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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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寶雞度過的。
在我的那些記事本里,爸媽總是吵架,甚至還動手打架。家中蕭條一片,媽媽在啤酒廠做臨時工,爸爸要騎一個半小時左右的單車去離家很遠的水泥廠上班,那時我才五歲。爸爸一周回家一次,走的時候媽媽給他烙很多餅帶上,到廠里,爸爸孤零零的一個人生活。那時我覺得人生來就是孤單的。
媽媽沒事就用小火柴棍幫我掏耳屎,然后再輕輕的拽我那只殘疾的耳朵嘆息,等你再大些,媽媽一定賺多多的錢給你把那只小耳朵整整容。因為那只耳朵,從我一出生,就是殘障的,孤僻的。
我擔(dān)心別的小朋友發(fā)現(xiàn)這個天大的秘密之后會嘲笑諷刺我。我便裝聾作啞的掩飾著眾多耳目,仿佛這樣就能夠躲避槍林密雨。內(nèi)心的痛苦和沮喪卻與日俱增。
這個沉重的包袱,如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那么在意自己的缺陷,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不愿和別人溝通。就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老師把康婷安排在我身邊,她成了我的同桌,也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她喊我姐姐,我們買一樣的白色球鞋,穿一樣顏色的漂亮裙子,她還說,你也把頭發(fā)留得長長的像我這樣扎起來,我們什么都用一樣的。我的心被刺的千瘡百孔。因為我和她不一樣,我不能扎高辮,只能欣賞別人,摒棄自己。
她家住在大雜院里,每日都會來我家喊我上學(xué),我們形影不離。偶爾吵架,很快冰釋前嫌。日積月累,感情如一汪深潭,濃厚而陳香。我那么依賴她。
寶雞的秋天明凈,涼爽。正是離散好時節(jié)。姨媽和父母商量給我做外耳道手術(shù),催促我們快些回洛陽。休學(xué)那一年我上五年級。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一一記不起,只覺得晦暗的疼痛還在身體里蔓延。
臨走的時候,媽媽提著大大的行李包走在前面,我拉著媽媽的衣角,邊走邊回頭看爸爸,他紅著眼睛,跟在我們身后走了好遠,直到我們坐上去火車站的汽車,他才停下來。我從車窗一直看著那個逐漸縮小不見的身影,甚至有些陌生。我不清楚爸爸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回洛陽。這次離開寶雞,是他們有史以來吵的最兇的一次。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無非是要不要我做手術(shù)之事。
火車到達洛陽已是清晨5點多。天色迷糊,昏暗中睡神微弱的睜開了一只眼睛,周圍的一切花非花霧非霧。
一路上媽媽都在和我說話,分散了黑暗中無人的荒涼與恐懼。就這樣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全部明媚,我們才走到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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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手續(xù)早已為我辦好。
姨媽為做到手術(shù)萬無一失,就給大胡子醫(yī)生塞了紅包。我的頭發(fā)也被理發(fā)師剃的一干二凈,護士把我?guī)нM手術(shù)室,讓我躺在只有死人才會躺的白色床單上。我立刻聲淚俱下,被莫名的氣氛嚇哭了。麻醉師不管我哭訴不管我恐慌,在我弱小的身體里注射一種冰涼的液體,我就象架破舊的機器,停止了運行,安靜的睡了過去。
當(dāng)手術(shù)室里所有的鎂燈亮起,如同很多個小太陽照耀著赤裸裸的我,沒有地方可躲藏,接受著這場命運蒞臨最殘酷的考驗。
這場手術(shù)竟然做了近六個小時。但還是失敗了。我的腦子里一直呈現(xiàn)一個夢境,坐在很多的機器上,自己孤單的,極為恐懼地奔跑。
這一覺整整睡了三天,醒來已日歸群山。耳朵被包扎著,隱隱作痛。我睜開惺忪的眼睛最先看見了那張疲憊的臉龐,是爸爸。我以為他不會來了,也不會要我和媽媽了。他的確很清晰的站在我眼前,喂我喝水。我悄悄扭過頭去,潸然落淚。
醫(yī)院是通往地獄的另一捷徑。時光把我遺棄在這個沒有陽光和歌聲的廢墟里,不給我自由,不給我靈魂,猶如一架軀殼橫阻陳床,到處都是一片死寂。在這樣的深夜,我能看見爸媽熟睡在我對面的小床上的樣子,能聽見他們酣暢地呼呼聲,均勻有致。除此之外還隱約能聽見隔壁病痛的呻吟射殺耳膜,使我無法入眠。那么多的時光都是在不眠的黑夜中等待撲朔迷離的白天,又在無聊和蹉跎的白天等待寂靜漫長的黑夜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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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般的生活過了大約有三個多月就出院了。頭上依舊緊繃著紗布,醫(yī)生還給了一大堆的藥和囑咐,諸如堅硬之類和辛辣的東西都不可吃。
康復(fù)后,為了避開那些尷尬的事情,就留在洛陽復(fù)學(xué)。爸媽回了寶雞。我寄居在表姐家生活。
寄居生活十分不易。姨媽和姨夫為了生計早出晚歸。一日三餐頓頓艱辛,沒有人料理我和姐姐的起居,洗衣自理,飯食自烹。因為寄人籬下,總少不了受氣,常常夢中淚雨滂沱。
