè)的,她們都不覺得委屈,我還有什么委屈可講呢?
后來,史林出現(xiàn)了,史林非常意外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王妮想,如果能爭取史林包養(yǎng)她,可比做小姐好多了。她沒有猶疑就告別了小姐生涯,孟葉為此大罵她昏了頭,勸她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靜,她根本聽不進去。起初,她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務實。她只想自己跟史林來往幾年后,史林給她一筆錢,或者扶持她開一家什么店子。史林有這個能力。她不會太貪心。她清楚“永遠”幾乎是不可能的,而“現(xiàn)在”她都不一定能把握得住。她害怕還沒等到自己的計謀得逞,史林就已經(jīng)厭倦她了,就拋開她絕塵而去了,她落得個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她也害怕史林發(fā)現(xiàn)她曾經(jīng)在桑拿中心做過小姐,她的美夢才剛剛開始就迅即肥皂泡般地破滅了。更可怕的是,她從一開始就告誡自己不要陷得太深,這只是一場游戲,就把史林當做一個固定的嫖客好了,切莫玩真的,但她很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中了魔一般沉醉其中了,不能自拔了。是因為感情生活多日處于荒蕪狀態(tài),她對情愛有些饑不擇食了?可史林能給她一份安全的真愛嗎?是因為史林的魅力無法抵擋?或許是吧。她是喜歡史林那成熟男人的氣質(zhì),喜歡想到他擁有的財富時心頭產(chǎn)生的那種安全和踏實的感覺。盡管這有些虛幻,因為至今史林也就是給她買過那條銀灰色的貂毛圍巾。還有,她喜歡甚至是迷戀史林那種梁朝偉式的憂郁。他的憂郁是掩飾不住的,在舉手投足間就能流露出來。這個男人,心里究竟裝著怎樣的一口深井呢?王妮沒法明白,就越發(fā)好奇,越發(fā)迷戀。王妮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火入魔,難以自控了,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懸崖,她也要飛蛾撲火般地縱身往下跳了。
7
漆云替宋麗還了錢,幫她擺脫了呂老板的糾纏。
離開鴻美達時,宋麗感覺冬日的陽光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媚過,路邊的銀杏樹也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端莊好看。她想,自己能走出困境,多虧了漆云的鼎力相助呀!她和漆云其實只是普通的老鄉(xiāng)關系,在這之前甚至只見過一面,漆云對她卻如此慷慨和仗義,宋麗心頭不由得充滿了深深的感激,覺得漆云是她的恩人。
宋麗又踏上了求職之路,但結(jié)果卻依然差強人意。萬般無奈之下,宋麗想到了漆云。自從幫她還了錢,漆云就一直沒給她打過電話,也沒有和她見過面。
宋麗約漆云在一家茶樓坐下后,便開門見山地向漆云求助。漆云沒有直接回應她,卻問道,聽說你的拉丁舞跳得不錯,在大學里還參加了舞蹈隊?宋麗答道,我那點水平業(yè)余得很。她有些莫名其妙,漆云突然問她這個干什么?見宋麗一臉疑惑地盯著自己,漆云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介紹你去夜總會跳鋼管舞,不知你樂意不樂意?你有舞蹈底子,只要稍加訓練就可以馬上上舞臺。宋麗的腦子卻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如果能把謀生的手段和跳舞的愛好結(jié)合起來,那當然再好不過。只是這鋼管舞是什么,不就是媒體上曝光的所謂艷舞嗎?那她跳鋼管舞算什么行為,色情表演?不行不行,她干不了這個。宋麗就直言不諱地對漆云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和顧慮。漆云聽罷卻咯咯笑了起來,說,宋麗你想歪了。你聽我講,鋼管舞來源于歐美,它節(jié)奏強勁明快、動作驚險刺激,讓人感覺特別過癮,所以才深受歡迎。要把鋼管舞跳出高水平,跳得出神入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跳鋼管舞和跳拉丁舞一樣,服裝有點暴露,但那都是展現(xiàn)舞蹈之美的需要,和色情沒有一丁點兒關系。宋麗聽了漆云的解釋先是半信半疑,但最終還是決定相信她。她想漆云應該不會騙她,就答應去試一試。
十天后,宋麗出現(xiàn)在耶麗娜夜總會小演藝廳的舞臺上。她很快就受到看客們的追捧。追捧她的原因,倒不是她的舞跳得特別棒,而是她戴著近視眼鏡,一副中學生的秀氣、清純模樣,給了他們意外的驚喜、別樣的刺激和全新的體驗。這是其他跳舞的女孩所不具備的。她的脫俗比她們的艷俗更有殺傷力。憑借獨特的優(yōu)勢,宋麗迅速站穩(wěn)了腳跟。她每晚參與演出兩到三場,可拿到一百多塊錢,宋麗心里樂開了花。她想,這么干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還清漆云的錢了。這時她對漆云,自然更加感激涕零了。
宋麗注意到,觀眾中有幾個人來得特別勤。其中來得最勤的,是一個高個的中年男子。他不僅來得勤,而且還顯得有些古怪。他從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大呼小叫、噼啪鼓掌、喜形于色。他表情淡漠,始終沉默著,讓人感覺怪怪的。宋麗在表演時,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吹枚嗔?宋麗忽然覺得這個人以前好像在哪兒見過。但究竟在哪兒見過呢,她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宋麗漸漸與其他幾個跳舞的女孩熟悉起來。一天,一個叫唯唯的女孩突然對她說,有好多客人都在打聽你呢,他們都說你太放不開了。宋麗不解,問,打聽什么?怎么放不開?唯唯反問道,你說呢?我跟他們講了,說人家麗麗只賣藝不賣身。唯唯說著就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亂顫。宋麗心里一驚,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卻又什么也不明白。每次演出,她都是打頭陣,表演個五六分鐘,完成規(guī)定動作后就且舞且退地離開演藝廳,然后由第二個女孩接著上場。也就是說,她并不曉得其他女孩是怎么表演的,莫非她們的表演和她不一樣,甚至大相徑庭?賣藝不賣身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她們……宋麗不由得驚出一身汗來。她心里其實跟明鏡似的,來這兒看表演的男人絕不會是什么好鳥,他們看起來衣冠楚楚,內(nèi)心里卻帶著赤裸裸的欲望。就是那個玩深沉的高個男子,冷眼里不時也會閃爍出一星半點的欲火來。即便如此,宋麗覺得只要她的表演不太露骨,能把握住目前這種分寸,輕松地掙點錢,還是蠻不錯的。但聽了唯唯的話,宋麗心里寫滿了疑問,也陡生了危機感。
宋麗的疑問并不難得到答案。當她從女孩們的口中一點一點地掏出了鋼管舞表演背后的實情時,不由得目瞪口呆。原來,其他女孩并不是像她那樣中規(guī)中矩,她們有的跳著跳著就扯掉短裙,光著內(nèi)衣攀爬、倒掛、騰挪,有的里面干脆換上了薄的不能再薄、窄的不能再窄的“三點式”,跳到后來連這“三點式”也會不翼而飛,有的還走下舞臺,與客人“互動”。總之,女孩們一個個活色生香、各展風騷,撩撥得看客們紛紛往臺上拋小費,或者直接把紅燦燦的票子塞進她們身上碩果僅存的衣物里。宋麗方才感覺到了自己的愚鈍和可笑。她還以為自己的表演最受歡迎,還為自己掙的那點錢沾沾自喜呢。其實,她的表演放在第一個,不過是為后面的精彩演出作個鋪墊,營造一下氛圍而已。她掙的那點錢,只是一份死工資,而她們對工資根本看不上眼,她們掙的小費,是工資的幾倍甚至十幾倍。更可怕的是,這些女孩們并非只做肉麻的表演,她們還要跟選中她們的客人上床,以榨取他們更多的錢財。也就是說,她們的表演只不過是挑逗、引誘客人的手段,或者說是與客人上床之前的嬉戲。
宋麗感到有些后怕了。說穿了,她是在與一群小姐為伍,只不過她們被包裝得更精致,更顯檔次,也更誘人。難道我已淪落到快成小姐了?她問自己,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銳痛和凄愴。但想到那些女孩們每天可以掙幾百甚至上千,她又感到妒火中燒。一天幾百上千,那是什么概念?一年下來是多少?天啦,那是一筆驚人的大數(shù)目,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大數(shù)目啊。憑什么她們能掙,我就不能掙呢?有錢多好哇,有了錢才會感到安全、踏實,有了錢才能盡情享受生活,有了錢幾乎就有了一切。苦日子、窮日子她真是受夠了、過怕了,她需要掙大把大把的錢。但要她像她們那樣做小姐她絕不會干的,她原本是個保守的人,只不過經(jīng)過夜總會的耳濡目染,她的思想才開通了一些。她拿定主意,必須掙更多的錢,但前提是要堅守兩條底線,一是跳舞可以脫衣但絕不脫光,二是與客人可以打情罵俏但絕不上床。想到那些看表演的臭男人,她就恨得直咬牙。她還沒有拿到過他們的小費,就是因為她舍不得脫。他們只是亢奮地喊叫、擊掌,但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多么精明,多么狡黠,又是多么的氣人啊!
