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代本
一
為了過一種比較穩(wěn)定的生活,富貴一直很努力,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但卻處處事與愿違,其他人就說,人是命克著的,要不然,像富貴這樣的人,水平也有,人也不壞,哪樣都干過,但就是命運不好。
有次兩口子吵架慪氣,富貴叫我去勸說一下他媳婦,他媳婦張四姐失望地對我說,這個兒子么,這么多年,我是把他看透了,說起來八大金剛,做起來四肢無力,什么事情都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鐘的熱氣,提起來就傷心,也是從娃娃頭上看,要不然么早就請他站遠點了。
在接觸風(fēng)水之前,富貴也一直找不到自己運氣不好的原因,學(xué)習(xí)了風(fēng)水之后,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運氣不好,主要的原因是老父親的墓地有問題,犯了上山下水,主求穩(wěn)反亂,到處奔波。作為朋友,他多次跟我說過,他父親的墓地有點陡,又當(dāng)北風(fēng),風(fēng)吹氣散,想重新找地安葬,又怕搞得父親的靈魂不得安寧,只有找機會去培補一下風(fēng)水,適當(dāng)調(diào)整一下氣場。我對風(fēng)水不懂,但喜歡游山玩水,每天都在看些無用的書,隨時都是頭昏腦脹的。富貴約我到泥鰍河邊去尋龍點穴,就便爬爬山,轉(zhuǎn)換一下注意力。我最近也沒有什么非辦不可的事,便同意跟他去看看,就當(dāng)是玩一樣。
富貴家父親的墓地,就在泥鰍河畔的雞公山上。在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坐上雙河縣城到蓮花的班車,一個小時就到了他的老家平灘子。對于一個出去工作將近二十年的人來說,老家就是父母,富貴的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他家的老房子里住著的是他的兄弟富榮和兄弟媳婦李傳花。分家三年為鄰居,他兄弟昨晚上到背陰山煤礦上去背炭,做的是夜班,臨晨回家來,到現(xiàn)在還在睡起。她的兄弟媳婦在門前洗衣服,也不喊我們坐,我們只好干站著。富貴問兄弟媳婦李傳花,意思是想喊他兄弟富榮跟他到墳山上去,他要為他父親的墳面前墊起一點土來。他兄弟媳婦李傳花說,沒得時間去,他晚上還要去加夜班。富貴說是要找一擔(dān)撮箕和板鋤,兄弟媳婦說家里沒有??粗值芟眿D不帶臉嘴,我們沒有多說什么就走了。
在他兄弟家沒有找到撮箕和板鋤,富貴就來到他叔叔家,他叔叔家門前有好幾棵蘋果樹,蘋果掛滿了枝頭,但蘋果還沒有熟,扯一個咬一口,酸溜溜的。蘋果樹旁,有一棵水蜜桃,桃子已經(jīng)紅了。聽說富貴要為他父親的墳墊土,他叔叔將撮箕和板鋤找給他,他對他叔叔介紹我是雙河縣公安局的警察,他叔叔的幾個兒子都是賊,聽說我是警察,怕以后用得著,就叫富貴上樹去扯幾個桃子來給我吃,說是桃子雖然小,但是甜得很。在富貴上樹的時候,我說富貴是一個孝子,隨時想著來培補他老父親的墳。他的叔叔搖了一下頭才低聲對我說,他這個侄兒子有點麻煩了,神經(jīng)有點問題了,也難怪中專畢業(yè)玩了連工作都沒有了,開始說話聽著還有點道理,多說幾句話就不栽根了。我跟富貴接觸的時間也還是算長的了,怎么他的叔叔會得出這種結(jié)論來呢?我有些納悶了。
二
中午一點,我們從平灘子出發(fā),富貴扛著板鋤和撮箕,就變成了典型的農(nóng)民造型。出了村子,上一座山下一匹坡,就進入了鋪天蓋地的蘋果林。在蘋果林中,有幾座荒墳,有的剛埋下去就立了碑,有的幾百年了還在是一個饅頭一樣的土堆堆。路邊的一座荒墳已經(jīng)長滿了雜草,富貴說這就是他母親的福地了。他的母親死了已經(jīng)有好些年了,是死在冬天的,下葬的時候下了大雪,漫山遍野,銀裝素裹,有一只銀白色的野兔從墓地跑過,這是富貴多次向我講起過的好兆頭。但是他的母親死去好些年了,也沒有看到他的生活有什么大的起色,拮據(jù)依舊,奔波依舊。在他母親的墳?zāi)姑媲岸紫聛?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蘋果林。
俗話說,一方的水土養(yǎng)一方的人,由于泥鰍河畔盛產(chǎn)蘋果,就有許多農(nóng)民在蘋果上發(fā)了財,農(nóng)民有點錢后想做的就是改善居住環(huán)境,在公路的兩邊,好幾層樓的磚房正在增多。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在當(dāng)?shù)乩习傩盏男哪恐?祖先的墳塋關(guān)系著兒孫的禍福,那么,在父母死后,選擇一處相對好的風(fēng)水來安葬自己的父母,既是為父母著想,也是為了子孫后代打算。在母親下葬的時候,出現(xiàn)下大雪的吉兆,瑞雪兆豐年,富貴又是如何解釋這風(fēng)水在自己身上的表現(xiàn)呢?富貴在草皮上坐下來,遞了一支花腰桿“龍泉”煙給我,點燃火,猛吸了一口,很陶醉的樣子將煙霧慢慢從鼻孔里吹了出來,由于出苦力和長期吸劣質(zhì)煙草所至,從身旁走過,就有一股酸臭味。富貴說,老母親的墓地埋下去后,仔細算來,我這幾年的財還是算發(fā)得猛的,在老人家死的時候,我?guī)缀跏巧頍o分文了,這幾年下來,單位改制我得了兩萬元;在下班后蹬三輪車又蹬著兩萬元;工資存起來沒有用又是將近兩萬元;我將我的屋基地賣給村子里的張清平又得了兩萬元;算下來還是有六萬多了。吸了幾口煙,富貴說,總的說來,財運還是可以的,只是有點奔波。富貴解釋說,財運不錯是母親的墳起作用了;奔波的原因是父親的墳埋高了。富貴指了指他母親墳后的一座古碑說,這里在清朝咸豐年間出過知縣,地脈還是有的。對神秘文化我有所涉及,但沒有深入下去,我想,《易經(jīng)》上說的是萬物取象,“天門一掛榜,預(yù)定奪標人”,有野兔跑過,有動如脫兔的意思,如果按照富貴說的什么東西都有個預(yù)兆,那么,是不是從另外的角度預(yù)兆了富貴生活的奔波呢?既然地氣是在跑的,咸豐年間出了知縣,地氣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還守在這里,是不是有點刻舟求劍的嫌疑呢?
富貴對我說,是這幾個弟兄么我才給你說句實話,如果不是那個人么我就不說了。我說請講,富貴說,陽地看一片,陰地看一線,從風(fēng)水的角度來看,要得富,父母要分開住。我問此話怎講,富貴說,也就是在父母死后,要分開埋在不同的地方,一處不起作用一處起作用。富貴說,如果以后有錢了,他要為他的父母立碑,要立大卷洞碑,要超過后面知縣的碑。我說難得,富貴便當(dāng)場擬了一副對聯(lián)征求我的意見,他說以后有錢了為父母立碑就用在他母親的墓碑上。對聯(lián)是“鳥語花香,蝴蝶翩翩舞;山青水秀,蘋果個個紅”。對聯(lián)雖然是寫景,但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我說很好,富貴就高興。
在富貴的母親墳前,就可以看到他父親的墳地,從方位上來說,他母親的墳是埋在雞公山山下的,他父親的墳是埋在雞公山的山頂上的。富貴認為,從玄空風(fēng)水的角度來看,他奔波的原因是他父親的墳埋高了,特別是墳前有點陡,離水有點遠,山主人丁水主財,地氣還沒有歇穩(wěn)掉,按照藏風(fēng)納氣的風(fēng)水原則,他要在他父親的墳前栽樹,要在他父親的墳前培土,留住地氣,這樣一來,他的日子就會相對穩(wěn)定一些。富貴的人生有點奔波,這一點我是曉得的,但富貴這幾年由一名不文到有幾萬元的積蓄,是不是他母親的福地起的作用呢,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用佛家的話來說,我們每個人的福報都是自己修來的,那么,富貴求穩(wěn)反亂的結(jié)果怕就是修的方法有問題了,就像小孩讀書一樣,大家都在找名師,修行的人都在尋找善知識。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人生就像在茫茫的大霧天進入了原始的大森林一樣,到處都是若有若無的岔道,到處都是陰森森的迷津,所以善良的愿望和好的方法以及名師的指點就很重要了。
從富貴母親的墓地開始,我們順著羊腸一樣的小路開始爬山,一路上都會遇到在為蘋果樹噴藥的農(nóng)民,富貴跟他們打招呼,發(fā)煙。他們都說富貴是一個孝子,仿這樣的孝子現(xiàn)在是越來越少了,直接可以寫進縣志了,有的人么,你不要說父母已經(jīng)死了,即使還在活鮮鮮的就沒有人管了。特別是在討了媳婦之后,討來媳婦忘了娘,不是冤家就是仇人。富貴就用《紅樓夢》上的“好了歌”來開導(dǎo)這些農(nóng)民說“癡心的父母古來多,孝順的兒孫誰見了”。農(nóng)民們對富貴說的東西有點不明白,就找個借口趕緊爬山。我估計由于說話不分對象,這就是他叔叔說他神經(jīng)有問題的原因。農(nóng)民們走了,富貴還在興趣很濃,又跟我探討起《紅樓夢》來,我是讀過六遍《紅樓夢》的,跟我說《紅樓夢》,我又覺得他淺了。
不上高山,不顯平地。富貴母親的墓地相對較矮,海拔可能不到五百米;而他父親的墓地海拔相對較高,絕對高度在三千米以上。從山腳開始爬山,山路越來越窄,有的地方僅容一人通過。這么高的山峰,這么長的山路,不知當(dāng)時是如何將死者的棺材抬上來的。富貴說,十個貴穴九個高,貴穴生在半中腰,這樣的路你就覺得難走了,你去看看人家豆沙關(guān)偏崖子上那些懸棺,你看看人家是咋個拿上去的。是也倒是,正是沒有人搞得清楚,才會成為千古之謎噻。
三
