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環(huán)
1
打開柵門,柵里的鴨子爭先恐后往外擠,一團肉身子堵住了門洞,一只都出不來,幾個鴨頭伸在柵門外搖擺晃動,也不見有多焦急?;ɑㄗё∫恢圾喿永艘话?被拉出柵門的鴨子沒有站穩(wěn),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拍扇幾下翅膀站起來,嘎嘎嘎叫幾聲,在院子里踱步。柵里的鴨子一只接一只連跌帶滾出了柵門,一起拍扇翅膀滿院子歡叫。
花花從柵子里掏鴨蛋,聽到她呵呵的笑聲知道柵里的鴨蛋不少,掏出來,一共五個,全部交給了我。姑娘烏黑的頭發(fā)編了兩根辮子,長長的,一雙月牙似的眼睛,圓臉蛋上兩塊紅暈,但是不會說話,兩只手飛快地給我比畫,告訴我她要去放鴨子了,放完了鴨子還要上山打野菜,讓我把鴨蛋拿回家去燒了吃,別等她回來吃飯。一面比畫時,嘴巴里發(fā)出咿咿啊啊的聲音,滿臉微笑。
花花朝鴨子揮一揮手里的柳條鞭,鴨子們聽話地離開了院子,走上院前的小路,比著手指數(shù)鴨子,一二三四五……十個指頭多出了三根,少了一只鴨子,轉身去找,果真看到一只鴨子蹲在了柴垛后面,不知道想偷懶還是怎么,趕出來,一起上了路。
兩塊磚架成一孔灶臺,上面架個鐵鍋子,往鍋子里舀了水,點燃柴火燒起來,旺火焚燒,鍋里的水很快燒開了,把鴨蛋打碎了,把蛋黃蛋清倒入碗里,攪幾下,澆入沸水鍋里,蛋黃蛋清很快凝固起來,黃中有白,白中有黃,滴幾滴油,加點鹽,撒幾根野蔥,一鍋黃白青綠的蛋花湯做好了。先盛了一碗端進屋里,端給花花的媽。
走進小房間,一股腥臊的氣味。透過狹窄格子窗的光亮顯得蒼白恍惚,白光下一張簡陋的木床,床上印花棉布被子,黑舊了,被子下隱約凸現(xiàn)出一具人的身子。見我進房,掙扎幾下想坐起來。我連忙放下碗扶她起來,靠在床頭坐了,拿過衣服替她披上。婦人的臉又黃又瘦,幾乎沒有一點生氣,臉上一雙空洞的眼睛,兩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嘴唇,而頭發(fā)倒顯得粗實,黑里夾著灰白,蓬亂交錯,一根根插在了干癟的腦袋上。
花花媽小口小口地喝著蛋花湯,一遍遍輕聲說,香,真香。
喝了熱湯,婦人的嘴唇上有了一點微紅,把空碗遞還給我,問我,林姑娘,你和秦大哥不會很快走吧?從語氣里聽出了依賴。我笑笑,跟她說,我們已經吃了你們不少糧食和鴨蛋,要是時間長了,不怕把你們的糧食吃光?
她說,不怕的,糧食還有些,蛋鴨子還會生。
一面重新躺回被子里,恢復被子下面一點微微的凸起。
我端著蛋花湯走去后坡,一片青草綠坡,遠遠看見秦工布坐在老柳樹下,漆黑的頭發(fā),一張城里男人白皙的臉,還有讓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形。沿著長著青草野花的泥石路一步步走上前,走到他的跟前了,停下來,只見他脫掉了腳上的鞋子和襪子,把褲管卷在了膝蓋上面,光著雙腳坐在樹下,在他的面前,一塊泥地被整平整了,看得出是腳板踩成的,上面插著一排柳枝。
我笑著問他,無心插柳啊。
他沒有理我,我把湯碗遞給他,他也沒有接,他的眼睛看著柳枝,專注的樣子,癡傻地盯著,就好像犯了什么毛病了。那些柳枝是從柳樹上才折下來的,枝上兩排新鮮的綠葉,我默數(shù)了一下柳枝,一共十二枝,我不明白他是想在這里種下一片柳樹林還是怎么的。
看見一只身子紅黑的大螞蟻爬上了秦工布的腿,而他一點也沒有察覺,我呼叫了一聲,他依舊一動未動,我趕忙放下手里的東西去幫他捉螞蟻,螞蟻被我捉住了,一把扔掉了,而我看到秦工布的小腿上竟然有青黑色,好多條,一條一條交錯,很像是被鞭子抽出來的,誰抽他了?他自己抽自己嗎?為什么?為了我嗎?我們的事情?不至于吧?