宋麗一脫衣,就不出意料地拿到了客人的小費。但那些男人們是貪得無厭的,他們看著她脫了裙子,心里卻在盼著她下一步脫個精光。但宋麗不會有“下一步”了,她已觸及了底線。男人們就很失望,就瞎起哄,宋麗只得裝糊涂。一天晚上,她身著“三點”正跳得起勁,一個長得像“唐老鴨”模樣的男人突然跑到舞臺邊,用右手往她褲衩里塞錢,左手則順勢十分隨意地就把她的胸罩扒下來了。臺下頓時一片歡呼。宋麗覺得受了羞辱,本想把胸罩重新戴好,但因為發(fā)覺“唐老鴨”塞的錢至少是兩百塊,加之其他客人也開始接二連三地上來塞錢,她便又打消了那個念頭。媽的,脫光就脫光吧,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褲衩里鼓鼓的錢,終于使她的底線一觸即潰。在喧囂的聲浪中,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連褲衩也一把脫了下來。臺下頓時大亂。那個晚上,宋麗得到了1100塊錢。
宋麗知道自己已墮落得不成樣子了,但她又覺得這種墮落遠沒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她甚至還有一種成就感。是掙得的票子給了她成就感。她已還了漆云的錢。她給弟弟寄去了4000塊錢,其中2000塊還他,還有2000塊是送給他用的。她還給老家的父母寄去了5000塊錢。她總算可以回報、反哺父母了,總算可以讓苦命的父母眉頭、心頭舒展一些了。她感到無比的快慰,盡管她在給弟弟的短信和給父母的書信中不得不說,她已到一家大公司上班,工資很高,業(yè)務提成也很可觀……她還可以到處逛時裝店,挑選自己中意的漂亮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時常會想起那種銀灰色的法國LV貂毛圍巾,一想起心口就隱隱作痛。她想:我也要把那種貂毛圍巾買一條,我早晚得買一條戴在脖子上,在每一個寒冷的日子都戴在脖子上,揚眉吐氣地戴在脖子上。過去她不敢有這種大膽的想法,但現(xiàn)在,哪怕那種貂毛圍巾簡直就是天價,她也敢想了。她非得買一條不可,她相信不用等多久了。
只是,有時上午一覺醒來,半夢半醒中,她腦子里會產(chǎn)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誰的茫然和驚愕。她無法把眼下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對接起來、統(tǒng)一起來。這個看起來衣著時尚、淡妝素抹、舉止從容的自己,是那個灰頭土臉、焦頭爛額地四處奔走尋找工作的自己嗎?這個好像心境平和、不急不躁、頗感知足的自己,是那個悲憤交加,呆坐湖邊幾乎絕望到要投湖自盡的自己嗎?這個每晚在男人堆里賣弄風騷的自己,是那個就連和陌生男人說話都臉紅,為了追求理想中的愛情不惜拒絕碩士生求愛的自己嗎?這個膽敢一絲不掛地大跳脫衣舞的自己,是那個面對時裝店老板重金包養(yǎng)的奢想和威逼決不屈從的自己嗎?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從那個自己變成這個自己的,為何就這么變了呢?是因為那條少收了六七千塊錢的貂毛圍巾?是因為她在最緊要的關頭巧遇了向她施以援手的漆云?是因為后來漆云又幫她介紹了這份所謂的跳舞的工作?她的生活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她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她失去的呢?這是她真心想要的生活嗎?這是她當初夢想的生活嗎?每逢想及這些,宋麗就會落下幾滴清淚。她還是有點傷感和失落的,但有時又覺得自己哭得有些莫名其妙??奘裁茨?現(xiàn)在這種狀況固然差強人意,但總比過去那種要死不活的日子強多了吧。還能怎樣呢?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她能要求太高嗎……這樣的追問,這樣的低哭一般只會發(fā)生在上午剛睡醒時。這個時間她看似迷糊,其實是清醒的。其他的時間她看似清醒,其實是麻木的。不麻木一點,她又該怎么往下過呢!
晝伏夜出,瘋狂的舞姿,放蕩的動作,一張張因亢奮而腫脹的臉,一雙雙因饑渴而射出綠光的眼……她的生活就是這樣黑白顛倒、鮮廉寡恥、無聊乏味,唯一讓她感到快活和寬慰的是每天都有不菲的銀子揣進腰包。對那些經(jīng)常出入演藝廳的男人,她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感激。她對他們大多都沒有什么印象,她根本不想留下什么印象。唯有那個古怪的高個男子,她不想留有印象幾乎是不可能的。高個男子隔三差五就來一回,總是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叫喊,也不鼓掌,更沒有為她掏過一次小費,總之是非常的不合群、非常的另類。宋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猜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8
王妮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起初,史林只是不再準時回來吃兩頓飯,但晚上還是來王妮這里過夜,盡管經(jīng)常回來得非常晚。等她辛辛苦苦熬好了老公湯,又煎炒烹煮地弄了一桌菜,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卻始終聽不到他上樓的腳步聲。打電話過去,要么是他匆忙而短促地答一聲“有事走不開”,要么是始終不接電話,要么干脆就是關機。終于在夜深人靜時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回來了,卻是一副酒氣熏天、醉眼蒙眬的樣子,也從不解釋白天為什么回不來,從不為讓她白忙活一場而表示歉意。有時王妮好心好意倒來煲好的老公湯給他喝,他卻醉醺醺地一把推開,有一次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將一碗熱湯打翻在地。有時王妮因為生他的氣而故意對他不理不睬,他卻假裝看不見,仍然倒頭就睡,從來不會善解人意地哄她、勸她,并力圖讓她轉(zhuǎn)憂為喜、破涕為笑。其實王妮心里是懷著這樣一份期待的。這時王妮還沒有把結(jié)果想得那么壞,還在找種種理由為史林開脫。她想:大概史林這陣子真的特別忙,忙昏了頭才忘了給她打電話。史林本是個訥言少語的人,他哪擅長甜言蜜語巧舌如簧地哄騙女孩子?他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神志是不清醒的,哪能要求他像正常人一樣呢?王妮相信,她和史林的情人關系還基本處于正常狀態(tài)。仿佛為了證明她這個判斷的正確性,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史林又天天中午、傍晚按時回家,按時吃王妮做的飯、喝王妮熬的老公湯,比那些模范老公做的還好。他依舊把飯菜吃得津津有味,把老公湯喝個底朝天,依舊沉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依舊有一種莫名的憂郁不經(jīng)意間就從他的表情中、眼神里流瀉出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王妮難免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更有一種虛驚一場的感覺。她快慰地想,史林還是屬于自己的。只要他在,她的生活就還未失去盼頭。
