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歌

亙古至今，對家族興旺的期盼，是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標志之一。我們讀《詩經(jīng)》時，便可以感受到這種強烈的企盼心理，如“干祿百福，子孫千億”(《大雅·假樂》)、“克襁克祀，以弗無子”(《大雅·生民》)等，都是希求子孫昌盛、瓜瓞綿綿的祈祝之詞。古代隆重熱鬧的誕子禮俗便是這一文化心理的重要體現(xiàn)。

誕子慶賀之風在唐朝始盛，有洗兒禮、滿月禮等項目，史書中多有記載，現(xiàn)今研究成果也頗豐富。綜觀之，已有研究多取自正史、筆記資料，這些史料的記載大多較為概括，只點明主要儀式，或是以儀式為背景敘述一些宮廷軼聞趣事，到底禮俗活動的細節(jié)如何，則語焉不詳。但在題材豐富的《全唐詩》中有十余首詩作，則較詳細地描繪了當時誕子慶賀的情景，為我們了解古人生活細節(jié)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民俗資料。本文通過對相關詩歌作品的鉤稽分析，意在使唐代誕子禮俗的畫面與唐人生活世界的細節(jié)更為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并結(jié)合出土文獻資料對所涉習俗略加考釋，希冀可以在已有的借助典籍與筆記所進行的研究之外，起到彌補罅隙的作用。

唐代文人遇添丁之喜，常欣然命筆，遂留下了多篇為皇室或官宦之家誕子之喜而寫的酬賀之作，表達了對嬰孩的憐愛、譽美、期許之情，亦展現(xiàn)了唐代誕子禮俗的豐富內(nèi)容。這些作品的描寫至少為我們展示了誕子禮俗中的如下幾項細節(jié)：

一、洗浴。

唐代有三日洗兒禮，主要是為嬰兒洗浴，史料中記載頗詳，詩歌中也有生動描寫。皇室子女降生，除洗浴外，還要賞賜洗兒錢。

日高殿里有香煙，萬歲聲長動九天。妃子院中初降誕，內(nèi)人爭乞洗兒錢。(王建：(《宮詞》)

從詩歌來看，洗兒錢主要是賞賜給執(zhí)行洗浴儀式的宮女們的。洗兒錢具體包括的內(nèi)容，詩中并未詳寫，我們從宋代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六“洗兒金錢”條可略窺其大端。據(jù)文中引韓偓《金鑾密記》可知，唐昭宗時，洗兒錢即有“洗兒果子、金銀錢、銀葉(即銀片)坐子、金銀鋌子(即錠子)”等名目，宋代此風更奢，“自金幣之外，洗兒錢果，動以數(shù)十合，極其珍巧”，具體有“金銀、犀象(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錢，及鑄金銀為花果”(《容齋隨筆》四筆卷六)等，由此可知唐宋時洗兒錢一般包括三類：以金銀制作的精巧華貴花果、以金銀制作的珍奇日用器物裝飾品、金銀錢幣。

一般官宦之家誕子后只有洗浴習俗，未見提及洗兒錢。白居易詩歌描寫了唐代官宦之家在洗兒禮中為嬰孩洗浴的情景，其詩云：

洞房門上掛?；?，香水盆中浴鳳雛。還似初生三日魄，嫦娥滿月即成珠。(白居易：《崔侍御以孩子三日示其所生詩見示，因以二絕句和之》)

玉茅珠顆小男兒，羅薦蘭湯浴罷時。苤蔬春來盈女手，梧桐老去長孫枝。(白居易：《談氏外孫生三日，喜是男，偶吟成篇，兼戲呈夢得》)詩中以“玉芽”(形容嫩筍)、“珠顆”(據(jù)南朝梁-任叻《述異記》卷上載：“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謂之珠娘，生男謂之珠兒。”)的比喻使沐浴于香水中的嬰兒可愛的嬌態(tài)盡現(xiàn)眼前。洗浴時要用以蘭草制成的芳香之水(即詩中之“香水”、“蘭湯”)。以植物的芳香之水沐浴是古代一種普遍的習俗，為人所熟知的是古人五月五日以蘭湯沐浴之習尚，宋代陳敬《陳氏香譜》即云：“五月五日以蘭湯沐浴?！毕鄠饔序?qū)病祛邪之奇效。

