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澤剛
1
富生來到小北門十字路口,腳步就開始迷茫起來,之所以是十字路口,就是會給一些人迷茫的。本來對于富生來說,朝哪個方向,走哪條路都一樣,他在這一帶有目的無目標地溜達了七八天,說是溜達,也并不準確,其實他心里很急,他找他哥。
他哥貴生,來昆明三年,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每月給家里寄三佰元,最近半年沒寄錢,也沒消息,大概是手頭緊或太忙,錢這東西嘛,不寄就不寄,家里雖說緊巴點,但都能體諒。但老二富生心里卻急出火來,生活周轉困難,老人還等著錢治病呢,富生想為家里緩解燃眉之急,貴生也說過可以幫他找事干。這不,富生就來了。
富生去過貴生打工的建筑工地,他問和他哥一起來的老冒,老冒也不知貴生下落。不知就不知,他并沒留意老冒講話時的表情,富生生來大大咧咧,說話做事都糙,沒那么多心眼。
當時,老冒的表情像林中的野兔,躲躲閃閃,生怕富生再問下去,老冒就一邊岔開話,一邊出了工棚。
富生不信這個邪,他堅信能找到哥,就像鉆進山旮旯里的牛羊,總會鉆出來的,他以為人與人之問,像在老家一樣,早不見晚見,而省城太大,一眼溜過去,還溜不穿一個角落,其實他并不知道省城有多大,他像個苞谷林中的蟋蟀,望不遠,也不敢走遠,就在法學院附近轉悠,而自己還以為溜遍了省城呢。
他并不知道這里叫小北門路口,是省城北市區(qū)的一個交通要道,整天車水馬龍,他不知道車水馬龍這個詞,只覺得人流和車水一樣流淌,像老家那條著名的大江,老家的大江和自己氣息相通,下江游泳,下江渡船,下江撈魚,而眼前來往的人流和車流,都和自己無關,花花n肖哨,神氣活現(xiàn)的車輛,是城里人的玩意兒,與自己無關,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一個旁觀者。
他經(jīng)過馬路的樣子,像在原野上溜達,他把那些南來北往的車都當滿山遍野的牛羊了,他放羊的時候,想在哪撒野就在哪撒野,想在哪撒尿就在哪撒尿,想在哪睡覺,就在哪睡覺,他并不知道一種叫紅綠燈的東西,他感到很奇怪,那么多的人到了路口就停下了,讓他一個人過馬路,都怎么了,好寬的嘛,不僅行人,過往的車輛見了他都很客氣,來一腳急剎車,當然也有個別不自覺的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一般這利一時候,他都會來一句:狗日的。
有一次,一個警察過來給他敬了個禮,他覺得很奇怪,其它地方的警察都很兇,別著手槍,耀武揚威,這里的警察還向他敬禮,他覺得敬禮就免了,平時別太兇就行。其結果他當然被帶到了警亭,警察跟他講了半天交通法規(guī)就放他走了,他沒聽懂,他不明白,怎么走路還犯法?
2
龍改天在法學院讀書,和富生是表兄弟,整天忙上課,跟本就見不到他的面,富生白天到處轉,晚上回到龍改天的宿舍,見了面也沒啥好講的,倒下就睡了,幾天下來,富生沒少遭白眼,這些白眼來自改天的同學,一個細皮嫩肉的胖小子嫌富生腳臭,他不直說,而是夸張地捂著鼻子指桑罵槐,龍改天被搞得很緊張。
這一天早上寓生從法學院出來,到攤鋪上買了個餅,發(fā)現(xiàn)包里沒幾個錢了,他意識到必須馬上找事做,這樣晃下去,就只有喝西北風了。他決定找老冒幫忙,一邊打工一邊找哥。
他又來到小北門十字路口,走到街心時,他發(fā)現(xiàn)人們都走在一排橫線上,那排橫線像倒在地上的梯子,人們一步步的爬,只有他走在橫線外,他沒注意具體景物,也看不具體,他眼里盡是亂七八糟的人群和車群,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有人指著他吹哨子,即使看到,他也會認為和自己無關,城市里的稀奇多了,直到這個人走到他面前拍了他肩膀,他才停下來。他一看不是警察,是個土八路,人們都把交通協(xié)管員稱為土八路,這些土八路一般都是些頭發(fā)斑白的老頭。不就是土八路嗎,沒什么可怕的。
富生說咋了?
土八路說咋了,你說咋了?這是你走的道嗎?
富生說咋了?
土八路說請走斑馬線。
富生說什么斑馬的線,哪來的斑馬?