然而好景不長,史林不僅很快就故態(tài)復萌,而且還變本加厲起來。他先是由不回來吃飯發(fā)展到偶爾不回來過夜,然后就由偶爾不回來過夜發(fā)展到連續(xù)失蹤多日,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王妮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正心灰意冷之際,史林卻又重返人間,沒事人一樣地回來了。也不多解釋,只是說,生意上出了點麻煩,跑了一趟上海。也并沒有其他問候的話、暖人的話。王妮感到很寒心,但看他確實憔悴了許多,臉上的憂郁也似乎加重了,便認定史林沒撒謊,不由得對他又有些心疼,竟暫時放棄了對他過錯的追究和清算,鉆進廚房鍋碗瓢盆地忙開了,然后就是一頓好菜好飯加老公湯的招待。再然后呢,則是一頓床榻之上的盛宴。而一切的抱怨、憤懣和委屈,都在這飲食男女的兩頓之中,被失而復得的美好感覺,被她自己編織的種種虛弱的理由,給消解了、融化了。王妮輕易就又原諒史林了,盡管他沒作任何努力。也正因為不需作任何努力,所以他對她是否原諒自己恐怕是無所謂的。他甚至會覺得,根本就不存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不久,他便故技重演,又不聲不響地神秘消失了一個多星期,把王妮簡直要氣瘋了。
王妮感覺已心力交瘁,她再也不想自己騙自己了。一次又一次為史林的無禮行為尋找勉強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一次又一次無條件地寬宥他,她已經(jīng)累得夠戧。她真想?yún)柭暫葐査?我對你那般貼心貼肺,你為何要如此折磨我?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可她根本沒有責問他的機會。他偶爾晚上回來總是滿嘴酒氣,第二天一大早就又拔腿走了。再說,他是這么個悶葫蘆,即使問他也難得問出個結(jié)果。他不會說的。她曾經(jīng)懷疑過,是不是史林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做過小姐了,但又覺得不像。再說,就算是發(fā)現(xiàn)自己有小姐經(jīng)歷,那又有多大關系呢。她和他,不過是一對野鴛鴦,又沒打算談婚論嫁。如果說,史林對她已經(jīng)失去興趣了,沒有一點留戀了,那他完全可以一去不復返,在她面前永遠消失,又何必在一遍又一遍玩“失蹤”后,無論時間長短最終還是要硬著頭皮“現(xiàn)身”呢!這一點讓她實在是捉摸不透、迷惑不解呀。王妮一直堅信,在相識之初,史林還是喜歡她的,哪怕僅僅只是從性愛的角度。他其實也很迷戀和她在一起的那種生活狀態(tài),迷戀她做的飯菜,迷戀她熬的老公湯,迷戀兩人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的那種溫馨的氛圍??墒?既然喜歡,既然迷戀,為何卻說變就變,并且變得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捉摸,那么不可思議?他難道真不明白,她對他是多么的依戀、多么的不舍!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在他音信全無的那些日子,她的身心該要經(jīng)受怎樣的煎熬!這個負心的男人,這個絕情的男人,這個一臉憂郁的男人,這個裹著一團迷霧的男人,叫她怎么還敢愛呢?她覺得,自己對史林已經(jīng)算是愛了。既然愛不了,那就該恨了吧。起初她試圖控制住自己不去恨他,但終于還是失控了,她的怨恨不可遏制地填滿了胸腔,一瞬間她甚至有過咒他去死的念頭。但她很快被這個可怕的念頭嚇著了,怎么能咒他去死呢?她覺得自己太刻毒了。也因為這個嚇著自己的念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史林其實是恨不起來的。她所謂的怨恨,實際上只不過是氣憤、委屈、抱怨、傷感的混合物。在心情稍微平靜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僅不恨他,而且還有點可憐他。被傷害者居然覺得傷害自己的人可憐,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但王妮偏偏就是這么想的。是他那來路不明、遮掩不住的憂郁,是他那吃菜喝湯時貪婪的樣兒,讓她覺得他像個值得憐惜的小男孩嗎?王妮想,可能是吧。由此,她雖然想過和史林分手,和他徹底決裂,卻又根本下不了決心,根本不敢當機立斷。只好就這么等著、拖著。
史林至少在一件事上沒有撒謊,他的生意真是出了麻煩,而且是不小的麻煩。他被上海一家公司騙走了120萬預付款,而這家公司如今已人去樓空。而且,被人騙去了巨款,如今卻連幕后真正的大騙子是誰都沒搞清楚,史林一想就覺得窩心、惱火。但這就是他怠慢、冷落王妮的理由嗎?顯然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那么,他還有什么站得住腳的理由呢?其實也沒有了。或者說,理由還是有的,但那些理由都是間接的、隱諱的,跟王妮沒有直接關系。他更多的是憑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一種長期形成的行為慣性,在對王妮那樣做。
其實一開始,史林對王妮就是抱著玩弄的心態(tài)。如果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玩弄,倒也不稀奇。王妮對他,一開始還不是想玩弄一把,騙他些錢財。問題是,史林的玩弄跟別的男人玩弄女人不太一樣,他的玩弄顯得更為刻意、更為陰毒,也更卑鄙、更無恥。當然,男人想玩弄女人,特別是想玩弄當下那些比狐貍還精明的年輕女孩,是需要有足夠的資本的。史林不缺這些資本,他各個方面的條件都足以讓他弄到自己想要的女孩。那天他在街頭偶然發(fā)現(xiàn)了讓他眼睛為之一亮的王妮后,悄悄開著車跟蹤了幾里路,然后選擇一個路面有積水的地方故意濺她一身泥水,制造了一個與她接觸的機會。這種手法夠拙劣、夠下作了,史林卻屢試不爽、從未失手。當晚請王妮吃過一頓飯后,史林就明白她已跑不掉了。接下來果然進展迅速,兩人很快住到了一起。史林心里清楚得很,王妮對他一定是另有所圖的,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免費的美餐,她之所以眼下還不向他提任何要求,那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她一旦提要求,必定是獅子大張口。史林也知道,王妮絕不會是什么單純的良家女孩。他心中有數(shù),卻從不說破。接下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預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王妮對他越來越迷戀了。過去他玩弄過的那些個女孩子,也都是這樣,從沒出過意外。意料之外的是,王妮對他的迷戀好像和過去那些個女孩子不太一樣。過去那些女孩子迷戀他,含有很重的逢場作戲、假戲真做的成分。而王妮迷戀他呢,功利性似乎越來越淡了,她像是動了真心。她看他的眼神、她對他說話時的腔調(diào)、她對飯菜和老公湯的煞費苦心,無一不在說明她的迷戀、她的喜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值得她這般迷戀和喜歡嗎?曾經(jīng)有一瞬間,他不無悲哀地這樣自問過。但這個想法只是在腦際一閃而過,他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一種陰陰的、邪邪的竊喜。他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效果嗎?她越是動真心、用真情,他就越感到刺激、過癮、快活!呵呵!事實也正是如此。他故意不再準時回家,故意讓她在廚房里一次又一次白忙活,聽著她打來的電話那艾怨的鈴聲,他心里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滿足。他像一只老謀深算的貓耐心逗弄一只無處可逃的老鼠一般,對王妮百般戲耍。在她快要到達忍受的極限時,他又變回了“好男人”,讓她覺得還有一線隱約的希望。就在她對他的信心漸漸恢復時,他突然又來一個更強刺激的大動作,一連數(shù)日的無影無蹤、銷聲匿跡讓她幾近崩潰。而他躲在暗處,卻在內(nèi)心暢快地大笑。當他由“失蹤”狀態(tài)又突然“現(xiàn)身”時,他以為她會雷霆大怒的。但她沒有。她居然又輕易地原諒了他,并照舊給了他口腹之欲和男女之歡的滿足。史林心頭曾經(jīng)淺淺地掠過一絲不忍和愧疚,但很快就被另一種憎惡的情緒給替代了。他恨恨地想:女人真是賤貨!對她那般無情無義,她卻仍舊隱忍不發(fā)、以德報怨、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女人真是賤啊!女人都他媽的是賤貨!