中午兩點,太陽正當(dāng)頂,將火辣辣的光芒灑向大地,有些憋氣,在山下忘記了找一頂草帽,沒有帽子作為隔熱層,加之頭發(fā)又短,陽光就直接照射在頭皮上了。不一會兒,就感到頭皮發(fā)麻,眼睛發(fā)花。一步一喘,我們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爬上山頂,在一堆長滿了雜草的荒墳前坐下來。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候,正是那些衣食無憂的人坐在大樹下歇涼的好時候,而富貴卻一步一喘地站在雞公山的雞腳上,他的父親就埋葬在這幾乎接近了山頂?shù)牡胤?起眼一看,頭都是暈的,同山下相比,這里就只有一坐墳?zāi)?讓我想到的是蘇東坡“千里孤墳,何處話凄涼”的舊句。如果真的有靈魂,那么,在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孤魂野鬼是不是就在這些地方出現(xiàn)呢?我們坐在富貴父親的墳前吸煙,富貴先點燃一支花腰桿“龍泉”煙,吸了一口就放在墳前,在墳前磕了三個頭,然后才自己點燃一支。既然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富貴父親的墳?zāi)古嗤?我就問富貴當(dāng)初選擇在這里安葬老人的依據(jù)。
我不懂風(fēng)水,也不會看地,只是聽村里面的人說,風(fēng)水同做人一樣,大地躲躲藏藏,小地顛顛狂狂,雞公山這么高,我在心里想,連豆沙關(guān)的絕壁上都成了我們的先人死后安息靈魂的地方,如果這里是好地,那么,為何幾千年來都沒有人相中呢?富貴說,未看山上地,先看屋下人,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氣運是在走動的,這里的山來龍去脈都好,福人葬福地,福地等花開,也不是沒有人看中這里,看中的人還是有的。富貴指給我看那絕壁之下的雞公山,有云從山頭飄過,我的頭都是暈的了。雞公山像金雞獨立,昂首向天,山下的泥鰍河像一條線一般,破地而來,穿山而去。富貴說,你說雞公山如何?我說是太險太高了。富貴說,這就對了,毛主席不是說“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嘛,人生也一樣,有大起才會有大落,在雞公山的山頂之上,都有人埋墳,可惜的是食受不了,被雷擊了,所以我在為老父親選擇墓地的時候選擇了相對平穩(wěn)一些的地方,從這兒看出去,局面很大,視野十分開闊,只是地勢有點陡峻,地氣還沒有歇穩(wěn),所以我這些年來有點奔波。我問富貴,地氣到哪里才歇穩(wěn)呢?富貴說,要到山下才歇穩(wěn)。那你為什么不在平地選地呢?我說。富貴說,太平穩(wěn)了也不好,就像你寫的小說一樣,還是需要一些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的東西在里面才顯得厚重和大氣。富貴說,先天不足的東西,可以在后天來補,只要在墳前多堆點土,多種點樹,隔行不隔理,就像水土保持一樣,留住地氣,我的生活就會相對穩(wěn)定下來。
吸了好幾支煙,過足了煙癮,富貴開始在火辣辣的陽光下為他父親的墳前墊土,為他動蕩的生活留住地氣。有些事別人是代替不了的,盡管我想幫富貴的忙,我?guī)筒簧纤拿?就坐在一個石頭上胡思亂想,一會兒是東,一會兒是西。富貴說的風(fēng)水上的事我不懂,風(fēng)水對人的關(guān)系我也沒有清晰的認識,對于富貴為他父親的墓地墊土而尋求穩(wěn)定生活的努力究竟能否湊效也不明白。我認識富貴這二十年來,他的奔波和對現(xiàn)實的掙扎我倒是知道一點,但他這些年的奔波和掙扎,究竟是由他父母在雞公山的墓地來決定,還是由他自己大腦里面那些忽東忽西的古怪想法來決定呢?怕就是誰也說不定的了。在此時此刻,面對著如海的蒼山,面對著火辣辣的太陽,面對著揮汗如雨的富貴,一個瘦小的富貴變成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大漢,而改變了這一切的是什么呢?富貴的妻子張四姐說,一個人關(guān)鍵是要有點德才,討個媳婦看三年,埋個老人看三年,除了時間的流逝外,是不是還有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在起作用呢?
由于爬山和出汗,我的口有些渴了,富貴也說口渴了,在高高的大山上,舉目四望,除了湛藍的天空有幾朵白云在飄外,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到哪里去找水去呢?山下的泥鰍河里倒是有水,可是看得著卻喝不著,難怪人們會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就像你有宰龍的本領(lǐng)而現(xiàn)實根本就沒有龍一樣,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等于沒有目標,社會不需要的技藝等于沒有技藝。我坐著都十分難受,可以想見在挑土的富貴了。我軟得不行,富貴卻挑著大挑大挑的泥巴,一會兒背心就濕了。這樣的勞作什么時候才是一個頭呢?富貴是真的相信他的穩(wěn)定生活同這些泥巴有聯(lián)系呢?還是僅只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呢?我就不得而知了??此埔粋€人,但人與人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其區(qū)別就在于精神不同,見識不同,思考問題和處理問題的方法也就不同,到了最后,人生的結(jié)局自然不同。
如果說我所受的教育,讓我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那么富貴接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教育呢?富貴在我考上大學(xué)的第二年考上烏蒙市的一所財貿(mào)中專學(xué)校,學(xué)的是外貿(mào),應(yīng)該是比較實際的,但富貴卻喜歡玄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我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富貴分配到了地區(qū)的貿(mào)易公司。由于我所在的學(xué)校是富貴讀書時在過的,只不過富貴在里面是學(xué)生,而我在里面是老師,就經(jīng)常聽人說起富貴在學(xué)校時的一些事跡。說的是富貴在學(xué)校時,經(jīng)常練習(xí)武功,他花的功夫比別人的高,人們就稱呼他是草上飛。因為八十年代,正是武功熱和金庸熱的時候,在學(xué)生之中,就有許多人在夜幕下壓腿,在雪地上練拳。偶爾在街上見到,富貴已經(jīng)不是在挑炭的路上遇到的那種樣子了,富貴的個子已經(jīng)長高了,穿著長筒的馬鞋,長風(fēng)衣配上白圍巾,富貴給我的感覺是耐不住寂寞,喜歡社交,一晚上要拜訪好幾個朋友,經(jīng)常出入歌舞廳。人的命運同性格有關(guān),耐不住一時的寂寞,就只有耐一生的寂寞了。我也是耐不了寂寞的,這也許就是我至今寂寞依舊的原因。
富貴對自己的現(xiàn)任妻子張四姐不滿意,很懷念他以前的女朋友,將自己現(xiàn)在的不幸歸結(jié)為女朋友的死,說了好多次我才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富貴在學(xué)校時跟一個城里的女同學(xué)談戀愛,雙方的感情很好,這個女同學(xué)我是見過的,人應(yīng)該說是不錯的??上У氖请p方談了一段時間后離他而去成了別人的女人,后來這個女同學(xué)就得了白血病,早登仙界成了護花使者。這個前任女朋友的死,對富貴打擊很大,至于打擊到什么程度,就不太清楚了。我想,富貴對我多次講過的初戀,會不會像《紅樓夢》說的“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呢?但不論如何,這個女孩子應(yīng)該是富貴遇到的比較優(yōu)秀的人,比較合適的人,也是比較善解人意的人。這樣的人死了,當(dāng)然可惜了。問題是即使不死又當(dāng)如何呢?在這個女人離開自己移情別戀后,即使不死也是別人的女人了。所以,在這個女人死了二十年后富貴還在多次嘆息,我就忍不住說她,這個女人是在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之后死的,你以為和你還有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富貴喑了幾天,喝點酒后又說起女朋友的死對他的打擊來。富貴說,不是感情不到位,是緣分不到位,現(xiàn)在想起來還在有種揪心的疼痛,像大海中的泡沫,像青草上的露珠,美好得很。
孔子曾經(jīng)說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老百姓也常說,女怕嫁錯郎,男怕投錯行,從周圍的人身上驗證,此話不假。在經(jīng)過了短暫的興旺后,富貴所在的外貿(mào)公司已經(jīng)很不景氣了。在這個時候,全國的文學(xué)熱已經(jīng)讓位給經(jīng)濟熱了。但在我們生活的小城,文學(xué)熱卻還正是時候,在人人都是托爾斯泰個個都是著名作家的雙河縣,隨便會寫兩首歪詩的人,留著長發(fā)的人,系著領(lǐng)帶的人,在互相介紹的時候,都是以大師自居,雖然在幾年以后,到社會上一滾,就再也不見他們的影子了。富貴也是趕上了文學(xué)熱的潮流,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成立了魚龍混雜的“瘦人”文學(xué)社,據(jù)說是文學(xué)社的社員有兩百多人。這一個時期,我也在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很想出名,就跟富貴的來往多了起來,當(dāng)然也沒有成為他們的會員。我雖然沒有參加任何文學(xué)流派,但并不排斥同寫作的人交往,在那一個時期,我經(jīng)常到富貴那里去,就對富貴在那一個階段的生存狀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富貴的宿舍就在一塊菜地的旁邊,雖然是在城市里,但城市也窮得連一條好點的路都有不起了,特別是在雨后,大車一過就將路面碾得稀爛了,進入富貴的宿舍和走他的宿舍出來,都要走一段很爛的稀泥路面。富貴的宿舍是木板房,套房結(jié)構(gòu),前面的一間做飯,里面的一間就成了住宿。作為書生的富貴在這些古老而破舊的木板房里過的是一種《聊齋志異》里描寫的半鬼半人的生活。富貴當(dāng)時住在一樓,我們?nèi)フ腋毁F的時候,前面喊不開,就會繞到后面去敲他的窗子。在宿舍的前面和后面都有很大的白楊樹,樹下的雜草長了有人多高了,每到秋天,樹葉在秋風(fēng)中飄落,地下就堆滿了黃葉。站在富貴的宿舍門口,由不得讓人想起南懷瑾的詩句“秋風(fēng)落葉亂為堆,掃盡還來千百回;一笑罷休閑處坐,任他落地自成灰”。