直到考上大學(xué),步入校園生活一切才有了好轉(zhuǎn)。我并沒就此輕易怠慢。
那一年里,我遇見了我的真命天子雷諾,我被他清瘦俊美的臉龐和捉摸不定的憂郁所吸引。越是心底深愛的人,越是不敢靠近。我知道自己的殘障配不上他,他身邊應(yīng)當(dāng)有優(yōu)秀曼妙的女子所陪伴,而那個人絕對不可能是我。我只能遠遠的觀望,不可近賞。
他是我們學(xué)校廣播站的站長,有著磁性魅力的聲音,我不斷給廣播站投稿,聽他抑揚頓挫地念我的稿子,心中歡喜萬千。而他不知那些傷感讓人心疼的文字就是寫給他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以靜默的方式獨愛著他一人。
九月重陽初始,我回了寶雞,家境依舊狼藉,不自覺的暗淚長流。這是我上大學(xué)后第一次回真正意義上的家。眼前的父母兩鬢斑駁的白發(fā)徒增,眼角魚尾紋陳列萬千,肌膚也黯淡了下去。歲月就這樣把他們改變的面目全非,使我窘迫也使我陌生。
他們卸下我的背包,相敬如賓的給我讓坐,倒水,完成一系列的禮數(shù)。他們?nèi)耘f小吵不斷。使我厭煩。當(dāng)他們提起我的小耳朵,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怨氣,猶如咆哮的獅子狂怒不安的奔騰起來,我倒吸口涼氣,很冰冷的擠出兩個字,沒事。我知道他們也會很傷心,可我就做不到平心靜氣。他們見我有怒色,就不再多言。
后來我才知道那次做手術(shù)爸爸是怕花很多錢,媽媽怕影響我一生,對我有愧疚,執(zhí)意要給我做,他們吵架就是因為錢的問題。手術(shù)的開銷是親戚湊了些,爸爸在我們走后就把自己賣血的錢也拿來了。因為這只小耳朵帶給我的自卑,讓我無法與自己所愛的人靠近,我恨他們生下我卻不能給我歡愉,不能還我一個常人的生活??墒钱?dāng)我知道他們?yōu)榇擞质嵌嗝吹谋瘋?和對我的厚愛,我又怎能憎恨生我養(yǎng)我的親生父母?我只恨造化弄人,一切都是命運的擺布。
對著那堵高墻,把小時候的事情一一記起。突然想起了幼年的朋友康婷,就徑直走向那間大雜院,看見年邁的張阿姨,她更加蒼老,仍舊認得我,如小時候那樣歡喜的給我好吃的餅干又和我聊起了康婷,且遞給我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這么多年了,張阿姨還沒有丟掉。我立即拆開,上面簡短的幾句話,她家因父親工作調(diào)動搬往西安,等不及我回來,只好留下她西安家的電話,讓張阿姨給我。
就這樣我們又聯(lián)系上,家中停留幾日,拜別父母,便奔往西安與她久別重逢,一敘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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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見,久擁而泣,悲喜交加傾訴這幾年的生活。
光陰荏苒,康婷的爸爸因為有了新歡和媽媽離了婚,媽媽也重走他人,有了家庭,只有她倔強的自己生活,在西安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設(shè)計,每月父母如數(shù)打給她微薄的生活費,她被生活驅(qū)使,就靠畫插圖賺取稿費尚能養(yǎng)活自己。我也粗略簡述我的生活。那些痛苦的記憶就讓它長眠,不再記起。
康婷對我提起她的男朋友的時候,一臉幸福,并要我和他見面。
京和飯店,久坐。匆匆走來一型男,我們彼此驚訝,沒有言語,心中揣摩不定。
康婷介紹,這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友明澤。這是我的男朋友雷諾。
一語定心,他果真是我深愛著的雷諾。他們十指相扣,坐我對面。我錐心地疼痛,我借故去洗手間,淚流滿面,啜不成聲。為了自己的命運,也為了那沒有溫暖的生命。
我和雷諾返校的時候康婷才知道我們是校友。她先是震驚,而后是嫉妒,然后再三叮囑雷諾多多照顧我。
回學(xué)校后,我們關(guān)系猛進,他幫我打飯,打水,還幫我簽早操。我總是處處躲藏,我怕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會同時失去康婷和他。我痛苦的掙扎在三個人的感情漩渦之中。
然而,雷諾向我表白,他說對康婷只是哥哥對妹妹的關(guān)心和愛護,但那不是愛情,直到遇見我后,他才知道什么是怦然心動,什么是牽腸掛肚。雷諾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希望我能正確面對現(xiàn)在的情況??墒俏夷軐Σ黄鹂垫妹?我能嗎?更何況我自身殘障,我走不出那個陰影,這些他不知道。
雷諾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向康婷提出了分手??垫镁吐N課從西安直達鄭州。她說,我們?nèi)齻€必須好好談?wù)?不能一直痛苦下去,就只能有一個人退出。
我還沒來得及說退出,雷諾就悄無聲息地走了。他給康婷打電話說他去了海邊的城市,勿念。我知道是我逼走了他的。可我也真的好無奈,好痛苦。記得他最后一次在播音室里念著:十年匆匆,我們挽留不住歲月的腳步,所能做的只是把夢藏在心中,然后堅守信念,用我們的腳步繼續(xù)走下去。
也許我們追尋的幸福只能成為一個夢了。彼此又被分離,回歸為最原始的自己。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孤單,一個人想念,一個人痛苦,一個人……到底誰又是誰的誰?誰又能替代誰多久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