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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肯德雞”

2009-12-15 05:37
長城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肯德基警官年輕人

王 松

田果始終想不明白,父親在那個下午究竟為什么要來學(xué)校。田果想,如果父親不來,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了。在那個下午,田果的心情原本就有些郁悶。同學(xué)們都在學(xué)校定了午點。午點是學(xué)校新增加的一項下午的內(nèi)容,大約在三點半鐘左右,要補(bǔ)充一次小餐。說是這樣對學(xué)生的健康會有好處,也有益于長身體。學(xué)校說馬上要到“六?一”兒童節(jié)了,又是個星期五的下午,所以這一次特意為大家定了“肯德基”快餐。田果從沒吃過這種叫“肯德基”的食物,只是常聽同學(xué)們說起吃肯德基吃肯德基,因此恍惚知道,“肯德基”應(yīng)該是一種雞。但田果還是在街上見過肯德基快餐店的。他知道很多地方都有這種快餐店,而且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會有。這種快餐店的招牌和門面都是紅紅的,“肯德基”三個字也格外醒目。不過田果一直搞不懂,這個快餐店為什么要把“肯德雞”寫成“肯德基”?田果覺得這不應(yīng)該是快餐店的人疏忽大意,因為每一間這樣的快餐店都是這樣寫的。一次蘇老師在語文課上,為大家講解要規(guī)范使用漢字的問題,然后讓每個同學(xué)想一想,看能否舉出在生活中錯誤使用漢字的例子。當(dāng)時田果立刻舉手站起來,說肯德基!田果的話讓蘇老師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蘇老師看看他,問肯德基……怎么了?田果說,肯德基應(yīng)該是小雞的雞,可他們卻寫成了基礎(chǔ)的基。田果的話立刻引起班里同學(xué)的哄笑。當(dāng)時田果很認(rèn)真地朝班里環(huán)顧了一下,又看看蘇老師。他不明白大家為什么要這樣笑。蘇老師似乎也要笑,但還是忍住了。蘇老師將笑容隱在皮膚里,沉了一下好像要說什么,但想了想還是揮揮手,讓田果坐下了。

事后田果始終想不明白,自己舉出的這個例子究竟哪里錯了?

田果在那個下午并沒有在學(xué)校訂午點。學(xué)校為大家訂的肯德基快餐是每份十六元。田果知道,十六元應(yīng)該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田果的母親每天都要出去為人家做小時工,十六元母親幾乎要做一天。而父親則是蹬著一輛三輪車為一家水站送水。他每給客戶送一桶礦泉水,只能掙到五角錢。在這個城市里有很多八層甚至九層的樓房,卻沒有安裝電梯,這樣田果的父親往往為送一桶礦泉水就要來回爬十幾層樓。十六元對于田果的父親來說,意味著要送三十二桶礦泉水,也就是來回要爬幾百層樓梯。

但田果的父親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情。

田果的父親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放學(xué)來接田果時,聽蘇老師說起這件事的。田果的父親也像別的父母一樣,每天下午放學(xué)都要來學(xué)校門口接田果回去。畢竟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現(xiàn)在私家車又很多,學(xué)校門口每到放學(xué)時交通很混亂,因此學(xué)校就要求學(xué)生家長,如果有可能還是盡量來接一下。田果的家里當(dāng)然沒有私家車。田果家里的私家車就是父親用來給人家送水的這輛三輪車。田果的父親每天來接田果時,一般都是帶著最后一車礦泉水,接上田果再去繼續(xù)給人家送水。這樣到了不好走的地方,田果就可以跳下車來幫父親推一推,待父親扛著水送上樓時,他也可以在下面幫父親看一看車。田果的父親在那個下午來學(xué)校接田果時,剛好看到蘇老師將排成一隊的學(xué)生送出校門。田果一看到父親立刻就跑過來跳上車,然后還回過頭去沖同學(xué)揮揮手。田果的父親曾問過田果,人家別的同學(xué)家里來接的都是小汽車,你爸爸卻蹬著一輛這樣的三輪車,你不覺得難看嗎?田果聽了不解,說這有什么難看呢?田果很認(rèn)真地告訴父親,他們班里最牛的車是陳子豪的父親坐的那輛“奧迪A6”,據(jù)說比“奔馳”和“寶馬”還牛,因為陳子豪的父親是領(lǐng)導(dǎo),那輛車是公家車,一切開銷都不用自己花錢。但是,田果又對父親說,就算那輛“奧迪A6”也比不過這輛三輪車。田果的父親不懂,問為什么。田果說,咱家的這輛三輪車是敞篷的,他們的車都沒有敞篷。田果在那個下午跳上父親的車。父親剛要走,卻見蘇老師朝這邊走過來。蘇老師對田果的父親說,田師傅你先等一下。田果的父親就從車上下來。蘇老師來到三輪車的跟前,朝車上裝的滿滿的礦泉水桶瞥一眼,然后說,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下。田果的父親連忙問什么事,是不是田果又在學(xué)校里淘氣了。蘇老師說這倒不是,學(xué)校明天下午特意為同學(xué)們定了午點,是肯德基快餐。田果的父親聽了立刻說哦哦,多少錢。一邊說著就伸手去衣兜里掏錢。蘇老師說,每份十六元。田果的父親聽到十六元這幾個字,從兜里掏了一半的手稍稍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把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小心地掏出來。可是,蘇老師又說,全班同學(xué)幾乎都訂了,只有田果沒有訂。田果的父親問為什么。蘇老師說,他說下午不餓,再說也不喜歡吃肯德基。田果的父親聽了慢慢轉(zhuǎn)過頭去,用力地朝田果看了一眼。田果并沒有看父親,只是低著頭繼續(xù)玩弄著一個礦泉水桶。蘇老師沉了一下又說,當(dāng)然,班里還有一個同學(xué)也沒訂明天下午的午點,是陳子豪,陳子豪也說不愛吃肯德基,不過他說喜歡吃比薩餅,他的家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明天下午專門為他送一份比薩餅來。蘇老師這樣說罷看看田果的父親,似乎在等著他說什么。她等了一下,見田果的父親好像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就繼續(xù)又說,每天下午為同學(xué)們增加一次午點,這是學(xué)校請教專家之后經(jīng)過論證才決定的,確實對孩子們的成長發(fā)育有益處,所以,還是希望家長能配合一下。田果的父親連忙將手里的鈔票又朝蘇老師的面前舉了舉,說可以可以,那就……也給田果訂一份吧。蘇老師聽了微笑著點點頭,說謝謝家長對我們工作的支持。但是,就在蘇老師伸出手剛要接過那幾張鈔票時,田果卻突然從車上一躍躥過來。田果當(dāng)時躥的速度極快,幾乎是一瞬,兩條腿用力朝后一蹬就像只青蛙似的朝這邊撲過來,那樣子如同守門員在撲一個足球。蘇老師和田果的父親都沒有防備,就在他們一愣的工夫,那幾張鈔票已經(jīng)被田果伸手抓過去了。蘇老師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著臉就漲紅起來。但蘇老師的慍怒還是含在皮膚下面,她看看田果,然后問,你……這是干什么?田果由于用力過猛,在地上站穩(wěn)之后胸脯還在一起一伏地喘息著。他看一眼蘇老師,將那幾張鈔票緊緊地攥在手里,似乎是怕被誰搶去。他說,我……不吃午點。蘇老師沉一下,耐心地說,道理我已經(jīng)講過了,下午增加午點是學(xué)校要求的,班里的同學(xué)都訂了,你一個人怎么能違反這個規(guī)定呢?田果說,陳子豪也沒訂。蘇老師說,陳子豪的父親說了,明天下午給他送比薩餅來。那,我……田果這樣說著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父親。他知道父親明天下午是沒有時間來給自己送午點的,父親來學(xué)校的時間,又可以給幾個客戶去送水了。于是又想了一下,說,明天的午點……我自己帶來。蘇老師又看了一眼田果,只好讓步說,好吧,不過要記住,不能帶湯水一類的東西,搞不好會污染環(huán)境,再說明天下午可能要來記者,看著也……不好看。

蘇老師這樣說著,又朝車上的礦泉水桶瞟了一眼。

但是,田果第二天并沒有從家里帶午點。田果的母親原本要給他煎一個雞蛋,再切幾片菜葉夾在面包里,這樣就做成了一只簡易的漢堡包。田果平時很愛吃母親做的這種漢堡包。可是田果沒讓母親這樣做。田果說他下午不餓,真的不餓。