這樣的情況,免不了一頓教訓。富生也免不了又一次糊涂,哪來的規(guī)矩,走路還要劃線,城里人就是累,我們老家的路隨你走。
下次注意點。
注意啥呀。富生說。
土八路來氣了,又不能對富生怎么樣,就叫富生快走,別影響交通。
富生剛一轉身,一輛車飛奔而來,又是一腳急剎車,一個非常漂亮的急剎車。富生心里又罵了句臟話。
這是一輛黑色轎車,因為急剎車,后面的車沒剎住,追尾了,轎車上下來一個戴墨鏡的女人,看了看車屁股,并用手摸了摸,再看了看富生,也沒說什么就開車走了。土八路對富生說你差點惹大禍了。富生說咋了?車壞了我賠。土八路說你賠得起嗎,一百多萬的車,擦破指甲點皮,沒有幾千修不出來。
富生心里又罵了句:狗日的車。
土八路說趕緊走吧。
富生注意到人們?nèi)驹诮诌叢粍?,橫線上只剩他一個人了,這就奇了,有路大家走嘛,怎么讓自己一人走呢,他有些得意,也有些過意不去,街邊的人全在看他,其中還有一只大眼睛,氣得發(fā)紅,他并不知道這是叫行人停下的信號燈。
從小北門路口到北城區(qū)建筑工地不遠,三站路就到,結果富生溜達了近兩個小時,他邊走邊看,沿路全是各種樓盤,建好的,正在建的,穿衣服的,光著身子的,只有骨架的,或是長了肉的,城市發(fā)瘋一樣,花里胡哨,到處蓋新樓。
富生來到工地時,老冒還在腳手架上,富生剛要上去就被人擋住,他只好站在下面望著等著,從下望上去沒一個人影,做工的人全被安全網(wǎng)罩著,網(wǎng)是綠色的,上面的幾條大紅標語特別醒目,富生小學沒畢業(yè),認得幾個字,其中兩幅是:“安全生產(chǎn),打造精品樓市?!薄盀榻ㄔO新昆明添磚加瓦?!?/p>
老冒從安全網(wǎng)冒出來,戴了個紅色安全帽,出現(xiàn)在旁邊的樓梯上,像空中飛人。富生看見他一臉的灰泥,活脫脫一個唱花臉的。他告訴富生做工的事,老板還沒答應。富生叫老冒再跟老板說說。老冒說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叫富生找找鐵桿,聽說鐵桿這小子混得不錯,但鐵桿具體在什么地方,老冒也不知道。
鐵桿也是干河村人,小學和富生同班,小時候在一起玩些屙尿拌泥巴的游戲,后來到縣城讀中學就少來往了,中學和龍改天一班,對了,龍改天可能知道鐵桿的地址。
回到法學院,富生說了鐵桿的事,龍改天說不知道,問了之后,富生才有些后悔,富生知道他倆關系不好,準確說是兩家關系不和。最初兩家關系很好,誰家磨了豆花之類的好東西,都要給對方舀上一碗,你來我往,鄰里和睦。鐵桿的父親在鄉(xiāng)中心完小教書,知道很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之類的道理,對教育重視,對鐵桿也管得緊。而龍改天家祖祖輩輩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父親大字不識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和莊稼打交道。但龍改天歷來學習好,而鐵桿雖然勉強讀了高中,成績卻遠不如龍改天,兩人暗中較勁,心理隔閡越來越大,開始互相不說話,這種情緒直接影響到了家庭,后來,龍改天榮獲了全省中學生作文獎,還由縣教委發(fā)了獎金,發(fā)了“子女教育先進戶”獎狀,這種獎狀要求貼在門頭。這一貼,兩家矛盾就公開化了,
鐵桿娘看著龍改天家紅彤彤的獎狀不順眼。
鐵桿和龍改天,也從此不再說話。
富生找不到貴生,也找不到事做,無聊了就在街上晃蕩,看能不能找到他哥。小北門附近有個小區(qū),叫富康小區(qū),里面像仙境,很神秘,富生從法學院出來要從小區(qū)門口經(jīng)過。這天他來到小區(qū)門口,看著進進出出的車輛和人,一輛轎車從里面緩緩開出,在路邊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女人,戴著墨鏡,脖子上圍了一塊白色紗巾,很時尚。富生站在一旁,先看到一只高跟鞋落到地面,然后是緊身花褲。那女人從車中出來,剝了殼一樣的鮮嫩,富生不敢直看,女人進了商店。其實最初富生沒有注意人,而是注意車,那輛黑色轎車頭有一個方向盤,他印象很深,他從上次小北門路口那輛急剎的車上看到過。
他記得土八路說過,車值百多萬,富生問過路人,別人告訴他這是奔馳車,世界名車。富生好奇地走近仔細觀看,他從來沒如此認真地看過一輛車,車身流光溢彩,光澤可鑒,鮮亮俏麗。他本想用手去摸,但又不敢,他看車里的東西,車窗玻璃很奇怪,看不進去。
那女人從商店出來,她的緊身衣真魅,一個女人身活脫脫地襯了出來,胸是胸,屁股是屁股,那個屁股咋就那樣圓呢,長長的白紗巾垂到她的腹部,隨風撩蕩。見富生鬼鬼祟祟,她瞪了他一眼。
富生認出她就是那天急剎車的女子。
從此,這個女人的影子在富生的腦子里揮之不去,還有那個屁股。
3
富生到處找事做,洗車場,街道清掃,搬家公司,高層建筑清洗,什么都問過了,什么地方都不需要。這天他跑了一天,路過小北門路口,看見一個缺了腿的人坐在人行道上,殘疾人面前寫滿了字,富生從行人的讀聲里知道,地上寫的是殘疾人身世,大意是他一個人出來打工,因車禍致殘,他回不了家了?!獋€碗放在他面前,碗里有了些元角小票。多數(shù)行人掃一眼就走了,只有少數(shù)人往碗里放些小票子,有人放一次,殘疾人就說聲謝謝。
殘疾人的頭一直低著,直到天黑,過路人不再注意他,他才抬起頭來。這是一幅慘不忍睹的面孔,左嘴角和左眼角幾乎連在了一起,左眼球血紅地像要滾落出來,一張極度變形扭曲的臉,在夜色里陰暗、猙獰而恐怖。富生已經(jīng)走到殘疾人面前,本想給五毛錢,看到這幅面孔,他沒有馬上拿出錢,正在猶豫時,他看見一個戴墨鏡的女人過來,往殘疾人碗里放了一百元人民幣。最先是那張百元大鈔吸引了他,然后才注意那個女子,他一下認出車,她就是開奔馳車的女人。富生出于好奇,跟了過去,那女子從十字路轉進一條小巷,那里果然停了一輛奔馳車,上次她到商店買東西也停在這里,旁邊是富康小區(qū)的大門。
女人開著奔馳出了小巷。
富生跟到十字路口,見奔馳轉個彎就不見了,富生心欠欠的,彩虹似的懸著。
富生回到法學院,龍改天不在,幾個學生在宿舍打牌。他走了一天很累,想早點睡,脫了鞋,一股臭味從鞋里飄出來,自己沒聞到,幾個學生你一句我一句的說開了。說得很難聽,那個胖子沒說,他起身走到富生面前。一腳把富生的鞋踢到了門外,富生光著腳把鞋撿了回來,胖子又踢了出去。兩個人爭執(zhí)起來,胖子罵了一句鄉(xiāng)巴豬,富生一氣之下推倒胖子,胖子起身給富生一拳,富生怒了,使出了莊稼人的力氣,一拳過去,胖子像個西瓜,滾落在地。其它幾個人要動手,被一個和龍改天關系好的同學擋住了。