我坐在他的身邊,在他的腿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我說,你有心事,你沒有告訴我。
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把他的臉貼在我的胸口,他問我,林音,我們來山上幾天了?
我說,已經三天了。
他說,山上七天,世上千年,世上的一千年馬上要過去了,我們生活的地方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是不是?
我說,是的,再不回去,只怕回不去了。
他聲音抖嗦地說,不,不回去,不能回去。
我重新把碗端起來,喂他喝蛋花湯,他就像個聽話的孩子,湊著我手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喝著,喝了幾口,讓我一起喝,我也喝了,農家鴨蛋的鮮美,山野小蔥的芳香,盛在了藍花粗瓷碗里,他一口,我一口,我們依偎在老柳樹下一起喝著蛋花湯。
我把他的襪子鞋子穿回他的腳上,把他高高卷起的褲管褪下來,拍去他身上的泥草屑,拉他站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我知道他的腿在痛,不明白他到底為什么要抽自己,要折磨自己,但是我沒有追問。
2
那天電話里他以不容分說的語氣跟我說,快,下樓,我在你單位樓下!我起身跑去窗前往下一看,看到樓前果真有一輛黑色轎車。
我關上電腦,跟同事說了聲有事出去一下,拎了包飛快跑下樓,走到車前,副駕的車門從里面打開,從外面看車里,是他,秦工布坐在駕駛座位上,這時候我有點疑慮,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個時候來找我,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但我還是上了車。我上車后他馬上發(fā)動了車子,車子開動起來。
我坐好,一面?zhèn)冗^臉偷偷刮了一眼他的神色,只看見他的臉是繃緊的,有些異常的緊,甚至他盯在前窗外的目光也很緊。
我問他,去哪里?
他說,私奔。
私奔?
是的,我是跟他提起過私奔,在我的意念里我一直渴望著私奔,看到私奔這兩個字我的內心會有一種異樣的跳動,會有一種不可遏止似的沖動,我不止一次跟他說,我們私奔吧,私奔一個星期,你把七天的你給我,我也同樣給你,七天一千年,七天之后我們分手,各奔東西??墒沁@大白天的,還在上班的時間里,我們兩個狗男女真的私奔去?奔去哪里?怎么一點思想準備也不給我?
我說,開什么玩笑,領導還等著我準備文案呢。
他說,馬上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又補充了一句,打完之后把手機關了。
他轉過臉來盯了我一眼,我看清了他鐵硬的目光,我這才開始有點相信他說的私奔了,當然我仍然不相信他的私奔跟我的私奔一致,我的私奔是純粹的私奔,他的私奔會是夾雜了什么,一定有什么原因,當然我沒有多問,我知道男人想說的話他們會跟你說,不想說的話問了也沒有用,我拿出手機撥了電話,跟單位領導撒謊說我一個在外地的親戚得了急病,需要馬上趕過去看望,通完話之后遵照秦工布的意思關閉了手機。
我都記不起他開了多長時間的車,大概是兩天一夜吧,然后把車子停了,帶著我爬山,我跟著他稀里糊涂地爬,一路爬來到了這么個地方,前面是山,后面是山,下面是山,上面還是山,層層疊疊的大山,山上險峻的石崖茂盛的草樹,在山坳里看到一幢木頭茅草蓋起來的房屋,然后在屋前見到個啞巴姑娘。啞巴姑娘收留了我們。
花花的家在大山腰的一塊凹地里,聽說山上還住有二三十戶人家,被山和樹林阻隔開了,只能遠遠看到一兩處灰墻白墻的房子,有時還能看到幾個走過花花家門前的人,他們是下山去趕集什么的,據(jù)說趕到集上要走半天的路,來回就是一天,還要走得飛快。
中午花花回到家,汗水把她的頭發(fā)粘在了臉上還有脖子上,依然咧著嘴呵呵笑著,把背上的竹籮放下來,倒出雞毛菜蕨菜還有野筍,我給她舀水洗臉,她還搶著自己舀,不讓我動手。洗過之后坐在院子的臺階上,開始擇野菜剝野筍。我和工布分別搬了條小凳子和一塊石頭,圍坐在花花身旁幫忙剝筍。學著花花的樣子,在筍尖處擰幾下把筍殼擰碎了,分成兩半,繞在手指上卷下來,一邊一下,褪去了筍殼,筍肉像筆桿一樣細矮,一根一根。剝完了筍,花花生火燒了開水,把野菜野筍放在開水里燙一下,然后撈起來擺在太陽底下烤曬,曬干后就成了野菜干筍干。
干完了,花花端出一只多處破碎了瓷片的搪瓷臉盆,盆里盛著玉米籽,滿盆金黃。她把后院的石磨擦洗了,再把玉米籽倒在磨盤上,推起磨來,玉米籽從磨盤的洞眼里落下去,被轉動的磨盤碾軋,碾成了粉,玉米粉從齒眼里擠出來,落下來。
看著花花推了一陣磨,只見汗水從姑娘的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我慫恿工布替下花花,工布果真上前握住推桿讓花花下來,他來推,花花呵呵笑幾聲,果真停了下來。工布學著花花的樣子推磨桿,推一下,磨盤卡住了,擺正了磨盤再推,又卡住了。推了幾次,總算掌握了要領,再推的時候就順風順水了。只是沒推多久,汗水也從他的額頭臉上直流下來。
把一鍋水燒開,扔進去一把切細的雞毛菜,把剛碾下來的玉米粉撒一些進去,攪和了,做成野菜玉米糊,這便是我們的午飯了。
我跟秦工布說,花花家的玉米籽只有兩小布口袋了,如果我們把這些吃了,花花和她的媽媽以后吃什么?鴨子又吃什么?我們是不是,該早一點回去?