但事后田果就后悔了。

田果的父親出事是在第二天下午的三點鐘左右。據(jù)學(xué)校對面的香煙店老板說,出事的時候田果的父親是蹬著三輪車從街上的西面過來,而那輛肇事的黑色“奧迪A6”是從東面過來。香煙店老板心有余悸地說,當(dāng)時那輛“奧迪A6”的速度極快,而且在街上一路搖搖晃晃地橫沖直撞,像是喝醉了一樣。它迎著田果父親的三輪車開過來時,不知為什么反而突然加快了車速,幾乎是瘋狂地迎頭撞過去。田果的父親連忙本能地將車把轉(zhuǎn)過來,顯然是想躲到路邊去。但就在這時,那輛“奧迪A6”已經(jīng)開到了,它猛一下就撞到三輪車的車身上。香煙店老板說,當(dāng)時的聲音很大,只聽砰地一響,然后就見三輪車上裝的空礦泉水桶全都飛起來。那些桶飛得很高,就像一朵花瓣似的朝四外散開,然后才乒乒乓乓地落下來掉到街上。當(dāng)時田果的父親也被撞得隨著那些礦泉水桶一起飛到半空,但由于巨大的沖力,他并沒有立刻掉下來,而是落到了街邊的電線上,就像一件破舊的衣服搭在了幾根電線之間。那幾根電線顯然是動力高壓線,田果的父親這樣搭上去,就像是一根短路的導(dǎo)線,于是電線和他的身體立刻咝咝啦啦地冒起耀眼的火花,接著田果父親的身體就著起火來,那樣子非常駭人。香煙店老板說,那輛黑色的“奧迪A6”撞了三輪車之后就歪在街上停下來,過了好一陣,才見一個男人從車上踉踉蹌蹌地下來,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走了。香煙店老板的講述立刻被趕來現(xiàn)場處理事故的交通警做了筆錄。但讓交警感到棘手的是,如何才能將田果的父親從電線上弄下來。田果父親的尸體已被燒焦,像一只巨大的魷魚卷纏裹在電線上,看上去慘不忍睹。最后,交警不得不將供電局的一輛電力搶險車調(diào)來,架起液壓吊臂,才將尸體小心地取下來。

與此同時,田果正坐在教室里埋頭寫作業(yè)。這時別的同學(xué)都在吃午點,教室里彌漫著一股好聞的肯德基快餐特有的香氣。田果不吃午點,所以只好寫作業(yè)。坐在田果旁邊的陳子豪也沒有吃午點。但陳子豪并沒寫作業(yè)。他顯得有些焦躁,不時地站起身朝窗外看。陳子豪的父親說好在這個時候來給他送比薩餅,卻一直還沒有來。后來陳子豪索性趴到教室的窗臺上向外張望,這一來就將田果的光線遮擋住了。田果抬起頭對他說,你坐下好不好,現(xiàn)在正在上課。陳子豪說沒有上課,大家都在吃午點怎么是上課,上課是不準(zhǔn)吃東西的。田果說那你也不能這樣,你這樣擋住我的光了,我寫作業(yè)看不見。陳子豪聽了卻只是嘁地一聲,仍然將上半截身體牢牢地趴在那里。陳子豪原本是坐在靠墻一邊。但陳子豪的父親不久前找到蘇老師,說靠墻一邊的光線太暗,時間長了恐怕會影響陳子豪的視力。蘇老師聽了立刻向陳子豪的父親表示歉意,說自己疏忽了,在安排學(xué)生座位時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然后又讓陳子豪的父親挑選,看教室里哪個座位更合適。陳子豪的父親環(huán)顧了一下,朝田果旁邊的座位一指說,就那里吧。于是,陳子豪就被安排到田果旁邊靠窗的座位,而原來坐在這里的同學(xué)則被調(diào)到墻邊的座位上去了。事后這個同學(xué)感到忿忿不平,對陳子豪說,為什么你爸爸讓你坐到這里,你就可以坐到這里,難道你爸爸是老師嗎。陳子豪說,我爸爸當(dāng)然不是老師,但他是領(lǐng)導(dǎo),老師也要聽領(lǐng)導(dǎo)的。在這個下午,陳子豪朝窗外看了一陣,卻始終沒有見到他父親的影子。但就在這時,蘇老師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蘇老師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她叫了一聲,田果,你出來一下。田果就放下筆,起身來到教室外面。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母親來了。田果母親的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她臉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同尋常,但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看看田果,將塑料袋遞給他說,吃吧。田果接過塑料袋打開一看,竟是幾個烤串,有魚片,肥腰兒,還有牛板筋,都是田果平時最愛吃的。但田果遲疑了一下,又抬起頭看看母親。母親的嘴唇抖了抖,又說,吃吧……趁熱。田果就從塑料袋里拿出烤串吃起來??敬@然剛下爐不久,還帶著余溫,咬在嘴里有些焦脆,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田果很快就將幾個烤串吃完了。

這時,母親才說,你爸出事了。

出……事了?

田果眨眨眼,一時沒有聽懂。

他……出車禍了。

母親說著,聲音哽了一下。

事后田果才知道,母親拿來的這幾個烤串是從父親三輪車上的車筐里發(fā)現(xiàn)的。母親聞訊趕來時,交警還沒有清理現(xiàn)場。那輛黑色的“奧迪A6”斜停在街心,車的前面已經(jīng)撞得稀爛,地上散落著車燈和一些破碎的玻璃。在離車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那輛三輪車歪在地上,如果不是還有前面的車把和車輪,已經(jīng)看不出這是一輛三輪車。兩個年輕的交警正在忙碌,一邊用皮尺在地上量著什么,一邊往一張紙上記錄。田果的母親一看這情形就呆住了。她朝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問,人呢?一個面皮白皙的交警走過來,說肇事司機(jī)還沒找到,不過有車在這里,找到他應(yīng)該并不困難。交警這樣說罷又看了看田果的母親,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沉了一下,說,人已經(jīng)拉走了。田果的母親問,是拉去醫(yī)院,還是……?交警嗯一聲說,已經(jīng)……不用去醫(yī)院了。田果的母親沒再說話,轉(zhuǎn)身朝三輪車走過去。掛在車把上的車筐還比較完整。田果的母親蹲下身,將車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鹄镉幸患鼙〉乃芰嫌昱?皺巴巴的團(tuán)成一團(tuán),還有一只破舊的黑色手提包,里面有一只塑料的可樂瓶子,裝著半瓶白開水,還有半個饅頭和一小袋已經(jīng)打開的榨菜。田果的母親就是在這時發(fā)現(xiàn)那只裝著烤串的塑料袋的。塑料袋被包在一條毛巾里,透過毛巾還能感到里面的溫?zé)帷?/p>

田果的母親在這個下午看著田果吃完烤串,就帶他從學(xué)校里出來。

這時學(xué)校門口已經(jīng)圍滿了人。那個面皮白皙的交警正將上半截身體鉆進(jìn)奧迪車,在對里面進(jìn)行勘察。車?yán)锩黠@有一股酒精氣味。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放著一份顯然是剛剛買的比薩餅,還有一只棕色的軟牛皮提包。交警打開提包,發(fā)現(xiàn)里面有證件,從證件上看這個提包的主人應(yīng)該姓陳,叫陳超,現(xiàn)年四十二歲。同時,還在提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盒印有陳超名字的名片。這盒名片的創(chuàng)意很獨特,只印了一個名字,沒有任何單位職務(wù)或頭銜,然后就是電話號碼。交警立刻按名片上的電話撥過去。但無論手機(jī)還是固定電話,都沒人接聽。面皮白皙的交警收起手機(jī)電話,對田果的母親說,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肇事司機(jī)很可能就是這個提包的主人,也就是陳超,不過現(xiàn)在跟他聯(lián)系不上,你先回去吧,等我們的電話。田果的母親一直站在一旁,靜靜地朝這輛黑色的“奧迪A6”看著。這時她聽了交警的話,就朝這輛車走過去。她拉開車門,探進(jìn)身朝車?yán)锟戳丝?。田果感覺到,在母親將上半截身體鉆進(jìn)車?yán)飼r,拉著他的那只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交警在她身后說,你不用再看了,該查的地方我們都已查過了。母親慢慢從車?yán)锍榛厣眢w,站起來很認(rèn)真地看看交警。

這個……你們看到了嗎?