龍改天回來,富生已經(jīng)離開了宿舍,問明情況后,他對大家說對不起,就出宿舍找富生去了。到第二天,龍改天才知道富生在老冒那里。
老冒看事情都到了這一步,就帶富生上了工地,他告訴富生,不能對老板說是貴生的兄弟。包工頭看富生身強力壯的樣子,就答應了,富生和老冒連忙道謝。包工頭安排富生做了灰漿工,包中午飯,每天工資30元。
灰漿工是最沒技術性的活計,開始富生還不習慣,灰漿里有生石灰,水一去就冒熱氣,那氣嗆人,本來農(nóng)村人不嬌氣,也許天生的,富生對這個氣味過敏,起了一些小疹子,時不時的發(fā)癢。
富生二十元買來一輛破單車,每天騎著上下工地。
他們住的地方也在小北門附近,是一棟二十多層的爛尾樓,樓房四周的圍墻破舊不堪,墻內(nèi)雜草叢生,還有原來施工留下的爛磚頭、水泥袋和廢棄的施工設備,半人高的雜草里被踩出一條小路,從二樓到八樓都有人,住的全是外來民工,大人小孩,加起來不下百人。富生沒想到,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是他們縣的,所以口音都一樣,算是老鄉(xiāng)。里面陰暗潮濕,到處有石灰水泥脫落的痕跡,也有用粉筆和腐碳亂寫亂畫的痕跡。大家用篾席和塑料布遮風擋雨。一年四季下來,哪個季節(jié)都不好,秋天陰雨連綿,春天風大,冬天太冷,夏天雖不冷,但一陣雷陣雨來,里面就必濕無疑。
老冒和幾個同村的住五樓,富生要住八樓,他說高點好。老冒說越高越冷哦。富生說怕個球。
雖說差點,富生卻住得自在,比法學院的宿舍強多了,這里不看別人的嘴臉,不受人欺負,這里的人大多都是老鄉(xiāng),像老家似的。
4
找不到貴生,家里開始急了,嫂子多次來電話問情況,富生沒告訴實情,就扯謊說哥在一家保密單位工作,暫時不能跟家里聯(lián)系,叫家里放心。
嫂子半信半疑,不放心,在家也是閑著,老家退耕還林,到處都種了樹,已經(jīng)沒地可種了,就準備到省城看看,富生以為嫂子只是說說而已,不料暑假的時候,嫂子硬是帶著兩個娃兒來了,姑娘十歲,娃兒四歲,老大留在縣中念初中。
富生大傷腦筋,一是哥的事很難自圓其說,二是住的地方不成樣子,三是嫂子一家三口要吃要喝,靠自己一人打工很難維持。
富生一直認為哥不會出問題,但事到如今,他心里沒底了,按說哥不會這樣久不和家里聯(lián)系,現(xiàn)在打個電話也很方便。這樣想,富生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嫂子沒想到富生住在這種地方,她以為他們來城里打工,不說住高樓大廈,至少應該住得像樣些,好在農(nóng)村人也沒這么多講究,很快就習慣了。富生把嫂一家三口安排在六樓,六樓住著一些婦女,剛好還有一處空位。富生找來篾席把周邊封了,隔出個小角落,算是一個小窩。
富生盡量避開哥的事,但兩個侄兒咬住不放,富生無法解釋清楚,干脆就說他們爹出差了。兩個娃兒并不知道出差是什么意思,所以喋喋不休。富生終究沒說清楚,雖是娃兒在問,嫂子卻在一旁認真的聽,每次聽完后,她都一聲嘆息。
富生白天都在工地上,兩頭黑,爛尾樓的白天什么樣,他基本不知,只要有工資,苦算不了啥,開始三個月,工資如期發(fā)放,后來就拖成了爛帳,包工頭說開發(fā)商的經(jīng)費下不來,要大家等一等。民工們說等等就等等??蓛扇齻€月又過去了,工資仍然沒發(fā),一些民工就有了意見,沒錢就沒吃的,沒吃的還能干活嗎,雖這樣說,但誰也沒有離開,找個事干不容易。
包工頭說不能說沒吃的,中飯是免費的嘛。富生說費是免了,但菜清嘩嘩的,油星子都看不見,吃了沒力氣。
富生說的雖是大實話,卻得罪了包工頭,當時人很多,包工頭也沒說啥,只是內(nèi)心對富生很不滿。最近的飯也奇怪,米很糙,色深,吃到嘴里粗得像沙子。炊
事員說米口袋很粗糙,上面沒啥字樣,一般都有名稱、廠家和生產(chǎn)日期,沒見過這樣的米,什么字也沒有,有人吃了還拉肚子。
老冒年紀大一些,祖祖輩輩都是莊稼人,對事沒過高要求。他家老屋基前年被洪水和泥石流沖走,他只掉了幾滴眼淚,天災人禍呀,認了吧,不認又咋的?所以油葷差,飯不好吃算不了啥,他這樣說還真對民工們起了安撫作用,大伙都把火往下壓。包工頭對他很感激,說要給他發(fā)獎金。但獎金還沒得到手,老冒就病倒了,病得很兇,整天拉肚子,沒一點力氣,人瘦了一大圈。接著還有很多人得了相同的病。醫(yī)院檢查說是吃了不衛(wèi)生的東西,因為是群體中毒。醫(yī)院報告了衛(wèi)生防疫部門,防疫部門就到工地做衛(wèi)生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大米上,工地上吃的米是陳化米,這樣的米只能做飼料,人不能食用。
媒體沒介入,沒有社會監(jiān)督,事就好化解,建筑公司主動協(xié)調(diào)了此事,象征性地罰了款,事情就平息了。
在這個事件解決過程中,富生看到了房產(chǎn)公司大老板彭總。四十歲的一個男人,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和藹可親,對民工總是語重心長,說一些熱心熱腸的話,富生看他的眼神。像看大救星。
因為是食物中毒,公司理所當然應該支付醫(yī)療費,但老冒的獎金泡湯了,包工頭的話沒兌現(xiàn),雖然這樣,老冒還是很感激包工頭給他們付了醫(yī)療費,在老冒他們看來,包工頭支付了醫(yī)療費,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5
幾個月下來,富生沒拿到工資,和嫂子一家三口的生活成了問題,本來暑假結束了,二姑娘要上學,嫂子卻沒回去的意思,沒有貴生的消息,她是不會回去的,就跟二姑娘聯(lián)系了附近的小學,結果因沒本地戶口,學校每學期要收600元寄讀費。嫂子沒錢,但又不能不讓二姑娘上學,就跟打工的鄉(xiāng)親借錢。費了很大的力只借到300元,不交錢學校不收,找到校長,校長也沒答應,這是民營學校,國家不給錢的,即使政府給錢的學校,也沒有不交錢就能上學的先例。后來嫂子硬是一把眼淚一把心酸的說服了校長,校長說,好吧,我為自己做一次主,要是政府撥款的學校,我還做不了主呢,先上著,隨后把錢交齊。
一家三口在城里留了下來,理由很簡單,孩子等爹,妻子找丈夫。但光等不是回事,人要吃飯,不能等著挨餓,富生已經(jīng)夠難的了,不能單靠他一人奔波。最后嫂子決定拾垃圾,拾垃圾也掙錢的,農(nóng)村人啥不能干?
