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舊房子越來越少了,瓦楞草也越來越少見了。每次回家或者游歷鄉(xiāng)村,我總是要尋覓那些褪去了火性的老屋,盡管滿目滄桑,但我還是執(zhí)著地用錐子一般的目光勘探那歲月的流痕,凝望瓦溝里搖曳的瓦楞草。
瓦楞草最旺的時期應(yīng)該是在夏天。進入雨季之后,老屋頂上終日濕漉漉的,雨水中溶解了大量的礦物質(zhì),隨著雨水慢慢地滲入瓦片中。然后一點一滴地再往瓦溝中轉(zhuǎn)移。瓦楞草似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子突然有人饋贈了上等的牛奶,它便迫不及待地吮吸起來,讓每一個毛孔里都充滿著營養(yǎng),這叫肥得冒油,富得淌水。因此,一個雨季之后,瓦楞草挺拔地站在屋頂上,當(dāng)讓你刮目相看了。大多數(shù)人不會在意屋頂上那些沒有作用的瓦楞草的。瓦楞草總是在人們的記憶之外,不為人所注意,更不會引人注目了。我從小就在孤寂的環(huán)境中生長的,許多行為習(xí)慣有別于常人。這種在旁人看來純屬標(biāo)新立異的行為至今如此。俗話說,生成的像,曬成的醬,想改變也是非常困難的。我常常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很喜歡伏在窗臺上,兩眼望著窗外,看雨是如何織成密而不透的簾的。然后透過雨簾,仰望別人家屋頂上的瓦楞草。雨中的瓦楞草往往并非你想像中那么好看。其實也是很狼狽的。不是被風(fēng)吹過去,就是被雨簾裹著往下垂墜,甚至耷拉著趴在瓦背上。但雨水之后,它們個個都鮮活過來。被雨水浸潤過的綠比陽光下的綠更加水靈,讓人的身體產(chǎn)生飽脹的感覺??粗呃悴葑聣殉砷L,而我的身體愈發(fā)單薄、孱弱,我的目光自然地垂落下來。我明明知道,雨季之后,瓦楞草好景不長,等待它們的是秋風(fēng)蕭瑟、冬風(fēng)獵獵。但我還是想,如果有一場雨能夠讓我的身體也茁壯成長起來,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其實,我是很幼稚的。人的生命無論如何是強不過任何一種草的。要不然怎么說“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呢?
我在皖南行走時,對那些古舊的徽派建筑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高高的馬頭墻,青青的瓦當(dāng),以及浸漬了歲月風(fēng)流的磚雕、木雕和我的家鄉(xiāng)屋宇有異曲同工之妙。只到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古舊的屋宇是同門同宗、同流同派的,只是在形式上發(fā)生了一些實用性的變化。我家的老屋原來也屬于徽派建筑。我容不得的是那些仿古的徽派建筑。連瓦當(dāng)都是用水泥造的。不要說久年風(fēng)化之后,有種子生根發(fā)芽了,就連種子停留的時間都不會給予的。這樣的房子,即使千年流蝕,也不能生出瓦楞草的。沒有瓦楞草的老屋總是令人別扭的。也許威猛高大,卻生不出親和力,只好敬而遠(yuǎn)之。
也許在別人眼里,瓦楞草在屋宇上搖擺有失風(fēng)雅,不如剪去,或者從根本上不給它生存的地方,讓它沒處著落,無處生根??墒?我不這樣以為。無論是徽派建筑,還是其他什么流派,有了瓦楞草,才說明它已經(jīng)有了年代了。一個有了年代的房子,才會有生靈。就連那些卜居在此的蛇們都被稱為家蛇了,何況是人呢?
瓦楞草當(dāng)然有它衰敗的時候,甚至衰敗得一塌糊涂,但它們絕不會死亡。它們就像冬眠的動物蟄伏起來貯存能量,讓弱如游絲的生命延續(xù)下去。生命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遞的。瓦楞草生命歷程似乎向我們?nèi)祟愓咽局裁?。昭示著什么?
瓦楞草在炊煙中見證了活生生的歷史。只要我看見那些老房子,我必定在尋覓瓦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