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在北方
這是最好的季節(jié)
無人能托起一個秋天的重量
只有上蒼擺放于北方的餐桌
巨大,豐盛
那張油浸浸的黑色臺布
轉(zhuǎn)動日月星辰
轉(zhuǎn)動稻谷、玉米、大豆、高粱
一眼望去,黃了,滿了
我這個經(jīng)歷荒年,銘記饑餓的人
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
我的喜悅是一座糧倉
我要把一粟一穗供奉在最高的圣殿
有了它們,我才有日子
才有樸素的安全感
收獲以噸計,喝酒以畝計
在北方我也喝它個一畝兩畝
再種上一萬畝遼闊
送給自己的胸懷
濕地
全是自然的,野生的,不經(jīng)修飾的
和莊稼一樣浩蕩的蘆葦
葦花搖曳
許多蓬松的小翅膀飄過河面
讓這個上午變得很輕
還有荷,裊裊婷婷走下臺階
展開的裙裾里九月在搖晃
兩只黑鳥結(jié)伴起飛
天空湛藍,不需要打傘
我在鳥的翅上找回了天空的潔凈
微微發(fā)酵的風(fēng)和高粱一起成熟
不遠處是嫩江
這里是安邦河濕地
又有一群鳥開始降落
回到蘆葦叢中棲息
能不能給我一分鐘,一分鐘
讓我也回到白色草根,閉門不出
靜靜感受濕地的溫暖
那潛藏不露的光明
這就對了
我們找回了濕地
找回了糧倉的門
童話在森林等著我
五點鐘
朝霞就在山頂嘎嘎起舞
陽光拂過你皎潔的前額
黎明靜靜融化
道路蜿蜒
山色蓬勃而斑斕
我敞開衣襟
迎接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
童話在森林等著我
我要把樹葉和紅漿果佩戴在胸前
看那些柞樹、椴樹、楓樹、樺樹
踮起直直的長腿
金葉漫卷
我相信一定有七顆星宿下凡
墜落在枝頭
在大樹的腰上露珠一樣閃動
最亮的一顆
在峰頂那叢最旺盛的景象里
而我上不去,就讓我一個人
站在山間,多綠一會兒吧
正午
光的瀑布垂直瀉下
在厚厚的樹葉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接著,落在發(fā)藍的石頭上
留下發(fā)藍的影子
接著秋天把溪水也弄紅了
靈韻流動的水
我真想像拎小手絹一樣
拎起一片溪水帶回城市
而我不能去攪動它
我做不了喬木
就作一株灌木
做灌木不行,就做一堆枯葉
在七星砬子,做一頭蟲子也很好
我就可以氣定神閑地
在一片闊葉里放下我的睡眠
母親
在田野,母親
你彎腰就是一幅名畫
粘滿麥秸的臉龐
疲勞而鮮亮
銀色夜晚的柔情
來自一座草房
我們家永遠蔥綠
來自母親的靈魂
永遠地開放
兒孫般的玉米和谷穗
一代代涌來
將你圍成一座村莊
在母親博大的清芬里
我只有一粒綠豆的呼吸和愿望
果園詩人
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更愿意回到果園去
回到檸檬、蘋果、桃子、杏一樣的人群去
沿著葉脈走一條淺顯的路
反復(fù)詠嘆,反復(fù)咀嚼月光和憂傷
我深深明白:這片林子是和我的青春
一起栽種,和我的幸福一道萌芽的
就是再次把血咳在你的花上
把心傷在你的樹上我也愿意
曾經(jīng)以為僅僅作你的詩人,太小
這是何其難得的小啊
我又是何其輕薄
果園,請再次接納我
為我打開芬芳的城門吧
為我胸前佩戴簇新的風(fēng)暴吧
我要繼續(xù)蘸著露水為你寫
讓花朵們因我的詩加緊戀愛
讓落葉因我的詩得到安慰
老姐妹的手
快去看看這雙手
這雙沾滿花香的手,亮麗的手
蝴蝶一樣圍繞山林飛舞和歌唱的手
卑微的手,苦命的手
被泥巴,牛糞,農(nóng)藥弄得臟兮兮的手
樹皮一樣,干脆就是
樹的手。皸裂,粗糙,關(guān)節(jié)腫大
總能提前感受風(fēng)雨的到來
生命的手,神話中的手
滿手是奶,滿手是粥
一勺,一勺,把一座荒山喂得油亮亮的
把一坡綠色喂得肉墩墩的
連年豐收。這雙果實累累的手
年過半百的,退休的手
當(dāng)年的名字叫知識青年
其實并沒有多少知識
一輩子謙遜地向果樹學(xué)習(xí)
漸漸地變得像個哲人
懂得該開花就開花,該落葉就落葉
但是這雙手還是哭了
不悲,不傷,不怨,不怒
不為什么大事就哭了。快去看看它
看看一池子黏稠的暗綠色汁液
原來是漫山遍野的葉子哭了
這雙空空蕩蕩的手,即將被考古的手
不干活就會生病的手
被休閑、旅游、美膚美甲排斥在外的手
一時間無所事事
在空中亂飄,亂飛
飛五指成風(fēng)
天氣
這天氣怎么了
誰把我的心困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玻璃里
誰逼得螞蟻搬家,鼠類出逃
鳥群在低空蹣跚
火著不起來,水流不動
凝固的汽笛聲不散
誰制造了這些堵在毛孔的烏云
匿名的對手,為什么不露面
大地?zé)o處控訴
無處撕破一條口子突圍
這一天啊這一天其中的兩小時
萬物在窒息中咬緊牙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