嫂子拾垃圾,后面跟著的三娃兒,鼻涕一淌,手一抹,灰一染,那塊臉臟得鍋底似的。于是在北市區(qū)的大街小巷,人們常看到一個衣服破舊的婦女,后面跟著一個花臉男孩,出沒在垃圾桶和垃圾坑之間。
嫂子挎一個塑料纖維大口袋,手持一把自制的鐵絲夾子,很專業(yè)的樣子。城市的人群中,男人盯漂亮女人看,女人盯住商店不眨眼,小孩看熱鬧,老人似乎看透了人間景況,目光總是呆滯的,而嫂子并不注意這一切,目光在旮旯角落尋找,當找到一塊紙板,或一個飲料瓶,她臉上總會蕩出一點點笑意。
那天。她在垃圾箱里拾到一條項鏈,金晃晃的,嫂子覺得好看就撿了,她并不知道這條項鏈的價值。后來是龍改天覺得這條項鏈很有成色,就拿去請人鑒定,結果說這條項鏈鑲有鉆石,值五六仟呢。嫂子不相信。就一條垃圾里撿來的東西值五六仟?嫂子帶著農(nóng)村人的自信,搖搖頭,那人沒多說,出兩仟把項鏈買了,得了兩仟元,嫂子高興,而那人更高興,就像得了一件不要錢的東西。龍改天以此判斷,這條項鏈價值可能在一萬左右。龍改天這樣說,嫂子無論如何不相信,她只知道得了兩仟元,值。
得了兩仟元,嫂子有了一種富起來的感覺。心里盤算著怎樣派用這兩仟元,當然先把借款還了,再把三娃的學費交齊,其余的積攢起來。帶回去給老人治病。
龍改天不上課時,經(jīng)常來看嫂子一家和富生,他說別小看拾垃圾,有人拾成了大款,報上報道過一個昆明“破爛王”,有上千萬的資產(chǎn),最后成了社會名流。
龍改天的意思,并不是說天天可以拾到值錢的東西,而是說通過拾垃圾,處理變賣垃圾,照樣可以致富。龍改天說的那個“破爛王”,實際上是由很多人組成的實體。
聽龍改天這樣說,嫂子認死理,就多了個心思,要像那個破爛王發(fā)家致富,從此她起早摸黑,風雨無阻,走街串巷,不放過任何可以變賣的廢棄物,即使有人見到她捂著鼻子繞道,嫂子也無所謂,她要致富給這些城里人看。
一個借過錢給嫂子的鄉(xiāng)親聽說嫂子發(fā)了財,表面上來道喜,實際上是來要錢,結果嫂子怎么也找不到錢,錢是用塑料袋包了放到床鋪下的,怎么沒了呢,急得嫂子大哭起來,鄉(xiāng)親開始以為嫂子裝的,目的是不想還錢,后來見嫂子的認真勁,就信了嫂子,跟嫂子出主意,報了案。沒想到這一報案就惹出些麻煩來,派出所正在偵破項鏈案,據(jù)項鏈主人稱,不在的項鏈價值一萬三仟元,警方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竟柳暗花明,嫂子在警方追問下,說出了錢的來源,負責項鏈案的警察高興得一巴掌下去,把桌子拍得山響,電腦都被拍得休電了。
買項鏈的人,死活不認從嫂子手頭買了項鏈,又沒證據(jù),至此案件無法進行,嫂子因此也沒脫干系,時不時被警方傳訊,搞得嫂子偷了項鏈似的。
很快中秋節(jié)就到了。那天,富生多買了些菜,把龍改天也叫了來,嫂子下午回來得早,等富生從工地上回來,嫂子的飯菜已經(jīng)做好,最高興的是兩個娃兒。龍改天帶來兩瓶啤酒和—瓶飲料,大人娃兒就喝開了,嫂子不喝百事可樂,只喝水,她說百事可樂像中藥。
剛吃上飯,天就黑了,開始還看得見月亮,龍改天說月亮是最公平的,現(xiàn)在那些大官和有錢人,和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但吃的住的就不一樣了,他們吃一頓飯,夠我們農(nóng)村人苦一年,他們喝一瓶酒,夠我們賣掉一頭牛。嫂子聽得有點吃力,富生說他在罵有錢人。龍改天說也不是罵他們,是想說明我們之間的差別。嫂子對龍改天說,你讀出書來不就跟城里人一樣了嗎,到時你也當大官,我來給你料理家務。嫂子一席話把大家說得笑樂陶陶,就像龍改天真要當大官了一樣。本來龍改天想說貴生的事,他認為貴生一定出事了,但他沒說,過節(jié)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如果說了,那不等于用刀子往嫂子心上捅嗎。吃完飯龍改天就走了。
晚上云層越來越厚,很快就看不到月亮了,九點過,嫂子拿出月餅,還沒切好,兩個娃兒就搶了去。一家人正吃著,樓下就騷動起來,兩個公安和聯(lián)防隊員出現(xiàn)在樓道口,叫大家出示暫住證,娃兒們一看到戴大盤帽的人就哭,整個爛尾樓哭聲一片,哭聲來了,雨也就跟著來了,嫂子趕忙把塑料布拉起,盡管這樣,還是不能完全擋住偏刀雨。
嫂子去拉塑料布擋雨,沒及時拿出暫住證,聯(lián)防隊的人就來了火,對嫂子嘰哩呱啦的吼,嫂子說沒暫住證,那些人二話不說,要把嫂子帶走,富生說好呀,她跟你們走,還有兩娃兒也沒暫住證,一家三口全跟你們?nèi)?,正好他們沒飯吃。一個民警制止了聯(lián)防隊員,轉身對嫂子說,叫你去派出所,是去辦暫住證,這是國家的規(guī)定。是政府管理的需要,請你們理解。
聽這一說,富生消了點氣,但絕不去派出所辦證,鬧了一陣,民警和聯(lián)防隊員也沒辦法,就叫富生明天
去派出所幫她們辦證,說完就走了。