在這一個時期,富貴的人生落入了最低谷,也應(yīng)該是他最需要錢的時期。因為從種種跡象上表明,富貴的生活都成了問題。又加之他這一個時期同許多女孩子有實質(zhì)上的來往。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有依據(jù)的,有幾次我們到富貴的宿舍去,太陽已經(jīng)升起好高了,富貴還沒有起來,人肯定是還在睡在里面的。前門喊不開,我們就繞到后窗去,窗簾沒有拉嚴,可以看到有女式單車,但隨便你喊,富貴都不開門。
也是在這一個時期,富貴讀了許多在地攤上買來的過期的《詩刊》,寫出了一些押韻的新詩。1990年夏天,富貴參加了一次雙河縣文聯(lián)組織的豆沙關(guān)筆會,他拿去參加筆會的作品是寫樹的,全文記不得了,其中有幾句是,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好多樹;好多大樹,好多小樹,大樹小樹都是樹。除了這一首外,還有一首是寫狗的,是寫秋天的時候他出門時看到兩只狗在交配的情景,大意是說,在一個秋天的早上,在單位的門口,看到了兩只狗在交配,幾個不知事的小孩用石頭打狗,來了一個老者,老者對小孩些說,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在這一個時期,富貴除了寫詩外,就是閉目養(yǎng)神,每天玄想長生不老,練一種對著夜空低沉地咆哮的四不像的功夫??吹贸鰜?由于富貴老家那里有一個喜歡算命看相的人,富貴的床頭就有了兩本《麻衣神相》和《四柱預(yù)測》的書。偶爾遇到富貴的同學(xué),他們都說是富貴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我將這話間接地告訴了富貴,富貴說,在他們的眼中,詩人都是瘋子;在詩人的眼中,他們才是真正的瘋子,有的文瘋,有的武瘋,有的文武雙全。搞了幾年的文學(xué)社,當(dāng)了幾年的文學(xué)社社長,富貴的文學(xué)成就,就是留下了這樣的兩首歪詩。有限得很,可以忽略。
說句題外話,文學(xué)這個東西,就像冬天的路上凍僵了的毒蛇一樣,說到底是害人的東西,搞文學(xué)的人,就是冬天的路上遇到毒蛇的農(nóng)夫了,搞的人很多,但有成就的人實在是太少。遺憾的是一旦你搞過了文學(xué),你就放不下了。就像吸毒一樣,有幾個吸毒的人真的將毒癮戒掉呢?其區(qū)別在于吸毒會由此喪命,而愛好文學(xué)的人只是將自己搞成姜子牙的坐騎,不倫不類的四不像而已。用富貴家叔叔的眼光來看,就是神經(jīng)有問題了。
四
下午三點,太陽依舊直射,雞公山附近,都是巖石,吸熱快,散熱也快,地面溫度越來越高,富貴挑了一會泥巴,汗水將背心都打濕了,就坐在草皮上歇息。雖然是歇息,但缺少可以遮蔭的大樹,附近倒是有包谷林,但包谷林里密不透風(fēng),不但悶熱還憋氣。太陽火辣辣的,真的是萬里無云,天空很藍,青汪汪的,青汪汪的天呀。在富貴父親的墳前極目遠望,山下的村莊盡收眼底,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很遠的豆沙關(guān)偏崖子。富貴一時詩興大發(fā),隨口說出了許多根據(jù)附近的地勢而作的古體詩,在“流水如同白玉帶,山地勝似黃金盆”、“泥鰍河畔育后人,雞公山上度春秋”的古體詩中,富貴將他父親的墓葬說成了是出帝王將相的寶地,前迎后送,虎踞龍盤;旗鼓見印,獅象押道。九窩十八凼,誰人埋著出宰相。
正在熱得發(fā)悶的時候,一個農(nóng)民從山路上走過,見了富貴,就過來打了個招呼,富貴就喊這個農(nóng)民楊木渣,發(fā)了一支花腰桿“龍泉”煙給這個農(nóng)民,這個農(nóng)民對富貴說,現(xiàn)在人情味越來越淡,像你這樣的孝子現(xiàn)在是太少了,我看直接可以寫進《二十四孝》,有的人么,仿我養(yǎng)那兩個爹,連父母活著的時候都沒有人管,就守在一個村子,年頭到年尾,連腳跡都不會送一個上來,你在外面一天工作這么忙,還有時間來在你老父親的墳上花功夫,難得難得,實在是難得啊難得。
富貴說,孝敬父母的功德和供養(yǎng)等覺菩薩的功德是一樣的,大清以孝治天下,我看是有道理的,不要在父母頭上留下遺憾,父母在的時候不感覺,父母不在了才覺得就像是天塌了一般。楊木渣說,找個機會你開導(dǎo)開導(dǎo)我那兩個報應(yīng)兒子。富貴說,要得,找機會我說一下他們。由于富貴是本地人,對周圍的人就十分熟悉,同楊木渣在一起,共同的話題就很多,說起村子里的變化,說起村子里哪個的日子過得好些,楊木渣指著山下的很漂亮的水泥磚房對富貴說,這幾年整得好的還是要算人家張清平,估計整蘋果發(fā)了,怕有好幾十萬元,你幫你的屋基地賣給他后,人家光是在你地里修房子就修掉十幾萬元。楊木渣說,清平這個兒子很會做人,我在過年那幾天對他說,侄兒子,將你的蘋果地包點來給我?guī)湍惴?我將地翻完后,他多給我五十元的工錢,說是我老了,這個娃娃,有良心,現(xiàn)在這樣的人太少了。
我坐在旁邊,聽富貴和楊木渣圍繞著張清平吹了好一會。張清平也是富貴的同學(xué),家境十分清貧,沒有考上學(xué)校后,本來想回學(xué)校補習(xí),但走了十幾家親戚沒有借到一分錢,回家來傷心了一段時間,就一心一意將功夫花在了蘋果樹上,他的行為暗合了佛家“忍辱精進,一門深入”的修行原則,從另一個角度修成了入世的正果,成了蓮花鄉(xiāng)的“蘋果狀元”,連縣長應(yīng)天星都經(jīng)常來他家。楊木渣說,這個娃娃有文化,他種的蘋果樹跟其他的人種的不同,其他的人種的蘋果很小,而他種的個頭大,水色好。別人種的挑到蓮花街上去就像守喪一樣,一天守到黑才賣五角一斤,他種的在樹上就有人來給八角一斤,唉,這個娃娃是找著錢的了。人一順起來,就什么都順得很,聽說你將地賣給他后,人家在修房子下基腳時挖出了好幾壇彝族在清朝雍正年間“改土歸流”時埋下的金子,這樣一來,幾輩人都吃不完了。穩(wěn)了一會,楊木渣又說,聽說還挖出一些繡花鞋來,但時間長了,手一摸就變成灰了。
楊木渣走后,富貴有些失落,特別是自己賣給人的地里挖出了金子對富貴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看著山下張清平的水泥磚房出神了好一陣才十分向往地說,其實,張清平種蘋果樹的地還沒有我家的好,我家的地就守在龍灘邊,土質(zhì)好,水法也好,唉,我這些年來太奔波了,主要就是我老父親的墳高了,格局倒是大,只是氣運還沒有到,怕要到晚年才會穩(wěn)定下來了。喑了一會,富貴無限向往地說,等一會兒下山到他家去玩,喊他整點老臘肉來蒸了下酒,我非常喜歡吃老臘肉和大青菜,比吃什么都舒服。
失落了一陣,富貴從別人挖出了金子來的失落里走了出來。富貴站起來對我說,我挑著泥巴,你到左邊的背風(fēng)灣灣里去找點水來分我喝。我說那里是不是一定有水,下去太難爬上來了。富貴說,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是一定有的,只是要遠一點,原來有一棵大白果樹,人家放羊子的經(jīng)常在那里歇涼,你走這里下去,順左邊轉(zhuǎn)進去,在灣灣里有水井,那里有樹,你還可以在樹下歇涼,等你歇夠了,你慢慢的上來。我本來不想去,下去容易,爬上來就難爬了,但看看天上,一絲風(fēng)也沒有,太陽光照在頭上,熱辣辣的,有些憋氣。我只好拿了富貴的軍用水壺,順羊腸一般的小路到了富貴說的灣灣里,路坎上有包谷林,但太陽太辣,包谷葉有些卷筒了。路邊有栽秧果,栽秧果紅得很,只是缺乏雨水,顯得很小顆。
到了富貴指給我看的山灣灣里,也就是富貴十分肯定地說有水的地方,白果樹倒是沒有了,在一棵桃樹下,是有一灘水,可惜是渾水,有一頭老母豬站在水里,驚奇地看著人,渾水里有豬糞,還有幾個干桃子在水面漂著。水是有,可是這樣的水能喝嗎?除非是在上甘嶺。本來想在附近坐一會兒,可是一沒有可飲之水,二沒有可以遮蔭之樹,太陽正當(dāng)頂,由于是在山灣灣里,就更加悶熱了,真的是連氣都透不過來。汗水順著頭部面部就像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下來。我沒有像富貴一樣的挑泥巴都受不住了,可以想見此時的富貴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了。殊不知等我慢慢地爬回山頂,富貴還在揮汗如雨地挑土,一邊挑土一邊唱一些半葷半素的山歌“好久不走這方來,這里的涼水長青苔,扒開青苔吃涼水,一朵鮮花出水來”。
見我回來,富貴問給找著水,我說,有球的水。富貴說,照道理說,是應(yīng)該有水的。接著又說,沒有水算了,人閑煙受氣,來抽一只煙吧。富貴點燃了一支煙說,神在虛空敬在心,然后對空拜了一拜,敬獻在他父親的墳前,接著才自己點燃一支煙。在吸煙的時間,富貴給我講了他離開文學(xué)后到昆明流浪以及幾次出家不成的經(jīng)歷。
富貴分工在外貿(mào)公司,那幾年國家正在搞改革開放,同外國人做生意。由于地方太窮了,所謂的外貿(mào),也就是將本地的一些特產(chǎn)從農(nóng)民手中收起來賣給發(fā)達國家,在干辣子賣一元多一斤的時候,有的農(nóng)民一年賣辣子都要找好幾千元??吹接欣蓤D,就有的農(nóng)民大量的種植辣子。殊不知,幾年后這些國家都不跟我們做生意了,農(nóng)民的辣子就賣不出去了,干辣子幾角錢一斤都沒有人要了,富貴他們的外貿(mào)就垮了,工資也就領(lǐng)不下來了。