史林其實早就想過,與王妮也該拜拜了。謝幕的時候,早就到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和別的女孩好像不太一樣,她對他似乎動了真情,這進一步激發(fā)了他的好奇心,他早就不會再轉(zhuǎn)身回來了。
9
漆云突然打來電話,約宋麗中午一起吃個飯。
兩人在一家小餐館坐定,點了幾樣小菜邊吃邊聊。宋麗看著笑容可掬的漆云,心緒有點兒復雜。進了耶麗娜夜總會后,她和漆云見面并不多。漆云輕易不會找她。漆云找她必定是有事。宋麗有一種預感,漆云這次主動約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早就感覺到了,眼前這個看起來溫婉、親切的女子,絕非尋常之輩。宋麗記得漆云在介紹她到夜總會跳鋼管舞時,口口聲聲說不會是色情表演,宋麗相信了她的話。但后來的事實說明,漆云并沒有說實話。可是,真要怪罪漆云,卻又捏不住什么把柄。漆云親口動員、教唆她去跳脫衣舞了嗎?沒有呀。漆云只是介紹她去跳鋼管舞,她起初也確實是跳了幾天正兒八經(jīng)的鋼管舞。至于后來衣服越脫越少,直至脫光,說到底是她自覺自愿或半推半就的,與漆云沒有一點兒直接關系。但漆云畢竟是知情的,漆云心里其實透亮得很,她宋麗只要上了那個迷眩的舞臺,最后的宿命必定是脫個精光。沒有誰能夠堅守得住、掙脫得了。這么一想,漆云其實還是脫不了干系的,也陰毒得夠可以了。但要宋麗因此恨漆云,她卻又恨不起來。不僅僅是因為漆云曾幫過她的大忙,有恩于她,更主要的原因是,雖然漆云客觀上把她帶入了墮落的境地,但這墮落卻又讓她得到了不小的實惠,并有了某種安全感。畢竟,實惠和安全感比墮落更要緊。宋麗甚至想過,她不僅不恨漆云,相反還要感謝漆云把她送上了那個舞臺呢。宋麗搛了一口菜送進嘴里,忍不住又想:漆云找自己會有什么事呢?她心里竟升起了一絲莫名的期待。
漆云仍舊東扯西拉地閑聊著,遲遲不進入正題。漆云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道,宋麗你談過男朋友沒有?那口氣,像是一位知心的大姐在關心小妹的感情生活。宋麗愣了一下,忽然臉上就露出一絲羞赧的表情。自己居然還會害羞,宋麗感到很吃驚,她還以為自己的臉皮已厚得勝過牛皮了呢。宋麗就紅著臉實話實說,還沒哩。漆云不相信似的追問道,從大學到現(xiàn)在,就一個也沒談過?宋麗答道,沒有,真沒有。她想,那個小湯根本不算。她變得局促起來,她不曉得漆云反復問這個是什么意思。漆云聽了她的回答卻似乎松了口氣,眉眼間也陡增了一些喜色。宋麗狐疑地想:漆云莫非是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但接下來漆云卻只是埋頭吃菜,不再急于說話,宋麗心里便咚咚敲起了小鼓,一陣緊過一陣,一陣重過一陣。終于,漆云抬起頭來,甩出了一句話,讓宋麗不禁大吃一驚:既然你沒談過男朋友,我想冒昧地問問你,你還是處女嗎?宋麗的兩頰騰地紅得更艷了,就像兩團朝霞。她一邊猜測著漆云為何要問這個,一邊斟酌著該用什么詞句來回答。但因為心慌意亂,她既沒有猜出漆云的居心和用意,也沒有想好怎樣答話才顯得得體而不會尷尬。漆云何等精明,她已不需要宋麗開口了,宋麗臉上的羞紅和慌亂的神色早已給了她再清楚不過的答案。漆云按捺住滿心的興奮,和宋麗逗笑道,宋麗妹妹你真會守身如玉喲,現(xiàn)如今,處長滿街一抓一大把,但要找一個真正的處女,可就難多了。宋麗聽了只是咧嘴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勉強。她心想:所謂守身如玉,難道僅僅就是指對那一層處女膜的守護嗎?如果并非如此,我還算守身如玉嗎?每個夜晚都讓那些壞男人淫邪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自己的光身子上刮來又刮去,都快刮脫一層皮了,還妄談什么守身如玉呢?這么想著,她心里不由漾過一陣傷感。宋麗的細微變化沒有逃過漆云的眼睛,漆云就很知心地說,其實呢,女人守來守去,最終還是要給男人的,不是給這個男人,就是給那個男人。但是,怎么給、給誰卻是大有講究的。別看男人們一個個甜言蜜語,其實都是狼心狗肺,如果你相信了什么愛情呀、緣分呀之類的鬼話,輕易就把自己給了男人,往往就是白給了,浪費資源,暴殄天物。宋麗聽了心里不由一顫,她想到了小湯,想到了那些泡在夜總會里的男人,她想:是啊,男人哪里靠得住?愛情又何曾靠得住?漆云接著說道,所以我覺得你至今尚能守住最后的貞操,這簡直太偉大了。對,就是偉大!但以后,你是用自己的貞操去換所謂的愛情呢,還是用貞操去換實實在在的好日子?真得好好思量了。你莫怪我話說得太直露了。其實,過日子就得現(xiàn)實一點,理性一點。咱們做女人的,真得把那點破事兒想明白。想開了、想穿了,也就坦然了,無所謂了,日子就會過得順暢起來。宋麗就是再愚鈍,也聽懂了漆云的話意。兜了半天圈子,原來不過是動員她做小姐呀。相不相信男人和愛情是一回事,做不做小姐卻是另一回事啊,難道,她真的連最后的底線也不要了,徹底墮落掉嗎?話又說回來,跳脫衣舞和陪男人睡覺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系,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呢?只是,宋麗仍有點不明白,漆云為何要問她是不是處女,難道做小姐和處女有什么關系嗎?在宋麗這么尋思時,漆云又不再說話了,慢條斯理地專心喝起了豬肝湯。一碗熱湯喝完,漆云用紙巾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才又說出一句讓宋麗更加吃驚的話來:我想問問你,如果拍賣你的“初夜權”,你一次就可以得到六七千塊錢,甚至上萬塊錢,你愿意嗎?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握在宋麗手里的一根筷子掉落到了地上——她被嚇住了:乖乖,一次就能拿到這么多錢,我值這么多錢嗎?她這才明白漆云為何那么關心她是不是處女,但她又有些懷疑:誰會掏這么多錢啊,這不是傻帽一個嗎?漆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解釋說,夜總會組織這樣的拍賣活動,只有VIP會員才有資格參加。而這些VIP會員都是大老板、大富豪,他們的錢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他們來競買女孩的“初夜權”,是想玩?zhèn)€新鮮、玩?zhèn)€刺激、玩?zhèn)€“品位”。為此一擲千金,他們根本不在乎的。宋麗輕輕噢了一聲,“噢”得意味深長,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該噢這么一聲,好像這一聲“噢”就表示自己爽快地答應了漆云似的,便顯得有些慌張。漆云卻沒有理會她的慌張,也不再繼續(xù)追問,就霍地起身走了。
宋麗腦子里冒出了一個大問號:自己還沒有明確表態(tài)呢,漆云怎么說走就走了?她難道不想聽到我明確的答復嗎?宋麗問自己,我會答應她嗎?如果不答應她,難道真的要留著貞操去等候所謂的愛情?可是,經(jīng)過這些日子在夜總會的耳濡目染,她早已把男人看破了,哪還相信什么狗屁愛情!既然如此,那還留著干什么!不如拿它換點實實在在的銀子。再說,一次就幾千上萬的,也太有誘惑力了。那就意味著,一個晚上就可以掙到一條法國LV貂毛圍巾的錢哩。一想到這一點,宋麗就感到莫名的亢奮,眼前就有一條銀灰色的貂毛圍巾在晃蕩,晃得頭暈目眩的。宋麗忽然發(fā)覺,自己在潛意識里其實早已應允漆云了,只是不愿承認罷了。剛才在漆云面前的神態(tài)和那一聲“噢”,已把心底的秘密泄露無遺了。漆云哪還需要聽自己親口說“我愿意”呢,根本不需要的。說不定漆云早就作出了判斷,自己遲早得答應,逃不掉的。她的如意算盤一定會得逞。而且,漆云不硬逼著自己表態(tài)就范,就又把握了主動權。事實上,在這次吃飯談事的進程中,乃至在和漆云打交道的整個過程中,漆云一直就牢牢把握著主動權,宋麗總是被她牽著鼻子走。她對付宋麗,可謂游刃有余,小菜一碟。這個漆云,真是人精啊!