田果看到了,母親的手里正拿著半截?zé)燁^。這煙頭是從司機(jī)座位下面的腳墊上發(fā)現(xiàn)的,它掉到腳墊上時很可能還在燃燒,所以腳墊也有一塊新鮮的被燒黑的痕跡。顯然,這煙頭是肇事司機(jī)的,他開車時應(yīng)該正在吸煙,出事之后由于撞擊,慌亂中才將煙頭掉落到腳下。面皮白皙的交警立刻紅起臉來。這根煙頭無疑是一個重要證物,他剛才勘察車?yán)飼r卻忽略了。

田果的母親說,你應(yīng)該……把它收起來。

面皮白皙的交警眨眨眼,似乎有些茫然。

田果的母親又說,它對你們,應(yīng)該有用。

交警似乎恍然明白,連忙掏出一只塑料袋,將煙頭小心地裝進(jìn)去。

也就在這時,一個矮胖的年輕交警帶著一個年輕人走過來。這年輕人看上去約二十多歲,臉色蒼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透過鏡片,可以看出他的兩個眼窩深陷進(jìn)去,因此顯得眼睛很大。他的目光始終低垂著,不時用眼角飛快地瞥一下面皮白皙的交警,又瞥一下田果的母親。田果發(fā)現(xiàn),他呼吸很重,每喘息一下喉嚨里都會發(fā)出咝咝的聲音。矮胖交警將他推過來說,這個人說,剛才是他開的車。你開的車?面皮白皙的交警立刻回過身,朝這個年輕人上下看了看,你說……你就是肇事司機(jī)?

是,是我……

年輕人沮喪地點點頭。

你,多大年齡?

二十八歲。

面皮白皙的交警皺起眉頭,又朝這年輕人打量了一下。顯然,他想起剛才在那輛奧迪車上看到的證件。那個叫陳超的人應(yīng)該是四十二歲。

你叫什么?

林華。

林華?

面皮白皙的交警又盯住這個年輕人,用力看了看。

你剛才,為什么要跑?

我……沒跑。

你沒跑?你還說沒跑?

年輕人慢慢低下頭去。

你如果沒跑,我們來現(xiàn)場時,怎么沒看到你?

我去……打電話了。

給誰打電話?

給單位。

你沒有手機(jī)嗎?

手機(jī),沒電了。

你的駕駛證呢?

年輕人掏出駕駛證,遞過來。面皮白皙的交警接過駕駛證翻開看了看。這個年輕人果然叫林華,從出生年月算,的確應(yīng)該是二十八歲。

你的工作單位?

輕工業(yè)總公司。

車輛的牌照號?

DF-6811。

單位電話號碼?

34182560。

年輕人對答如流。面皮白皙的交警朝身邊矮胖的交警使個眼色示意了一下,矮胖交警點點頭,就轉(zhuǎn)身匆匆地走了。田果發(fā)現(xiàn),這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不時推一下眼鏡,然后偷看一下面皮白皙的交警,似乎在觀察他的臉色。田果想,就是這個人,剛才開著那輛黑色的小汽車把爸爸撞死了。田果想到這里,又朝這個年輕人看了一下。這時田果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年輕人的兩只手上。年輕人的手很細(xì)膩,手指修長,看上去也很柔軟。田果想,這樣的兩只手,怎么會開著車把爸爸撞死呢?這時面皮白皙的交警不知給誰打了一個電話,然后收起手機(jī),沖那個年輕人點點頭,嗯一聲說好吧,你把剛才的經(jīng)過說一說吧。

年輕人囁嚅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交警說,我來問你,你是這輛車的司機(jī)嗎?

年輕人先想了一下,然后謹(jǐn)慎地說,不是。

既然你不是這輛車的司機(jī),為什么把車開出來?

年輕人又沉了沉,似乎是把要說的話先在心里梳理一遍,然后才說,這輛車……是公司配給陳總的,陳總的司機(jī)病了,我今天……只是……臨時替他一下。

你說的你們公司的那個陳總,是不是叫陳超?

年輕人似乎有些驚異,然后就低下頭去。

是,是叫陳超。

可是車?yán)镉嘘惓奶岚?這又怎么解釋?

大概是……陳總忘在車上的。

你開車要去哪里?

去……辦點事。

什么事?

給一個單位,送文件。

什么文件?

文件是封著的,我沒看。

這時那個矮胖的交警回來了,在面皮白皙的交警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田果聽到了,矮胖的交警好像說,這輛車已經(jīng)查到了,確實是輕工業(yè)總公司的,提供的電話號碼也對,剛才電話打過去,證實林華就是這個公司的職工,他的確不是專職司機(jī)。矮胖交警說到這里突然把聲音更低下去,湊近面皮白皙的交警耳語了幾句什么。面皮白皙的交警點點頭,又轉(zhuǎn)身朝那個年輕人看了一眼,然后說,你說一說剛才的經(jīng)過吧。

年輕人張張嘴,試探地說,我……可以問一下嗎?

問什么?

剛才那個被撞的人……怎么樣了?

你自己開車撞的人,你不知道嗎?

我剛才,太慌了……沒看清楚。

人已經(jīng)拉走了。

拉去……醫(yī)院?

不。

年輕人的臉色立刻更加蒼白起來,低下頭不知咕噥了一句什么。面皮白皙的交警說,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詳細(xì)說一下,說得越詳細(xì)越好。年輕人明顯不安起來,低著頭又沉了好一陣,才說,其實……我當(dāng)時的車速并不快,只是那輛三輪車……突然橫過馬路,又斜著逆行騎過來,我已經(jīng)躲閃不及,所以才……才迎頭……等一等,面皮白皙的交警打斷他說,你是說,這輛被你撞的三輪車在當(dāng)時是橫穿馬路?

是……

然后又逆行?

是……

也就是說,你是在正常行駛的情況下撞上他的?

是這樣。

如果這樣,你們相撞的位置就應(yīng)該在你行駛的一側(cè)。

對……

可是經(jīng)我們勘察,確定相撞的位置是在你逆行的一側(cè)。

也許……是撞車以后滑行的吧……

這不可能,路面上有車胎痕跡。

當(dāng)時……事情很突然,我也很慌,有些細(xì)節(jié)可能……記不清了。

面皮白皙的交警又很認(rèn)真地看看他,說好吧,你跟我們?nèi)ソ煌牥?你剛才說的話我們還要做一下筆錄。面皮白皙的交警這樣說罷又朝矮胖交警看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矮胖交警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走吧。年輕人就低著頭朝警車那邊走過去。

這時,田果的母親突然說,等一等。

面皮白皙的交警已經(jīng)走出一段,聽到田果母親的聲音就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田果的母親拉著田果緊走幾步追過來,朝那個年輕人看一眼說,這個人說的不對。

面皮白皙的交警似乎有些詫異,看看田果的母親問,哪里不對?

他剛才說,出事的時候,是迎頭撞上三輪車的。

嗯。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撞的就應(yīng)該是三輪車的前轱轆。

……對。

可是你們?nèi)タ匆豢?那輛三輪車的前輪還是好好的。

……

你再看一看車身,車身已經(jīng)給撞爛了。

面皮白皙的交警朝不遠(yuǎn)處的三輪車瞥一眼,又看了看田果的母親。田果的母親又說,你們不覺得,他剛才說的話有問題嗎?交警想了一下,說,他說的話,我們當(dāng)然不會盲目相信,還要根據(jù)在現(xiàn)場掌握的各種情況進(jìn)行具體分析。可是……田果的母親說,這樣明顯的事情,你們還用分析嗎?面皮白皙的交警和那個矮胖的交警交換了一下眼色。矮胖交警就走過來,對田果的母親說,你先回去吧,處理一下……死者的后事,其它事等我們的電話。

田果發(fā)現(xiàn),這個矮胖交警這樣說著,又飛快地跟面皮白皙的交警交換了一下眼色。

在這個下午,田果和母親回家時已經(jīng)是傍晚。

田果的家是在一個已經(jīng)很舊的小區(qū),平房和樓房擁擠在一起,曲曲彎彎的街巷顯得很狹促。這里住的多是產(chǎn)業(yè)工人,過去大都在國營企業(yè)里工作。如今企業(yè)改制,很多人自謀生路,于是就在街邊做起了各種各樣的小生意。這時路邊的街燈已經(jīng)亮起來,昏黃的燈光看上去有些泥濘。路過市場街時,母親在一個餛飩攤的跟前停下來,給田果買了一碗餛飩,又買了一個燒餅。田果平時很喜歡吃這個攤上的燒餅,尤其就著用羊骨熬的餛飩湯一起吃有一種獨特的香味。田果坐在長凳上,一邊吃著燒餅抬起頭看看母親,問,您為什么不吃?

