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齡
談到演劇觀念,很容易讓人想起戲曲的虛擬性、程式化與話劇的逼真性、生活化的區(qū)別。比方說,一般戲劇無論是用假景或真景所示的街巷、市場,倘非深夜必有此來彼往的人流,不會僅僅由劇中適時上場的角色在演戲;戲曲則不然,它可以免卻無戲者上臺的情況,只讓有戲者登場在“無人之境”做戲,又能用自己的手段讓觀眾感知戲里有無他人、人數(shù)多寡。京劇《女起解》中“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就表明街上有行人;崇公道問知蘇三意在尋求遠(yuǎn)赴南京的客商為她“把信傳”,此時,作答的雖有人在,卻未登場,只是由崇公道與后臺人員互話,這在梨園行被稱為“措架子”。這種“搭架子”,在許多戲里都使用,僅作為淡墨交代,能筒省就簡省了。而蘇三起解,漫漫長途,競只有一老(解差)一少(犯婦),倘要“求真”,添上過路人群豈不容易?但戲外人的進入必會分散觀眾注意力,這種徒勞無益之舉是戲曲所不取的。
一般戲劇是假戲真做,戲曲無妨說是真戲假做。
假戲真做,指的是戲劇本身相對于生活來說是假的,卻要像真實生活那樣去展示;真戲假做,指的是戲曲作為藝術(shù)真實的舞臺演出,不諱用假,甚至敢于炫假。京劇《伍子胥》中,伍子胥過昭關(guān)后至吳國,在吹簫乞食時身上衣衫換成了“富貴衣”(百衲衣)。若說他的衣服一路行來被荊棘鉤破是有可能的,但試問誰會為他縫補呢?其實,演出者是在故意讓人看出做假,所要訴說的只是人物此時的境遇?!舵i麟囊》中薛湘靈被救生船兒救起,到了他鄉(xiāng),原本穿的富家少婦的錦衣變成了藍(lán)色素裝——這身裝扮從何而來?顯然不是她歸寧自帶的。其實這個裝束無非表示她已變?yōu)闉?zāi)民的身份了。
戲曲演出是建立在“始終認(rèn)為觀眾入場是來看戲”的基點之上的。人們要看的是舞臺上的真戲,而不是看別人的生活;所以觀眾不忌做假,始終與現(xiàn)實生活保持著“似與不似之間”的距離。譚鑫培學(xué)了六合刀,用在《翠屏山》所飾演的石秀身上,但他并未照搬這一武術(shù),而是得技生藝,表現(xiàn)出來。尚小云演《失子驚瘋》,將少婦的瘋態(tài)進行了美化。真武藝、真瘋癲人們見得多了,又何必非要欣賞戲曲把它們再度摹仿一遍呢?
俞振飛的名作《太白醉酒》,當(dāng)然不以沉醉、也不以微醉演角色,而是在醉眼朦朧、醉步踉蹌中依然不忘前恥,要“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醉猶醒,醒猶醉,“人生在世不稱意”的大文豪性格躍然而出。這位大師把握的分寸,正如白石老人所說“不似則欺世,太似則媚俗。”戲曲敢于自認(rèn)做戲,甚至不愿以假亂真,而是只求以假示真,亦此之謂歟?
最后,移借魯迅的一句話來稱述戲曲:“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怎么寫》)戲曲不希望自詡為真實生活的舞臺再現(xiàn)而偶露其假,寧肯追求假中見真,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