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宏
饒一鳴第一次去服裝廠報到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議論趙彩云。那時候正是中午休息時間,幾個穿著油脂麻花的工作服的女人正圍坐在一起,捧著鋁皮飯盒呼哧呼哧地吃飯,忽然有人高聲說,我就是看不慣趙彩云那副作派,做出那個樣子給誰看?難道她就比別人高貴不成?正說著,有個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女人從遠處走了過來,幾個人便很謹慎地住了嘴。車間里的機器那會兒恰好停了,女人的高跟鞋發(fā)出的篤篤聲,在空曠的廠房里傳出很遠。幾個女人的議論肯定早已經被她聽見了,年輕女人看起來卻并不怎么在意,目光很空茫地在眾人的頭頂上停了停,很快便掠了過去,然后不動聲色地走開了。饒一鳴后來才知道,那人就是趙彩云。
那年,趙彩云只有二十出點頭,卻已經是廠里的老職工了。雖然跟別的女工一樣,每天要在轟隆隆的車間里三班倒,但趙彩云卻顯得十分與眾不同。廠里規(guī)定工人在上班時間必須穿工作服,趙彩云當然不能例外。但只要一下班,趙彩云馬上就會把肥大難看的藍色工作服脫下來,換上干凈整齊的套裝。就連中午休息、吃午飯的時間,也不嫌麻煩。趙彩云慢條斯理地換衣服,細心地把白襯衣的領子翻到西服上衣的外面,再穿上長筒襪、高跟鞋,有時,還會在胸前別一粒顯眼的胸花。趙彩云換好衣服之后,并不到外面去,只是在廠子里慢騰騰地遛達,或是站在隆隆作響的車間門口。一站就是大半天。機器的噪聲就像是一頭奇形怪狀的野獸,一邊瘋狂地搖晃著自己,一邊憤怒而耐心地揉捏著周圍的空氣和每一個靠近它的人,把人所有的焦躁和壞脾氣從腳掌心慢慢地逼到頭當頂,再從耳朵洞里一點點地扯出來。趙彩云站在那里,似乎對這樣的噪聲充耳不聞。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要站在那兒。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饒一鳴發(fā)現,趙彩云雖然愛打扮,但從不像別的趕時髦的女工,把自己抹得花紅柳綠的。趙彩云的臉上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趙彩云總是穿淺灰或深藍色的套裝,頭發(fā)高高地挽在腦袋后面,用一根素色發(fā)卡固定著。這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個盡職盡責的辦公室文員。趙彩云從不跟別的女工一起扎堆吃飯。臉上的表情也總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倨傲。周圍自然有不少人對趙彩云看不慣。按說趙彩云并沒有讀過幾天書,只是初中畢業(yè)。長相雖然還算漂亮,卻也沒有到讓人驚艷的地步,又是在城墻根兒的棚戶區(qū)長大的。他們怎么也弄不明白,趙彩云的自我感覺為什么會這么好,她為什么非要讓自己跟周圍人不一樣呢?饒一鳴就不止一次聽見有人在私下里說她過于心高氣傲,是有病、不正常。
那時候,饒一鳴因為提前退學,高中還沒有畢業(yè)便頂母親的班,到廠里上班。但饒一鳴對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滿意。從到廠里的第一天起,饒一鳴便發(fā)覺自己是不屬于這里的。因此,饒一鳴一眼就看出了隱藏在趙彩云內心深處的不滿。這不滿因為沒有出口而變得深不可測。還有那些面目模糊、雖然蕪雜不堪但卻生命力強健的各式各樣的渴望,連趙彩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卻悄悄地孕育著、生長著,一波波地在趙彩云的身體里洶涌澎湃地涌動著。趙彩云就像是懷著不為人知的孩子,因為一個人擁有驚人的秘密而輾轉反側、坐臥不寧。
饒一鳴悄悄站在趙彩云身后。從趙彩云的身旁,可以看見車間里發(fā)出刺耳噪聲的機器。幾個穿著油膩的工作服、戴著難看工作帽的女人,正在機器旁忙碌著。旁邊的幾個人因為什么事,旁若無人地追逐打鬧著。趙彩云的目光一直感情復雜地停留在他們身上。不知怎么,面前的趙彩云有點讓饒一鳴感動。等到趙彩云轉過身來的時候,饒一鳴便沖她笑了笑,先夸趙彩云的那身衣服很漂亮,襯托出了她身材的高挑、苗條。然后,饒一鳴忽然小聲對趙彩云說,我支持你。
趙彩云愣了一下,對著饒一鳴笑了笑,又別過臉去。
饒一鳴直到后來才知道,他和趙彩云是同一所中學的校友。
那所中學出了名的亂,學生們都知道自己將來肯定考不上大學,所以從不把學習當回事。打架斗毆成了家常便飯,要不就是早戀,男女學生廝混在一起。常有女學生的肚子大了、結伴去流產的消息傳出來,當事者和知道的人似乎都沒有什么羞恥感。學校的老師對這一切似乎早已經見怪不怪,也不認真加以管束。再說,現在的學生哪是容易管的?稍有點過火的行動,便有家長找上門來,要不就跑到區(qū)教委去告狀。這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事,雖說是學生們自己鬧的,要是真的追究起來,這教書育人的責任卻是不能推卸的。因此,只要不是鬧過了頭,難以收場,學校里對這些事大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師們每天踏著上課鈴聲進課堂,然后背書似地講完課,也不管底下的學生是不是聽懂了,反正應付完差事了事。