剛才騷亂的時候,聯(lián)防隊員從爛尾樓上叫下一些女人來,一看就知道她們不是良家婦女,穿著妖艷,涂了口紅,平時看見她們站在爛尾樓附近的街邊,和過往的男人搭訕,有時也帶些男人回到爛尾樓。具體干些什么,可想而知。有暫住證的女人回到了樓上,沒有暫住證的被聯(lián)防隊員帶走了。
到半夜的時候,嫂子被雷聲震醒,或者說她本來就沒睡透徹,迷迷糊糊中就睜開了眼,雨越來越大,一股風進來,她感到臉上冰涼,被子越來越重,越來越?jīng)?,她意識到被子淋濕了,三娃臉上有光在流淌,實際上是雨水在淌,她趕緊爬起來,不知先給娃兒脫濕衣服,還是先補漏房子,三娃翻了個身,就開始咳嗽起來。嫂子趕緊墊了凳子,站上去把擋雨的塑料布向上提,剛提上去,下面的擋板和塑料布之間就露出了縫隙,雨絲從縫隙飄了進來,沒辦法。她只有取下?lián)踉谶^道里的隔板,擋住了塑料布下面的縫隙,隔板提走,原本她們住的簡易隔房,就成了大通房,她們的鋪成了大通鋪,“家”露在了樓道里。
嫂子剛要下凳子,凳子蹺了一下,她就掉了下來,她顧不得扭了腳的疼痛,先把三娃弄醒,脫了衣服,但找不來厚的衣服給三娃換,還好,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臉上有些濕,身上還熱呼著,就抱緊三娃,用自己的身子給三娃取暖,三娃咳嗽,很快又睡著了,嫂子發(fā)現(xiàn)三娃身上并不涼,相反很燙,怪了,她用手背貼在三娃腦門上,發(fā)現(xiàn)三娃發(fā)燒了,沒有藥,嫂子急得想哭。
雨還在下,嫂子把被子橫過來,把濕的半截調(diào)到鋪外,用沒濕的半截給二姑娘蓋好,自己只捂了腳,靠在隔板上抱著三娃,她身子弓著,目的是和三娃貼得更緊些,三娃咳的時候,她就輕輕地拍著搖著,并用頭偏低下去,用臉挨著三娃的臉,好像以此來減輕三娃的病情。
那晚,富生并不知嫂子一家住的地方漏雨,回八樓睡下的時候,雨越來越大,還好,富生的鋪剛好避著雨,富生倒下靠在鋪上,滿眼的雨空,大概是城市燈光的原因,天上那些云層并不是漆黑一片,看得出一些云的層次,發(fā)著悶黃的光,翻滾著,夾雜著時起時落的閃電和悶雷,雷聲不大,好像是從天邊碾過。
平時,富生干了一天的體力勞動,倒下就睡,那晚他沒有,他感覺到雷聲里伴雜著女人的呻吟聲,飄飄浮浮,雷聲遠,呻吟聲近,好像是從九樓飄下來的,是一種極端夸張的聲音,富生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不久就有鬼鬼祟祟的男人從九樓下來。
富生翻去復來睡不著,他腦子里盡是女人夸張的呻吟聲,他想象著男女間做那事的情景,想著想著,奔馳車女子就浮現(xiàn)出來,幾次見到那女子,她雖然穿的衣服不同,但都有個特點,就是緊身,一個女人的身體四輪四現(xiàn)的顯現(xiàn)出來,她身材高窕,穿的都是暗花料子,走起路來,全身扭動,特別是胸部和臀部,花花哨哨像條美人蛇,在富生的臆想中,她的身子和他纏在一起,這條美人蛇把他纏得沒一點空隙,這種體驗使他興奮不已,甚至在工地上,在懸空的腳手架上,這條美人蛇也在他腦海中蠕動,有一次,他險些掉下樓來。
6
富生沒忘記找哥的事,奇了怪的是,每次說起哥的事來,老冒就吞吞吐吐,而且老冒還叫他不要在工頭面前暴露自己是貴生的兄弟,開始這樣說的時候,富生也沒多想,后來見哥這樣長時間沒消息,他就有了一些擔憂,想弄個明白。
工地上開始冷清起來,一些工序停了,包工頭說是材料供不上,實際上可能是資金不足,已經(jīng)大半年沒發(fā)工資,只發(fā)了基本生活費。
這天下午,大路旁的宣傳欄前圍滿民工,富生也擠過去,上面是第一批休息人員名單,富生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開始富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聽老冒說大家輪著休息半月,富生說有工資嗎,老冒說上班都拿不到工資,沒上班的哪來的工資,這半月就等于下崗。
富生也沒說什么,休就休吧,反正上班也沒錢。
富生又開始流浪街頭,像以前一樣,他又來到小北門附近轉悠,是希望找到哥,還是為了別的目的,說不清,和以往不一樣的是,他開始注意來往的車輛,希望出現(xiàn)一輛車頭有方向盤標志的車。路口有很多賣報和發(fā)送各種信息單的人,只要車一停下來,這些人就蜂擁而上,從第一輛車開始,挨個問要報嗎,要賣房嗎,要辦證嗎,有的干脆就不問,唰,一張買二手車的卡就飛進車里,上面的聯(lián)系人,不是潘長江就是趙本山,不是趙薇就是林青霞。這些人在車縫里穿來串去。如神兵天降,他們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是一片剎車聲,驚心動魄。
富生有了看報習慣,雖有很多字不認識,但也能看出個大概,他買了份《生活時報》,第一版的一幅大照片,是一起車禍現(xiàn)場,慘不忍睹,車輪下的人躺在血泊里,面目不清。富生很快翻過,想從報里發(fā)現(xiàn)一些刺激人的消息,諸如強奸搶竊之類,但沒有,有篇題為《紅燈為生命而亮》的報道,講的是行人闖紅燈照常罰款的事,富生感到奇怪,怎么走路也被罰款?他自然沒讀出個究竟。