農(nóng)村人培養(yǎng)一個讀書人,實際上是傾家蕩產(chǎn)的了。在一度時期,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很大,讀書成了農(nóng)村人出來的唯一出路。原來指望的是畢業(yè)后領(lǐng)到國家的工資就好了,殊不知工資領(lǐng)不到了,生活沒有著落了。面對著其他的人讀出書來就徹底改變家庭面貌,而自己的兒子讀出書來領(lǐng)不到工資的現(xiàn)實,富貴的父母實在是無法接受的。由希望到失望,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富貴的母親對富貴說,你是不是到佛堂里去念念《地藏經(jīng)》,消消業(yè)障,會不會是你前生人做得有什么喪德事。富貴在連續(xù)三個月沒有領(lǐng)到工資后,幾次來到觀音寺,看到那些身披袈裟的善男信女在為死去的人放焰口,沒有人搭理他,富貴在佛堂門口的一個小賣部里買了一串佛珠,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富貴的父母先后死了,單位領(lǐng)不到工資,回家也沒有出路了,他的兄弟媳婦李傳花看到他回家去栽蘋果樹就不耐煩了,說他是命中該吃球,哪怕你城頭搬鄉(xiāng)頭,書讀到牛屁眼里去了,可惜他婆婆家那一籮籮雞蛋了,不在城里扎根,跑回來吃雞巴了。以為他要回家去分家里的那兩畝地,所以,當(dāng)富貴從雞公山上挑水潑蘋果樹下來的時候,又饑又渴的富貴看到的是家里的大門上了乾隆時代的黃銅大鎖。只有家里看門的花狗搖了一下尾巴,富貴看著花狗愛莫能助的眼神,兩行熱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富貴四顧茫然,下一步應(yīng)該到哪里去呢?富貴再次來到觀音寺,寺廟里的人們還是很忙,沒有人搭理他,富貴在寺廟的門口,看到了一個占卦的道人,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是非成敗問我,富貴貧賤由命”,富貴占了一卦,道人寫了一張“向南有大道,走馬入春城”的紙條給富貴,再問,道人就說天機不可泄露了。向南有大道,南方是什么地方呢?南方就是昆明了。春城無處不飛花,春城者,昆明是也。
五
下午四點,太陽開始西斜,但光芒不減,萬物就像是被架在大火上燒烤一般,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白云從南方的山頭上飄過,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和富貴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只想大口地喘氣,人軟得不行。我問富貴以前給到過昆明,富貴說沒有到過。我問富貴,到了昆明感覺如何?富貴說,哪里都是有錢人的天下,地方越大,人情味越淡。我問富貴,到了昆明你的親戚對你如何?富貴說,餓了不走蘿卜園,人窮別走親戚家。我問富貴,在昆明前后有多長時間?富貴吹了一口煙,想了想才說,前后將近有六年時間。六年的時間都干了些啥子?我問富貴。干的多了,有些東西自己都有點難于啟齒,富貴說。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那么,富貴到底在昆明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呢?
晚上睡著想有一千條路,天亮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一條路都沒有。每個人的起心動念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南方是昆明,昆明還有南方,富貴為什么不想其他南方,而一想就老是昆明呢?因為昆明還有富貴一個同海不同山的姐姐。雖然是姐姐,但到底是隔了一層了。如果是封王拜相,那么走到哪里都受歡迎,因為江山是朕的江山,人民是朕的子民。只要朕能給好處,就有人來認親戚,不是直系起碼也是旁系,五百年前是一家,再往前數(shù),說不定是一個人的后代也有可能。
去馬登程走四方,任尋圣地立綱常;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富貴是英雄受困,受困的富貴從雙河縣出發(fā),過了牛欄江,就進入了會澤的地界了。富貴在會澤歇了一個晚上,會澤在歷史上是比較繁華的,特別是在乾隆嘉慶時期,是京銅外運的第一站。這里有中國最大的錢王,可惜的是繁華不在,成了被歲月還原的廢墟。富貴住在一個叫“珍珠紅”的小旅社里,一看就是上百年的建筑,木板房有了煙熏火燎的痕跡,上樓時就空空空的響。那種感覺,就像到了古代的驛站。
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平時很少出門,到了哪里都不習(xí)慣,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要到何處去,更不明白要去干什么,去了又能干什么,這就是一種茫然的感覺了。有些茫然的富貴睡在樓上,可以聽到金鐘山上金鐘寺里的暮鼓晨鐘,聽得到寺廟里的經(jīng)聲佛號。富貴到哪里都喜歡到寺廟去看看,早就聽說這里同唐繼堯有關(guān),不想到會在烏云密布,暮色四合的旅途中來到這里。這樣的機會是不能錯過的,富貴下樓來隨便吃了一碗雞絲米線,就踏著暮色上山來,等到他到了寺廟門前時,寺廟的山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自古以來,遁入空門是許多讀書人不是出路的出路,這最后的出路都沒有了,那么此行對富貴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車經(jīng)過了有大型泥石流的東川,翻上云橫霧鎖的大海梁子,到處是大自然留下的廢墟,富貴有個小學(xué)同學(xué)孫小紅搬家到了東川,在那次大型的泥石流中,全家都被泥石流掩埋,看著那荒涼的沙灘,想起小學(xué)同學(xué)孫小紅,想到人生的無常和一事無成的自己,富貴由不得傷感起來了。第二天,到了昆明西站的時候,天下起了小雨,富貴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一文不名的富貴只好邊走邊問,在魚龍混雜的都市里,看到富貴衣冠不整,有的人給他說了實話,有的人給他說了假話。所以,從西站走路到西山,其實也就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富貴又饑又渴,整整走了四個小時,才來到滇池邊上的打魚村。富貴的姐姐家就在村子的邊上,一棵大柳樹下,有兩間瓦房,在蒙蒙的雨霧中,就像一幅吳希齡先生的水墨畫。富貴的姐夫打魚去了,富貴的姐姐一個人在家,狗咬穿破衣,拴在門邊的大狼狗先是發(fā)出低沉的咆哮,接著就怒吼起來了。富貴的姐姐出門來,看到的就是如落湯雞一般的富貴了。雖是姐弟,也好幾年不見了,也沒有在事先知會說要來,所以,看到落湯雞一般的富貴,他的姐姐有些愕然。
雨越下越大,風(fēng)越刮越緊,透過茫茫的雨簾,可以看到在滇池里飄搖的漁船。富貴的姐姐將她丈夫的衣服找了幾件給富貴換上,將富貴被雨水淋濕的臟衣服放在門邊的一個塑料盆里,一時也就找不到其他的話說了。其實,不是找不到話來說,而是大家都不知從何說起。富貴來投靠姐姐,其實姐姐家的境況也不太好。雖說是在昆明,其實也已經(jīng)是昆明的郊區(qū)了。哪里都有窮人,哪里都是富人的天下。有的人過的生活是人間仙境,有的人過的日子是人間地獄。富貴的姐姐三個娃娃,負擔(dān)很重,全靠富貴的姐夫一條破船一張網(wǎng)風(fēng)里來浪里去地在滇池里謀生。用姐夫的話來說,就是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哪里還有精力來管富貴的閑事,你來靠我,我又去靠哪個去呢?所以,富貴剛來的幾天,大家都沒有說什么,時間一長,就有些不帶臉嘴了。富貴靠姐姐無望,大腦就像是坐在磨心上一樣不停地轉(zhuǎn),轉(zhuǎn)什么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天坐著看姐夫的臉色也不是事,姐夫的臉色同兄弟媳婦的屁股一樣的不好看。天無絕人之路,城里是富人的天下,他想到城里去看看。富貴對姐姐說,他有個朋友陶自有在交通廳編報紙,最近成了著名的作家,想進城去看看情況,看給有合適的事情找點來做。
聽說富貴要找其他人去,他的姐夫很高興地說,人就是要有點沖勁,是該去亂一亂了,說不定也就真的亂出點名堂來了。富貴到了省交通廳,他的朋友陶自有到四川的阿壩去開筆會去了。沒有找到人,富貴漫無目的地走,就來到了暮雨朝云的大觀樓,在大觀樓的長聯(lián)前,有許多人在照相。富貴不照相,他走了一轉(zhuǎn),見到了另外的一付對聯(lián)“千秋懷抱三杯酒,萬里云山一水樓”。富貴讀過古書,有過千秋懷抱,也走過萬里云山,但這些東西對富貴眼前的狀況于事無補,富貴眼目前最需要的是溫飽問題而不是發(fā)展問題。這時,有云從頭上飄過,灑下了零星的雨點,微風(fēng)吹過,送來了水草的腥味。
富貴有些無聊,在湖邊走來走去,不知下一步要到什么地方去。在一堆石頭堆砌的假山前,一個講川腔的伙子抱著一抱報紙過來,順手就遞了一張給富貴,富貴順手就折了裝在衣服口袋里,他想,也許要上廁所的時候用得著。在大觀樓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一身的臭汗,辦法沒有想出來,尿卻有些急了,富貴來到廁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富貴順手將衣服口袋里的報紙拿出來,原來是一個招聘的廣告,大體內(nèi)容是招聘年齡在18歲到25歲的未婚青年,也就是人們說的要是青頭的,要體貌好,身體健康,男女不限。從事的是特殊服務(wù),保底工資一千元。在廣告的腳邊還有聯(lián)系電話15911808094。
富貴根據(jù)聯(lián)系電話,在滇池邊的跑馬村找到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同老板見了面。老板是一個四川宜賓橫江鎮(zhèn)的女人,人稱孫二娘,孫二娘除了眼神有點兇外,五官還算是端正的。孫二娘說,我們這里的工作有點苦。富貴對孫二娘說,我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什么樣的苦都吃得起。富貴將畢業(yè)證等有關(guān)個人的資料拿給孫二娘看了。孫二娘說,看不出來,你還會寫詩?順手就將他的資料放在了一邊,眼睛鎖定了富貴,有些走神。看了一會說,可以試用一段時間。這樣一來,富貴到昆明第一次找到了事做,只是具體要他做什么,他還在不太清楚。富貴想,不管是做什么,只要有事做,只要自己好好的做,就一定能做出一番新氣象來。