沒想到秦工布說,你先回去好了,我一個人留下來。
算了,不跟他多說了,既然他不肯走,那么讓他想辦法弄來一點糧食,他總不能讓大家餓著。他提出拿錢向山上的人買一點,但是問了過路人,他們說他們家現(xiàn)存著的糧食也不多,如果賣了,他們自己就要挨餓了。問能不能下山去買,他們說能啊,得去集鎮(zhèn)上,還得背回來。我們說你們替我們背一點回來吧,我們付給你們回來的辛苦錢。他們說行啊。我們拿了錢給他們,他們拿著百元的錢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錢,要等下次趕集拿去集鎮(zhèn)讓鎮(zhèn)上人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可不要是騙人的花紙。我們只好等著他們下一次趕集。
晚上同樣是野菜玉米糊,大家稀里嘩啦喝了,花花把吃剩的倒給及時回來的鴨子,鴨子啄吃了一番,很自覺地回到柵欄里。
晚上只有一盞油燈,要省著油,我們趁天還沒有暗盡便回到房間。房間里一張老舊的木桌,一張同樣老舊的木床,床上的被單被面枕頭全是新的,這些是花花在我們來之后給換上的,后來才知道,這些是花花的嫁妝。
花花有婆家了。
3
花花要帶我們去她的婆家,她比畫著告訴我們,她的婆家在山上,從門前的山路走上去,走上去,就會到的。啞巴姑娘呵呵呵笑著,眼睛里放出光芒。但是花花媽不同意,花花媽的意思是,結婚前去婆家勤了,將來會被婆家看輕的?;ɑㄖ懒怂龐寢尩囊馑?她不同意她媽媽的看法,她沉下了臉色,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對她的媽媽吐出一連串不不不。她跟我們比畫,山上的男人對她好,婆婆對她也好。比畫男人的時候,她先指指山上,然后做一個剃頭理發(fā)的動作,山上短頭發(fā)的,好,比畫婆婆,她先拿幾根自己的頭發(fā),再指白色,在花花家里找到白色還真不容易,還好我的衣服是白底紅花的,被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指一指這雪白,山上白頭發(fā)的,好。
我笑著跟秦工布說,我們跟花花串門走親戚去。
秦工布說,你們去,我想干點事。
干什么?
我想把后坡老柳樹下那塊地辟出來種點什么,春種玉米秋種蘿卜,給花花她們家補貼一點也好。又說,我老家在鄉(xiāng)下,小的時候跟父母干過農活,我能行。
我把秦工布的意思比畫給花花,花花指一指秦工布的手,笑起來。是的,我們秦領導的一雙手白皙平整,這雙手干得了辟林種地的活?但是秦工布堅持,我只好讓花花給他找工具,花花給他找來一柄柴刀,一把鋤頭。
去婆家之前,花花拿出了一些東西,幾把蕨菜干野筍干,幾個攢下來的鴨蛋,一塊我送她她舍不得吃的巧克力,還有一雙新布鞋,布鞋黑色燈芯絨鞋面,白色鞋底,鞋幫上涂了一層粉漿,更雪白有形了,繡花鞋墊,一針一針的十字繡,不知道花費了姑娘的多少心血。把東西一一裝好,放進了竹籮里,把竹籮背在背上。
我跟著花花上路,我不認識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草樹之間,一條被腳板踩出來的狹窄山路,曲曲彎彎,通向高處。我爬了一陣,氣喘吁吁了,怎么也爬不快,花花在前面爬得飛快,我想叫她停下來等等我,但是叫了也沒用,她聽不見。還好,她爬一陣之后記得回頭來看我,結果看到我遠遠落在了后邊,她就停下來等我,直到我爬到她的跟前。再爬的時候,爬一段路她就回頭來看我,沖我呵呵笑著,笑我不會爬山吧。
快到山頂?shù)臅r候,山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村落,大大小小差不多一二十幢房子,花花指著其中一幢白墻黑瓦的房子沖著我直笑,我明白了,那就是她未婚夫的家,她未來的家。那是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墻面雪白,裝了玻璃的窗戶,在泥墻茅房的村落里非常顯目。我當時心里有點納悶,這么好的人家怎么會找一個啞巴姑娘做媳婦?