母親說,我不餓。

田果將燒餅掰下一半,朝母親遞過來說,您吃一點吧,我也不餓。母親將半個燒餅推給田果,說好孩子,你吃吧,我……真的不餓。母親這樣說著就流下淚來。田果發(fā)現(xiàn),這一下午,母親直到這時才第一次流淚。田果想安慰一下母親,但想了想,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母親身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田果的母親有一臺小靈通,是專為工作方便才買的。田果的母親長期為幾家雇主做小時工,哪一家需要家政服務(wù)時,打電話來預(yù)約可以方便一些。但在這個傍晚,來電話的卻并不是雇主。田果的母親接通電話,聽筒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他說,你是田大成的家屬嗎?

田大成就是田果的父親。

田果的母親說是。

又問,你是哪里?

電話里的男人說,是殯儀館。

電話里的男人告訴田果的母親,說田大成的遺體現(xiàn)在存放在他們這里,請?zhí)锕哪赣H去辦一下手續(xù),由于死者是特殊原因死亡的,所以只要家屬的手續(xù)就行,一切事宜殯儀館都可以代辦,費用最后由交通隊決定,交通隊認(rèn)為該由哪一方承擔(dān),他們向哪一方結(jié)算就是了。

田果的母親稍稍沉吟一下,問,你們要什么手續(xù)呢?

電話里的男人說,我們處理遺體,要有家屬的簽字。

如果沒有我的簽字,遺體就不能動嗎?

當(dāng)然,沒有家屬簽字遺體是不能動的。

可是,遺體暫時還不能處理。

為……為什么?

現(xiàn)在事情還沒搞清楚,怎么能急急忙忙就處理遺體呢?

可……處理遺體,并不妨礙處理事故啊。

不,在事情沒解決之前,遺體先不能動。

田果的母親聲音并不大,但語氣很堅決。

電話里的男人沉了一下,然后耐心地說,你們家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遺體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再說……有句俗話,叫入土為安,總這樣拖著無論對死去的人還是對活著的人,都不好,況且……況且遺體在我們這里存放,也是要有費用的。

如果最后認(rèn)定是田大成的責(zé)任,存放遺體的費用我會承擔(dān)的。

田果的母親這樣說罷,就將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田果的學(xué)校放一天假。田果的母親早晨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又為田果煮了一碗面湯,然后看他吃著問,我要去看一看爸爸,你去不去?

田果抬起頭,問母親要去哪里看爸爸。

母親說,去殯儀館。

田果立刻說,要去。

田果夜里做夢剛剛夢見了父親。夢里的父親很瘦削,臉上還有一絲血跡。他推著那輛送水的三輪車對田果說,他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送水了,恐怕再也不能回來了,以后要好好照顧媽媽。父親這樣說罷就蹬上那輛三輪車頭也不回地走了。田果想叫住爸爸,但是話含在嘴里卻就是喊不出來。后來他一著急就醒了。田果沒有把這個夢告訴母親。他怕母親傷心。

田果在這個早晨和母親一起來到殯儀館。殯儀館是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街邊的梧桐樹很高大,兩邊的樹陰搭在一起,幾乎將小街嚴(yán)嚴(yán)地遮起來。母親帶著田果走到殯儀館的門口,忽然改變了主意,她站住對田果說,你不要進(jìn)去了,就在這里等我吧。

田果不解,問為什么。

母親說,殯儀館這種地方,小孩子……還是不要進(jìn)去。

田果并不知道,母親這樣說是考慮到另外一件事。田果的父親是在車禍中去世的,所以,母親不想讓田果看到父親現(xiàn)在的樣子。但田果還是想見到父親,他堅持要跟母親一起進(jìn)去。母親無奈,只好帶著他一起走進(jìn)殯儀館。殯儀館里很靜,隱隱的似乎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味。一個男人迎過來,問有什么事。田果的母親說明來意。男人聽到田大成這個名字,立刻很認(rèn)真地看看田果的母親,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田果。

然后,男人哦了一聲,說我們昨天通過電話。

田果的母親點點頭。

男人似乎想了一下,又說,你們……還是別去看了。

田果的母親問,為什么?

男人說,看了,沒什么好處。

田果的母親說,我們既然來了,還是看一看吧。

男人沉吟了一下,然后說,我這樣說也是為你們好,我是干這種工作的,這樣的事見得很多,你們?nèi)绻蝗タ?死者的樣子就是你們最后見到他時的樣子,以后再想起他總是這樣,可一旦看了他的遺體,他活著時的印象就沒了,你會永遠(yuǎn)記住他現(xiàn)在的樣子,而且,而且……男人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田果的母親看看他,問而且什么。男人遲疑了一下,說,他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你們家屬……最好不要看了。

田果的母親明白了,看一眼田果,然后點點頭。

在這個上午,田果跟著母親從殯儀館里出來,感到有些失望。他原以為可以見到父親,他想看一看父親的臉上是否真像在夢里見到的一樣有血跡。他想,如果真有,一定要為父親擦一擦。他甚至從家里出來時,還特意在衣兜里偷偷地裝了一點衛(wèi)生紙,準(zhǔn)備為父親擦血跡用??墒莵淼綒泝x館卻沒有見到父親。田果知道,如果這一次沒見到父親,以后就再也不會見到了。田果想到這里覺得心里一陣難過。但他偷眼看一看母親,沒讓眼淚流出來。母親牽著他的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后來走到河邊,母親站住了。田果發(fā)現(xiàn),母親的目光沿著河面一直向遠(yuǎn)處伸去,似乎有些茫然。田果想,母親這時在想什么呢?

這時母親身上的電話又響起來。

田果的母親掏出電話,是一個雇主。雇主在電話里說話的聲音很急,也很大,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客人突然要來,所以請?zhí)锕哪赣H立刻趕過去,幫她將家里收拾一下。田果的母親聽了輕輕喘息一下,說,對不起,我今天……不能過去了。對方連忙問為什么。田果的母親平時為雇主做家政服務(wù)一向很盡心,因此雇主都很滿意,而且每一次都是有求必應(yīng),只要手頭沒事,接到電話很快就會趕過去。雇主在電話里問田果的母親,現(xiàn)在究竟有什么事。又說,如果是工錢的事好商量,就是多加一些也沒關(guān)系。田果的母親說,不是錢的問題,真的不是錢的問題,今天……實在抱歉了,真的……不能過去了。

田果的母親這樣說完,不等對方再說什么就將電話掛斷了。

田果發(fā)現(xiàn)母親似乎很疲憊,說話時有些吃力。他想讓母親休息一下,于是回過頭朝四周看了看。這里是河邊公園,在不遠(yuǎn)處的綠地旁邊有一張鐵紅色的長椅。田果忽然想起來,父親在不久前曾帶他來過這里,就坐在那張長椅上。那是一個下午,田果放學(xué)很早,所以跟著父親送了兩趟水。父親看田果累得滿頭大汗,就給他買了幾個烤串,然后來到河邊公園,父子倆坐到那個長椅上。這時田果想起父親,忽然有一種感覺,似乎父親出遠(yuǎn)門去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來了。田果想到這里,心里忽然又感到一陣難過。

他抬起頭朝母親看了看,說,您去那里……坐坐吧。

母親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就走過去坐到長椅上。

河邊公園里的游人很少,只有幾個老人坐在不遠(yuǎn)的花壇邊聊天。田果的母親似乎一直在想著什么,在長椅上坐了一陣,又撥通一個電話。等了一陣,電話里有了說話的聲音。聲音很小,聽上去似乎有些虛弱。田果的母親說,請問,你是林華嗎?

電話里的人似乎立刻警覺起來,問,你是誰?

田果的母親說,我是……死者家屬。

電話里的人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又問,你怎么有我的電話?

