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是,理想與現實

相對于現在大學生找工作處處碰壁的狀況,我畢業(yè)時很幸運地進入了一個足以讓多數人羨慕的國企。光單位門前掛的“為祖國貢獻石油”的牌子就令人激動不已,特別是對于一個剛入社會、充滿無限遐想的新鮮畢業(yè)生,那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不過應該要說明一下,這榮譽背后不可或缺的是:優(yōu)厚的福利待遇和一個足以滿足虛榮的稱謂——某某研究院的研究員。

我并非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中學的時候我一心想做科學家,研究那些看起來不那么實際的東西,不過我也挺喜歡外面的世界,十年如一日地埋頭研究并不符合我的性格。迷茫中我無意看了一部電影《英國病人》,被里面的場景和主人公的職業(yè)深深吸引住了:在一望無際的沙漠,幾個人圍著一堆干柴烈火,聊聊希羅多德的《歷史》,講講伯羅奔尼撒的戰(zhàn)爭故事,還有好萊塢從來都少不了的安東尼與妖后的情事。有一份這樣的職業(yè),夫復何求?

入職2個月后,我離開了這家國企北京總部,被幾輛吉普車送往大漠和戈壁灘中。但是我并沒有遇上日思夜想的甘泉綠洲,金色的空曠消磨了大自然給予人類的一切溫暖——很慚愧,面對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離。

不能清醒認識自己的能力和性格特點就無法成就一番事業(yè),起碼不能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理想破滅后,我必須要面臨一個新的挑戰(zhàn)——重新就業(yè)。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搞研究開發(fā)的料,但回到城市后發(fā)現,這類工作有個門檻——專業(yè)對口。但殘存著一絲浪漫主義的我不厭其煩地去碰壁,相信會有一個單位慧眼識才。一個月過去了,像機關槍子彈一樣掃射出去的簡歷全部石沉大海。畢業(yè)時從容就業(yè)而帶來的自信一點一點湮滅在等待的黑洞中。

我每天都在網上搜索職位,將簡歷重新改寫了一遍,將那些不切實際的就業(yè)要求從簡歷中徹底刪掉,根據制造業(yè)的特點寫上了討好人事經理的話“愛動手、愛實踐”(這個是事實)、“喜歡在第一線奮斗”、“希望從底層做起”……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盡快找到一份工作。果然不出一個星期就有好幾家外資制造企業(yè)通知我面試了。最后我順利通過了LG的面試,得到了一個工程師的職位。

進入LG,成為一名工程師

那次面試的情景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當天面試的人數不多,三個一組進入辦公室,面對3名經理,按常規(guī)作自我介紹、回答專業(yè)問題、然后是職業(yè)規(guī)劃。當時我的介紹乏善可陳而且還被專業(yè)問題難倒。不過我旁邊那位仁兄卻一直表現得很優(yōu)秀,從自我介紹到專業(yè)知識問答滔滔不絕,而且他聲稱要在短時間內在公司做商業(yè)運營,搞營銷操作。結果我們一組三個人除了他,都通過了。其實,他失敗的原因很簡單,他應聘的是設備和項目工程師而不是銷售的職位。就算他再有才華,但他沒有為接受這份工作作好準備或做足功課。

當了兩個月無業(yè)游民,飯碗終于有了著落,但是一切只是剛剛開始而已。大型外企是一個磨練人的地方,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為人處世的方式上。

別以為外企就一定是工作強度很大而且收入很高。LG在海外大部分都是加工廠,雖然這些工廠在管理、運營方面都比較完善,但是也離不開傳統制造業(yè)在用人方面的要求:不需要突出的才華或者業(yè)務能力,只需要你保證生產能按部就班進行,每個人各司其職就可以。生產工在流水線上重復勞動,技術員每天維護設備的運轉,工程師的責任是保證一切有序平穩(wěn)并且生產出來的產品品質符合要求。

從一個行業(yè)到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行業(yè)意味著一切重頭來過,原來的工作經驗最多只能作為你茶余飯后的談資。所以你只有具備堅毅不屈的挑戰(zhàn)精神和不斷進取的學習態(tài)度才能適應,否則只會被淘汰。我是學地質專業(yè)的,同工廠里面的工作差距簡直就連孫悟空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也翻不過去。

雖然專業(yè)是否對口看似是一個問題,但事實上并不是一個問題。除了一些要通過特殊專門訓練的工作外(比如醫(yī)學),大學生完全有能力勝任社會上大部分的職業(yè)。因為大學除了教你本專業(yè)的知識外,更多的是教會你不斷通過自學提高自身素質從而能從容面對新的挑戰(zhàn)。在之后的工作中我深深體會到這一點。