我們走近前,一條大黃狗汪汪叫著撲了過來,花花喝了一聲,大黃狗認出了花花,搖起了尾巴,只是看著我的時候又汪汪了幾聲。一個男人從屋子里走出來,花花看了一眼男人,臉更紅了,我明白他就是花花的未婚夫了。瘦瘦的一個人,模樣還不錯,眉清目秀的,但看他走起路來明顯異樣了,一只腳高一只腳低,是個瘸子吧,但又不是瘸子走路的樣子,好像是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
花花丟下了我,跟她的未婚夫一陣手舞足蹈的比畫,她的未婚夫笑瞇瞇地看著她,一再點頭,也跟她比畫了幾下。他們比畫完了,才想起我?;ɑǚ畔滤成现窕j,給我搬來凳子讓我坐下,她的未婚夫拖著腿給我倒了一杯茶,也給花花倒了一杯,一面跟花花詢問我,我主動跟他說,我是花花家的房客,我叫林音?;ɑǖ奈椿榉蛘f他叫小偉。
問小偉家里的老人呢,小偉說他爸爸早就不在了,他媽媽打豬草去了,一會兒回來。
花花讓小偉坐下來試她給他新做的鞋子,小偉果真坐下來脫了腳上的舊鞋,讓花花給他穿上新鞋,新鞋有些緊,用了力氣穿進去,腳前腳后一按,剛好。試完新鞋,花花指著小偉的另一條腿朝我哇哇了兩聲,見我沒有明白,她擼起了那一條褲管,我看清了,原來是一條假腿。
小偉跟我說,他以前在外面的礦上干活,遇到了礦難,被炸飛了一條腿,他還算是好的,好歹撿了半條命回來,許多人炸得身子都沒有了,礦上給他治了傷,安裝了假肢,還給他賠了點錢,他回到山里,用賠償他的錢蓋了這幢房子。
小偉說,這樣也好,不用去外面干活了,許多去了外面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花花的爸爸也在外面,已經好幾年沒有音信了,山上有房子,有老媽,只等著把花花娶過來,一家人平平安安過日子。
小偉說娶花花的時候要殺一頭豬,把全村的人都請來吃飯。他瘸著腿,帶我們去看他們家欄圈里的豬。欄圈在屋側,走過去打開圈門,看到一頭大耳朵的黑毛豬正在拱食糟。
小偉說這頭豬差不多百把斤重了,再養(yǎng)一些時間,娶花花的時候說不定能有一百多斤豬肉了。
我問他,娶了花花,花花生病臥床的媽怎么辦。
小偉的臉陰沉下來,他說本來早就想把花花娶過來了,就是因為她的媽媽,她媽媽需要花花照顧,她的家里又沒有別人,要是她爸爸回來就好了,都怪他的腿不好,不能去看看她的媽媽,也不能去外面幫忙找她的爸爸,要是實在沒辦法,把她的媽媽一起接過來吧。
正說話時候,看到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背著一籮青草步履艱難地走過來。花花見了,連忙迎上去幫助老人卸下她背上的籮。小偉跟我說老人是他的媽媽,在山上打了豬草回來。一面向他的媽媽介紹了我。老人朝我憨憨地笑一笑,佝僂著身子回屋去了。
花花把豬草從籮里翻出來,拿來砍刀在木墩上一把把剁了,剁得細碎,盛了一些送去欄圈里,余下的盛在了一只陶缸里。
我跟小偉說,花花肯定是孝順勤快的好媳婦。
小偉朝我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他說花花是個好姑娘,哪怕不會說話,但是比會說話的人還聰明,他喜歡她。又說我,你也是個好媳婦吧?