田果的母親說,你昨天下午留給處理事故的交警,我就記下了。

電話里又是一陣沉默。然后,才試探著問,你,有什么……事?

田果的母親說,我能和你見一下嗎?

你有什么話……不能在電話里說嗎?

電話里,不太方便。

對方似乎又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輕工業(yè)總公司是在靠近市郊的地方,由于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通往的公交車并不多。田果跟隨母親倒了兩次車,直到將近中午時才來到這里。輕工業(yè)總公司的辦公大樓是一座十幾層的建筑,看上去很氣派。這里原是市里的輕工業(yè)局,改成總公司只是近幾年的事情。田果跟著母親來到門口,一個身穿黑色制服頭戴大檐帽的保安走過來,問要找哪一個。

田果的母親說,找林華。

林華?哪個部門的?

田果的母親想了一下。

好像……是開小車的。

保安就轉(zhuǎn)身走進(jìn)保安室。過了一會兒又出來,對田果的母親說,小車班里沒有叫林華的,不過企劃部好像有一個林華,你是不是要找他?田果的母親遲疑了一下,說大概……是吧。保安說已經(jīng)給企劃部打過電話了,你等一下吧,他馬上出來。他這樣說罷又做了一個靠邊的手勢,示意不要擋在門口。田果的母親就拉著田果來到大門的旁邊。

等了一會兒,就見一個年輕人從里面走出來。

田果從那副黑框眼鏡立刻認(rèn)出,正是昨天見到的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見到田果的母親,目光只投過來一下立刻就垂下去。田果的母親朝四周看了看,在離大門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花壇,于是說,我們到那邊去說話吧。年輕人朝花壇那邊瞥一眼說,您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我馬上……還要回去開會。田果的母親點點頭,說好吧。然后又朝他臉上看了看,說,我想讓你告訴我,昨天事情的經(jīng)過。

年輕人低著頭說,昨天在事故現(xiàn)場……我已對交警說過了。

可是,我想讓你再對我說一遍。

當(dāng)時的事,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你真的是要去送一份文件嗎?

……是。

可出事的地方離你們公司這樣遠(yuǎn),你要去哪里送文件呢?

去一家……我們下屬的分公司。

只是為了送文件?

是……

那車上的比薩餅,又是怎么回事?

比,比薩餅?

對,比薩餅。

……

年輕人眨眨眼,似乎有些茫然。

田果的母親立刻問,你不知道,車上有一份比薩餅嗎?

我……不太清楚。

那份比薩餅就放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你開車,怎么會不清楚呢?

可能……也許……

你認(rèn)識陳子豪嗎?

陳子豪?

嗯,陳子豪。

不,不認(rèn)識。

你再仔細(xì)想一想。

我,確實不認(rèn)識。

好吧,那我告訴你,陳子豪是你們公司陳總的兒子,他就在出事地點旁邊的那所學(xué)校里上學(xué),你開的那輛奧迪車每天都去那里送他上學(xué)下學(xué),你怎么會不認(rèn)識他呢?田果的母親這樣說著,很認(rèn)真地看看這個年輕人,你昨天去下面的公司送文件,剛好就在你們陳總的兒子學(xué)校門口出事了,你想過嗎,事情怎么會這樣湊巧的呢?

我……我說過,我昨天……只是臨時替班。

年輕人說著,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鏡,又抹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田果的母親盯住他的那根手指看了看,又說,就算你出事時是替班,車?yán)锓帕耸裁礀|西總該知道的,可你現(xiàn)在卻說什么都不知道,這不符合情理,況且,那份比薩餅就放在你駕駛座位的旁邊……年輕人突然搖了搖頭,睜大兩眼看著田果的母親說,你不要再問了,除非去交通隊,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了。他這樣說罷就轉(zhuǎn)身急急地朝大門里走去。在走上臺階時,還被絆了一下。

田果的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又叫了一聲,等一等。

年輕人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著田果的母親。

田果的母親朝前走了幾步問,你平時,喝酒嗎?

年輕人搖搖頭,說不喝。

從來不喝嗎?

從來不喝。

田果的母親又用力看了這個年輕人一下,輕輕點點頭。

在這個下午,田果的母親帶著田果離開輕工業(yè)總公司,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快。田果幾乎是一直小跑著才能跟上母親。已經(jīng)是六月天氣。這個城市的六月已開始熱起來,白花花的陽光灑落到街上,使人感到有些燥熱。田果一邊走著,覺得身上的汗已經(jīng)溻透了衣服。他抬起頭看一眼,母親的額上也已經(jīng)滲出一層汗珠。這時,田果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走。他想問母親還要去哪里,但話到嘴邊卻沒敢問出來。

下了公交車,母親又走了一陣才想起來,田果還一直沒有吃午飯。于是,就帶著田果來到路邊的一個烤串?dāng)偢?。但田果立刻拉了拉母親,說不想吃烤串了。

母親有些詫異地看看田果,問,你平時,不是很愛吃烤串嗎?

田果沒有說話,拉起母親就離開了烤串?dāng)偂?/p>

田果不想告訴母親,自從父親出事,他就再也不想吃烤串了。

母親在一個小吃攤上買了兩個燒餅,將其中一個夾了牛肉的遞給田果。田果看了看母親,他發(fā)現(xiàn)母親將那個沒有夾肉的燒餅只掰了一小口放到嘴里,然后就用紙包起來。田果知道,母親從昨晚就沒有吃飯,早餐也沒有吃。他不免有些擔(dān)心起來。他想,如果母親再這樣下去一定會生病的。于是停下腳步,將手里的燒餅遞給母親。

母親不解,問他怎么了。

田果對母親說,如果您不吃,我也不吃。

母親摸摸田果的頭說,你吃吧,我不餓。

田果說,我也不餓。

母親搖搖頭,輕輕嘆息一聲說,你還是孩子,不吃東西……怎么能行呢?

田果的母親在這個下午帶著田果來到交通隊。由于出事的地點剛好是在鐘樓區(qū)和花田區(qū)的交界處,所以很難分清楚應(yīng)該由哪個區(qū)的交通隊管轄。不過田果的母親前一天下午已在出事現(xiàn)場問過了,出現(xiàn)場處理事故的是花田區(qū)交通中隊,于是,就帶著田果直接乘車來到花田區(qū)的交通中隊?;ㄌ飬^(qū)是這個城市的風(fēng)景區(qū),交通隊在靠近湖邊的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院里種了很多白楊樹,都已長得很高,樹陰將陽光遮擋起來,院子里顯得很清涼。田果的母親帶著田果走進(jìn)院子,剛好看到昨天下午出現(xiàn)場的那個面皮白皙的交警。田果的母親聽到別人叫他劉警官。于是就徑直朝他走過去,叫了一聲,劉警官。劉警官好像正要出去辦事,來到一輛警車的跟前,一只腳已經(jīng)踏到車上,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就又將腳抽回來。他回頭一看是田果的母親,立刻哦一聲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田果的母親走過來,看看他問,你要去哪里找我呢?

劉警官說,當(dāng)然是去你家里。

可我并不在家,你如果去了,不是要白跑嗎?

是……是啊,幸好你現(xiàn)在來了。

你應(yīng)該先給我打個電話,我昨天不是給你留下號碼了嗎?

劉警官立刻用兩手拍拍衣兜,顯然是忘記將號碼放哪了。

田果的母親說,你昨天下午,記在現(xiàn)場記錄的那張紙上了。

劉警官的臉立刻紅起來,又哦哦了兩聲,然后問,你今天來,有什么事嗎?

田果的母親說,你剛才不是說正要找我嗎,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劉警官說,是這樣,今天輕工業(yè)總公司派人來了,想商量一下賠償?shù)氖隆?/p>

賠償?

是啊,賠償。

現(xiàn)在,就談賠償?

責(zé)任已經(jīng)認(rèn)定了,主要責(zé)任在他們一方,他們當(dāng)然要對死者家屬做出賠償。

可現(xiàn)在,還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啊。

你們家屬還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

田果的母親低下頭,沉了一下,才抬起頭說,我的要求很簡單,把事情搞清楚。劉警官一聽就笑了,說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搞清楚了,肇事司機(jī)由于在出事時很慌亂,所以有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記得不準(zhǔn)確,比如具體的撞車地點,肇事司機(jī)是在慌忙之中把車開到對面的逆行道上去了,而他卻記成了是在順行道上撞的,再比如,汽車當(dāng)時是撞在三輪車的車身上,而他卻記成了撞在前輪,不過這都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他已經(jīng)承認(rèn)出事原因是由于自己駕駛失誤,對咱們交通隊的責(zé)任認(rèn)定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而且他的單位也已經(jīng)明確表示,愿意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

可是,他們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呢?