六
下午五點,偏西的陽光將人的影子拉長,開始西照的太陽越來越辣了,地皮已經(jīng)發(fā)燙,在無風(fēng)的大山上,人就很憋氣。富貴接著點燃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就像很過癮的樣子。我說富貴有煙癮,富貴說不是有煙癮,是習(xí)慣。富貴問我,你估計我在昆明找到的是什么工作?我當(dāng)然猜不出富貴在大觀樓邊找到的是什么工作了,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絕對不會是什么體面的工作,我只好答非所問地問,這個工作你干了多長時間。富貴說,前后將近半年。我問富貴,找到多少錢?富貴說,找到錢,怕找到一根卵子毛。吸了一會煙,富貴問,我講到哪里了?你講到孫二娘說可以先試用你一段時間了,我說。
富貴看看周圍才說,我兩兄弟哪里說話哪里丟,千萬不要傳到我婆娘張四姐耳朵里去,這個婆娘苗得很,我從來沒有對人講過,說起來也有點丟人,孫二娘拍拍我的肩膀,喊了一個叫溫瓊的四川妹子來,叫帶我去洗澡。川妹子帶富貴來到二樓的203號房間,墻上貼著一些裸體的春宮美女圖畫,房間里有一張大床,有一對小沙發(fā),還有一張茶具,茶具上放著一把紫砂壺。川妹子神秘地對富貴說,里面有洗澡的大木缸,你的辦公地點也就在這兒。富貴問川妹子,我們具體是干啥子?川妹子說,不要急嘛,等一會你就知道了,說完看著富貴神秘地笑了。富貴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洗澡了,他將浴缸放滿水,躺在里面就睡著了。
當(dāng)天晚上,響起了炸雷,下起了大雨,瓢倒的來。富貴就了臺燈,看一本不知是何人丟在床頭柜上的《麻衣神相》,正看到如何看氣色和聽聲音的時候,有人在開門,富貴有些緊張,開了門,進來的是孫二娘。富貴有些意外,翻身想起來。孫二娘示意富貴,乖乖地睡好,手就伸到了富貴的臉上。孫二娘將富貴的衣服全部脫了,就在富貴的身上摸來摸去,富貴的東西就豎了起來。孫二娘從容地將自己的衣服脫了,嘆口氣說,我大你二十歲啊我的詩人,一下子就騎在了富貴的身上,兩只奶奶一上一下地在富貴的眼前劈里啪啦地響。
對于女人,富貴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只不過以前是花了很多心思,用了許多時間,有的得手了,而有的不但沒有得手,相反整得很尷尬。其實,重要的不是結(jié)果,而是過程中那種讓人牽心掛腸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偷著不如偷不著的感覺。而現(xiàn)在,省略了許多過程,一來就直奔主題,就沒有了那種偷的樂趣,就變成了一種苦力。所以,在歌舞廳里的小姐和鴨子們說到黑心的老板,都說是白白的幫老板苦了。有的小姐和鴨子想離開,老板就扣住工錢,要想離開,又覺得劃不著,就這樣越陷越深,成了老板賺錢的工具。富貴也是這樣,身不由己就陷了進來,每天都被女人們挑來揀去,就像在鄉(xiāng)場上的牲口市場上一樣。
如果光是這樣,倒也罷了,正如富貴說的,農(nóng)村娃娃是吃得起苦的,何況還可以忙里偷閑苦中作樂。關(guān)鍵的問題是人生不是一個常數(shù),在從事色情業(yè)半年后,富貴得病了。得的是什么病呢?得的是一種無法啟齒的怪病,也就是自古就有的花柳病。自從得病之后,隨時覺得睪丸辣乎乎的,富貴的情緒一落萬丈,每天都是呆了一般。如果光是得病,倒也就罷了。問題是這樣一來,他的生意也就沒有了。來這里消費的人,要么是當(dāng)了官發(fā)了財?shù)某晒Φ呐?要么就是丈夫在外亂搞,來報復(fù)丈夫給丈夫帶綠帽子的??鞓穾追昼?修理大半年。這種東西的修理費又高,富貴遭受了難予啟齒的痛苦,半年的辛苦費全部做了修理費。
在養(yǎng)病的日子里,富貴閑來無聊,就天天在昆明的公園里消磨時間,在翠湖看女人看海鷗看講武堂,在圓通山動物園看老虎看大象看唐繼堯的墓地。富貴讀的是文科,對于歷史,他是知道的,想想人生如唐繼堯者,最后也免不了荒冢一堆草沒了,心里就由不得有些悲哀。想來想去,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應(yīng)該如何了。從圓通山下來,在圓通寺里,看到一個老和尚在打坐,旁邊放了一本凈空法師為修行者開釋的《佛法與人生》,富貴順手拿起來翻了翻,老和尚說,這是結(jié)緣品,如果你感興趣,就送給施主了。富貴在當(dāng)時的心境下接觸佛法,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真的就有了一種“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后空空無大千”的感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若夢,沒有昨天也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什么呢?現(xiàn)在就在眨眼之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富貴“覺”到了什么呢?
七
下午六點,太陽的威力依舊不見減弱,在泥鰍河的上空,就有水蒸汽順了大柳樹上升,水汽籠罩在柳樹的樹冠上,就有一種“煙籠寒水月籠紗”的虛幻感覺,這就是泥鰍河邊泥鰍八景的泥鰍煙柳了。太陽燭照萬物,但太陽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在雞公山對面的觀音巖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擋住了直射的太陽。這時,如果能在陰影里歇息一下,那是一種怎樣的快樂啊。有時,在陰影里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一定還會讓人十分的愉快,問題就看你如何把握,把握得好,在陰影里也會開辟一片新的天地。天地生萬物,一陰一陽之謂道,既然有喜歡太陽的植物,也就有喜歡背陰的物種。關(guān)鍵是我們的心境,關(guān)鍵是我們是否開悟,關(guān)鍵是我們在陰影里如何把握自己。明心見性,見性成佛。
富貴干了重活,他想喝水,就像在昆明孫二娘手下工作時的感覺一樣,而我們在的雞公山上沒有水,泥鰍河里倒是有水,只是太遠了。正是泥鰍河上游泥鰍洞水庫放水的時候,水極清,有鴨子在河灘上游戲,河埂上還有大柳樹,在大柳樹下,一定會有一種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感覺。多少面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么?自己在的地方,沒有自己需要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去尋找,去尋找我們自己沒有的東西,所以,我們總是幻想成為別人。富貴如此,我也一樣。
人的身上,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分是水。此時,我們在雞公山上,最需要的就是水了,富貴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一面溝里沒有水,那一面溝里就一定有水,你從這里下右面的山溝去找點水上來,我實在是有點渴了。我說,怕不一定就有水吧,爬上爬下的也難爬。忍一忍吧,你干脆就將你出家的經(jīng)歷一次講完吧,鳥過留音,人過留名,如果哪天我心情好了,將你的經(jīng)歷寫成小說,寫你總比寫動物小說要有意思一些,說不定你是我的福星,寫你的小說還會讓我一舉成名。富貴說,但愿如此,說來話就長了,那時我時常想喝水,就像現(xiàn)在一樣。我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的智商很高噻。富貴說,智商高也是白高,做出大事業(yè)來的人都不一定是高智商的人,人要成功的因素很多,比如命運,比如風(fēng)水。我說,是的,比如機遇,比如對機遇的把握。
在昆明圓通山的圓通寺,富貴從凈空老法師的《佛法與人生》上,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是因果報應(yīng)和六道輪回;看到了菩薩畏因,凡夫畏果;看到了今生所遭遇到的苦難是在消前世自己所作的業(yè);看到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自己來到人間,很短的時間,就像旅游和觀光一樣,只有抓緊時間,念“南無阿彌陀佛”,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才能了生死,出輪回。富貴說,要出家的人,最好是有一定的年齡和閱歷的人,在紅塵中歷事練心,經(jīng)過滾滾紅塵,你才能看破紅塵。富貴的話是對自己經(jīng)歷的事的感慨,是有感而發(fā)。
經(jīng)過了從讀書到分工,從下崗到漂泊昆明的折磨,富貴看破紅塵決定找一片凈土出家修行。富貴來到了蛇山上的“凈土寺”,寺里的僧人正在誦經(jīng),經(jīng)聲佛號,十分莊嚴。富貴一直等到太陽都偏西了,寺廟里的法事才做完。富貴找到方丈果空法師,說明了自己出家修行的愿望。果空法師說,你要出家,就要依我兩件事,一是我叫你看的書才能看,我叫你做的事一定得做,理解要做,不理解也要做??催@兩件事你是否做得到。富貴說,這兩件事都不難,為什么做不到。果空法師對富貴說,我佛慈悲,“慈航普度”,你先在我們這里住下來,擇一個日子,老衲為你剃度。富貴和果空法師就佛的話題談得很投機,從佛教的起源和在中國的傳播,從出家的凈空到在家的南懷瑾,從宋代的蘇東坡到近代的梁啟超,一直談到了本寺的方丈自己。吃了素飯和供果,又繼續(xù)喝茶。富貴對果空法師的學(xué)識十分佩服了,在心里發(fā)愿,自己也要看開放下,忍辱布施,一心敬佛,成為一個像果空大師一樣的大德高僧。