接下來的具體操作,漆云并不露面。漆云又神秘地隱身幕后了。宋麗先是被帶到醫(yī)院進行了婦科檢查,然后如期召開了競拍會。客人們都戴著面具,他們也不用說話,只需把數(shù)字往面前的塑料板上涂寫就行了。不想競爭空前激烈,出價節(jié)節(jié)攀升,最后,坐在19號座位上的客人以2萬塊的高價一舉奪得宋麗的“初夜權”。據(jù)說,她這次大破紀錄,而在此之前最高也就拍賣到一萬四。宋麗算了算賬,和夜總會四六開,2萬塊錢自己就可拿到一萬二。這個不菲的數(shù)目讓她欣喜萬分,但想到這是拿自己的“初夜”做的交易,她又感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抓撓著,有一種怪怪的難受。
宋麗暗想:19號客人會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當宋麗終于看到他時,著實吃驚不小。19號竟然是那個頻頻來看她表演的古怪而另類的高個男子!怎么會是他呢?她壓根兒就沒想過會是他。這個家伙平日連幾十塊錢的小費都不愿掏,坐在那里像個鐵公雞一樣,這會兒一口氣掏出厚厚的2萬塊錢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反差也太大了吧?
宋麗微閉著眼,緊咬著牙,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本來不想流淚的,但當一陣銳痛襲來,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了。在閃爍的淚光中,宋麗依稀看見不計其數(shù)的金燦燦的百元大鈔像雪花一樣,從空中紛紛揚揚地撒落,飄得滿地都是;依稀看見那種銀灰色的貂毛圍巾,在她脖子上閃耀著高貴、華麗的光澤,吸引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這兩種幻象交替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高個男子像條死魚一樣癱軟在床的一側(cè)。宋麗這才發(fā)覺自己嘴角掛著血沫,是牙齦咬出的血。高個男子沒留意她嘴邊的血,卻早已察看過床單上的玫瑰了,所以他的臉上便有滿足而疲憊的淺笑時隱時現(xiàn)著。宋麗想,男人真是他媽的怪物!不可思議的怪物!
第二天上午,宋麗悄悄跑到鴻美達,毫不猶疑地買了一條貂毛圍巾,就是那種銀灰色的法國LV貂毛圍巾,那種讓她白白賠了7000多塊錢的貂毛圍巾,那種徹底改變了她生活軌跡的貂毛圍巾,那種老是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出現(xiàn)在她夢境里的貂毛圍巾。她必須為自己買一條,而且必須在鴻美達買,她現(xiàn)在有錢買了。宋麗走出鴻美達,迫不及待地將貂毛圍巾圍在了脖子上。正值寒冬,雖有太陽照著,那陽光卻綿軟而柔弱,一陣風吹過,臉上仍像被刀子刮了似的生疼。宋麗就圍著新買的銀灰色法國LV貂毛圍巾,走在冬日的陽光下、寒風里,走過了一街又一街。她感覺到了貂毛圍巾帶給她的融融暖意,可她又發(fā)覺周身冰涼,她冷得直打哆嗦。她寂寂地走啊走,眼淚則嘩嘩地淌了一路。
幾天后的又一個夜晚,高個男子第二次來找宋麗。和上次不一樣的是,他這次來裹挾著一身熏人的酒氣。宋麗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對他的態(tài)度還不算太冷淡。她并不希望他完事后拔腿就走,她腦子里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向他求解。她不想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直到最后都裹在一困迷霧里??擅鎸@個訥言少語,實際上還非常陌生的男子,她不好意思開口,更不知該從何說起。正躊躇著,高個男子卻先開了口??此募軇?也是準備和她作一番交流的。大約是喝多了酒,他竟然不再顯得嘴拙了。他噴著酒氣說,他們都叫你麗麗,你的真名呢?宋麗看了坐在圈椅上的他一眼,說,我的真名就叫宋麗。他笑了笑,卻說,我故意逗你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叫宋麗。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宋麗卻感覺像是一枚炸雷被引爆了,她驚得在床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鏡片后面的眼眸則緊張地望著他。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將會面對什么,心里便七上八下地忐忑著。高個男子繼續(xù)說,還記得鴻美達嗎?還記得那條貂毛圍巾嗎?他略為停頓了一下,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道,我就是你曾經(jīng)想方設法要找到的人。宋麗愣怔了片刻,滿腔的怒火便騰地燃起來了,她突然變得像一頭母豹子,咆哮道,那時候你為什么不露面、不還錢?你這個王八蛋!你曉不曉得,為了那7000多塊錢,我被老板逼得走投無路,差點兒就投了湖!回想起當時所受的屈辱和痛楚,宋麗不由得淚如雨下。高個男子卻不為所動,臉上仍舊浮著一層難以捉摸的笑,仍舊用一種冷冷的口氣說,你別激動,聽我慢慢說。我那時其實露過面,還不止露過一回。就在你們焦急地四處尋我的時候,我故意戴上眼鏡到鴻美達去逛過多次,還在你面前晃過幾回。誰叫你認不出來呢,誰叫你們都不認得我呢?嘿嘿!至于還錢,干嗎要還?我可沒那么傻!房里只開了一盞床頭燈,高個男子的臉一半被橘黃的燈光映照著,一半則陷在灰暗中,半明半暗,便顯得有幾分猙獰。宋麗擦了擦淚水,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高個男子兀自往下說道,這以后我就一直在暗處關注著你。后來我發(fā)覺你到了耶麗娜,到了這兒。我便經(jīng)常來看你表演,看著你一點點地變,直至變得像個蕩婦。再后來呢,夜總會為你搞競拍,我想我非得把你拿下不可。如果那天還有人抬價的話,我還會拼命往上加,三萬、四萬都在所不惜。你一定想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你一定還想問我為什么要把這一切都說出來。其實,這些為什么,我說了你也不明白,你理解不了的。真的,你沒法理解。高個男子詭譎地笑著,看著宋麗的臉正如他預料的那樣發(fā)生痛苦地扭曲,并變得像紙一樣的蒼白。
高個男子心想,你哪能理解我呢?宋麗帶給他的那種別樣的刺激和快樂,是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也是別的女孩無法替代的。那天買了貂毛圍巾去付錢時,他發(fā)覺那個一直低著頭的戴眼鏡的清秀女孩頗有些味道。開始他并沒有多想。當她報出850塊錢時,他愣了一下,心里頓時明白這個傻妞看漏了一個零,他沒有做聲,付了850塊錢就匆匆走了。第二天就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她正在滿街找他呢。他想:看來想不和她有點關系都難了,兩人有“緣”呢。他玩女人無數(shù),但這樣別致、新奇的開頭,還是頭一次遭遇,他被撩撥得心癢難耐。但往下故事怎么發(fā)展,他心中沒底。他靜靜地等待著、觀望著,他有足夠的耐心。他不嫌過程冗長拖沓,他享受的就是過程。他多次去鴻美達,在宋麗面前晃來晃去,可她根本認不出他就是她千呼萬喚要找到的人,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逗耍老鼠的老練的貓,看到這只漂亮老鼠愁苦的小臉,他心里卻樂開了花。這以后,宋麗從鴻美達消失了,他想她肯定是被解雇了。她會去哪兒呢?他期待著在另外一個地方再看到她。可是,過去了好長一段日子,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他有點急了,幾次想打她公開在報上的那個手機號碼,但最后還是忍住了,他決定再等一等。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她出現(xiàn)在耶麗娜的小舞臺上,他高興壞了。起初,見她一本正經(jīng),他幸災樂禍地想:你玩清純吧,我看你能撐到幾時?他不急不躁,冷眼旁觀,看著宋麗從一個青澀的鋼管舞女逐漸變成了一個開放的脫衣舞娘。到底還是婊子一個啊,他在心里恨恨地,又快活地罵。再后來呢,他不惜花費2萬塊錢奪得了破處的機會。這恐怕是他玩女人花錢最多的一次,但他覺得值。覺得值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是處女,而是和她有這些別開生面的給了他無窮快活的故事。而今天,他忍不住要把一切都像倒豆子似的抖出來,巨大的秘密把他憋得太難受了,他要讓她知道他是怎樣心懷叵測地一次又一次戲耍了她,他要看到她備受打擊、不堪重負的樣子。他的目的達到了。她痛不欲生,他卻心花怒放。
宋麗心想,這個家伙豈止是怪物,簡直就是魔鬼!殺人不見血的惡魔!他說她理解不了他的所作所為,她真是沒法理解呢。以蹂躪、踐踏女性為樂,這個男人的心是怎樣的扭曲變態(tài)啊!這么個人渣,怎么就讓她撞上了呢?想一想也夠滑稽、夠悲哀的,他欠她7000多塊的貂毛圍巾錢,而她因為那份解不開的圍巾情結(jié),毅然決然去買了同樣的一條,不想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間接地出這圍巾錢的人,竟然就是這個原本就欠她圍巾錢的家伙!他毀了她的生活,他毀了她的一切。他害得她不輕。情急之下,宋麗撕碎他的心都有了。可她卻像害了一場大病似的,胸悶氣喘、手足癱軟,就連斥罵他的力量都積攢不起來了。她只得憋足了勁,發(fā)出一聲低吼,那吼聲竟像迸出的槍子:你給我滾!滾!滾!