然而饒一鳴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也從不自暴自棄。饒一嗚是班長,不僅上課認真聽講,作業(yè)認真,還是各種大大小小課外活動中的活躍分子。饒一嗚又是那種乖巧、有眼色的孩子,幾乎所有的任課老師都喜歡他。班主任曾經半開玩笑地拍著饒一鳴的肩膀說,今后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每當這時,饒一鳴總是感覺渾身熱乎乎的。但是,饒一嗚雖然受寵,卻時常能從老師的眼神中看出些猶疑來。那是不信任的目光,因為別無選擇而不得不對他寄予希望,卻又對這樣的希望多少有些不信任。每次見到這樣的目光,饒一鳴總是忍不住有些氣餒。因為饒一鳴也和他們一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
饒一鳴的父母從不管他的學習怎樣,甚至連個對他發(fā)號施令的人都沒有。每天的功課總有些不松不緊的樣子,饒一嗚雖然認真努力,卻總能發(fā)現有許多東西是他根本就不會的。饒一鳴的成績在班上雖然算不上差,但他知道自己欠缺的東西還很多??墒?,這些欠缺的東西卻是沒有辦法補救的,不是他不愿意補,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老師們雖然對他寄予厚望,卻總有些像兒戲似的,也沒有人專門給他吃小灶。再說,他們又憑什么給他吃小灶呢?說到底,并沒有誰真正在意饒一嗚的前程,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關心的。但是,他卻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做。饒一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之中。饒一鳴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他擔心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變得和那些差生們一樣,落人破罐子破摔的境地。
然而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次。饒一鳴和班里的同學一起到工廠參加社會實踐。帶隊的班主任臨時有事離開了,便吩咐饒一嗚負責。一名學生見老師不在,拿了一卷銅絲藏了起來,打算離開的時候偷偷帶走。沒想到卻被車間里的師傅發(fā)現了,最后告到了老師那里,說是有人偷東西。工廠就在學校的隔壁,平日里就經常少這少那的,他們早就懷疑是學校里這群不學好的學生干的事,只是因為沒有證據,只好作罷。這次終于抓到了把柄,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嚷嚷著要把偷東西的學生送到派出所去。饒一鳴平常與那個學生的關系不錯,再說為了一卷銅絲就擔了個偷東西的惡名,總有些小題大作。于是,便想替他說情。
饒一鳴走過去對班主任說,他知道這事。饒一鳴原以為班主任會看在他的面子上,放過那個學生。沒想到他剛說完,平日里對他十分器重的班主任竟當即拉下了臉,說,什么?原來是你們合伙做的案?那你也
應該到派出所說說清楚。饒一鳴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委屈,當即與班主任吵了起來。偷銅絲的事后來雖然不了了之,但饒一鳴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饒一鳴平時一直是老師的寵兒,在同學的眼中,也很有些威望。沒想到這一次班主任竟然如此不給面子,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丑。饒一鳴越想越生氣,第二天便寫了退學報告交了上去,不再去上學了。
饒一鳴寫退學報告其實有點賭氣的意思,他是想讓班主任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交了退學報告之后,饒一鳴便有些后悔了,但是礙于面子,依舊不肯服輸。如果這時班主任能登門了解情況,哪怕只是打個電話,給他一個臺階下,饒一鳴就不打算再堅持下去了。但不知怎么,一個星期過去了,依然—點動靜也沒有,班主任似乎一下子把他給忘了,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這個人似的。饒一鳴忍不住又羞又氣,越發(fā)不愿意再去上學了。