真的是投緣,富貴和果空法師談天說地,人生的一切疑難幾乎都能在這里得到解釋,富貴有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了。這一夜,下起了大雨,寺廟本來就十分幽靜,聽著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覺得十分好睡。這種感覺很好,富貴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如果一直都是這種感覺,富貴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到處弘法的高僧了。關(guān)鍵的問題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情況就出現(xiàn)了意外。天依舊下著小雨,在“凈土寺”的周圍,有積雨云籠罩,高大的榕樹已經(jīng)開始落葉了。富貴的身邊隨時帶著凈空法師的《佛法與人生》,到了“凈土寺”,果空法師昨晚上找了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給富貴看,說是每個人的業(yè)障都很重,讀一讀地藏經(jīng),先消消業(yè)障。富貴一天都在讀地藏經(jīng),覺得有些繞口,也有些累,就翻開《佛法與人生》看。人事變動不居,而永遠不變的是那些似曾相識的人生圖景,就像半年前遇到孫二娘的時候一樣,有人來敲門,富貴開門見是一個中學(xué)時的女同學(xué)張麗萍,心里有些奇怪,張麗萍說自己出嫁在西山腳下,和丈夫不和,經(jīng)常吵架,剛吵完架,心里不舒服,就上山來了,看著有燈光就敲門,沒有想到在這里遇到富貴,兩人吹了好一會,張麗萍說屋里有點悶,出去走走,富貴拿了一把電筒,二人就出來了,走到樹陰下,張麗萍就拉住了富貴的手,接著兩個人就抱成一棵樹了,纏綿了好一陣,富貴說口渴,張麗萍說樹下有龍灘水,富貴爬在樹腳,覺得水甘甜清冽,喝了就睡著了,睡了好一陣醒來,張麗萍不見了,夜色如墨,伸手不見五指,摸摸電筒還在,用電筒一照,樹腳有一死尸,已經(jīng)見了白骨。富貴站在一棵很大的榕樹下,榕樹上釘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是千年的古樹,是被保護的樹種了,并說是在明朝時逃難的建文帝栽的。一天的雨,就在樹葉上積滿了雨水,有夜風(fēng)拂過,樹枝隨風(fēng)搖動,雨水就隨了樹枝飄落下來,富貴的衣服被淋濕了,覺得全身發(fā)毛,一驚趟往山下就跑,一直跑到翠湖邊上,坐在樹下就睡著了。富貴出家的心愿還是沒有變,一個星期后,他來到了“圓通寺”。圓通寺的方丈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境由心生,你是不是看花眼了。我給你兩句話,也就是“虛空世界,悉我自心”,這兩句話,你時常念念,會使你心量大開,遇到煩惱的時候,念念這兩句話,煩惱就會消失。說到出家,方丈說,我佛慈悲,普度眾生,但佛不度無緣之人,我看你是紅塵未了,了猶未了,就等了了再說吧。富貴堅持要出家,方丈說,他要出去云游一段時間,等他回來再說。
八
泥鰍河從雞公山下流過去,在雨季漲了水,當(dāng)?shù)厝司驮谀圉q河上拴了兩根鋼繩,一張彎彎的小船就在泥鰍河上渡來渡去,將那些要過河的人們渡過去。正是蓮花街上人們蜂擁的時候,去趕街的人們還沒有回家的意思,所以,在雞公山下的公路上,還沒有回家的人,大道如青天,如青天一般的大道向遠方延伸。慈航普度,但暫時無可度之人,泥鰍河上的渡船就暫時拴在了大柳樹上。
我對富貴說,唐僧到西天取經(jīng)就經(jīng)常遇到那些有神通的惡魔假裝為得道的菩薩,你遇到的幻象是不是佛菩薩在考驗?zāi)愠黾业臎Q心,看你修行忍辱波羅密的定力如何,這點小事你都忍受不了,說明你還在正好修煉,也說明你出家的機緣不成熟,圓通寺的方丈不是說了佛不度無緣之人么。我看你沒有“八風(fēng)吹不動”的定力,隨便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手忙腳亂了,沒有佛家說的莊嚴相,用這樣的態(tài)度做事,就少了定力和厚重,也就難怪你東奔西走,就像水上的浮萍了。
富貴嘆息了一會說,你說的道理我也懂,我不想跟你探討這些,我現(xiàn)在需要水,什么東西都有一個定數(shù),這也許就是我的宿命和我的定數(shù),我用奇門遁甲預(yù)測過,我要三年后才上大運,我的命理是喜火,現(xiàn)在行的是水運,交運接運,兩頭扳命,等我走完墓庫運,一切都會好的。富貴說,我的口實在是渴了,你順著西面的山溝下去,提一壺水上來分我喝,我再挑幾挑泥巴將老父親墳前墊一下,來一趟也不容易。我說,我對你的判斷力有懷疑,下去沒有水也難跑。富貴說,一直向西,一定有水,你下去就知道了。富貴說得這么肯定,我也有些好奇, 由于煙抽的太多,我的嘴里也有點苦了,我也想下溝里去找點水,就便歇一下陰涼。就提了水壺,一路想著富貴這個身懷絕技的苦力這些年來的奔波和折騰,就下了溝。
一般來說,就像富貴的姐夫說的一樣,吹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的人是不會幫別人去吹點心的,要幫助別人的人可能真的幫不上你什么忙,而幫得上你的人卻不一定會幫你,更何況幫助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害由恩生,有時你想幫他,結(jié)果卻害了他;而在有的時候,有的人想害你,結(jié)果卻成全了你。富貴到了昆明,他的姐姐還是想幫他的,只是沒有辦法,在有辦法的時候,她會以她自己的形式來幫助她這個同海不同山的兄弟。富貴的母親在給富瓊的信中一再囑咐要幫幫富貴,怎么幫呢?就像我一樣,有的人說我吝嗇,其實不是吝嗇,是手里不方便。富貴的姐姐富瓊想了好長一段時間,看來只有幫他在昆明的郊區(qū)成一個家,這樣,他才安定得下來。
緣分天注定,也算是機緣巧合,在昆明西山腳下的打魚村,有一家姓余的人家,生了五個姑娘,五個姑娘的身體有好有壞,但眼睛是清一色的斜打槍。就想在五個姑娘中拿一個來招親上門,話放出去好久了,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富貴的姐姐知道了這個信息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富貴,余家的姑娘雖然不算好,身體有點單薄,眼睛也有點斜視,但畢竟家在昆明,如果同富貴好,從個人條件來說,富貴是有些吃虧,但也講究不了這么多了?;谶@樣的考慮,富瓊決定撮合這件事。余家的女人針線好,富瓊就去請教如何繡花,在繡花的時候就說到了余家的姑娘想招親的事情,接著就說到了富貴的情況以及看看是否合適的問題。余家的女人答應(yīng)見見面再說,并且說,夫妻是緣,看給是他們的緣分了。富貴的姐姐找到富貴,正是富貴從圓通山的圓通寺出來的時候。本來,富貴看破紅塵,是真心想出家的了,但是,對于某些人來說,干什么事都不是順當(dāng)?shù)?富貴就是這樣,即使是想出家修行,都充滿了艱辛??梢娬娴氖菞l條蛇都是咬人的了,或許是正如方丈所說,富貴還有塵緣未了,還有許多孽債未還,還要在滾滾紅塵中經(jīng)歷他“定數(shù)”一般的十磨九難。
回到西山腳下的打魚村姐姐家,富貴覺得很累,他對自己沒有了信心,他想休息一下。正是秋雨綿綿的時候,富貴一連睡了幾天,不是他不想起來,而是起來他也沒有什么去處了,走投無路的富貴在姐姐的安排下成了打魚村余家的女婿的同時也成了打魚村的村民。只是成了村民但沒有成為漁民,富貴沒有駕船到滇池里去打魚,而是成了一個拉小馬車的馬車夫。對于女人,富貴各種各樣的都經(jīng)歷過了,也就不在乎了。婚姻是各種關(guān)系的平衡,自己雖然讀過中專,但除了增加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外,讀過的書對自己沒有任何幫助。東奔西走,在眨眼之間,十年就過去了,就像陷進了泥鰍河邊的沼澤一樣,自己越是努力,越是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越陷越深。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盤,富貴感到遺憾的是,結(jié)婚一年多了,還沒有小孩。由于透支過多,在男女關(guān)系上,富貴已經(jīng)是七看八摸九嘆息了。好在他的妻子也沒有多想,反而找了許多何首烏車前草等許多偏方來吃,只是吃來吃去就是沒有什么效果。
九
下午六點半,太陽已經(jīng)接近西邊的山頭了,一絲風(fēng)都沒有,在雞公山上,在一百年前也曾經(jīng)是大樹遮天蔽日,也曾經(jīng)是人那么深的山蘆葦將山頭覆蓋,在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地方,有成群結(jié)隊的黑頸鶴在山上過冬。然而,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哪里還找得到一棵樹的影子。在熱得憋氣的時候,到哪里去尋找能讓人歇息的陰涼。我按照富貴指給我的線路來到了另外一條山溝邊,水是有一潭,麻渾麻渾的,但比從左邊下去見到的水要好一些,好在什么地方呢?畢竟水里沒有豬糞,只有一個太陽,天上一個太陽,水里也有一個太陽,天上的太陽在水里,水里的太陽在天上。在路埂上,有一棵栽秧果樹,水里也就落了幾顆栽秧果。實在熱得耐不住了,我就用手捧了幾捧水將臉洗了一把,不管水是渾還是不渾,就捧了幾捧水喝了下去,明顯的泥巴味也顧不得了。我將水壺里灌滿了麻渾的水,不想立即回到富貴還在烈日下挑泥巴的山頂,就在一股路埂下坐了下來。雖然此時的富貴十分需要水,但剛從山上下來,我也不想立即就上去,路埂上沒有樹,雖然我很希望有一棵樹。路埂上只有一大棚刺,陰森森的,這樣的環(huán)境,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是休息的地方,但在這樣的山腰上,在這樣的山溝里,你到哪里去尋找能讓你安心休息的地方呢?即使是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我也打算就在這里休息一下再上去,雖然是條件差,但比起此時還在烈日下挑土的富貴來說,無疑又是天上的地下了。