他把報紙插到腰帶上,抬頭就看到了那個討錢的殘疾人,他像上班一樣準時,每天下午五時出現(xiàn),他不是時時都低著頭,一但街上發(fā)生了什么,就抬頭張望。那種張望很奇怪,斜瞟過去,而且表情都一樣,沒有變化,表情是凝固的,富生有所不知,這表情應該是當初車禍時,一剎那出現(xiàn)的表情,驚慌、恐懼、錯亂。總之,是人類最痛苦的表情了。一對摟抱著的年輕人,走到面前才發(fā)現(xiàn)殘疾人,也許是出乎意料,女孩驚叫一聲,退了幾步,有的人干脆就繞道走,而一個小孩從母親手里拿了錢,給殘疾人送過去,為了表示謝意,殘疾人的臉稍抬了一下,這一抬頭非同小可,小孩被嚇得邊跑邊叫,小孩的母親拉起小孩就離去,殘疾人望著母子倆的背影,眼框潮濕。
富生也繞開那個殘疾人,他回爛尾樓推單車時,看見二姑娘沒上學,就把二姑娘罵了一頓,二姑娘只哭不講話,問嫂子,嫂子開始也不說啥,只是不停的搖頭,不給讀就不讀。
后來富生才知道,二姑娘拖欠的寄讀費沒交清,學校不給讀了。二姑娘上小學三年級,成績跟不上,還受城里娃欺負,和她坐的女生說她身上臭,不跟她坐,有男生罵她小叫花子,二姑娘去一次怕一次,嫂子說算了,即使有錢,這學也沒法上了,誰叫我們是鄉(xiāng)下人呢,況且300元寄讀費不是小數(shù)目,原來借的還沒還清,女兒早晚要嫁出去的,干脆不上了。
二姑娘流著淚,富生也沒啥說的,他心頭煩,沒吃飯就來到富康小區(qū)門前,在小區(qū)大門附近溜達。龍改天告訴過他,這是省城的富人區(qū),里面住的都是有錢人,富生早就想進去看看,一直沒敢,從大門看進去,里面仙境似的,也許用仙境來形容都不準確,仙境是虛無縹緲的神話境界,而富康園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地方,當然說看得見摸得著也不十分準確,富生想進去,就從沒進去過,就別說摸得著了。富康小區(qū)的保安人高馬大,神氣活現(xiàn),進出的人都用卡片打卡。他試過進去,剛走到門前,保安上下打量他,那打量的目光哪是人的目光?就直接是兩把刀子,扎得富生心痛,保安要他出示門卡,他說沒有,保安要他登記,問他找誰,他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
保安瞪了他一眼。
華燈初上的時候,他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記得幾次遇到奔馳女子都在這個時候,他心頭突然緊張起來,心撲撲地跳,他生怕別人看出自己的心事,就裝出沒事的樣子,不管怎樣裝,他的眼睛都沒離開小區(qū)的門。
出來的小車很多,但都沒發(fā)現(xiàn)目標,他想她也許病了,或者出了遠門,一想到她病了,富生就焦急起來,他想象著自己守在她病床邊的情景,給她喂藥,幫她蓋被子,然后用手摸一下她腦門,看是不是在發(fā)燒,總之一切都像生活中的情景一樣,正在臆想得有些溫暖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出現(xiàn)了,最先是車頭出來,然后是方向盤一樣的標志,再然后就是他盼望的車體,是她,他一陣激動,忙上了自行車,小車的速度很慢,在小街的邊上停下,她從車上下來,像上一次見到的一樣,她轉過一個彎,就來到大街上,走到小北門路口,往殘疾人的碗里放了鈔票,還是四大老人頭,而這次放的不是一張,而是兩張,那殘疾人仍然沒抬頭,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她回到車面前,打開車門,彎腰找什么東西,彎腰的時候,白紗巾掉在地上,她上了車就開動了,車速很慢,像個風度翩翩、雍容華貴的貴人。富生拾起白紗巾本想還給她,但他猶豫了一下,把紗巾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他騎著單車跟著,小車在路口停下,綠燈亮后就轉了個彎,朝東邊去了,城里車多,她的速度并不快,富生還算跟得上,富生雖然走的單車道,眼睛卻盯著奔馳,有時他闖進了汽車道,自己也全然不知,后面的車瘋了一樣,時不時有急剎車的聲音,但好像都跟他沒關系一樣,他走自己的,想怎樣走就怎樣走。
他感受到平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充實,發(fā)現(xiàn)今晚的夜色是最美麗的夜色,街燈都為他而亮,道路都為他延伸,鮮花為他開放,甚至女人也為他美麗。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自行車速就快了起來,快得什么都不在話下,快得忘乎所以,快得像輛奔馳車。
他和奔馳多次擦肩觸角,她溫柔地響著喇叭,這個喇叭是為自己而響的,就像跟自己打招呼,說明她注意到自己了,這樣一想他就興奮,使他更興奮的是,奔馳擦著他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多么溫柔的體溫,這跟公交車擦著自己不一樣,公交車擦著自己,他會罵一句,眼睛瞎了?