見饒一鳴不聲不響地退了學,父母雖然十分意外,卻并沒有多說什么。饒一嗚也不愿意多加解釋,只是嗡聲嗡氣地說不想上學了,再問,便不吭聲了。饒一嗚雖然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卻總像是與他們隔山隔水一樣遙遠。家里共有兄妹七個,饒一鳴排行第四。因為孩子多,父母的責任似乎就是讓他們吃飽飯,至于別的事情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饒一鳴從小便是在眾人的忽視中長大的。在饒一鳴的記憶中,他從沒有與父母有過什么親昵的舉動,甚至沒有人帶他洗過澡。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學校里組織打防疫針,饒一鳴不知怎么死活不愿意打。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饒一鳴一定是因為怕痛,班上的同學還因此嘲笑他是膽小鬼。只有饒一鳴自己才知道,他是因為擔心打針的時候露出胳膊上厚厚的污垢,這才寧愿被人嘲笑、抵死拒絕的。后來,饒一鳴曾把原因告訴過母親。誰知母親只是在饒一雞的后腦勺上摑了一巴掌,順手把他扒拉到一邊,罵他都這么大了,連干凈邋遢都不知道。就好像饒一鳴沒有換洗衣服、沒有人帶他洗澡,全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似的。饒一鳴為這事曾經委屈得嚎啕大哭,之后終于要了一塊錢,獨自去澡堂洗了個澡。
自從這件事發(fā)生之后,饒一鳴便再沒有與父母分享過任何秘密。饒一鳴覺得自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長大的,他知道自己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必須依靠自己。如今,饒一鳴的幾個哥哥姐姐都已經結婚成家了,日子過得艱難而忙碌。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父母已經有些老邁了,操持這個家都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哪還有閑功夫去管饒一鳴退學之后的隱情?饒一鳴直到后來才知道,在他交退學報告的那段時間,班主任恰好生病住進了醫(yī)院。等到病好出院之后,曾經派人四處尋找過他,但那時饒一嗚早已經對上學沒有興趣了。于是,饒一嗚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退了學。那一年,饒一鳴還差二個月滿十七歲。
退學之后,饒一鳴在家里吃了半年閑飯。在這半年里,饒一鳴忽然從一個好學上進的少年,一下子變成了眾人眼中好吃懶做、不學好的青年。周圍的人開始用那種警惕的目光看著饒一嗚,時常擔心他會干出點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來。這樣的目光開始的時候還有點讓饒一嗚感覺惱火,但很快便習以為常了。而且,饒一鳴發(fā)現,這樣的目光顯然是把他當成個人物來看的,至少已經承認了他的力量。這也讓饒一鳴忍不住微微有些興奮。
現在,饒一鳴再不需要每天早早起床背著書包去上學,再不用因為擔心自己的學習成績而睡不著覺了。原本虛無飄渺的未來一下子變成了伸手可觸的實實在在的東西,雖然失去了驚喜,卻也讓人有一種猛然間落在實處的踏實感。而且,饒一鳴很快便體會到了破罐子破摔的樂趣。饒一鳴每天幾乎有一多半的時間都是在睡覺。早上醒來的時候,家里已經沒有人了。父母去上班,弟弟妹妹們也已經去上學了。桌子上有他們留給他的飯菜,用網罩蓋著。雖然早已經醒了,饒一嗚依舊躺在床上發(fā)愣。外面的陽光很明媚,在屋子里也能感覺到那種溫暖、怡人的氣息。要是在從前,這個時間饒一鳴早已經坐在教室里了?,F在他不需要上學了,起床也就變得沒有什么意義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舊家具上積年的塵土味和桌子上的稀粥、咸菜味裹夾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饒一鳴歪著脖子皺著眉頭慢慢地嗅著,很快又有了睡意。于是,翻了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偶爾,遇上父母休息的時候,見饒一鳴這副沒出息的樣子,自然沒什么好臉色。故意乒乒乓乓地弄出些聲響,惡聲惡氣地叫他的名字,大聲地嘮叨著。于是,饒一鳴便打著哈欠,睡眼朦朧地起床,在他們的抱怨聲中懶懶散散地吃早飯。
稀粥這會兒早已經涼了,喝在嘴里根本不像是食物,而像是完全不相干的別的什么東西。因為睡覺睡多了,饒一嗚并不覺得餓。饒一嗚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愣,打了個飽嗝,忽然猛地放下碗,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轉過臉對父母說,吵什么吵?煩死了!見饒一嗚發(fā)脾氣,父母一愣,當即閉了嘴。這個兒子他們從小就弄不懂,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么,現在越發(fā)不明白了。饒一嗚從小就不怎么愛說話,與父母更是沒有話說。無論問他什么事,總是一聲不吭。實在被逼急了,也只有簡短的幾句。因為饒一鳴這副不耐煩的樣子,父母常常氣得忍不住打他。別的孩子挨打的時候總是撒腿就往外面跑,饒一鳴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沒什么異樣。父母見他這樣,越發(fā)來了氣,一邊打一邊氣啉啉地罵,真不該生下你,當初怎么沒把你放在尿罐子里悶死?