在昆明漂泊了多年,在打魚村安家后,富貴的生活算是基本上穩(wěn)定下來了。寧做太平狗,不做離亂人。這一方面,富貴的體會是太深了。而在有些時候,生活的常理它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你想動的時候卻咋個都動不了,你本來不想動的了,你本來想安定下來過幾天沒有悲歡也沒有離合的日子了,但命運的軌跡該怎樣走的它還得怎樣走。前面的路是亮的,而后面的路是黑的,究竟今后的路該怎樣走是誰也說不清的。
富貴畢竟是曾經(jīng)有過工作的人,畢竟是中專畢業(yè),而在許多年來,工作對于我們來說,曾經(jīng)是多么的重要。富貴原來的單位被雙河縣的百貨公司兼并了,單位被兼并了,單位的人員也就要重新安排了。新的單位在兼并了原來單位的同時,也就毫無條件地接收了原來單位的職工。就這樣,剛剛穩(wěn)定下來的生活又面臨著重新選擇,富貴被重新安排到了百貨公司的蘭花商場。對于富貴的妻子打漁村余家的姑娘來說,當(dāng)然也就必須打破自己習(xí)慣的格局,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 “隨夫貴,隨夫賤”是大多數(shù)婦女的命運。何況,自己的丈夫有一個相對好的前程也是自己的心愿。在得到通知后,富貴滿懷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帶著妻子回到了雙河縣,被安排在蘭花商場當(dāng)了一個上夜班的保衛(wèi)。
從蓮花村從發(fā),到了雙河城里;從雙河城出發(fā),就到了無處不飛花的昆明。都認為大的地方發(fā)展的空間要大一些,看來也不見得。在昆明折騰了幾年,隨著命運的軌跡,終點變?yōu)榱似瘘c,富貴又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富貴枉讀詩書,不論是到了哪里,都沒有立下讓自己長勝不敗的基業(yè),長期處于一種學(xué)非所用或者學(xué)了不用的境地,就像一匹干渴的野馬一樣,看著云卷云舒的遠山發(fā)呆,就沒有看看自己的腳下是否有自己需要的青青牧草和沽沽山泉,雖然一直在奮斗,但都是作低層次的為了生計的掙扎。
富貴在昆明的所經(jīng)所歷,我只是在后來的日子里聽富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過,而他回到雙河縣后的遭遇和掙扎我就是親眼所見的了。我在雙河縣重新見到富貴是在一個雪花飄飄的冬天,是在雙河縣城的蓮花路上,富貴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是有點驚喜的,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由于天下著雪,富貴就在身上穿了一件海青色的防寒服,他的精神面貌怕是我認識富貴以來最好的時期?;氐诫p河的富貴依舊住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是從樓下搬到了樓上。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斜陽草樹,尋常巷佰,人道是寄奴曾住。富貴的住處依舊是雜草叢生的郊外,依舊能在大門外看到野狗在雜草中交合,那種環(huán)境依舊像《聊齋志異》里面那些狐貍和野鬼出沒的地方一般,到處彌漫著陰森森的氣氛,實在是神秘得很。
富貴在蘭花商場當(dāng)保衛(wèi),他的妻子就成了職工的家屬,有些事情職工不愿意做,就照顧性地將富貴的妻子整到了蘭花商場打掃衛(wèi)生,一個月怕就是一百元左右,當(dāng)時大家的工資都很低,多少有點添補著也是好事。蘭花商場的狀況和外貿(mào)公司一樣,也僅只是回光返照而已,生活的軌跡沒有出現(xiàn)富貴向往的那種欣欣向榮的局面,作為一種包袱一般的安置,沒有很多事情來做,富貴的狀況同單位一樣,處于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況。在這期間,富貴上的是夜班,白天就跟他原來的同學(xué)鄧老換學(xué)習(xí)風(fēng)水面相和奇門遁甲,走遍了雙河縣的山山水水,到處去尋龍點穴。多年的努力是得到工作,得到工作后富貴又失去工作,嘗盡了沒有工作的辛酸后,富貴很珍惜重新安排后的工作,盡管這個工作對富貴的狀況也沒有根本的改變。我有幾次到他住的地方去,他的妻子都很不講話,心事重重的。也有幾次看到他的老岳母和大姨子,大約一年左右的時間,他的妻子對在雙河縣繼續(xù)呆下去就發(fā)生了動搖,就動員富貴放下在蘭花商場的工作回昆明去拉小馬車,而富貴對于這個工作說到底還是看得很重的,明明已經(jīng)看到單位就像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但還是希望奇跡出現(xiàn)。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論你如何看重,富貴的工作都一直不理想,他的妻子在對富貴徹底失望之后就找個借口回昆明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富貴的妻子一去就是半年,連電話都沒有打一個過來。富貴左等又等,等來的卻是他的大姨子來代理富貴的妻子辦理同富貴的離婚手續(xù)。辦完手續(xù)后,富貴好像也沒有顯得有什么不高興的地方,他說他的妻子眼睛是斜打槍,還不會生娃娃。我對富貴說,畢竟是夫妻一場,沒有必要出口傷人。殊不知,他的妻子回到昆明后重新嫁人,一年不到,人家就生了一個胖娃娃出來,有些人開玩笑說怕是富貴的底子,富貴說,我倒希望是,可惜不是。富貴可惜的是什么呢?他可惜的是滇池附近在城市擴建后土地被國家征用,每家都修建了磚房,光是租金一年就有好幾萬。富貴說,如果我不和這個斜打槍的妻子離婚,現(xiàn)在我就衣食無憂了。
富貴研究命理,命理學(xué)上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自己想破譯的密碼,這些密碼就包含在一個人的“五行八字”里面,只不過一般的人都破譯不了,因為這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在接觸了鄧老換后,富貴將全身心放在了對神秘文化的學(xué)習(xí)上,接觸了雙河縣幾乎所有的神秘人物。由于花的功夫很大,在神秘文化的學(xué)習(xí)和應(yīng)用上都有些體會,在屁股上掛了三文有“乾隆通寶”字樣的銅錢,同學(xué)們在一起,就會喊他占一卦,富貴就取下銅錢,為大家占卦,大家都說他對卦辭的解說很有道理,都認為他在有些方面超過了大市場的戴瞎子,都勸他干脆租一間民房,開一個預(yù)測的門市,說不定生意會很好。而富貴也確實動心,但要具體來做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丟面子,認為是殘缺門,怕人家講閑話。其實,虛空世界,悉我自心。哪個人后不說人呢?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的,單位是越來越不景氣了,富貴上的是夜班,白天就沒有具體的事情,長天老日頭的,也不可能總是去找人玩,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富貴也明顯地看到了危機,也在尋找自己的出路,在這期間,富貴做過好些事,但都沒有什么結(jié)果。一個人一但離開自己的長處也就沒有什么長處了,所以,不論你是什么人,對自己的定位很重要,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自己要清楚,而不能總想成為別人,看到別人干好了什么自己也想干什么。我們觀察那些取得了成功的人,哪一個不是對自己選定的道路抱定了如秤砣一般的決心呢?而那些失敗了的人們,那些學(xué)非所用的人們,就像學(xué)習(xí)宰龍的技術(shù)一樣,你學(xué)的技術(shù)再好,遺憾的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這也許就是許多人一事無成的原因。
富貴在學(xué)校里面學(xué)的是外貿(mào),工作后也就是收辣子賣;搞過文學(xué)社,時間不長;想過出家,結(jié)果也沒有整成;自己會算命看相,又覺得有點丟人。那么,究竟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呢?干什么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呢?富貴在昆明的時候,昆明已經(jīng)開始取締三輪車了,在大城市被取締了的三輪車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到小地方來了。在一夜之間,雙河縣里出現(xiàn)了三輪車,先是幾十輛,接著是幾百輛,最后發(fā)展到了上千輛。那些蹬三輪車的人,大多是城郊的農(nóng)民,以及來自附近威寧縣等地的躲計劃生育的偷生者。在一個烈日暴曬的下午,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從后面鉆出來一輛三輪車喊我上車,我有些驚奇,回頭一看,原來是富貴在蹬三輪車,讀過中專身懷絕技的富貴在生活的浪潮下經(jīng)過不停的奮斗成了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駱駝祥子。