當(dāng)然是行車不慎,肇事責(zé)任。

只是……行車不慎的責(zé)任嗎?

你認(rèn)為,還有什么問題嗎?

劉警官看了看田果母親臉上的表情,就又耐下心來說,我們作為交通管理部門,平時處理類似的交通事故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起,把握不敢說,但經(jīng)驗多少還是有一點的,這起事故雖然后果很嚴(yán)重,但應(yīng)該說,也只是一起很普通的交通肇事,出事的時間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根據(jù)我們統(tǒng)計,在一天當(dāng)中,中午的一點到三點之間應(yīng)該是事故最多發(fā)的時間段,因為這時大都剛吃過午飯,即使沒有午睡習(xí)慣的人,在這個時候也容易產(chǎn)生困倦,所以我們才一直忠告司機(jī),一般情況下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不提倡在這個時間段開車。

可是……田果的母親說,你們后來,又問過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嗎?

當(dāng)然問過了,劉警官笑笑說,昨天下午清理完現(xiàn)場,我們就把他帶回交通隊,對過程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仔細(xì)詢問過了,而且還做了詳細(xì)的筆錄。

劉警官這樣說罷,忽然又看看田果的母親。

你覺得,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剛才,又去見過他了。

哦,他……又說什么了?

這個人,平時應(yīng)該不吸煙。

不吸煙?劉警官似乎一時沒有聽懂,他……這樣對你說的?

不,田果的母親搖搖頭說,是我看出來的。

你看出來的,怎么……看出來的?

他的身上沒有煙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很干凈,沒有一點被熏黃的痕跡。

劉警官立刻笑了一下,說,可是,就算他真的不吸煙,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劉警官這樣說罷忽然又稍稍愣了一下。顯然,他想起昨天下午在肇事車輛上提取到的那半截?zé)燁^。煙頭上的燃燒痕跡很新鮮,而且還將車上的地膠也燒黑了一塊,由此可以推斷,肇事司機(jī)應(yīng)該有吸煙嗜好,而且在出事時很可能是正在吸著煙的。但劉警官接著就又笑了,搖搖頭對田果的母親說,就算他的手指沒有被熏黃,也不能一定說明他就不吸煙,這應(yīng)該和吸煙時拿煙的習(xí)慣有關(guān)。劉警官說,我就吸煙,可是我的手指并沒有熏黃。

劉警官這樣說著,還伸出兩只手在田果母親的面前來回翻了幾下。

田果的母親說,這個人……也不喝酒。

不喝酒?

劉警官眨眨眼。

劉警官當(dāng)然還記得,在事故現(xiàn)場勘察肇事車輛時,曾經(jīng)明顯地聞到車?yán)镉幸还删凭珰馕?。不過在那個下午將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帶回交通隊之后,立刻就為他做了酒精測試,血液中確實不含酒精。后來在為他做筆錄時,也曾向他詢問過這個細(xì)節(jié)。據(jù)這個年輕人講,他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喝了酒的人在此之前曾坐過這輛車。

田果的母親說,我不相信他說的話。

劉警官想想問,你……哪點不相信?

這個年輕人,或者是有喝酒嗜好的,也就是說,他在出事時是酒后駕車,或者,開車的司機(jī)根本就不是他,總之,他撒謊了。田果的母親這樣說罷,稍稍沉了一下又說,我昨天就問過學(xué)校對面的那個香煙店老板,據(jù)他說,在出事的時候雖然離得很遠(yuǎn),但也能看出那輛車是搖搖晃晃開過來的,它在撞到三輪車之前還險些撞倒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你們交警應(yīng)該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你們能相信,一個不喝酒的人會這樣開著一輛滿是酒氣的車嗎?

田果的母親又沉了一下,對劉警官說,我想知道,這個開車的人究竟是誰。

田果的母親終于病倒了。

六?一兒童節(jié)過后,田果沒有去學(xué)校上學(xué)。田果要留在家里照顧母親。田果雖然不會做飯,但可以燒開水,還可以為母親沖方便面。田果一個人在家時經(jīng)常為自己沖方便面,因此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方便面在沖泡之前要先用熱氣熏一下,待熏軟熏透,就容易泡了,而且也會很好吃。田果牢牢記住父親在夢里對他說過的話,要好好照顧母親。田果發(fā)現(xiàn),自從父親出事以后母親一直很平靜。這種平靜讓他感到有些不安。

到第三天早晨,母親掙扎著從床上起來。

母親對田果說,她要出去工作了。

田果說您的病還沒好,不能工作。

母親搖搖頭說,已經(jīng)兩天沒出去了,如果再不出去吃什么呢?

田果知道,母親的電話這兩天一直在不停地響,很多雇主都在催促母親。

田果的母親在這個早晨將田果送來學(xué)校。學(xué)校門口的街上仍然人來車往,似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但田果注意到了,學(xué)校在街邊豎起一塊很醒目的牌子,上面寫著:“車輛經(jīng)過學(xué)校門口,請慢行”。顯然,這塊牌子是在田果的父親出事以后才豎起來的。田果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陳子豪。送陳子豪來上學(xué)的汽車不再是那輛黑色的“奧迪A6”,換了一輛銀灰色的“本田”。陳子豪的神情似乎有些沮喪,見了田果也不打招呼,低著頭徑直朝學(xué)校里走去。

田果朝他叫了一聲,他才站住了。

田果走過去,問他怎么了。

陳子豪嘟囔著說,學(xué)校又吃“肯德基”。

田果沒聽懂,問吃“肯德基”怎么了。

陳子豪說,我不愛吃肯德基。

田果說,肯德基,很好吃啊?

陳子豪說既然好吃,你為什么不吃?

我……

田果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陳子豪問,你們家里沒錢嗎?

不……不是!

那為什么?

因為,因為……

田果的臉一下子憋紅起來。

陳子豪哼一聲告訴田果,學(xué)校應(yīng)很多同學(xué)的要求,在這個下午訂的午點又是“肯德基”快餐。可是這一次,陳子豪說,他父親卻說什么也不肯給他送比薩餅了。

田果聽了沒再說話。他回過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竟還站在自己身后。

母親走到陳子豪的跟前,彎下身問,你父親,為什么不肯給你送比薩餅了呢?

陳子豪立刻抬起頭,有些警覺地看了看田果的母親,沒有回答。

田果的母親沒再說什么,只是摸了一下陳子豪的頭就轉(zhuǎn)身走了。

讓田果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在這個下午竟給他送午點來,而且田果從包裝紙一眼就認(rèn)出來,母親送來的竟然也是“肯德基”。學(xué)校統(tǒng)一給大家訂的是一種叫“吮指原味雞”的快餐,田果的母親送來的也是雞,但是炸雞翅,因此就與“吮指原味雞”不同,有一種獨特的氣味。當(dāng)田果將包裝紙打開,這股獨特的氣味立刻將班里所有同學(xué)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大家不知道,田果的這份炸雞翅怎么會有如此好聞的香味。陳子豪正將自己的那份“吮指原味雞”放到課桌上,噘著嘴看著窗外出神。這時聞到炸雞翅的香味,立刻也回過頭來。

他朝田果的手里看了看問,你的炸雞翅……怎么是這樣?

