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如今,很多文章、很多談話,一說到中國當代文學的現(xiàn)狀和變化,不是亮出一副憂心忡忡而又無可奈何的語調(diào),就是擺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毅然決然的架勢,然后一五一十細數(shù):60后作家如何如何,70后作家怎樣怎樣,80后作家如何如何。說什么“如果說‘60后作家的‘斷裂事件還只是文學審美原則的挑戰(zhàn),‘70后作家向‘美女作家的轉(zhuǎn)變還只是商業(yè)力量的侵襲,‘80后作家的崛起已經(jīng)基本是另起爐灶”。說什么“盡管60年代出生的作家曾咋咋呼呼搞‘斷裂,但真正的斷裂的可能在80后作家,70年代出生的作家不是‘遺老,而是‘遺少……‘70后被命名為夾縫的一代,過渡的一代,分裂的一代,邊緣的一代,自相矛盾、不知所措的一代,渾渾噩噩、沒有主見、因而也沒什么前途的一代”,等等。
每每讀到這些,聽到這些,我就心生疑惑和茫然:您所說的“60后”作家“70后”作家“80后”作家他們是誰?他們在哪里?他們是一二個還是三四個?還是所有的?由此,您概括的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文學特征或文學潮流,是指“60后”“70后”“80后”作家的個體呢還是指群體?如果是個體,又怎能冠以“某零后”呢?如果指群體,他們又在哪里呢?清代學人講“例不十法不立”“孤例不立”。咱們的學人,寫文章或說話,只憑印象先“立”了再說,“例”不“例”就打馬虎眼過去了。這些觀點看起來是那么回事兒,但仔細一琢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當然,無論怎樣,人們還是喜歡以出生年代來將作家分成一堆一堆來說事兒,像以前堆在坪場上的谷堆——“60后”堆、“70后”堆、“80后”堆,據(jù)說“90后”堆也出場了,仿佛只有這樣界限分明地劃分,他們文章的觀點才“看起來很美”,有深度有廣度。我鬧不明白,“‘某零后作家”這只籠子,能裝盡天下所有“‘某零后作家”這群大小不一生猛各異的飛禽走獸嗎?“‘某零后作家”這頂帽子的蔭涼,能遮蓋住所有“‘某零后作家”的個性和共性嗎?
秘魯著名作家略薩說,確立名目是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武斷地用“‘某零后作家”來分析文學現(xiàn)象,就是不可救藥地確立名目,它只會縮小、限制我們的視野,讓復雜對象簡單化,除此再無任何意義。確立名目或者說確立概念,是文學評論見怪不怪的手段,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學評論的概念的繁榮遠遠超過了當代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只要是個學者是個教授都有自己的概念,我們時常可以聽到他們說“我把這一文學現(xiàn)象稱之為×××”“我給它命名為××××”。
在“60后”作家、“70后”作家、“80后”作家這些概念中,最先出現(xiàn)的是“80后”作家這一概念。最初還不叫“80后”作家叫“80后”寫作,或直接叫“80后”。這個概念是從詩歌圈而來。出生于1980年以后的年輕人在氣質(zhì)和生活方式上,和前幾代人有著根本的不同。大約1999年開始,陸續(xù)有一些年輕詩人認識到這種不同,并逐漸開始用“80后”這個概念,后來很多人加入其中并認可自身的“80后”身份?!?0后”的真正命名是在2002年左右,這一年中詩歌界年輕一代的詩人盛極一時。2003年以后,“80后”這個概念分化,逐漸使用在小說領(lǐng)域,慢慢變成“80后”作家。(見人民網(wǎng)《對“80后”青年思想及其寫作的社會學反思》)應(yīng)該說“80后”作家這一概念“走紅”,媒體和書商功不可沒,尋找興奮點和制造市場點是他們的“工作”,當“80后”身上所具有的寫作低齡化,早熟叛逆,與歷史、傳統(tǒng)隔離等特點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看到了興奮點和市場點,于是合力相推,讓一批“80后”的小說熱賣大賣,媒體和書商利得益滿,部分“80后”作家也名利雙收。由此,“80后”作家的概念得以確立。時至今日,媒體依然喜歡用“80后”作家的概念來“炒作”新聞,制造“80后”作家與所謂的傳統(tǒng)作家的“戰(zhàn)爭”,比如“80后作家‘炮轟作家入戶門檻太高”(《廣州日報》),“80后集體反思父輩 羞于提起曾經(jīng)喜歡先鋒派”(《南方都市報》)等等。