但是打也沒有用,下一次遇上點什么事,饒一鳴依舊梗著脖子,無論對他說什么都愛理不理的。無奈,父母只好暗自嘆息著作罷。后來,聽人說饒一鳴在學校的學習成績很好、表現不錯,他們嘴上雖然不說,心里卻是高興的,再看饒一嗚時的目光便變得柔和起來。饒一鳴自然早已經意識到了,卻故意裝著沒有看見,依舊沉著臉不說話。父母原以為饒一鳴以后會有些出息,暗暗對他寄予厚望,沒想到現在卻這樣不明不白地退了學。又正是這種半大不小的年紀,出去找工作吧,人家嫌他年齡小,還沒有成人??蛇@整天窩在家里吃閑飯,也不是長久之計。父母有點犯愁了。
饒一鳴的身體在這半年里忽然突飛猛進地成長起來。身高一下子竄出了好幾公分,臉上的胡須也長了出來。除了看起來還有些纖瘦,走在大街上的饒一鳴已經完全是一副成年男人的模樣。深夜里,饒一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沖動。開始有女孩在身后悄悄地打量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與他搭話。饒一嗚轉過身來,發(fā)現那個總是在街上轉悠的女孩正站在樹蔭下笑嘻嘻地看著他。見饒一嗚轉過臉來,女孩并不像那些女中學生一樣,躲躲閃閃地掩飾自己,依舊大膽地注視著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饒一鳴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
女孩長得清瘦而黝黑,穿一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棗紅色的低領T恤衫裹著兩只渾圓的乳房。女孩在這一帶頗有些名氣,以膽大而聞名,據說不管什么事都敢做。饒一鳴笑了笑,對女孩說,我認識你。但是你不認識我。女孩搖了搖頭說,這沒什么稀奇的,這里的男人都認識我。不過我也認識你。你不就是中學里的那個班長么?饒一鳴點點頭,說中學里的班長有十
熱,但卻從沒有真的動心過。她知道,別看這些年輕女工現在一副幸??鞓返哪樱冉Y了婚之后,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清苦忙碌的生活擠壓得變了形。她們早晚會變得和車間里那些一聲不吭地在機器旁勞作的中年女人一樣,蒼老、麻木而倦怠。因此,對那些好事者給她介紹的對象,趙彩云幾乎一概拒絕?,F在,要是她接受了饒一鳴的愛,就等于是把自己降到了與車間里別的女工相同的位置。那么她的驕傲、她的套裝,都會讓人覺得十分可笑。因此,趙彩云幾乎沒有多加考慮,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饒一鳴。
但是,饒一鳴到底不是等閑之輩。雖然饒一鳴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人卻活絡能干,還有些寫寫畫畫的才能。車間里的那塊黑板報,原本只是用來統(tǒng)計大伙日工作量的,在饒一鳴的手中卻很快變成了一大片春光明媚的園地。從國家大事、時政要聞,到大家關心的政策法規(guī)、社會新聞,車間里的新鮮事、笑話逸聞,再配上鮮艷生動的插圖、漫畫,煞是引人注目。服裝廠差不多都是女工,男人本來就少,饒一鳴的才干很快引起了廠領導的注意。不久,饒一鳴便被調到了廠部辦公室,負責廠里的宣傳報道工作。
讓趙彩云心儀的男人遲遲沒有出現,自己的年齡卻一天天大了起來。父母開始整天在身邊嘮叨,趙彩云雖然每次都以自己還小為借口擋了回去,暗地里卻忍不住有些著急。趙彩云再次想到了饒一嗚。要是沒有別的合適的人選,嫁給饒一鳴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F在,饒一鳴雖然仍是個普通工人,但在廠里已經混得有模有樣了。盡管饒一鳴的家庭出身、學歷以及身份等等,還有那么多讓趙彩云不滿意的地方,可天底下的事哪能都盡如人意呢?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于是,當饒一鳴挺著腰桿在車間門口走來走去而不需要進去干活的時候,趙彩云的目光便有些急切地迎了上去。這時候的饒一鳴對趙彩云依舊不改初衷,趙彩云便也不再擺出當初那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半年之后,趙彩云終于半推半就地嫁給了饒一鳴。不久,由于饒一嗚的關系,趙彩云被調到另一家工廠做起了機要秘書,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穿套裝了。
與饒一鳴結婚之后,趙彩云安靜了一段時間。趙彩云的穿著和談吐也變得越發(fā)講究起來。趙彩云原本就是那種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因為謹慎,說話總是字斟句酌的,一副文縐縐的樣子。要不是因為文化水平低,連個通知都寫不好,字也寫得太難看,一切看起來幾乎天衣無縫。然而,趙彩云很快便有些不滿足了。趙彩云不愿意繼續(xù)呆在工廠里,她想做一名真正的機關干部。
饒一鳴那時已經離開工廠,到一家報社做起了記者。雖有些神通,卻一時難以滿足趙彩云的愿望。于是,便勸趙彩云算了。家里孩子還小,現在的工作既不費什么心力,又可以名正言順地穿套裝,瞎折騰什么呀?見饒一鳴這么不理解自己,趙彩云頓時生氣了。難道她只是為了能穿套裝么?看機關里那些女干部們的檔案,哪一個當初不是苦大仇深的?有許多還不如她呢,現在卻可以坐在氣派的大機關里,一臉的優(yōu)越和倨傲。憑什么她們行而她卻不行?尤其讓趙彩云傷心的是,饒一鳴竟然只看見表面現象。雖然結婚這么久了,卻至今都不明白她的心氣,這讓趙彩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為這事,二人幾乎三天兩頭吵架,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引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
以前,饒一鳴覺得趙彩云上進努力是件好事情,多少有點縱容她的任性?,F在見趙彩云如此胡攪蠻纏。便有些生氣了。饒一鳴耐著性子給趙彩云解釋,雖然現在的機關干部大都是在混日子,可他們哪一個沒有些背景?即便沒上過大學,也能掏出張黨校、電大之類的文憑。這些條件,趙彩云一樣也沒有。而且,趙彩云雖然現在也是坐辦公室的,卻還是工人身份,要進機關第一步就要改變身份。當初饒一鳴為改變身份的事幾乎脫了一層皮,現在一想起來都有些后怕,趙彩云卻一點也不理解他的苦衷,這讓饒一鳴越想越生氣。下一次二人再吵架的時候,饒一鳴終于忍不住吼道,這日子他媽的沒法過了,離婚!