苦笑了一下,我搖搖頭。
花花拉我進屋,把屋子里的東西一一指給我看,漆繪的桌椅,白鐵的臉盆和水桶,裝置了水箱的灶臺,擰一下水箱的龍頭,里面的水嘩嘩流出來,還有印制了紅喜字的玻璃碟,玻璃杯,再把我?guī)シ坷?看一看他們未來的新房,指著床讓我看,是席夢思呢,寬寬大大的,一屁股坐上去,床墊子彈一彈,床頭靠背包裹了綠底紅色的彩布,比畫說是請師傅上門來做的,床前一只鑲著玻璃鏡的衣柜,也是請了師傅上門做的。
現(xiàn)在,衣柜的鏡子里站著兩個女人,一個是紅撲撲的臉,滿臉都是笑,那是從心底出來的笑,另一個同樣笑著,但笑只在臉上了,再仔細看一看,看到自己褪了顏色的嘴唇,看到尖了去的下巴,看到自己上身一件紅花白底化纖布上衣,那是車途中在地攤上胡亂買下的,洗曬了胡亂穿著,下身卻是一條李維斯的褲子。
花花又在床頭翻出了東西,是一只袖珍收音機,她拿著收音機豎起大拇指,比畫這個東西不得了,說她的小偉說了,里面能說話能唱歌,攤開手,表示她聽不見。我接過來擰了開關,調試了幾下,有電波,聽到聲音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在播報新聞吧,好像說著一樁礦難的善后事宜,還說安監(jiān)負責人避逃在外,至今不知下落。對了,那個出事礦的地名我好像聽說過,想再聽,聽仔細了,但是電池的電力不足了,很快斷了電。
4
從花花婆家回來,小偉和他媽媽給我們帶上一包細白的麥粉,還有一小塊熏黑的臘肉。小偉一再叮囑花花,把客人招待好了,給他們做好吃的。
小偉還跟我說,林音姐,我和花花成親的日子你要來喝喜酒啊!
我笑著答應了,說,我還要做你們孩子的干媽呢。
花花不知道我說了什么,用目光詢問小偉,小偉給她比畫幾下,花花的臉山花一樣緋紅了,嘟噥一聲,罵人的樣子,卻是滿臉藏不住的笑容,一面埋了頭去。
走了,小偉和他的媽媽站在屋前的崖頭送別我們,揮一揮手,走上了回去的路,走了一程,回過頭去一看,依稀還能看到高處模糊的身影。
回來看到秦工布果真整出了一小塊山地,割去荊棘雜草,挖去柴樁草根,把土地平整了。見了我們,他的臉上泛出多日不見的笑容,指著黑黝黝的泥土說,有這樣的土地,還怕種不出來吃的?
我笑著打趣他,你干脆在這里倒插戶好了,要不就在花花家,哦對了,花花家你只能做二爺了。
幸虧花花聽不見話,要是聽了這話,說不定跟我急不理我了。
秦工布的臉上隱去了笑意,一聲不響來到老柳樹下,坐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可是只是開個玩笑,不至于這樣吧。
花花回屋看她媽媽去了,她會跟她媽媽說一說山上人家的事情,山上帶過來的一點東西和記憶,肯定會讓姑娘興奮許久。我留在老柳樹下陪秦工布坐著。我拉過來他的手,翻開他的手掌,掌心里果真鼓起了一個個血泡,再看他的手臂,手臂上一道道血痕。
我說,我們回去吧。
他說,你走吧。
說什么傻話呢,如果一個人能走開,早就走開了,他有權,或許他也有錢,但這些不關我的事,我迷戀的是一個男人,一個成熟男人的溫和與多情,薄命憐卿甘作妾,妾也還有妾的名分,我不要,我好不容易得到與他相守的幾天時間,就算餓著肚子我也不愿意輕易走開,只是人家擔心著他呀,他的家庭,他的工作,還有需要他忙碌的種種。我湊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你不回去我求之不得呢,你就讓我多做幾天秦工布的女人吧,我愿意。
秦工布握住我的手,他說,你是個傻女人。
我說,我愿意。
他說,她不傻,但是太貪心,為了達到她的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把我往火坑里推,但是沒有她和她的父親,我走不到這一天,當然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只是我們的女兒都上大學了,女兒聰明懂事,想積點錢,將來讓女兒出國去,女兒走了,我或許就有勇氣跟家里人攤牌了,我是這么想的。
嘆出一口氣,說,也許沒有那一天了。
又說,要是沒有從鄉(xiāng)下出來多好,種地,持家,娶個像你這樣的女人,一起廝守著過日子,過一輩子。
我說,工布,我們不正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他說,你就是傻,我的傻女人!要是我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你愿意等我嗎?我點點頭,說,我愿意,我等你。
他再嘆一口氣,說,不,還是不要等了,找個好人你就嫁了吧。
我一聽,撲過去在他臉上咬了一口,不知道咬得重不重。
又問他,你要去哪里?