白詩的描寫發(fā)人聯(lián)想：呱呱在抱的嬰兒也許還未睜開眼睛，便被放入芳香充溢的溫水中，柔滑嬌嫩的肌膚接受輕輕的愛撫，在一片祝福聲中，經(jīng)歷了人生的第一次洗禮。

二、裹襁褓、圍繡襦。

嘉客會初筵，宜時魄再圓。眾皆含笑戲，誰不點頤憐。繡被花堪摘，羅繃(繃即襁褓)色欲妍。將雛有舊曲，還入武城弦。(嚴維：《詠孩子》)

玉女貴妃生，娶規(guī)始發(fā)聲。金盆浴未了，繃子繡初成。翡翠雕芳縟，真珠帖小纓。何時學健步，半取落花輕。(張諤：《三日岐王宅》)

沐浴完后，一般用襁褓將嬰兒裹起來。從詩中“繡被花堪摘，羅繃色欲妍”的細膩描繪可以看出，小兒的褓被做工極講究，上有手工刺繡成的鮮艷奪目的花朵。除裹襁褓外，還要戴“襦”，相當于現(xiàn)今系于小兒頸下之圍嘴。在白居易《阿崔》詩中有“香繃小繡襦”之句，杜甫《別李義》詩也有“憶昔初見時，小襦繡芳蓀”的描寫，可見這種小襦也是刺繡精美、顏色鮮麗的。在小兒衣物方面準備得如此精致，大概是希望孩子在人生的起始便光彩照人。

三、剃胎發(fā)、以酥點膚。

白居易《阿崔》詩中描寫愛子阿崔初生時的情景日：

蘭入前春夢，桑懸昨日弧。里閭多慶賀，親戚共歡娛。膩剃新胎發(fā)，香繃小繡襦。玉茅開手爪，酥顆點肌膚。弓冶將傳汝，琴書勿墜吾。未能知壽天，何暇慮賢愚。乳氣初離殼，啼聲漸變雛。何時能反哺，供養(yǎng)白頭烏?

白居易58歲得子阿崔，其喜悅、感慨、愛憐之情在詩中盡情流露?！短扑卧姶肌肪矶逶u此詩日：“寫小兒初生，端詳入細。一結(jié)喜極，不覺慮其將來；軟語心酸，逼真老人情景。此種自讓香山獨步?！痹姼璨坏檎嬉馇?，而且還描寫了嬰孩初生的幾種禮俗?！澳佁晷绿グl(fā)”一句展示了為小兒剃掉柔軟粘膩之胎發(fā)的情景，但略去了細節(jié)。南宋吳泳《鶴林集》卷三九收有《公主剃胎發(fā)祝壽文》，可以使我們看到古代剃胎發(fā)禮俗較詳細的情景：

伏以青煒熙和，絳河爛明，寶婺炳秀，蕊宮毓精。帝子降兮瓊圃，天孫下兮玉京。如葬吐英，如蘭茁芽。菀春柳其方荑，粲裱桃其始華。南薰入弦，月良日吉。夏簟清安，夜衣芬苾。寶刀具，瑤席張。滌犀錢兮泛璇果，進鞶悅兮沐蘭湯。云鬢兮削青，螓首兮凝綠。阿保抱持，傅姆延祝。宜君宜王兮萬斯年，宜兄宜弟兮百其祿。更祈罩訐，共燕戩谷。