10
這天是史林的生日。王妮一直惦記著這個日子,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她卻猶疑起來,不知該不該為他過生日。史林把她的心傷透了,她之所以還沒和他分手只是因為下不了決心,這種時候哪還顧得上他什么生日啊。但王妮又想,好歹自己也愛過他一場,就給他過個生日吧,就算是為了紀念曾經(jīng)有過的愛。如果明天就分手,今天這個生日宴就當是告別宴吧。在準備給史林打電話時,王妮想,如果他的手機關機,或是打通了卻不接,或是接了卻不肯答應,那就算了。電話撥過去,通了,他也接了,并且也嗯嗯答應了,雖然口氣仍然缺乏足夠的熱情。王妮還是有幾分高興的,立即又打電話向隔不多遠的一家酒店預訂晚餐。她現(xiàn)在已對在家做菜熬湯失去了興趣。她仍然沒有十足把握,因為史林晚上也可能失言不來。
王妮哪里知道,自己邀他過生日的這個電話打得真不合時宜呢。因為彼時,史林正陷在極大的憤怒和煩躁之中。忽悠了他120萬的大騙子終于查清楚了,那是個叫褚蘋的女子。兩年前,史林曾經(jīng)以同樣手段騙過她。她這是蓄謀已久,以牙還牙,瘋狂地報復他!在他的嚴密防范之下,這個女人并不高明的騙術卻仍能得逞,史林感到恥辱,覺得羞愧,氣得牙齒咬得咯嘣作響。就在這當口兒,王妮打來了電話。史林無暇顧及,就應付著說嗯嗯好好,他根本沒有準備去,雖然王妮要為他過生日還是讓他有點高興。但到了傍晚,他見無處可去,就想起了王妮的電話,臨時又決定還是去赴宴。
史林在生日宴上只顧借酒消愁,很快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他的胡話竟特別多,一會兒罵女人都不是好東西,一會兒卻又罵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瘋瘋癲癲,沒個消停。王妮不知內(nèi)情,既莫名其妙,又深感失望。見端菜的服務員戴著眼鏡,又長得很清秀,王妮便想到了宋麗,為了轉(zhuǎn)移史林的注意力,就隨口說道,你還記得那個宋麗嗎,就是那個看漏了一個零,少收了顧客幾千塊圍巾錢的大學生,也不知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王妮確實一直都在掛念著宋麗。
王妮萬萬沒想到,史林接下來的回答會讓她大驚失色、目瞪口呆。史林晃著灌滿了酒精的腦袋,口齒不清地說,怎么不記得呢,豈止是記得,我對她簡直太熟悉了。其實我沒對你說實話,她少收了7000多塊錢的那條貂毛圍巾,正是你脖子上圍的那條呢,你以為是誰的。沒等王妮合攏張大的嘴,史林又顧自說道,你猜她現(xiàn)在在哪?在夜總會,跳脫衣舞,陪客人上床。上周,就是我親自幫她破的瓜,弄得老子汗流浹背,渾身舒坦,哈哈哈……王妮聽到這里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差點就暈倒在地。她真希望史林說的不是真的。可史林并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王妮有點吃不消了。史林已走得越來越遠,讓她感覺是那么的陌生和恐怖。一時間,她好傷感,也好絕望。
出了酒店,史林搖搖晃晃地準備跨過馬路去開車,王妮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來時因為酒店門前車位已泊滿,就把車停在了對面。史林根本不看路上來往的車輛,只顧匆匆地橫穿而過。一輛廣本急馳而來,史林卻渾然不覺,繼續(xù)蹣跚著往前走。等廣本司機覺察到他是個莽撞的不顧死活的家伙,慌忙急踩剎車,卻根本來不及了。正在這時,王妮發(fā)現(xiàn)了史林面對的巨大危險,她大叫著沖了過去,把史林狠狠地一撞,史林向前一撲,跌倒在馬路牙子上。王妮卻沒有躲過,她被雖然減了速但憑慣性仍然在奔跑的廣本撞向了車的右前方,落地時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轟響。史林從地上爬起來,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驚慌失措地朝倒在血泊中的王妮跑去……
事后王妮回想,她怎么就一下子沖過去救史林了呢?其實那天在酒店里,她對他真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被車撞上呢。可是當他真的快被車撞上時,她卻又急了,沒有多想就毅然沖了上去。她知道自己真傻,為了救這個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連命都不顧了,這又何必呢?她后來不得不承認,自己之所以會不假思索地沖上去救他,大概是因為心里到底還是裝著他,割舍不下他。但她沒有想到,她沖過去這么一撞,竟然把史林徹底撞醒了;她救他的這一壯舉,讓一切都驀然改變了。
史林心頭受到的震動,不亞于一場海嘯。雖然后來王妮有驚無險,她除了有點輕微腦震蕩外,再就是幾處受了皮外傷,并無大礙,但在當時,誰能預料后果是死是活呢?王妮完全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救他呀。史林當時跑過去見王妮昏睡在血泊中一動不動,還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呢。他頓時驚呆了、嚇傻了。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判斷:她是替我死的。他告訴自己說,她是替我送了死呀。如果不是她,現(xiàn)在倒斃在這地上的人就是我呀。他一下跪倒在喧鬧的大街上,跪倒在無知無覺的王妮身旁,號啕大哭起來,悲痛欲絕地號哭不止,直到急救人員趕到后才把他拉走。
過后史林想,自己當時竟然哭了,怎么突然就像個娘兒們似的哭上了呢?自己居然還會哭啊!他還以為,自己這輩子,淚腺的功能已經(jīng)喪失了,再也不會流淚了呢!他記得自己上一回哭的時候,還只有十四歲呢。至今,已是二十六七年了。這二十多年間,不管遇到什么坎坷、挫折,他從未掉過一滴淚。他早把自己煉成了一副鐵石心腸??涩F(xiàn)在,他卻情不自禁地被一個女孩子感動得痛哭了,為這個女孩子傷心得痛哭了,這太反常、太意外了。他想,自己真是不可思議呀。
他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王妮。王妮和他曾經(jīng)接觸過、遭遇過的女人都不太一樣,她大大突破了他的生活經(jīng)驗和固有偏見。他三番五次地戲弄她、欺負她,她對他卻一直隱忍不發(fā),始終不離不棄。如果說這些還勉強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她對一個深深辜負了她的男人義無反顧地舍生相救的舉動,則委實讓人匪夷所思。她為何會這樣做呢?僅僅是因為天性善良,還是因為她太喜歡他了?他值得她這樣一相情愿地愛,值得她這樣奮不顧身地救嗎?這份愛難道比她如花的生命還珍貴、還重要嗎?