他搖搖頭,沒有回答,抬頭看著遠方,但是眼睛里沒有遠方,只有一片迷霧。
我忽然有想流淚的感覺,他真的有心事,我隱隱感覺到,我們或許將要分開了,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走出這座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離開了深山,像我這樣身份的人是要遭人唾罵的,狐貍精,小三,禍水,可是……不,我不想替自己尋找解脫的理由,該罵,罵吧,該唾,唾吧,我心里這既酸又楚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明了,我不怨誰,不怪誰,我也不想傷害誰。
晚上,我們在狹窄的木板床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同樣握著我,握得緊緊的。我們做愛,怕單薄的板床承受不起,干脆離開床,在黑暗里做愛,看不見對方的臉,看不見對方的身體,與黑暗做愛,堅強的黑暗,柔弱的黑暗……
直到筋疲力盡。
半夜里醒來,聽到老鼠來回走動的聲音,聽到花花媽媽房間里一兩聲呻吟,聽秦工布爽快的呼嚕聲,但是呼嚕聲會戛然而止,一聲驚叫,沒有,我沒有殺人!
什么?殺人?
我用力把他推醒,聽他喘著粗氣說,又做噩夢了,不知道在夢里說了什么。
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一頭冷汗,沿著他的臉和脖子摸下來,同樣一身是汗,我抱緊他,輕輕問他,你真的有心事嗎?
5
問花花,她的媽媽得了什么病。花花朝一旁的工布看了一眼,紅了臉不肯說。我和她兩個人在的時候才私下跟我比畫,是下身,流下來,止不住,喝了藥,沒有用。我把花花媽媽的病跟工布說了,工布聽后說,這個病我知道,西醫(yī)叫子宮功能性出血,中醫(yī)叫崩漏,吃點止血藥就行了。
我說,買藥得去外面吧?干脆我們去一趟鎮(zhèn)上,給花花媽媽買藥,再背一點糧食回來。
工布笑笑,他問我,你還想待到什么時候?
我急了,大聲說,這話應該我問你!
他長嘆一聲,說,回去吧,該回去了——
出來這些天,沒有跟家里人聯(lián)系,我的父母,我的親人,他們該為我著急了,單位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人頂替我在干,不知道干得怎么樣。我?guī)状未蜷_手機想聯(lián)系,可是山上沒有信號。可不是,在家老是想出來,果真出來了,又時刻想著家里,想著回去。
秦工布說了回去,但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回去的準備,他依舊在老柳樹下苦坐,看天空,看遠方,偶爾繼續(xù)辟點地種點菜,菜和糧食還沒有長出來,而花花家的存糧眼看著難以為繼了,鴨子吃不飽,下蛋少了,殺了兩只鴨子,花花夾鴨肉給我們吃,可我們知道她的心疼著,她始終不吃一塊鴨肉,早上起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晚上說不定哭過了。山上人還是不相信整百的鈔票,我們又拿不出小錢,何況還有花花媽媽的病,急需買藥,再不能拖下去了,看來只有下趟山了。
我定了下山的日子和決心,跟工布說了,他聽后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目光里一片憂傷,他說,我知道你會下山去,下去了,就不要上來了。
我故意輕松地說話,放心,我不會再跟別的人私奔了,等著我回來。
他說,回去吧,回到你以前的生活中去,忘了我。
我激他,我知道,你跟我待夠了,你想甩開我了,那好吧,等我背回來糧食,我們好好吃一頓飽飯,然后各奔東西。
他把我拉到懷里,摟住我,他的懷抱和以前一樣溫暖寬厚,聽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我的傻妹妹,我知足了。
下山的這天早上,我很早醒來了,以為工布還睡著,起身的時候躡手躡腳的,沒敢驚動他,從床上下來,我的手被被子里伸出的一雙大手拉住了,拉得太緊了,他的指甲摳進我手臂的肉里,疼得我差一點叫出聲來。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離開,可是我走后還會回來的。我沒有猶豫掰開了他的手,轉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輕聲說,摸摸你的臉,再瘦下去,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好好睡,別擔心我,回來給你做好吃的。一面給他掖好了被子。