文中展示了剃發(fā)用具的準備，以及灑錢果、蘭湯沐浴、剃發(fā)、祝禱的全過程，是古代少見的對于剃胎發(fā)習俗的描寫，可與白詩合而觀之，以補其缺略。

其次，白詩中有“玉芽開手爪，酥顆點肌膚”一句。前句容易理解，指小兒的小手張開，如玉芽般的嫩筍，光滑嬌嫩。后句則莫知所名。據(jù)孟暉《酥花入座頗欺梅))一文考釋，“酥”乃是一種乳油狀的食品，唐代宮廷中有將酥點成花朵狀作為食品裝飾的作法，王建詩中即有“一樣金盤五千面，紅酥點出牡丹花”(《宮詞一百首》)的描寫，紅酥是在原本白色的酥乳中加上紅色染成的。唐人也稱化妝為“點妝”，當與點酥手法有類似之處。筆者推測，白詩中“酥顆點肌膚”一句，很有可能是指用紅酥在嬰兒面部肌膚上點出形狀。有兩則材料或可有助于這一推測。一為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中記載的一種民間習俗：“八月十四日，民并以朱水點兒頭額，名為天灸，以厭疾?！绷硪粍t是在河南考古發(fā)現(xiàn)的早期釉上多色彩繪陶瓷(考證文物年代為1l世紀晚期到12世紀初)中，有一些據(jù)考證是家供之物或兒童玩具的襁褓俑，嬰兒身著紅色襁褓，額間、眉頂、眼側(cè)常有紅色圓點或月牙形花鈿點綴(望野：《河南中部以北發(fā)現(xiàn)的早期釉上多色彩繪陶瓷》，《文物》2006年第2期)。唐人以酥點嬰兒肌膚及后代在嬰兒面部裝飾以紅色花鈿的習慣可能與南朝民間禳疾法有一脈相承之處。

四、乞名、湯餅宴。

嬰兒初生，要由受人尊敬的長者為孩子取名，稱“乞名”。白居易詩中就有“嘉名稱道保，乞姓號崔兒”(《和微之道保生三日》)的記述。白居易又有《小歲日喜談氏外孫女孩滿月》一詩：“新年逢吉日，滿月乞名時。桂燎熏花果，蘭湯洗玉肌?！庇伤驴芍?，也有將乞名、沐浴一起放在嬰兒滿月時進行的情況。

此外，嬰兒初生之喜宴有食湯餅之俗。劉禹錫《送張盥赴舉》詩云：

爾生始懸弧，我作座上賓。引箸舉湯餅，祝詞天麒麟。

作者在詩中回憶了曩時躬逢張盥初生之盛宴，賓客成集食湯餅的情景。乞名、宴客習俗在已有研究中涉獵頗多，此處略言之，不復贅述。

除對嬰兒初生禮俗的描寫外，唐詩中對滿月、生日、啐日(滿一周歲)情景也有表現(xiàn)。沈儉期《歲夜安樂公主滿月侍宴》詩描寫了“詠歌麟趾合，簫管鳳雛來”的歌吹宴樂場景；包何《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在“今日懸弧宴樂酣”的喜慶氣氛中以“荀氏八龍”、“桓山四鳳”高贊使君家中的鳳雛麟子。也有的詩歌不涉禮俗，注重描寫嬰兒的姿容情態(tài)。如孟郊《子慶詩》以“小小豫章甲，纖纖玉樹姿。人來唯仰乳，母抱未知慈”來描寫嬰兒的不凡之貌與嬌癡吮乳之態(tài)；白居易《金鑾子啐日》中寫幼女“生來始周歲，學坐未能言”的嬌弱柔軟之態(tài)等，都是唐詩中描寫嬰幼兒的佳作。

唐詩中的誕子禮俗描寫充滿溫情，流溢出抱子弄孫的愉悅，從一個側(cè)面將筆觸深入到唐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中?，F(xiàn)代生活中，諸如洗浴、剃胎發(fā)等習俗仍然保留著，唐詩的描寫使現(xiàn)時人得以將古今之生活空間連通起來，為生活史、禮儀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參考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