在王妮住院的那個禮拜,史林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在痛苦地反省和拷問自己。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久久地在他干涸、蕪雜的心靈深處回旋、滌蕩。而這場遲來的暴風雨,終究會洗刷掉一些什么,也會催生一點什么。這之后,盡管從表面上看他還是那副樣子,但脫胎換骨的潛變,已開始悄然發(fā)生了。
王妮出院回到家中那天,史林沉默了半個下午,突然一臉莊重地開口對她說,我想,我想對你說說我自己,說說我的過去。他看著她,眼睛澄澈如水。王妮有點吃驚,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奇怪。她早注意到了,車禍之后史林像換了一個人,他天天守在醫(yī)院里,照料她也十分悉心。這哪是原來那個史林的風格啊。王妮暗想,說不定,這場車禍會讓史林浪子回頭呢。她悄悄在心底存了一份期盼。果不其然,現(xiàn)在史林終于主動向她掏心窩子了。她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多么的不容易喲。他這個人,顯然是有內(nèi)容、有故事的呀。他那無時不在的憂郁,他對她、對宋麗那些有悖常情、常理的所作所為,讓她始終覺得他裹在一團霧里,根本看不真切。她是多么想了解、想破譯那些鮮為人知的謎團呀,可過去她根本撬不開史林的嘴。而現(xiàn)在,史林卻主動對她張口了。他這是信任她,想與她交心啊,王妮感到了一陣幸福的暈眩。她用飽含鼓勵、充滿期待的眼神回應他,柔聲說,你講吧,我聽著呢。史林就開始說了,他說,先從我生命中的三個女人說起吧……
史林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自然是他母親。但史林從不承認自己有母親。因為那個生了他的女人,無情地拋棄了他。在史林出生后的五年內(nèi),家里接連死了爺爺、奶奶、父親三個親人。父親走后的第二年,他母親就改嫁了。她沒有帶他走,而是把他托付給了村里一個孤寡的老頭兒。她不帶他走的原因,一是新的夫家堅決不答應,二是鄉(xiāng)上的算命瞎子說他是克親人的災星,她怕帶著他最后克到了自己身上。這個狠心的女人把他哄到老頭兒那里以后,就偷偷離開了村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當他弄明白母親根本不會轉(zhuǎn)回來接自己時,感覺天坍塌了,自己被世界拋棄了,他找不到一個親人了。巨大的孤獨感和委屈感噬咬著這個小男孩稚嫩的心。他嗚嗚號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老頭兒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連聲嘆叫“作孽喲,作孽喲”。他其實是不肯相信的,他最后的親人,他慈眉善目的親生母親,竟然舍得撇下他這個親骨肉!那時候他只是不相信,他還不懂得怨恨。在跟著老頭兒生活的頭兩年里,他一直不死心,一直心懷期待,也許在今晚,也許明天晌午,母親說不定就回來了,來接他了。兩年過后,他終于絕望了,他明白母親真的不會回來了。他很少再偷偷流淚,這個小男孩的淚,小小年紀似乎就已流干了。但他對母親的思念,就像山坡上的野草,雖枯枯榮榮,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他眼里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憂郁。在他念初三的時候,那個被他叫做爺爺?shù)倪^度操勞的老頭兒一病不起。在臨走之際,老頭兒才告訴他,你母親改嫁到╳ ╳村了,你去投奔她吧。他在鄉(xiāng)鄰們的幫助下,含淚安葬了老頭兒后,就上路去找母親了。這時離當年母親丟下他,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8年。他懷著復雜的心情,費盡周折找到那個村子,找到母親的新家。敲響門扉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來把門開了一條縫,他一眼就認出這個面相蒼老的女人正是他的母親,他一聲“媽媽”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但他到底還是憋住了。母親卻沒有一下子認出他來,仍在仔細地打量他。他問,這是╳╳╳的家嗎?他說的是母親原來的名字。他不知道,母親嫁過來后就改名了。母親見他問自己過去的名字,又從他的眉眼上看出了一點什么,她一下子慌了,渾身篩糠似的發(fā)抖,支吾著說,不是哩,你弄錯了,就急忙把門砰的一聲閂上了。他站在緊閉的門外,一下子傻了眼。他沒有想到母親對他是這么個態(tài)度,她竟然不認他,竟然連他的乳名都不肯叫一聲,竟然連門都不讓他進!他哪甘心呢!他賴在門口,苦巴巴地等待了兩天兩夜,可母親再也沒有露過面。只有一個窮兇極惡的男人,三番五次地跑出來趕他滾,讓他滾得遠遠的。他拼命地哭,又哭得天昏地暗的。他還是想不明白,這個生了他的女人,怎么就這樣狠心呢?他并不知道,母親這樣做,固然有心腸硬的一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迫不得已。她改嫁的這個男人,是個暴躁兇悍的家伙,動不動就會將她狠揍一頓。她嫁過來,簡直是落入虎口了。她本是個懦弱的人,在男人的淫威之下,則更加膽小如鼠、逆來順受。她不是沒想過回去看看兒子,可男人根本不允許,她只得把瘋長的思念埋在心底。她一直過得很苦,苦不堪言?,F(xiàn)在兒子找過來了,她又驚又喜,卻不敢相認。一旦把兒子領進門,她就沒有活路了。她躲在屋里,一邊貪婪地回想在門縫里看到的兒子的模樣,一邊不停地流淚。他卻并不知道這些,在他拼命地哭泣時,一種叫做怨恨的情緒已在他心底蓄積,并不斷膨脹。當他對母親的這份怨恨達到一定濃度的時候,他擦干了淚,不再哭了。他的心開始變干、變硬。他走了,孤苦伶仃地開始了滿世界闖蕩。從此以后,二十六七年間,他再也沒有哭過,再也沒有想過母親。
史林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是一個叫小蓉的女子。史林從十四歲開始,就在城里打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餐館里洗碗、工地上挑磚、碼頭上扛水泥、騎三輪車送貨、到城郊擺攤賣小商品,他先后都干過。到二十歲那年,他已經(jīng)積攢了一點錢,就開了一家專門向?qū)懽謽翘峁┩赓u的餐飲公司,他早就看好這個市場了。在他招兵買馬的時候,小蓉前來應聘,做了公司的業(yè)務員。小蓉比他還大兩歲,是個學市場營銷的活潑漂亮的大學生。有了小蓉的參與,史林如虎添翼,生意很快就做開了。而兩人也日久生情,成了一對戀人。史林久旱逢甘霖,對小蓉愛得十分忘情。母親帶給他的對這個世界的怨恨,漸漸被小蓉給予他的溫情融化了、消解了。他的干硬的心,慢慢變得柔軟起來、濕潤起來。史林甚至還從小蓉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這種幻覺讓他很羞愧,卻又讓他很愜意。他從未得到過滿足的,深深地渴求著的母愛,竟從戀人這里得到了某種寄托和補償。他對小蓉,不僅有男孩對女孩的熱戀,還有一種兒子對母親似的依戀呢。這個可憐的人哪!他給予了小蓉充分的信任,把財務、資金都交給她打理。她儼然已是老板娘了。他對小蓉說,等咱們賺夠了200萬,咱們就結(jié)婚,我要給你買一套大大的房子。這時他的生活,似乎已苦盡甜來、陽光滿地了??蛇€沒等到賺足200萬,小蓉卻不聲不響地遠渡了重洋,并把公司所有資金席卷一空。她這一跑讓史林好長時間都一蹶不振,等史林強打精神再次站起來時,他的心又已經(jīng)變硬了,而且變得堅硬似鐵。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小蓉,徹底把他毀了。他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欺騙和謊言。他對人性絕望了,對女人絕望了。他變得更加憂郁,變得更加沉默,但另一方面,他又變得日益瘋狂起來。他認定女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對女人充滿了敵意和仇恨,所以他就瘋狂地詐騙跟他做生意的女人,瘋狂地玩弄那些被他碰上和追到的女人。特別是在玩弄和折磨女人上,他愈來愈迷醉,愈來愈變態(tài)了。他無休無止地索取那種變味的快活,但快活過后,他又會感到強烈的空虛和無聊,有時也會意識到自己是多么齷齪,多么殘忍。他其實也很累,但他又欲罷不能。他只能憑著慣性往前走,他找不到停下來的理由呀。