我和花花在清晨的微光里一起朝山下走去。
路上遇到幾個下山趕集的人,結了伴一起走。他們認識路,腳力也好,走在路上就好像是競走,我跟在后面,跑一陣喘一陣,不敢讓自己落下了,還好有花花幫著我,見我落下了停下來等我一會兒,拉我跑一陣,一起趕路的山里人也還好,見我實在累了的時候,大家都停下來歇一歇。
走完了茅草路走泥路,走完了泥路走馬路,沿著馬路走,看見了農用三輪車開過來,連忙招手讓停下來搭載我們一程。山里人說他們從來不搭車,搭車需要錢,我說沒關系,錢我來付。一起上了小三輪,小三輪噠噠往前開,在布滿坑洼的馬路上,一時顛得老高,一時簸落下去,顛簸得人心肺晃蕩,頭暈腦漲,一不小心怕給摔骨折了。
車廂里的山里人有說有笑,顛來簸去中仍然很高興,花花也笑得一臉興奮,豎著大拇指說車子好,多快,她說她從來沒有坐過車。
所謂的集鎮(zhèn)只有三五十戶人家,鎮(zhèn)中間一條狹長的街道,街面鋪了一層青石子,高低不平,揚著灰塵,街道兩邊低矮的房屋,屋前房后堆著一大片花花綠綠的東西,有農用品,有日用品,有各色吃食等等。街上來往一群群背著竹籮的趕集人,東看看西瞧瞧,偶爾買下點什么放進背籮里,男店家懶洋洋地倚在門前,叼根煙或端壺茶,女店家朝客人吆喝幾聲,跑里跑外。我沿著各家店鋪前后打量了一遍,挑了些東西,給店家遞上百元錢,他們遲疑不定地接了錢,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還把我這個人上上下下看了,好歹收下了,找給了錢,看見他們找完錢后有的男女店家耳語了一陣,有的繼續(xù)再摸幾遍,一轉眼都把大錢藏好了。
我在小鎮(zhèn)上做了一回富婆,買了不少吃的用的,還給花花買了新衣服,新鞋子,買她出嫁的用具,也給她的媽媽買了東西,不忘買了藥,這么多東西怎么背回去?沒事,一同來的山里人搶著替我們背了,他們知道了我有錢。
中午在鎮(zhèn)上的小面飯吃飯,我請客,一人一大碗肉絲面,山里人一個個敞開了肚子吃,吃得稀里嘩啦響,吃得滿頭大汗,一會兒工夫,把碗里的面條全倒進了肚子里。花花夾了面條低頭吃一口,抬頭呵呵呵笑上一陣,再夾一口,再笑,還不時朝我看一看,她的眼神分明在跟我說,姐姐好,面好,真是太幸福了。
我也把一大碗面條吃了個湯水不剩,捧著肚子連連打了幾個飽嗝。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打開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問鎮(zhèn)上哪里可以打電話,把我?guī)チ肃]所,撥通電話,電話里傳來一聲熟悉的喂,我叫了一聲媽,那頭馬上傳來了我媽的急吼,這些天你野到哪里去了?電話也不打一個,打你的電話也不通,把你爸和我給急死了,都快登尋人啟事了,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去了?馬上回家!
我說我好好的,你們急什么,我還撒謊說我參加了一次野外探險活動,因為怕家里擔心沒有提前告知,深山里沒有電話信號,所以現(xiàn)在才說,說活動馬上結束了,我馬上回家。怕我媽再問什么露出馬腳,說一句你和爸注意身體,多保重。匆匆掛了電話。
回去還是叫了三輪車,噠噠噠跳上跳下一路灰塵,但是車里人心情都不錯,吃飽了肚子,還帶回了不少東西,來時一只只空籮,回去全都滿載了。
我給工布帶了一件好東西,先不告訴他是什么,讓他猜猜看。
6
回到山上已經暮色四起,山中剩下一片灰白色的微光,山體和樹林一下子顯得黝黑神秘。一起回來的山里人來到屋前放下替我們背回來的東西,一個個還要再趕路,不能停下來多休息,喝了點水就告別起身。我給他們付了點錢,他們憨憨地笑著,客氣地推讓幾下,把錢收下了,還說以后需要帶東西盡管招呼一聲。
完了事情,我一屁股坐在了石階上,感覺全身的骨頭跟骨頭完全沒有了連接,整個人都散開了,背疼,腰疼,腿疼,腳疼,腳板疼,全身只剩下疼了,自己替自己敲打了一回,又搓揉了幾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對著屋子里大聲喊,秦工布!秦工布!沒有回音,也不見有人出來,怎么了?他不在屋子里?他去哪里了?