見饒一鳴發(fā)脾氣,趙彩云便不再吭聲了。表面上看起來,趙彩云似乎是被饒一鳴的脾氣給嚇住了,許多天沒有再提調動的事。饒一嗚以為趙彩云這次終于聽了自己的勸告,忍不住暗自得意,很快便將這事丟到了一邊。但是,趙彩云卻在私下里悄悄做起了準備。一次偶然的機會,趙彩云認識了一家大機關的一名副處長。副處長已經有些老邁了,再過幾年就該退休了。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因此人顯得十分隨和。雖是與趙彩云初次見面,卻顯得熱絡而謙恭,臉上的笑容幾乎與身份有些不相符合。趙彩云那時正私下里四處找門路跑調動,對副處長自然熱情有加。聊到盡興時,從自己的心氣一直談到現在的種種不如意,說到傷心處,趙彩云的眼眶中已有了隱隱的淚光。
副處長開始的時候還只是點著頭嗯嗯地聽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年紀很輕,女人動容時的樣子頗有幾分嬌媚,一副值得信賴而又無助的樣子。副處長的心不由變得柔和起來。副處長雖在機關里混了大半輩子,卻一直運氣不佳,到快退休的時候,才提拔了個沒有多少實權的副處長。在機關里呆久了,年輕的時候雖說沒有撈到多少好處,但周圍那些人的底細,卻是一清二楚的。那些家伙別看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卻都是有情人的。女人們之所以愿意跟他們鬼混,還不是沖著他們手中的權力?要是自己年輕時就在現在的位置,也可以跟他們一樣??上н@一切來得太遲了。一想到這里,副處長便忍不住有些憤憤不平起來。憑什么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憑什么他們可以私下里玩女人,自己卻不行?再說,他還不到六十,難道就真的沒有機會了么?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副處長便收住笑,很認真地說,機關里也不像大家表面上看見的那么風光,里頭不如意的事多呢。再說,去機關上班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趙彩云低著頭聽著,沒有說話。機關里有不好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但是哪里好呢?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丑陋骯臟的,活著本身就意味著煩惱不斷??擅總€人卻都希望能活得好一些,名利雙收、令人羨慕。趙彩云見副處長話中有話,忍不住問道,你能幫我么?副處長不說幫,卻也不說不幫,只是閑閑地扯開話題,說起了別的。臨別的時候,副處長忽然上上下下把趙彩云打量了一番,夸獎趙彩云的身材高挑挺拔。然后,像是無意似的,要與趙彩云比比身高。趙彩云立即熱情地響應,向副處長身邊湊近了些。于是,副處長便無意似地伸出手攬住了趙彩云的腰肢。趙彩云雖有點意外,卻渾然不覺似地咯咯地笑著,心里還有些遺憾。副處長的手在她的腰間怎么只停留了一下便松開了?
其實,趙彩云在打定主意自己想辦法進機關之后,便做好了心理準備。趙彩云知道,她要進機關只有二條路可走:一是請客送禮走后門。二是跟男人睡覺。請客送禮需要有經濟基礎,而且,也需要有些門路,要有人引薦才行。而要做到這一切,沒有饒一嗚的支持,根本就行不通。第二個辦法就簡單多了。睡覺是每一個女人都會的事,況且她的長相漂亮,應該是有競爭力的。而且,只要處理得當,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F在,雖然趙彩云還不能確定面前的這個副
處長是不是真的能幫她,但如果不試一下,怎么能知道呢?