田果的炸雞翅的確與眾不同,看上去很小,有些像鴿子的翅膀。剛才母親給他送來時,他看了也感到奇怪,他雖然從未吃過“肯德基”,但班里別的同學(xué)吃這種快餐時他是見過的,雞翅應(yīng)該不是這樣。母親似乎從田果臉上的神情看出來,就給他解釋,說這種肯德雞跟普通的肯德基是不一樣的,可以在天上飛。母親說,能在天上飛的雞自然就會小一些。田果想一想,覺得母親的解釋很有道理,能夠飛上天的雞自然不可能很大,所以翅膀也就會比別的雞要小。這時,陳子豪盯住田果手里的炸雞翅,忽然說,咱們換著吃吧。田果看看陳子豪面前的“吮指原味雞”,又看了看自己的雞翅,問,怎么換呢?陳子豪說一塊換一塊,我可以用一個大塊的跟你換一個小塊的。田果說不用換了,你想吃就給你吧。但陳子豪不肯,堅持要用自己的“吮指原味雞”來換。田果沒辦法,只好用炸雞翅跟陳子豪換了一只雞腿。陳子豪拿過田果的炸雞翅立刻放到嘴里。雞翅炸得很酥軟,陳子豪的嘴里頓時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音。陳子豪抹了一下嘴說,真好吃!田果想了一下,就又拿起一個炸雞翅遞給他,說你愛吃就吃吧。陳子豪接過雞翅,拿在手里反正看了看,忽然說,真奇怪啊。

田果說,奇怪什么?

陳子豪說,你的炸雞翅味道怎么不一樣呢?

田果嗯一聲,說,我的雞跟你的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的雞,會飛。

陳子豪一聽就笑起來,說會飛,雞會飛嗎?

田果很認(rèn)真地說,當(dāng)然會飛,我媽媽說的。

班里別的同學(xué)聽了也都跟著笑起來。田果朝班里看了一下就不再說話了。他覺得沒必要再跟大家解釋,關(guān)鍵是自己的炸雞翅好吃,這就足夠了。

傍晚放學(xué),田果的母親來接田果時,田果仍還在想著下午的事情。陳子豪和班里同學(xué)的嘲笑讓他的心里有些不塌實,他仔細(xì)想一想,自己確實從沒有見過會飛的雞。于是,他看一看母親忍不住問,雞……真的可以飛上天嗎?

母親沒有聽懂,看看他,說,雞……什么雞?

田果說肯德雞,肯德雞真的可以飛上天嗎?

母親哦一聲,隨口說是啊,是可以飛上天。

可是……田果遲疑了一下說,陳子豪他們說,雞是不能飛上天的。

母親說,雞和雞不一樣,有的雞不能飛,但也有的雞是可以飛的。

田果又問,會飛的雞,翅膀就好吃嗎?

母親沒再說話。

田果感覺到,母親的腳步突然遲疑了一下。

田果順著母親的目光朝遠(yuǎn)處望去,發(fā)現(xiàn)陳子豪的父親正站在學(xué)校門口。在此之前,田果曾經(jīng)見過幾次陳子豪的父親。陳子豪的父親是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臉上總是光光的,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一身筆挺的西裝看上去很有氣派。陳子豪曾說過,他父親穿的這叫正裝,因為他父親經(jīng)常要去出席各種會議,每一次還都要坐到主席臺上去,而坐在主席臺上的人一般都是要穿正裝的,所以,他父親就總要穿成這個樣子。陳子豪的父親在這個傍晚顯然是來接陳子豪的,身后停著那輛銀灰色的“本田牌”小汽車。這時,他朝這邊看了看,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后就走過來。他走到田果母親的跟前,微微點了一下頭說,你就是田果的母親?

田果的母親始終在盯住他看著,這時嗯一聲,說是,我是田果的母親。

我叫陳超,是陳子豪的父親。

知道,我見過你。

你……見過我?

陳子豪的父親有些詫異,想了想,卻想不出在哪里見過田果的母親。田果的母親并沒有解釋,她來給田果開家長會時,曾見過幾次陳子豪的父親,因為他每次來,蘇老師總是把他安排在最靠前面的座位。這時,陳子豪的父親向田果的母親伸出一只手,說你好。田果的母親只是朝伸到自己面前的這只手看了看,并沒有去握它。陳子豪的父親似乎有些尷尬,但立刻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將手收回去,然后很真誠地說,前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很意外,我感到很難過,同時,我也代表我們公司,向你們母子……表示慰問。

田果的母親靜靜地朝陳子豪的父親看了看,沒有說話。

陳子豪的父親又說,我已跟處理這次事故的交警說過了,發(fā)生了這樣不幸的事,當(dāng)然是我們雙方都不想看到的,我們公司愿意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并且對你們家屬做出應(yīng)有的賠償。陳子豪的父親說著,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到田果母親的面前,然后接著說,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來找我,當(dāng)然……你們?nèi)绻€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我們會盡力……

我確實有一個要求。

田果的母親突然說。

哦……你說吧。

你們說出真相。

什么……真相?

你們以為,我真會相信那天開車的是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嗎?

哦……出事那天,確實……確實是他開的車。

田果的母親看著陳子豪的父親,輕輕搖搖頭。

不,你們都在撒謊。

陳子豪的父親笑笑,可是,我們?yōu)槭裁匆鲋e呢?

田果的母親問,那輛肇事汽車,是你們公司的嗎?

是。

它在那個下午,來干什么?

嗯……辦一點事。

公事還是私事?

就……就算是私事吧。

你確定?

當(dāng)然確定。

可是,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說,他來這里是要送一份文件。

送文件?

對,給你們公司的一個下屬單位送文件。

陳子豪的父親有些支吾了。田果的母親又說,這個叫林華的年輕人連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那兜比薩餅都不知道,這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當(dāng)時真是他開的車,他會不知道嗎?

陳子豪的父親低下頭去沉了一下,然后抬起頭說,我們找個地方談好嗎?

田果的母親搖搖頭說,你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

陳子豪的父親想了想,然后很認(rèn)真地說,你現(xiàn)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是沒有辦法再挽回的,我們只能盡力做得好一些,多彌補(bǔ)一些……

我還想,再問你一件事。

田果的母親突然又說。

什么……事?

出事的那天下午,你在哪?

我……在公司里開會。

開會?開什么會?

公司工作總結(jié)會。

真是……這樣嗎?

田果的母親盯住陳子豪的父親,用力看著。但這一次陳子豪父親的目光并沒有躲閃,兩眼直視著迎過來。他坦然地說,那天下午的總結(jié)會是我親自主持的,當(dāng)時出席會的人是公司所有部門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你如果有什么懷疑,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為我作證??墒恰锕哪赣H說,在那輛出事的車?yán)飬s放著你的提包,這又是怎么回事呢?陳子豪的父親微微笑了一下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會問我這件事的,交通隊處理事故的交警也已經(jīng)問過我了,不過我可以再對你說一遍,那天我的提包是忘在車上了,這樣的事過去也是常有的。

田果的母親沒再說話,只是搖搖頭,拉起田果轉(zhuǎn)身走了。

田果的母親在這個下午帶著田果離開學(xué)校,徑直朝街對面的香煙店走來。

香煙店的門面并不大,只是將一個臨街的窗子開成櫥窗,擺了一些花花綠綠的香煙盒和酒水飲料。如此一來,站在櫥窗里面也就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街上的情景。這時,田果的母親帶著田果走過來,伸頭朝櫥窗里看了看,對香煙店老板說,你好。香煙店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禿到了頭頂,寬闊的前額看上去很亮。他顯然立刻認(rèn)出了田果的母親,但故意做出淡淡的樣子,問田果的母親要買什么。田果的母親遲疑了一下,朝櫥窗里的東西環(huán)視了一遭,似乎并沒有什么要買的。

于是沉了一下,說,我……不買東西。

香煙店老板沖田果的母親眨眨眼,意思似乎在說,你不買東西,來這里干什么呢?田果的母親看出香煙店老板沒有說出的意思,于是說,我想……問你一點事。

什么事?

那天在這街上出的事,你都看見了?

哪天的事?

就是……那天的車禍。

不,我沒看見。

你……沒看見?

這街上每天車來車往的發(fā)生那么多事,我哪里記得住。

香煙店老板這樣說著,就準(zhǔn)備將櫥窗上的小玻璃門拉上了。田果的母親連忙用手撥住玻璃門,說,那天的事你一定看見了,后來處理事故的交警也來問過你。田果的母親這樣說著,又把身子彎得更低一些,對櫥窗里說,我……只想問一點很簡單的事情,不會耽誤你太久的。香煙店老板搖搖頭說,我們在街上混的,最怕的就是沾惹閑事,那天只為幾句話,就被警察帶到交通隊去做了半天筆錄,害得我連生意也耽誤了,你這樣會讓我為難的。

這時,田果始終仰起頭朝櫥窗的上面看著。這爿香煙店是在一幢居民樓的下面。田果發(fā)現(xiàn),二樓的窗子上正有一些水滴不斷地流淌下來,看樣子是從空調(diào)里滲出的水,而這些水剛好流到掛在櫥窗上方的電燈上。那是一只很普通的電燈,燈口也不很防水,因此水流下來,眼看著就一點一點地滲進(jìn)燈口里去。田果在學(xué)校時曾聽老師講過,電線是不能沾水的,否則會造成短路甚至發(fā)生火災(zāi)。于是,他對香煙店老板說,你的電燈很危險。

香煙店老板看看田果,問,什么……危險?