花花才坐了一會兒,馬上跳起來翻出帶回來的東西,一件一件看過去,試著衣服,試著鞋子,笑聲一片。我掙扎起身回到屋子里,問花花媽媽知不知道秦工布在哪里,花花媽媽說秦大哥回去了,走的時候跟她道了別,她想留住他,但是他堅決走了。
走了?這個死鬼秦工布,我吃苦受累去外面背東西,他倒好,他走了,把我丟下他一個人走了,這是怎么回事呀?一時間感覺自己虛脫了,房子搖搖晃晃的,人也搖搖晃晃的,背抵了墻想站住,卻怎么也站不住,身子一軟癱倒在地,空了,什么都空了,整個人再也不想動彈,只有眼淚嘩嘩流下來?;ɑㄒ姞罴绷?一把丟了手里的東西朝我撲過來,拽著我的手臂使勁搖晃,咿呀咿呀叫著。
工布給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幾句話,他說他是留戀我的,怕我在的時候走不開,趁我不在的時候走了,要我不要責怪他,還重申了以前說過的話,找個好人你就嫁了吧,末尾還說了一句傷人的話,從此天各一方,你再不要想我了。
走就走吧,聚完了終歸要散的,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小木橋,有本事,從此再不要相干。
晚上服侍花花媽媽吃了藥,胡亂洗了洗吃了點東西,氣氣惱惱地上了床,躺在木板床上,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伸手去抓摸身旁,空了,聞一聞枕頭,從那個人身上留下的體味兒還在,干脆抱緊了枕頭,想他的體溫,想他的懷抱,想他現(xiàn)在會在哪里,怎么樣了,到底跑累了,想了不多一會兒,沉沉的睡過去了。
晚上做了個夢,夢到秦工布站在床前,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忽然間,我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鮮紅的血不斷流出來,垂掛下來,才一會兒,只見他滿臉是血……我啊一聲驚叫起來,把自己叫醒了,渾身是汗,一顆心怦怦亂跳。我睜開眼睛,四周是湖水一樣嚴密深沉的黑暗,感覺自己沉到了湖底,還有一頭黑獸攫緊了我,我大口喘著氣,心里呼喚著秦工布的名字,多么想他馬上來到我的身邊,我們依舊溫熱地擁抱在一起。忍不住怪他,怪他不該把我一個人丟在深山里,讓我一個人面對黑夜,可是又想到或許我不應該怪他,兩個人遲早會分開的,如果不下一個很大的決心,粘在一起的兩個人怎么分得開?
秦工布走了,我也該回去了。第二天一早跟花花母女告別,花花媽媽說她昨天吃了藥,感覺好多了,她要掙扎起來,連忙把她按住了,讓她安心養(yǎng)病,希望她早一點好起來,看著枯樹干一樣的人,忍不住心里一陣難受。除了一點路費,我把帶來的東西都留給了花花,我跟她比畫,讓她好好照顧她的媽媽,我希望她和小偉早一點結婚,祝愿他們幸福,我說我以后還會再來,來看他們?;ɑ粗?拼命地點頭,在我走之前煮了鴨蛋,把煮熟的鴨蛋全都塞進我的口袋里,讓我在路上吃。
我走了,下山了,花花送我,一步步往前走,幾次讓她回去她不肯,送了一程又一程,姑娘的臉上沒有了微笑,在同我揮手的時候她呀呀了兩聲,背過臉去擦眼淚,我的眼睛也一下子模糊了。
7
回到單位,領導和同事沒有過多詢問我什么,只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看我的時候眼神有點怪,或許他們奇怪的只是我如何這般黑瘦吧,我沒有多想。
但是很快我聽到了兩個驚爆的消息,足夠把我給擊暈過去,一是有個礦山出事了,出了大事,死了十多個人,而事故的發(fā)生跟安監(jiān)負責人收受賄賂有關,這個負責人是秦工布,而據(jù)說秦工布收受賄賂的數(shù)目遠遠不是這一個礦給的,事故發(fā)生后涉嫌受賄的犯罪嫌疑人秦工布一直逃匿在外,第二個消息比第一個更加可怕,逃匿者至今沒有消息……
啊!我用力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秦工布,他沒有回來?他去哪兒了?他在繼續(xù)逃匿嗎?是的,他在逃,我希望他繼續(xù)在逃,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不管他會得到什么樣的懲罰,我希望他仍然在逃,我還希望他早日回來接受懲罰,為他自己,也為別的人,也為我啊!工布,工布,你現(xiàn)在哪里?你到底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