副處長離開之后。趙彩云忍不住有些興奮起來。趙彩云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道理,下一次,便主動發(fā)出邀請。等到副處長再次要求與趙彩云比試身高的時候,這一次,副處長的手終于沒有離開趙彩云的腰肢。趙彩云很快便與副處長上了床。對于這件事,趙彩云并沒有多少羞恥感,甚至也不覺得有什么對不起饒一鳴的地方。趙彩云確實是個做機要的好材料,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雖然與副處長偷偷來往了大半年,饒一鳴竟然什么也沒有察覺。半年之后,趙彩云開始要副處長兌現他的諾言。副處長這才開始隱隱地感覺有些不安起來。
副處長沒有想到趙彩云這么容易得手。他原以為要費一些周折的,沒想到趙彩云看起來竟像是比他還要著急的樣子。副處長雖然暗自驚喜,卻忍不住有些疑惑起來,懷疑在這背后是不是隱藏著什么他沒有發(fā)現的陰謀。副處長悄悄觀察了一段時間,依舊沒有看出什么破綻。而且,趙彩云在副處長面前的表現也讓他徹底放下心來。趙彩云雖然有所企圖,但卻是一副十分投入的樣子,嬌媚而溫順,看起來幾乎忘了自己是在偷情。有時,副處長甚至覺得趙彩云就是他的另一個老婆,一個消失了很久卻在某一天忽然失而復得的親人,這樣的感覺總是讓副處長忍不住激情勃發(fā)。
副處長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有一天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或許,趙彩云真的是愛他的。但是,到底是為什么呢?只是因為想讓他幫忙么?但是趙彩云與副處長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從沒有提起過這件事。雖然想讓副處長幫忙是趙彩云與他在一起的主要原因,但肯定還會有別的什么原因,要不然又該如何解釋趙彩云對他的好呢?副處長想起有個偉人曾經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但是,他一直沒有找到可以站得住腳的原因。趙彩云到底是為什么與他在一起呢?如果找不到原因的話,那就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他的個人魅力了。一想到這一點,副處長終于釋然了,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原來他并不算老嘛。副處長在鏡子前仔細審視著自己的身體,發(fā)現自己雖然早已經不可收拾地發(fā)了福,但身上的皮膚卻紅潤而光澤。副處長伸開手臂握了握拳頭,發(fā)現兩臂的肌肉依然結實有力。這個發(fā)現讓副處長頓時找回了許多自信。
其實,副處長當初對趙彩云隨口許下諾言,只不過是由于憤憤不平的緣故,是因為想到機關里那些人的艷福而有些憤憤不平。而且,要是仔細地推敲起來,他并沒有真的答應過什么。他只是給了趙彩云一個希望,一個有可能會成功的希望。而且,就連這個希望也是含糊其辭、似是而非的。所以,要是趙彩云真的追究起來,副處長覺得自己也是完全可以進退自如的。況且,即便真的答應過什么,他也完全可以食言。因為沒有人可以證明他說過什么。而要是不能證明,那就等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想到這里,副處長終于放下心來。雖然這讓他感覺有些對不起趙彩云,但副處長很快便把這件事忘掉了。
副處長自然是喜歡趙彩云的,也曾在私下里認真考慮過把趙彩云調到機關的事。但副處長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放棄。像趙彩云這樣的情況,辦起來十分麻煩。自己并非能直接處理這件事的領導,就是想幫忙也得去求人。要是他出面幫趙彩云辦這件事,人家一問起他與趙彩云是什么關系,肯定就把他給問住了。那些人都是鬼精鬼精的,一眼就能看破其中的隱情,根本就瞞不住他們。不僅瞞不住,或許還可能因此帶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事情能不能辦成不僅一點把握都沒有,別人看他的目光或許就要從此改變了。自己在機關里謹小慎微了一輩子,難道臨退休的時候,倒要背上一個花名不成?
一想到這里,副處長便覺得有些不值了。但是,副處長仍舊舍不得就此放棄。于是,副處長便問趙彩云,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感覺到快樂?趙彩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副處長說,他也一樣,與趙彩云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自己依舊年輕,充滿了活力。副處長停了一下,忽然抓住趙彩云的手,十分熱切地說,讓我們彼此用身體給對方帶來快樂,別的什么都不要考慮,好么?然后,副處長便對趙彩云談起了人生哲理,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名呀、利呀。都是身外之物,最終的原則只有兩個字:快樂。這是他用了大半生的時間才領悟出來的一個真理。在機關上班又怎么樣?我就是在機關里混了一輩子,到頭來不就是落了個可有可無的副處級收場?所以,我勸你不要進什么機關,就像現在這樣有什么不好?雖然沒什么前途可言,但是輕閑自在。再說,一個女人家,要那徒有虛名的前途有什么用處?有些東西不要看得太重,只有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副處長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這個他忽然想到的快樂原則,似乎一下子燃起了他的欲望,手又向趙彩云的胸脯伸了過來。趙彩云一下子愣住了。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聽起來似乎無懈可擊,可實際上就是要讓她安于現狀。不僅如此,她還應該滿懷歡喜與感激,為了能跟副處長睡覺而欣喜若狂。而這個得了好處的老頭,卻什么也不需要給她。趙彩云忽然發(fā)現,原來副處長不僅沒有能力幫她,而且根本就不愿意幫她?,F在,又拿這些陳腐可笑的勞什子來糊弄她。當初。她之所以愿意委身于這個跟自己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糟老頭子,只不過是希望他能幫自己的忙。難道她竟會愚蠢到在他這里尋找什么快樂么?再說,又會有什么樣的快樂存在呢?一張落滿皺紋的泥臉,還有那個像小山似的隆起的大肚皮,她必須要裝著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才可以接受。現在,這個骯臟丑陋的老男人竟然與她談什么快樂原則,趙彩云不僅覺得荒唐可笑,而且實實在在地被激怒了。那是上當受騙,猛然問發(fā)現自己手中的鈔票一下子全打了水漂的感覺。趙彩云推開副處長的手,咬著牙根罵了一聲。然后,一腳把副處長踹到了床下,裂帛似地叫道:滾,你他媽的滾!