人們把大卡車稱為第一殺手,特別是工程大卡車和空大卡車,速度之快和亂開車,早已司空見慣,車剎不住了就剎不住了,不管你行人還是其它車輛,撞你沒商量。在市內(nèi),公交車和中巴車是路上最危險的東西,幾乎每輛公交車都霸道,幾乎每輛中巴車都瘋狂,橫沖直撞,中巴車搶客,公交車雖不搶客,但從不顧及其它車輛和行人,撞上去再說,車輪后就免不了車禍,要嗎是一灘鮮血,或者這個世界就多了一個殘疾人,它們碾過的不是道路,而是生命和心臟。
富生并未意識到這些,他只知道擦著他的公交車討厭,他很想一塊石頭砸過去,但他沒功夫,他要和奔馳一起并肩,一起前行。奔馳拐進一條小巷,小巷里燈紅酒綠,情意纏綿,奔馳就像一個紳士,在一家叫天籟的茶室前停下。
她進了一個臨街的包房,富生從窗簾的縫隙中看進去,里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男人,他看不清男人的面孔,但他感覺到這個男人很討厭。
他在外面等著,天就下雨了,天下雨的時候,他躲到電話亭旁,并把手湊到嘴上哈了兩口熱氣,然后放進衣袋準備取暖,結果他觸到了白紗巾,紗巾是她的貼身之物,富生感到從未有過的富有和溫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茶室的大門,雨越來越大,而且沒有停下的意思,寒冷在空中飄來飄去,然后向四周擴散,這是種無邊無際的侵襲,富生感到了陣陣涼意,他弓著背,聳著肩,擠壓自己,盡量縮小體積,減少受寒面,然而雨就是雨,它不會因為人的愿望而改變本質。
雨淋出一個濕漉漉的夜空,浸潤出漫無邊際的幽藍,人不經(jīng)意的就跌進了一種懷舊和纏綿的情懷中,雨聲如述,一種溫馨娓娓道來。幽藍的夜色中,茶室桔黃和玫瑰紅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美麗極了,也溫暖極了,雖然富生感受不到這樣的溫暖和情調(diào),但他此時的心情很奇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茶室門口撐開了一把紅傘,正正的開在茶室門前,映照著茶室的紅色燈光,像一朵綻放的花,通透、美麗和溫暖。那個男人舉著傘,她依在他懷里,他們一起上了奔馳。
那個男人好面熟,富生在想他究竟是誰呢。富生終于想起他就是公司的老總,那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彭總。那次彭總處理食物中毒事件時,拍著老冒的肩膀對大家說,你們是城市建設的大功臣,你們是公司的一員,你們有難,公司不會不管。彭總說得誠心誠意,潤心潤肺,富生都被感動了。
幸好富生在想事,不然富生不知該如何是好,追還是不追,當他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或者說已經(jīng)想清楚了的時候,車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這樣,追還是不追,已經(jīng)沒了意義。
7
有過這次經(jīng)歷后,富生就開始研究路標。那些花花哨哨的路標使他絞盡腦汁。他發(fā)現(xiàn)左轉右轉,還是直走,都有規(guī)定的車道,路面和路上方的標桿上都標有箭頭,是可以預先知道的。但頭疼的是,有的地方,標桿上的路標和地面的路標不一致,左轉還是右轉,讓他左右為難。所以,那晚他跟著奔馳,轉彎還是直走,他搞不清楚,他直走的時候,奔馳卻轉了彎,他發(fā)現(xiàn)后才又改變方向,差點被后面的車撞了。
有一次,他沒等來奔馳,而那殘疾人卻每天都在,富生本想問殘疾人,那女子為啥給他這樣多的錢,但他沒問,富生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他那樣的表情似乎在拒絕一切,包括交流,富生甚至害怕,他發(fā)出聲來的樣子像他的面孔一樣,富生守在他的旁邊,像成語故事中守株待兔之人,富生想只要守住殘疾人,那女子就定會出現(xiàn),別以為富生沒見過世面,有時也有聰明的一面。
那天黃昏時分,奔馳車終于出現(xiàn),但意外的是沒停下,一般她會在離殘疾人不遠的地方停下,然后上去朝殘疾人碗里放錢,這次沒有,奔馳車直接上路走了,開得很快,而且不是以往走的路線,富生覺得奇怪,好在車多,路口也多,所以堵車,不然富生就跟不上了。
奔馳在昆明賓館停下,富生想不到的是,上面下來的不是那女子,而是一個禿頂,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富生有些失望,為了證實,富生認真看了車牌號,沒錯呀。出于好奇,他沒有馬上離去,而是跟著那男人進了賓館。他看見賓館門前的旗座上有四顆星星,他聽說過星星的多少表示賓館的級別,最多的是五星。賓館大廳內(nèi)珠光寶氣,那種陣勢是富生從來沒見過的,門外是兩個門童,門內(nèi)是兩個穿旗袍的禮儀小姐,像兩束花,鮮艷而漂亮。
富生發(fā)現(xiàn)玻璃門是關著的,那男人走過去,玻璃門就自己開了,男人進去后玻璃門又自己關上。富生走到門口不敢進,他擔心玻璃門不開,也擔心門童會攔住他。大廳的外壁全是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里面的一切。富生看見那男人進門后就到一個小姐身旁,小姐見到他就站了起來,兩人抱了一下。然后雙雙進了電梯。
富生揉了一下眼睛,罵了句狗日的,就走了。
第二天傍晚,當奔馳又從富康小區(qū)出來,仍然沒在殘疾人附近停下,富生吸取了經(jīng)驗,沒跟著去,而是
繼續(xù)在富康門口溜達。
一刻鐘后,一輛白色轎車從富康小區(qū)出來,富生沒注意這輛車,是車在老地方停下,富生才斜了一眼,這一眼讓富生突然睜大了眼睛,沒想到,車上下來的竟是奔馳女子,她比以往都穿得漂亮,裙帶飄蕩,五彩云霞,在天快黑的時候,像一朵彩霞落到大街上。
她到小超市買了一袋水果,依舊來到殘疾人身旁,殘疾人也同樣沒抬頭,她把水果給殘疾人放下就走了。
奔馳女子搞啥名堂,今晚一定要搞個明白,富生一直跟在她車后,她來到一個賓館,當然不是昆明賓館,她同樣進了電梯,富生也大著膽子跟了進去,電梯里,他們隔得很近,富生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和體香,整個過程,她沒有正眼看富生一眼,富生也沒敢看她,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上電梯后按了五樓,富生沒按,富生不知道要按樓層,更不知自己要到幾樓,所以女子出電梯,富生也就跟著出了電梯。過道里很靜。她的腳步聲雖不是很響,但很特別,是那種慢節(jié)奏的高跟鞋聲,富生跟隨其后,可以明目張膽的看她的背影,當然還有她的屁股,沒第二人知道,所以富生看得很認真,她的屁股真漂亮,左右分明,緊身褲花花哨哨,開滿了山菊花,兩朵最大的正好開在屁股最豐滿的部位,富生想入非非,這女子就是不一樣,連屁股上都開滿了花花。
她走到506號房間,停了腳步,腳步聲剛停,門就開了,那個姓彭的老總站在門內(nèi),她進去后,門就關了,富生看了一眼那道門,只能罵一句狗日的,就離開了。
富生推著單車,沒騎,一直走到爛尾樓,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來的,或者說他并沒意識到自己在走路,他眼前只有她的屁股,開滿了山菊花的屁股,還沒走到爛尾樓,富生就看見街邊站了很多女人,其中幾個住在爛尾樓九樓的,面熟,他從沒和她們打過招呼,其中一個看著他笑了笑,就走過來和他搭腔,虛斜著眼看他,那眼神很媚,也很勾魂,女人用手拐子拐了他兩下:玩嗎。富生沒說話,只是笑笑,那個女人對他說大哥,別老是笑,一個男人在外面也不容易,悶得慌,找點樂子吧,我們也不容易,湊在一起玩玩,別人都說我功夫好,吹拉彈唱樣樣會。
富生并不知道吹拉彈唱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和那種事有關,富生一邊昕一邊想象著吹拉彈唱,這一想,他的心理和生理就開始有了些反應。天黑,什么也看不見,干脆來一把。那女人見他在猶豫,就趁著興兒,在他褲襠抓了一把,這一抓什么都清楚了,那女人笑了起來:哦,好雄哦,小弟弟在俏皮嘍。
富生還是笑笑,也不走開,女人又推了他一下,他終于說了句:我沒錢。
女人說你說球哦,吃飯總有錢吧,有些大哥寧可不吃飯不養(yǎng)家,也要找小姐,難道你就不是男人?