本來,“80后”作家是媒體和書商制造的一個模糊而曖昧的概念,他們的目的是為吸引眼球,但這一概念進入文學評論家的視野后,“60后”作家、“70后”作家的概念便應(yīng)運而生,評論家需要用這些概念來相互對比,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得出文章開頭所引用的那些結(jié)論。“80后”作家成為媒體流行的一個概念后,難道我們文學評論非要跟風再復制出“60后”“70后”這些概念嗎?某種程度上說,“80后”是一個不可復制的概念,提到“80后”人們頭腦中會出現(xiàn)韓寒等人,但是你說“60后”“70后”,人們會想到誰呢?誰也不會想到,所指都變得虛無起來。這樣做,只能說明我們的學人一是亂跟風二是貧乏。殊不知,用這種生硬的、一刀切的年代劃分法來分析一代一代作家所具有的特性和規(guī)律,是沒有說服力的,因為他太容易陷入以偏概全、以簡代繁、概念先行的泥沼之中,從而混淆視聽。
就說以偏概全吧。照有些文章說,“60后”作家靠傳統(tǒng)的文學期刊成名,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的中堅,有成名作有代表作;“80后”作家靠市場媒體成名,成為當代文學的“新寵”,有成名作無代表作;“70后”作家傳統(tǒng)期刊和市場哪一頭都沒抓住,是“夾心餅干”,沒有成名作也沒代表作。這是“戴帽子”“打棒子”的分析方法,簡單地用“某零后”作家來代替某一時期。我們知道,社會文化、文學現(xiàn)象及特征的流變是發(fā)生在某一時期,以幾個代表人物為標志,但不能說“某零后”作家都具有這些特征,“某零后”作家是個全體概念,而某一時期是個個體概念。這樣說便以偏概全了?!?0后”作家也有靠市場和網(wǎng)絡(luò)成功的,“60后”作家也有很暢銷的,“80后”作家也有很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寫作意識和寫作實踐的。
我并不否認1960年代、1970年代、1980年代我們的文學在格局和生產(chǎn)機制上發(fā)生了重大改變,而且這種改變是在一個一個十年之間瞬間發(fā)生的,讓人驚奇。我之所以深深質(zhì)疑“60后、70后、80后作家”這種提法,是因為用一個出生年代命名的作家群體概念來代替一個階段時間內(nèi)文學的變化,勢必會掩蓋作家個體的豐富性、作家與作家之間的差異性以及作家創(chuàng)作并沒完結(jié)的不可定論性。每個作家都是豐富的,無論1960、1970年代還是1980年代的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終結(jié),只要是個勤奮有追求的作家,他總在文學和時代的變遷中調(diào)整自己,無論哪個年代出生的作家他們都在傳統(tǒng)、網(wǎng)絡(luò)、市場中寫作,任何一個年代出生的作家都有可能寫出流芳千古的大作品來,出生年代從來不是問題的根源。
而刻意在作家出生年代上做文章,只會限制了我們的視野,30年,在文學的時間刻度上是很短暫的,若干年后當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三十年來三個時代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和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變化時,我們一定會模糊他們在年代上的差異,無論“60后”“70后”還是“80后”,我們早已忘了他們之間所謂的代溝所謂的差異,我們記住和在意的是那個過去的20世紀,我們的那群作家留下了什么什么作品。就像我們現(xiàn)在閱讀海明威和??思{,我們才不管他們是“某零后”呢,我們也不會管這兩個同一國度同時代生同時代死的偉大的作家是否見了面文學觀念是否有什么對立,至今仍在說話的是他們的《永別了,武器》和《喧嘩與騷動》。
回過頭來說一點,所謂的“80后”作家真的與所謂的傳統(tǒng)作家有那么大的鴻溝那么大的對立嗎?“80后”作家真的那么“新”“60后”作家真的那么“舊”了嗎?我讀過一些“80后”作家的小說,我并沒有覺得他們是從外星球降落地球的,他們的文學觀念和文學技法依然是“很傳統(tǒng)”的,有些不同的是他們呼吸上了時代氣息的文學語言和少年老成的文學敏感。有些“80后”靠網(wǎng)絡(luò)和市場一夜成名,暴名之下,“80后”的特征被放大,被夸張,就分出了“80后”的“新”和“60后”的“舊”,其實從所謂的“80后”和“60后”的現(xiàn)有作品來看,真正“新”——文學形式開拓和文學題材深廣度挖掘——的還是所謂的“60后”“70后”寫出的作品。每個時代的作家都會老去,都會被后來的人稱為“老土”,但每個時代的作家都值得期待,因為他們都還活著,都還在寫著,一切都沒有定數(shù)。
所以,我以為“60后”作家、“70后”作家、“80后”作家是三個命名武斷內(nèi)涵模糊的概念,用它來分析我們當前文學的變化及其規(guī)律,是不適合的。如果說“80后”作家這一概念還可以存在一些時日的話,是因為它的標簽和符號“價值”,媒體還需要用它制造話題,但這個概念已經(jīng)跟文學不沾邊了,那么再提什么“60后”作家、“70后”作家這些概念便更沒有什么意思了。忘掉所有作家身上被貼上的年代標簽吧,只去想想,他們到底寫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