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葦

從前，恒河邊，有一只九色鹿。

九色鹿，九色的毛皮，比彩虹還多兩種顏色。

人人都知道它，誰也沒有見過它。

九色鹿住在山林里，每天清早，它在恒河的渡口低頭喝水；每天午后，它在林邊漫步流連；每個夜晚，它在叢林深處安然熟睡。

象群每天跟它相遇，象群朝它微笑，微笑，再微笑。鳥雀站在鹿角，仿佛站在花枝之間，鳥雀歌唱，歌唱，再歌唱。

九色鹿，幸福的鹿，吉祥的鹿，它通曉天地萬物的心意，幾乎所有的生靈能跟它交談。唯有人類，從來沒有見過它。

有一天，一位少年國王帶著浩浩蕩蕩的軍隊和隨從朝山林走來。他們揚起了漫天的塵土，有一瞬間，太陽甚至也變得灰暗。

來到河邊，少年國王停下了華麗的馬車，樂手放下喧天的鑼鼓，在恒河渡口歇息。他們用閃亮的牛角杯盛起甘甜的恒河水，解除遠道而來的饑渴。

風(fēng)把鮮艷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旗幟上有一只揚蹄的九色鹿，那是手藝最好的宮女用最貴重的彩線繡成的。

“就是這個山林，就是這個渡口?！鳖I(lǐng)路人彎曲的手指指向寂靜的山林。

山風(fēng)從山林吹來，多么動聽——山林之神吹響了每一片樹葉，吹出了遠方海洋的濤聲。

陽光燦爛照耀——正午的太陽下，每一個角落都光明耀眼，就連最細小的縫衣針也無法藏匿。

“英勇的士兵們——散開，把山林圍起來，然后你們步步向前，把圈子步步收窄；機智的獵手——騎上駿馬，跟我進入山林，只能使用羅網(wǎng)，絕不得攜帶武器；出色的樂手——敲響你們的鑼鼓，向前走!”

一時間，腳步聲、馬蹄聲、鑼鼓聲交雜錯落。山林失去平靜，百獸受了驚嚇，紛紛奔跑逃竄，它們沖進軍隊的包圍圈，在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越陷越深。

國王的獵隊把腳下的土地打成小格子，一格一格地搜索；隨從們爬上大樹，察看了一根枝條又一根枝條；軍人掘地三尺，一個洞穴又一個洞穴排查……

他們捕捉了象群，捕捉了大老虎和小老虎，捕捉了長滿長針的刺猬，捕捉了數(shù)不清的猴子、山豬、野兔、松鼠、甚至大大小小的蛇——它們吐著火苗一般的信子，憤怒地豎直了身子……他們幾乎活捉了整個山林。山林奄奄一息，大樹開始落葉，野草漸漸枯黃，但是，沒有九色鹿。

花了三天三夜，又花了三天三夜，仍然沒有九色鹿。

“明明就是這個山林，明明就是這個渡口?！鳖I(lǐng)路的人仍在堅持，國王的皮鞭落在他的身上。

又過了很久，仍然沒有找到九色鹿……

少年國王回到皇宮，他坐在花園里，內(nèi)心感到懊惱無趣。沒有九色鹿的皇家花園，是殘缺的花園，即使有純白的象，有金黃的松鼠，有俊美的馬群。

后來，少年國王變成白發(fā)國王，他仍然為了這件事，不能停止內(nèi)心的懊惱。

你一定聽過這個故事。如果現(xiàn)在我對你說，我曾經(jīng)看見過九色鹿，你一定不會相信。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曾見過它，這事千真萬確。

那時我九歲，是春天。春風(fēng)吹過山林，山花一片接一片，開得遍地都是。春雨下了一場又一場，林中長出彩色的蘑菇。我提著柳條籃子，籃子上的柳條也開始發(fā)芽。我沒有穿鞋子，也不梳辮子，赤著腳走進山林——我要到林中采摘滿籃的蘑菇。

一路上長滿山花，花枝蔓延生長，山花無處不在。雨水留在花葉上，陽光把雨水變成寶珠。我腳步輕盈，邊走邊唱，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只鳥兒——我想用，花兒裝飾我的羽翼，我想飛起來，飛到樹梢上，融入山林間，啊，我多么想永遠留在山林里!

我摘下身畔的花兒，一枝又一枝，直到籃子再也裝不下；我把花插在頭發(fā)上、系在裙帶間，直到頭發(fā)衣裳再也找不到縫隙……后來我來到水邊，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哈哈，多棒啊!我沒有變成鳥兒，我變成了一棵樹!一棵春天的樹，開滿了各色山花——忍冬花、雞血花、紫藤蘿、杜鵑……這會兒，我比身旁的綠蘿美麗得多!

四周無比靜謐，山風(fēng)吹過山林，鳥兒的歌聲像春陽一樣明媚柔和，像細雨一樣沁人人心。這時對面的山林里，走出來一頭九色鹿。它在青綠的草叢中一站起身子。它高高的鹿角就像綠色的花枝，青綠的身子就像春天的草地，草地上開著九色的花朵一九色鹿，美麗的鹿，吉祥的鹿。一它低頭喝水，揚蹄淌過淺水的草叢，接著，它浮在湖水上，朝我游過來。

透過花枝的縫隙，我看到九色鹿身后的水痕里，生出圣潔的蓮花，一朵一朵又一朵，連成一條銀色的花路。

九色鹿，慢慢游到我身邊，在我身邊上岸。它跟我如此切近，它的呼吸明亮芬芳，它的眼神清澈深邃，我伸出雙手，擁抱了它青草般的脖子，它把它的額頭碰在我的額頭上。

我屏息靜氣，沾在淺水里，它從我身邊走過，仿佛走過一個遠古的傳說。九色鹿，它踩著山林的土地，一步一步走遠，它所走過的地方，涌出一叢又一叢山花，仿佛它的四蹄打通了山花的泉眼。山花在它腳下，像泉水一樣流淌，流淌，一叢接著一叢，在山林舒展蔓生。

那天我回到家里，籃子里沒有蘑菇，只有山花。媽媽只好用花瓣給我做了午餐，我永遠忘不了，舌苔上開滿鮮花的味道……

而九色鹿，我再也沒有見過它。可是我知道，它就在山林中，它在林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