進入LG不到兩個月,我就被外派到韓國工作學習,地點是給LG開發(fā)設備的廠家,這是一個肥差。對這些廠家而言,我們的身份一方面是LG外派學習的研修生,一方面又是他們未來的客戶,當然少不了好吃好住的招待。我們一行三人,一到廠家就被接到一家比較高檔的賓館,房間分主臥、客臥和大廳,中間是52英寸液晶電視,那是好幾年前,這玩意我們都沒有見過。每天吃著山珍海味,經常出入KTV,這樣的接待規(guī)格同我們來這里的身份很不相配(作為客戶的身份是其次的,關鍵是學習研究他們?yōu)槲覀兩a的設備),我們幾個都很清楚,這家韓國廠家的目的很明顯——討好和“收買”你。

生產線上的機械設備實在很“小兒科”,就算是一貫精益求精的日本貨,質量好的動不動也會鬧點小毛病,何況是韓國生產的。作為一個工程師就是要保證設備的穩(wěn)定性,采購時有權否決不合要求的設備,設備如果在使用的時候出現問題,可以隨時要求廠家來處理,只要在設備報告上寫幾個不合格,這家廠在公司下次的采購時就要被淘汰了。

像LG這樣的跨國企業(yè),當然有很多合作伙伴為它生產設備,我們這次赴韓只是去其中一家,而且是規(guī)模最小的。到了韓國半個月后,我們一直在被傳授“基本知識”,就是他們安排一個技術員講講這個原理那個原理,當提到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參觀學習為我們工廠開發(fā)的設備時總是被支開,我們三個人感到被忽悠了。眼看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實質性的東西沒有看到,就是上了幾堂機械原理課,我們只好主動出擊。

進攻的辦法很簡單——問。我的兩個伙伴都是工廠出身的,而我原來搞過鉆探設備也能懂一點,只要他們上課,無論講什么都問他:“這些理論在我們的設備上是怎么樣體現的,會產生什么效果”等等,要知道機械是很復雜的東西,一涉及到實際的問題空講是不成的,必須要看到設備。每天就回答我們這些問題都拖到深夜,持續(xù)了好幾天,他們明顯無可奈何了,把我們拉到了他們所謂的裝配工廠。到了后才發(fā)現,離交貨日期僅有兩個月的設備還在圖紙上。結果他們失去了訂單。在以后的采購項目上,我也再沒有看到他們的名字了。

機會和選擇

工廠里面沒有多少能讓你表現的機會,因為你的責任就是保證一切穩(wěn)定有序,你唯一可以表現的就是提高生產力。像在LG這樣成熟的工廠,生產力已經幾乎達到極限。比如生產一個液晶顯示器兩年前要用11秒,現在是10.5秒。生產工的勞動強度和生產機械的效率已經發(fā)揮到極致。甚至有許多生產工受不了高速且重復的工作而昏迷在生產線上。作為一個工程師面臨著一個矛盾:你提高生產機械的速度,生產工忙不過來,而你維持現狀意味工作沒有任何的突破。工程師是一個比較尷尬的職位,不過這就是你在工廠需要保持的穩(wěn)定和平衡。

日韓企業(yè)等級森嚴,整個公司從最底層的生產工到總經理共劃分為19個等級,一般來說只要不出什么差錯,三、四年升一級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你要從最底層做起到做到中高層的位置大概需要40年的時間,顯然到那時候不是你退休了就是工廠倒閉了(科技產業(yè)的工廠壽命都很短,就像衣服過時就要扔一樣,除非你能跳到總部去)。我們比較幸運,讀了幾年大學可以從中低層做起,起碼是個工程師,離中層不遠了。

職位越高獲得升遷的機會就會越少。道理很簡單,級別越高工作越穩(wěn)定,人員離職的意愿也就越少。也就說除非工廠擴大規(guī)?；蛘吣惆焉纤緮D掉,否則你只能乖乖地原地不動。技術員升工程師一般只要熬幾年就可以,而工程師要做到高級工程師或者副經理卻只能等,而且還有一個前提:你沒有其他競爭對手。

進入LG的兩年后,我27歲,無風無浪出奇地連升兩級被評為高級工程師。但不安分的我已經厭惡了這里的工作——每天寫日報、每周寫周報、每月寫月報、每季寫季報、每年寫年報,仿佛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報告。歲月無情,在韓國企業(yè),即使你再能混,科長級別估計也到頭了,耗著只有等待著裁員的到來(科技產業(yè)的宿命)。當看著LG的新產品價格和銷量越來越低,在新一輪經濟危機到來之前,激流勇退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一年后,當LG的舊同事向我抱怨獎金發(fā)不出,工資下滑時,我已經在另一個行業(yè)重新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