與副處長分手之后,趙彩云曾經傷心失望了很長時間。但是,這次遭遇并沒有讓趙彩云就此收心,反倒激起了她不服輸、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趙彩云的言行也因此變得越發(fā)詭秘起來?,F在,趙彩云看起來已是一個十分典型的機關女干部形象。整潔、能干,還有幾分刻意裝扮出來的優(yōu)雅。趙彩云經常躲在房間里偷偷地打電話,然后打扮得整整齊齊地出門,有時回家的時間甚至比饒一鳴還要晚。饒一鳴雖然能感覺到趙彩云可能有什么事瞞著自己,但每次問她,得到的回答總是什么也沒有,要不就是罵饒一鳴神經過敏,疑神疑鬼不相信她。饒一鳴那時正忙得不可開交,又怕過于追究,趙彩云又要重提進機關的老話。而且,饒一鳴實在是太忙了,很快便把趙彩云的事忘到了一邊。
趙彩云后來又遇到過幾個聲稱可以幫她忙的人。因為有了與副處長在一起的那段經歷,趙彩云已經有些不敢相信他們了,但又舍不得丟掉這樣的機會。于是,便遲遲疑疑地與他們來往起來。不過,趙彩云這時多了個心眼,不像當初那么容易讓人得手了。只是暗示事成之后,少不了要感謝他們。那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女人堆里混慣了的,見趙彩云這么謹慎小心,知道就是把她弄到手,估計也是個難纏的角色,于是便很
自覺地知難而退了。這樣,幾次之后,趙彩云便有些灰心了。孩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已經開始上小學了。需要操心的事也越來越多。趙彩云覺得,自己進機關的夢想可能永遠只是個夢想而已。
其實,在許多人看來,趙彩云現在的處境并不算差。廠部的辦公用房雖不算寬敞,趙彩云卻獨占了其中的一大間。里面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只只灰綠色的文件柜,分門別類地存放著職工檔案、文件資料,以及各式各樣一般人看不到的統(tǒng)計數據。除此之外,趙彩云還擁有一份特殊的權力,掌管著廠里的公章。每天,趙彩云穿著整潔的套裝獨自坐在電腦前。辦公室厚厚的防盜鐵門把她與外面的世界隔了開來。一般人見到這扇門總有幾分敬畏,有什么事也大都站在門外說。那多是請趙彩云蓋章,或者是查什么資料。他們常常把手中的東西遞進去,便站在門口等著。有時,趙彩云會客氣地讓他們進去坐會兒。于是他們便有些拘謹地走進去,但只是站著,并不坐下。等蓋完了公章,便趕緊離開了。他們能感覺到趙彩云的屋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那東西神秘而曖昧,就是站在門口,也可能會被意外地沾染到身上。但那到底是什么,卻似乎誰也說不清。那東西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不好,但卻讓他們微微地有些敬畏。這幾乎有點類似于那枚公章,他們本能地被它吸引,卻又總是被一利,無言的權威提醒著,讓他們多少感覺有點自慚形穢。
公章當然不是隨便可以蓋的,需要有廠領導的簽字。但是,有時也會有人私下里請趙彩云幫忙。那多是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比如,孩子上學是按學區(qū)劃分的,但是不少人為了能讓孩子上個好學校,總是想方設法改換家庭住址。廠里的證明雖然未必能起多大作用,卻也是個少不了的程序?;蛘?,出差時不小心弄丟了車票,在報銷的時候也需要打個有公章的證明,以便在會計那里證明自己的清白。這都是些求人的事,因此,趙彩云的地位也在無形中提高了不少。
能自由出入趙彩云辦公室的,除了趙彩云自己。還有廠里的領導。有時,幾個領導在私下里要商量點什么事,也多會想到趙彩云這里。這時,趙彩云便會坐在一邊,稍稍地做些筆錄,覷著機會再給領導們的茶杯里續(xù)點茶水。因此,廠里幾乎所有的秘密趙彩云都知道。領導們也知道趙彩云可靠,無論什么事,從不背著她。要是遇上分配住房、調工資之類的大事,也有人想從趙彩云這里了解點什么內部消息,卻從沒有得逞過。趙彩云的嘴就跟貼了封條似的。趙彩云之所以能嚴守秘密,除了長期做機要工作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根本從心里就瞧不起那些人,自然不屑對他們說些什么。
趙彩云掌管著單位里的人事檔案,由于有保密制度,一般人無緣涉獵。此外,趙彩云還承擔著給每年新進廠的人員計算工資的任務。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傳出了趙彩云會有意把別人的工資算錯的流言。這個流言讓趙彩云的形象越發(fā)變得詭秘起來,就連打理得十分妥貼的背影也顯得有些曖昧。人們忽然發(fā)現,趙彩云的身上散發(fā)著某種氣息,那是慵懶、漫不經心、權威、惡毒、嫉妒等等詞匯集于一體之后,所產生的斑駁而含混的氣息。但有關工資標準的問題,實在是太復雜了,什么工齡津貼,職稱、職務津貼,獎金之類,都有著各不相同的細則和計算方法。這樣的內部文件別說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未必能看得懂和算得清楚。偶爾有人有親朋好友也干這個工作的,這才發(fā)現,原來趙彩云給自己少算了工資。于是便拿著相關的文件找上門來。但這樣的情況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人都是渾然不覺的。因此,有關趙彩云的那個流言,也只是個流言而已,根本無法考證。