田果沒再說話,只是用手朝頭頂上指了指。

香煙店老板立刻從櫥窗里探出頭,朝掛在上面的電燈看了看,剛好有一個很大的水滴掉落到他的臉上。他連忙從里面出來,爬上櫥窗將電燈變換了一下位置。田果的母親靜靜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才又說,我只想問一問你,關(guān)于那個司機(jī)的情況。

香煙店老板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說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田果的母親問,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香煙店老店想想說,當(dāng)時他從那輛出事的車?yán)飺u搖晃晃地出來,立刻就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走了,所以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不是……二十多歲嗎?

不是,香煙店老板十分肯定地?fù)u搖頭說,從樣子看,應(yīng)該三十四五歲。

也不是……四十多歲?

不,肯定沒有四十多歲。

這個人,戴眼鏡嗎?

眼鏡?

嗯,黑框眼鏡?

不,他沒戴眼鏡。

你確定?

香煙店老板又揚起頭仔細(xì)想了一下說,雖然當(dāng)時離得很遠(yuǎn),而且那個人很快就走了,不過這一點我還是看得很清楚,他肯定沒戴眼鏡。田果的母親感激地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就拉起田果轉(zhuǎn)身走了。剛走出幾步,香煙店老板說,等一等。田果的母親就又站住了。香煙店老板從冰柜里拿出一支雪糕給田果送過來。田果抬起頭看了一眼母親,立刻沖香煙店老板搖搖頭。母親對他說,拿著吧。然后就掏出一張一元的鈔票,遞給香煙店老板。

香煙店老板立刻說,不要錢,這是送給孩子吃的。

田果的母親說,你不要錢,就不能要這個雪糕。

香煙店老板搖頭笑笑,只好說,好吧。

田果的母親在這個傍晚帶著田果離開香煙店,在街上走了一陣,就在一個街心花園的旁邊停下來,然后想了想,拿出電話撥通了劉警官的號碼。劉警官顯然還沒下班,一聽到是田果的母親立刻哦了一聲,然后問,有什么事嗎?田果的母親說,事情已經(jīng)搞清楚了,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肯定不是肇事司機(jī)。劉警官問為什么。田果的母親說,我剛剛?cè)ミ^學(xué)校對面的香煙店,跟那里的老板談過了。劉警官立刻問,香煙店老板說什么了?田果的母親說,香煙店的老板說,雖然當(dāng)時他離事故現(xiàn)場很遠(yuǎn),但也可以看清楚,那個開車的司機(jī)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大約在三十四五歲左右,可是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卻只有二十多歲,你認(rèn)為,這有可能是他嗎?田果的母親接著又說,還有,林華是戴眼鏡的,可是據(jù)香煙店的老板說,那個開肇事車的司機(jī)卻并不戴眼鏡。劉警官在電話里沉默了一陣,然后說,好吧,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叫林華的年輕人今天下午來過我這里了,他……剛走。

田果的母親聽了愣一下,連忙問,他去你那里……干什么?

劉警官沒有直接回答,頓了一下才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田果的母親說,剛剛離開學(xué)校,在回家的路上。

你馬上回去吧,也許,他正在那里等你。

你說……他去了我家?

應(yīng)該……是吧。

他要找我,說什么?

你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田果的母親帶著田果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大黑下來。林華果然正等在這里。他顯然已在這里轉(zhuǎn)悠了很久。只有幾天時間,他看上去似乎更消瘦了,頭發(fā)也亂糟糟地豎起來。田果的母親正要拿出鑰匙開門,回頭一看是林華,就停住手問,你是來找我的?

林華點點頭,說是。

田果的母親說,進(jìn)來說話吧。

她一邊說著,就將門打開了。

林華說不用了,在外面說就可以了。

田果的母親又看了看他,說好吧。然后在田果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讓他先進(jìn)去。但田果并沒有進(jìn)去,只是仰起頭直盯盯地看著林華。

田果的母親問,你剛剛?cè)ミ^交通隊了?

林華說是,去過了。

你去,干什么?

林華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對劉警官,說了什么?

林華突然抬起頭,對田果的母親說,我不知道……這件事的后果會有這樣嚴(yán)重。

田果的母親說,是啊,因為當(dāng)時并不是你開的車,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

林華直盯盯地看著田果的母親,說,你……都知道了?

田果的母親說,我從一開始,就想到了。

林華又低下頭去沉默了一陣,才說,那天下午,確實不是我開的車,當(dāng)時我正在辦公室里起草一份文件,領(lǐng)導(dǎo)把我叫去,只說讓我去臨時頂一下責(zé)任,后面的一切事情公司都會處理……林華這樣說著,就把頭更深地埋下去。他又沉了一下,才說,我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六年,今年二十八歲了,身體又不好,領(lǐng)導(dǎo)告訴我,如果我這一次頂了這個責(zé)任,就有可能給我轉(zhuǎn)公務(wù)員,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田果的母親始終靜靜地聽著,這時,她說,你能告訴我,是公司的哪個領(lǐng)導(dǎo)對你說的這些話嗎?不能。林華立刻抬起頭說。他接著又說,我今天在這里對你說的話,只能說一次,以后就不會再說了,我……只能說到這里了。好吧,田果的母親點點頭,看了看林華又說,我只想再問你一件事,那個開車的司機(jī),究竟是誰?

林華搖搖頭,說,我……不能告訴你。

田果的母親看著林華。

林華的嘴唇動了動,囁嚅了一下才又說,那個開車的司機(jī)……確實是酒后駕車,他的妻子病了,是……癌癥,晚期肝癌,在出事那天的中午,他剛剛在一個酒樓里請醫(yī)院的醫(yī)生吃過飯,還陪著人家喝了很多酒,所以下午去學(xué)校送比薩餅時,才……才……林華用一根手指推了一下眼鏡,然后又飛快地看了田果的母親一眼,可是……他現(xiàn)在絕對不能出事,更不能被關(guān)進(jìn)去,因為……因為他還要照顧病人……

田果的母親問,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我自己。

你自己?

林華沒再說話,就轉(zhuǎn)身低著頭走了。

田果跟隨母親去殯儀館辦手續(xù)是在幾天以后的一個上午。

手續(xù)很簡單。正如殯儀館的那個男人所說,只在一張紙上簽個字就行了。那個男人很認(rèn)真地對田果的母親說,放心吧,我們會把一切事情都辦妥的。

田果的母親點點頭,說,那就拜托你們了。

從殯儀館出來,田果看到,母親似乎輕輕地舒出一口氣。母親還是又將田果送來學(xué)校。其實這一天母親已為田果請過假,田果完全可以不用再來學(xué)校。但田果并沒有告訴母親,他在這個中午還有一點別的事情。陳子豪在前一天就告訴他,在這個中午,他父親要來接他和田果出去。但陳子豪并沒有說要去干什么,所以,田果也就沒問。田果在這個中午來到學(xué)校時,剛好聽到下課的鈴聲。操場上又像往常一樣熱鬧起來,中午的陽光下,同學(xué)們都在跑著,叫著。田果剛剛回到教室,陳子豪就跑過來拉住他,說他父親已經(jīng)到了。田果和陳子豪來到學(xué)校門口,果然就看到了那輛銀灰色的“本田牌”轎車。陳子豪的父親正坐在車?yán)?。他看到陳子豪和田果過來,就推開車門,讓他們上去。然后朝司機(jī)說了一句什么,車就開動了。

汽車在街上穩(wěn)穩(wěn)地開著,街邊的樹木和花草在車窗外面向后移動著。

田果感到很新鮮,他還是第一次坐在這樣的小汽車?yán)?。這時,他忽然看到,在前面不遠(yuǎn)的街邊正有一個紅紅的肯德基快餐店。回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陳子豪父親的臉上正閃著一些淚光……

責(zé)任編輯 劉建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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