史林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他認為就是王妮了。如果沒有那場車禍,王妮只是他玩弄過的無數(shù)個女孩中的普通一個,雖然她對他好像動了真情,但史林最終還是會毫不留情地把她拋棄。不過有了那場車禍,有了王妮對他舍生相救的義舉,一切都改變了。史林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動了,他終于又會流淚了,一顆心又變得柔軟、濕潤起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過去太偏執(zhí)、太狹隘了,一篙子打一船人,傷害了太多的無辜。他開始感到懺悔和自責了。他下決心要過一種新的生活,他希望王妮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把過去虧欠她的,都彌補回來……
王妮在聽史林講述時,目光一直散漫地望著窗外,但窗外的景物并沒有真正進入到她心里。她感到自己的心臟有一種抽搐般的疼痛,她是為史林而心痛,為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而心痛。當一切謎團都露出了真面,她對他早已沒有了怨恨,只剩下心痛,還有憐惜。這個憂郁的男人,這個古怪的男人,原來身世是這般凄慘、曲折,原來忍受了這么多椎心的背叛!更可嘆的是,他在屢受打擊之后迷失了自我,瘋狂地玩弄、折磨女人,實際上也是在無情地折磨、摧殘自己,把自己拖入了新的無窮無盡的苦難之中,難以自拔,永無寧日。所幸的是,現(xiàn)在,他終于有機會得以醒悟,得以解脫了。而促使他翻然醒悟的,竟然是她救他的這個舉動。她的義舉有這么大作用嗎?她是懷疑的。她想,恐怕是他早已累壞了,早已不堪折磨了,他內(nèi)心深處其實渴望著溫暖和愛,這才讓她的救人之舉成為引爆的導火索,成為蛻變的一種契機,并發(fā)揮出了四兩撥千斤的神效。
王妮收回目光,側(cè)過頭來,一動不動地、深情地看著史林,看著這個因為充分熟悉卻反倒顯得有些陌生的男人。史林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局促不安起來。王妮忍不住想: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此刻真像一個犯了錯兒祈求家長不要罰跪的大孩子啊!這個念頭讓她鼻子一酸,不由得泫然落淚了。她掩面低哭著,往事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頭,她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了。她大放悲聲,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天昏地暗。
11
這天下午,和宋麗合住的女孩約她去楊樹街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閑逛,順便淘點價廉物美的衣物回來。宋麗因為這幾天心情糟糕透了,就不想去,但經(jīng)不住那個女孩的軟磨硬泡,只得勉強答應了。她想,去散散心也好。
楊樹街上人頭攢動,她倆鉆到這里看看,跑到那兒瞧瞧,女孩顯得興味盎然,宋麗受了感染,覺得心情也好受了一些。經(jīng)過一家專營圍巾的批發(fā)店,女孩拉著她一頭扎了進去。女孩四處打量了一番后,突然指著宋麗脖子上的圍巾對一個老板模樣的男子問道,這種圍巾,法國路易威登貂毛圍巾,有賣的嗎?老板聽明白后,馬上笑了,說,你開玩笑吧,路易威登的產(chǎn)品只在該公司的直營店里才有賣的,而這樣的直營店全中國也沒幾家呢。宋麗聽了心里一驚,一句話脫口而出:您幫我看看,我這條圍巾是不是正宗的路易威登?老板就叫她把圍巾取下來,瞇著眼很專業(yè)地檢查了一番,又問了她是在哪兒買的,價錢多少。老板最后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百分之百是假的,仿冒品,這是狐貍毛,哪是什么貂毛?這樣一條真正的路易威登貂毛圍巾,價錢絕不會少于十萬。而你這條假的,頂多也就值七八百塊錢。宋麗聽完頓覺腦子里嗡嗡作響,雙腿發(fā)軟,差點兒就暈倒了。
當晚,宋麗坐在夜總會包房里等客人時,神情仍然是恍恍惚惚的,雙手則不自覺地摩挲著垂在胸前的圍巾。這條圍巾,還有高個男子買走的那條圍巾,在她心頭原本就是沉甸甸的啊,誰曾料想,這兩條一模一樣的圍巾居然都是假的,如此的雪上加霜,如此的重重一擊,叫她如何承受得起?上天為什么要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她呢?這豈不是想要她的命嗎?宋麗由兩條假圍巾,想到了那個賣假貨坑了她的呂老板,但她想得最多的,還是那個與兩條圍巾都密切相關的高個男子。盡管圍巾是假貨并不能直接怪高個男子,但如果不是那個高個男子,圍巾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呢?正是因為高個男子,她才與圍巾糾纏不清,才反復地受到愚弄和傷害呀。宋麗此時對高個男子的痛恨和憎惡,已經(jīng)到了怒不可遏、一觸即發(fā)的地步。
偏在這時,高個男子幽靈般地出現(xiàn)了。當高個男子被服務生帶進門時,宋麗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高個男子默默地坐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什么也沒說出來。而宋麗的心頭,已被燒得越來越旺的怒火塞得滿滿的。她無聲地站起來,溜出門去,摸了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藏在身后踅了回來。
宋麗并不知道,高個男子這次來,并不是要繼續(xù)玩弄她、羞辱她,而是準備向她表達悔意和歉意的。只是他覺得不好意思開口,又不知從何講起,猶疑了半天,終于失去了表白的機會。當宋麗的水果刀突然向他刺來時,他有些驚慌,卻并沒有躲閃,更沒有反抗。他在心里對宋麗說,你就捅我?guī)紫掳?這樣我內(nèi)心也好受些。你捅我?guī)椎?我們就扯平了,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12
王妮一夜沒有睡好。史林昨晚整宿未歸,手機也關了機,讓她覺得好生奇怪,也感到十分不安。昨天晚上,她本來準備等史林回來后,就向他打聽宋麗的情況。她想去找找宋麗,和宋麗好好敘談一次。她要把史林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宋麗聽,她要代史林向宋麗道歉,請求宋麗的寬恕。她知道,史林對宋麗是非常歉疚的,但他又不好直接對宋麗表白,他需要她的幫助。她原準備今天上午就去找宋麗,但史林一夜未歸,她的計劃被打亂了。她擔心地想:史林到底跑哪兒去了呢?
王妮上街去多嘴女人的早餐店過早。多嘴女人一看見她就熱情地迎過來,并迫不及待地叫嚷道:你知道吧,昨晚一家夜總會的小姐用水果刀刺殺了一位高個子男人,現(xiàn)在還在搶救呢。喏,那張早報上面都登了。多嘴女人指了指坐在店里的一位瘦老頭。王妮看了過去,她看見瘦老頭面前攤著一份早報,早報上有一幅奪目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輕女子的半身像,她臉上雖被打了一層薄薄的馬賽克,但隱約可以看出她戴著眼鏡,面相很秀氣。年輕女子的脖子上,圍著一條銀灰色的圍巾,那圍巾王妮看著太眼熟了。而那圍巾上面,卻沾著斑斑點點的殷紅,就像一朵朵玲瓏剔透的梅花。王妮的眼睛立時被這紅色的梅花生生地刺痛了,她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銳利的尖叫……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