算錯工資按理說應該存在兩種情況,算多了或是算少了。但在趙彩云這里,卻只有算少的事,從沒有發(fā)生過算多的情況。那些被趙彩云算錯工資的人,大都是新分到廠里來的大學畢業(yè)生。雖說趙彩云與他們無冤無仇,有的甚至根本就不認識。但因為他們一畢業(yè)就是干部編制,而她雖然穿著套裝坐在辦公室里,卻一直是工人身份,這常常讓趙彩云感覺委屈萬分。那些少算了的錢雖然落不進趙彩云的腰包,但一想到那些人每個月都要吃些虧,這多少讓趙彩云感覺到些安慰。還有的人是趙彩云看著就討厭的,趙彩云便會根據讓她討厭的程度,在那個人的工資上反映出來。
趙彩云做這一切的時候,是極其小心的。趙彩云知道太過份了會給自己惹麻煩的道理,在挑人選時,也多會選擇那些經歷復雜的人。這樣,即便事情真的敗露了,也情有可原。而且,那算錯的數額并不大,就算是真的有人追究起來,也有回旋的余地。因此,趙彩云至今從沒有失手過。
現在,趙彩云對進機關的事已經不怎么上心了。獨自一人的時候,趙彩云經常會感嘆自己的命太不好了。這樣的感嘆總是會引來趙彩云滿腹的憤恨。那些與她上過床的男人,哪一個不是無情無義的東西?當初都曾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幫她的忙,到頭來她卻什么也沒有得到。趙彩云早已經不相信他們了,也不相信他們真的會幫助自己。但是,要是遇上像樣些的男人,趙彩云卻又總是習慣性地想去勾引,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與那些男人悄悄來往的時候,趙彩云常常會忘了當初自己是想利用他們的初衷。而且,大多數男人都像那個副處長一樣,幫不上什么忙,或者根本就不想幫她。那些能幫她忙的男人自然是有的,只是趙彩云根本沒有機會遇上。或者,就是遇上了,也不—定能夠吸引住他們。那都是些有職有權、說話管用的男人,身邊自然少不了女人,怎么能看得上她呢?趙彩云發(fā)現自己正一天天人老色衰,這讓她覺得離自己的目標已越來越遠。
但是,趙彩云依舊悄悄地與那些男人來往著。趙彩云早已經發(fā)現,他們幫不了她,但卻常常裝出什么也沒有察覺的樣子。那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男人,在機關里小心翼翼地打發(fā)著平庸的日子。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其實在他們沒有梭角的外表下,卻隱藏著蓬勃的欲望。他們敏銳地捕捉到了趙彩云發(fā)出的信息,表面上不動聲色,眼睛里卻忍不住有些竊喜。他們都是些老謀深算的人,大都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分寸。不久,趙彩云便有些絕望地發(fā)現,那些人只是想有個情人,想讓一成不變的生活變得稍稍可以忍受些。但是,難道她自己不也是一樣嗎?在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幫她進機關之后,仍舊和他們來往,不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么?所以,她沒有必要一定要那么認真,就像現在這樣各取所需,倒也不錯。
等到想通了之后,再處理這些事情的時候,趙彩云就變得不驚不乍了。趙彩云發(fā)覺,有時她真的喜歡他們,和他們在一起時就像是過了許多年的夫妻,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與饒一鳴在一起時,反倒淡得像一杯白開水。因為時間久遠,趙彩云已經有些想不清楚她當初為什么會嫁給饒一鳴了。是因為愛么?即使當初真的愛過,這愛也早已經被時間稀釋得差不多了。趙彩云也曾經打算收了心好好地過日子,但是。難道就靠著與饒一鳴之間的這像白開水一樣的感情么?趙彩云忽然感覺有點不自信起來。而且,饒一鳴總是在忙,趙彩云簡直弄不清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又因為饒一鳴不知道從哪里隱隱約約地知道了趙彩云的那些事,雖然沒有抓到任何把柄,卻整天嚷嚷著要離婚。二人平日里幾乎見不到面,一見面便吵得天翻地覆。趙彩云甚至覺得,要不是因為進機關的事總讓她放心不下,那些與她上過床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親人,是他們給了她意外的溫暖。
但是,趙彩云很快又會從這樣的沉迷中清醒過來。因為她知道那些男人終究是靠不住的,那些看起來纏綿溫暖的感動也是轉瞬即逝的,到頭來她可能什么也得不到。這樣的感覺常常讓趙彩云的心一下子變得生冷起來。
夜已經漸漸地深了,饒一鳴還沒有回家,趙彩云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不知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打來的,趙彩云一點也不想接。手機響了一會兒,終于停下了。趙彩云已經把明天要穿的套裝仔細熨燙好了,整齊地掛在椅子背上。然后,趙彩云坐在梳妝臺前,把盤在頭頂的頭發(fā)放下來。有幾根白頭發(fā)悄悄露了出來,趙彩云小心地把它們拔掉,再伸出手掌慢慢地撫了撫臉,打了個哈欠。該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