一個中專畢業(yè)生,一個曾經(jīng)是有單位的國家工作人員,在自己生活和學(xué)習(xí)以及奮斗了幾十年的地方,混到同那些進城謀生的農(nóng)民一起蹬三輪車,將自己等同于那些社會最底層的出苦力謀生者,就難免會遇到自己的熟人和朋友,在一個太陽下,同樣的起點,一樣的空氣,其他人金毛亮板,而自己灰嘴灰臉,這種場面是有些尷尬的。尷尬的原因很多,有來自其他人的議論,也有自己心里面的障礙,總是覺得別人在議論自己,總是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其實,別人也確實在議論自己,特別是老同學(xué)里面,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提到這件事,都認為有些丟臉。我就一再的和大家解釋,富貴同其他蹬三輪車的相比,他是身懷絕技的三輪車夫,說不定是佛菩薩轉(zhuǎn)世來“普度眾生”。大家就說,那就是自己不要面子了,蹬三輪車的面子都放得下來,還有什么面子放不下來呢?既然身懷絕技,你看那些有點名氣的風(fēng)水大師,預(yù)測大師,一天車接車送的,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呀,想要面子又不做有面子的事情,不是神經(jīng)有問題是什么。
富貴將眼睛盯在了錢眼上,對一天蹬三輪車三元兩元的收取別人的錢,好像也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他嘴上說不在乎別人咋個看,其實在乎得很,他在他的三輪車上貼了一副自己寫的對聯(lián)“山高水遠,人往高處走;心亂神迷,意欲何處去”,用來表明心跡。按他自己的計劃,晚上上夜班,一個月六百元,這錢就不用了,蹬三輪車的錢,就用來作為生活的開支。這樣一來,就多少有點積累。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淵。年長月久,幾年下來,就積累了兩萬來元錢。我多次在城里遇到富貴,富貴都要說說最近的收入,今天有三十,昨天有四十,因為昨天下雨。尷尬人就會常遇到尷尬事,特別是幾次遇到女同學(xué)去坐他的車,富貴都要強調(diào),自己積累點錢,要買一張“的士”來開。大家講起來,一步一喘,三元兩元的湊一張出租車錢,光是那個牌照都要十多萬,在同學(xué)們的眼里,富貴無疑是古代挖太行山那個老人了。常年的風(fēng)吹雨打,日曬霜欺,就在身上落下了歲月的痕跡,因為隨時都在出汗,就隨時走身邊過的時候都有一股汗臭味。四十不到的富貴,牙齒就掉了七顆,吃飯說話,嘴都是一癟一癟的。農(nóng)民說,手里有糧,心里不慌。富貴也一樣,他常對人講,這樣下去,再積累幾年,就可以買一張出租車來開了;即使不買出租車,到河口一帶,買一個門面,做點水果生意,要生存下去,門路也還是多的;再不然,我有個舅子在一平浪挖煤,一個月可以搞一千多元;我還有一個姨夫在江蘇那邊,聽說好找事得很,只要去買一間農(nóng)民的房子,租給那些到江蘇去打工的人,一年也可以收入上萬元。我問富貴,你到過江蘇嗎?沒有,富貴說。你到過河口嗎?我問。沒有,富貴說。
十
下午七點正,天上出現(xiàn)了云朵,西邊的山頭出現(xiàn)了越燒越紅的火燒云,但還是沒有風(fēng)。風(fēng)啊,你到哪里去了呢?正需要你的時候你不來,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一個勁地吹。人們看不到你,其實你卻無處不在。你把種子和葉子同時搖落,葉子落了只有爛掉,而種子落了,許多年后又是大樹一棵。
我在有麻渾水塘的山溝里坐著,靠在溝埂上,骨軟筋麻,坐下就不想站起來,由于太疲倦了,一會兒也就睡著了。覺得同一個得道的大德高僧常智一起順了雞公山的山腳開始爬山,山上荊棘密布,百鳥和鳴,富貴穿了破衣爛衫在路邊挑泥巴。到了山頂,凈空大師在一個寺廟里講經(jīng)說法,說要一門深入,忍辱精進。不論你做的是出世還是入世的事業(yè),都是如此。帶領(lǐng)我上山的常智大師對我說,剛才從山腳上來,你看到了菩薩了么。我說,弟子肉眼凡胎,沒有看到菩薩,只看到一個叫富貴的人為了求富貴在烈日下挑泥巴。大師說,挑泥巴者就是菩薩也,他的行為是在向你說明剛才凈空法師的開釋。大師問我,明白了嗎?我說,有的明白,而有的不明白。有的東西,等我們明白的時候,是不是有點晚了。大師說,怕就怕晚了都還在不明白。說著話,我就醒了。靠在路埂上,覺得頭上都出了汗水。大師沒有在了,只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傍晚的斜陽下唱著空虛的歌。我在麻渾的水塘里捧了一捧水,洗了一把臉,還是不想走,還是覺得身上軟得不行。在夢中大師說,挑泥巴者是佛菩薩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
富貴要蹬三輪車來買出租車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省上的民族運動會將在雙河縣舉行,為了整頓秩序,政府決定取締三輪車。這樣一來,富貴就失去了用自己的勞力來作資本的原始積累的條件。三輪車不能再蹬了,單位也全部賣給了私人了。好在是幾年蹬三輪車下來積累了一點血汗錢,單位也一次性了斷,得了將近兩萬元。富貴在老家蓮花村的公路邊還有一塊屋基地,賣給了蓮花村的蘋果大戶張清平,得了兩萬元,這樣一來,即使是在短時間里找不到事做,也沒有生存的危機。有了這樣的條件,就可以從容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了。那么,下一步究竟何去何從呢?同富貴一起學(xué)習(xí)《易經(jīng)》的李太想等幾個人都在佛堂附近開起了自己獨立的預(yù)測門市,在租來的房子里安上了相當(dāng)于辦公桌一樣的桌子,年紀不大留起了胡子,做出一副神秘的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來。有的還印了名片,在名片上印上了自己的電話號碼,見到人就雙手雙腳發(fā)名片。
富貴對這些人很向往,發(fā)自內(nèi)心希望自己也像這些人一樣。像哪些人一樣呢,蘋果大戶張清平,著名律師殷吹雞,著名作家羅官員,而富貴想過沒有,這些人哪個不是在自己的事業(yè)上“忍辱精進,一門深入”的人,哪個又是一帆風(fēng)順的人。所以,我每次到富貴那里去,坐不上三分鐘,富貴都會說,給要我?guī)闳タ纯此麄兊拈T面??茨膫€的門面呢?就是看富貴心目中那些成功者的門面,整得太好了,金碧輝煌的。我說,你經(jīng)常去看,看了有什么啟發(fā)么,應(yīng)該說,他們的文化底蘊都不如你,怎么你取得的成就都不如他們呢?富貴說,我想老了又來做這些事。我說,你還在年輕嗎?你覺得你自己年輕,頭發(fā)胡子都白了,在別人看來,你已經(jīng)老了,你已經(jīng)老了連狗都啃不動了,你已經(jīng)是童話里的白胡子老爺爺了。富貴無言。
有的人生活在對過去的回憶中,有的人生活在對未來的向往里,他們唯一忘記的就是現(xiàn)在。到了四十幾了,富貴的身體應(yīng)該說不像以前了,老遠看來,腰桿都已經(jīng)有點勾了。三輪車被取締后,富貴果然像他自己說的一樣,到了一平浪去了一段時間,據(jù)說是下洞子,干了半年就跑回來了,他說隨時都在發(fā)生礦難,自己也差一點就成殘疾人了;說起寫作,富貴就給我說,他在構(gòu)思一個中篇小說《流淚的泥鰍河》,我詳細地聽了他的構(gòu)思,覺得有點俗;他將他在一平浪的煤炭洞子里寫的關(guān)于礦工的幾首詩拿給我看,我雖然不懂詩,但我覺得他寫的東西既沒有什么哲理也缺少應(yīng)有的空靈,就像他的人生一樣,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詩味了。我問富貴,還去一平浪嗎?不去了,那種事情不適合我,富貴說。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嗎?我問。富貴說,下一步,想到江蘇去看看,聽說那里好找事得很。我只好搖了搖頭,富貴呀富貴,哪里的事情都不好整呀富貴,你不聽說條條蛇都是咬人的么,只有烏稍蛇不咬人,但看著還是有點怕人。
在后來的日子里,富貴果然到了江蘇的常州,半個月就回來了,拖兒帶女逃荒躲難的樣子,說江蘇太熱了,蚊子太多,慢一步回來就有被蚊子咬死的危險。我對富貴說,不是說泄氣話,依我看來,哪里的事情都不好整,你就像找水的人一樣,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一件事情,沒有見你堅持上五年,依我看來,你一次又一次在即將見水的時候轉(zhuǎn)身離去,你缺乏的是“一門深入”的性格,照這樣下去,水沒有找到,你就老了;水沒有見到,你就將渴死在找水的路上;你見過將一件事情堅持做上十年八年而不成功的人嗎?沒有,沒有這樣的人。別人是堅持著向上,而你是南飛的大雁,進一千退八百,永遠都在原地打轉(zhuǎn),你想想是不是這樣,我對富貴說。富貴沒有回答我,看著山下湯湯的泥鰍河發(fā)呆。
十一
天上飄過來幾朵白云,我在麻渾的水塘里洗了臉,提著水壺開始爬山。穿過密不透風(fēng)的包谷林,看到還在挑泥巴的富貴,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見到我提來的水壺,富貴一口氣將一壺麻渾的水全部喝光了。他父親的墳前,已經(jīng)堆起了一個泥巴鋪就的平臺。富貴栽下的萬年青有的已經(jīng)成活了。富貴說雨水一來,這個平臺上就會長滿野草,就成了一個草坪。富貴很向往地說,到了那時,我奔波的日子就會相對平穩(wěn)下來了。幾兄弟在一起喝喝茶,談天說地,我把我的預(yù)測學(xué)搞起來,幾年時間,一個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就出現(xiàn)了,富貴無限向往地說。但愿如此,我說。
這時,有霧從雞公山的山腳涌上來了,轟隆隆一個旱雷從泥鰍河上游滾過,天空就落下了雨點。我們趕緊下山,才走了幾步,大雨就瓢倒的下來。富貴說,早走幾分鐘,就可以到“蘋果狀元”張清平家去躲雨了。全身都被雨淋濕了,走哪家都不好得。風(fēng)聲雨聲將天地間的一切都蓋住了。富貴在前面走,成了大雨中的落湯雞。想起夢中的大師說富貴是菩薩的話,我有些不好受。如果說,富貴是開啟別人智慧的菩薩,那么,誰又是開啟富貴智慧的菩薩呢?像富貴這樣的菩薩,他走到今天,除了自身的因素,究竟是不是還有其他他自己不能左右的因素導(dǎo)致了他身不由己呢?
【責(zé)任編輯 沈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