女人看他在猶豫就又說,很便宜的,五十元就搞定,等于交個朋友。
富生還是笑笑,女人對他說你有毛病。說完就過去忙乎別的男人了。
富生心神不定的回到爛尾樓,嫂子還在等他吃飯,富生怕嫂子問起哥的事,就說吃過了,說完就直接上八樓睡了。最近嫂子開始懷疑富生所說的關于貴生的事,即使是保密工作,也不能說不要家吧,嫂子一肚子的疑問,就向派出所報了案。
富生睡不著,奔馳女子和剛才那些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交替晃悠,晃來晃去,他身上欲火中燒,大冷的冬天,他竟然脫光了衣褲平躺著,也不蓋被子,赤身裸體,四肢大字形分開,好像在向世界宣戰(zhàn)。他拿出那塊白色紗巾聞了又聞,他聞到了奔馳女子的氣味,他剛才在電梯里聞到過這氣味,他用白紗巾在自己身上撫來摸去。
也許是紗巾起了作用,他腿根處膨脹起來,那東西惡狠狠的對著天空,好像要向夜空發(fā)起總攻,他開始后悔剛才為啥不要小姐,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他就聽到樓道上有人上樓的聲音,并且有女人在說話,而且是熟悉的聲音,他爬起來從篾笆縫隙中看了一眼,沒錯,就是剛才那女人。媽的,怕個球。
富生竟然光著身子上了九樓。
8
休息這段時間,富生沒閑著,他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奔馳女子的活動規(guī)律和活動范圍。富生回想起來,這段時間好像天天和那奔馳女子在一起,那種感覺甜蜜又苦澀。
不久就開工了,上了工地就開始忙碌起來,民工們都像在泥水里泡過一樣,個個滿身泥漿,大冬天的。富生只穿了一件單衣,別人問他冷嗎?他說冷啥,多干點不就熱和了。聽了富生的話,包工頭大笑起來,他對富生說:怪不得你干得這么賣力,多干點熱呼,熱呼就是省衣,省衣就是省錢,省錢就等于賺錢。這就是包工頭的理論。
有人跟包工頭開玩笑說,老板,也給你多賺點,你來多干點吧,多干了熱呼,熱呼了就省衣,省衣就是省錢,省錢就是賺錢。
說著那民工就放下了活計,包工頭說咋停了?那民工說我們都不于了,給你一個人干,好讓你多賺錢嘛。說這話的人和包工頭關系不一般,否則就得罪老板了。在工地上,誰是爺,包工頭就是爺,什么都由爺說了算,不服也得服,不服,你就當個爺看看。
正說著,就來了兩個警察,警車往大路邊一停,給工地平添了幾分緊張空氣。大家見警察來了就沒再說話,老冒見到警察就溜進了工棚。警察找到包工頭出示了證件,包工頭就帶著他們進了辦公室。
富生問老冒,警察來干啥,老冒說反正跟你我都沒關系,干活吧。半個小時后,包工頭出了辦公室,然后叫老冒進去,老冒邊走邊說,怎么叫我呢,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冒這樣說,說明他知道什么,不然警察還沒問他什么問題,他怎么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呢。老冒進去也是半個多小時就出來了,出來的老冒一句話不說,神情有些異樣,還沒戴安全帽,他直接上樓頂了,不戴安全帽是要罰款的。
警察走后,包工頭就叫來老冒,兩人在工棚里談了一陣,隨后,包工頭打了個電話給彭總,說有重要事商量,說完開著車就要走。一個民工上去攔住包工頭要工錢,民工說母親病了住院,等錢看病。包工頭見這個民工擋住他的去路就火冒三丈:你是不想干了?民工說,給錢就干,不給錢就不干,干了得不到錢,還干什么?
一聽這民工的語氣,就是不想干了的意思,可能是其它地方找到了活計,否則他不敢這樣說話,包工頭沒給明確答復,就發(fā)動了車,一腳油門過去,民工就倒下了。包工頭下車看了一眼,就又開車走了。
民工的頭碰到路邊的石頭上,血流滿面地倒在地上,神志不清。有人打了110和120,不知誰多了個心眼,跟晚報打了個電話。
這事在報上暴光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被撞民工住進醫(yī)院,包工頭被拘留,被撞民工家屬狀告建筑公司,民工集體罷工,要求發(fā)放大半年的工資,扣發(fā)農(nóng)民工工資問題再一次擺到市政府領導面前。
媒體將關注事態(tài)發(fā)展。
9
大學畢業(yè)已不再分配,龍改天眼看快畢業(yè)了,但工作還沒著落,他知道這兩天富生工地罷工閑著,就叫富生跟他一起去聯(lián)系工作。
富生哪有時間跟龍改天跑工作,雖然沒上工地,但也沒閑下來,每天下午時分,他像以前一樣,守候在富康小區(qū)門口,說目不轉睛夸張了一點。但他來到這里就死死盯住小區(qū)大門,不放過任何一輛黑色轎車,
或者白色轎車。
殘疾人同樣坐在那個位置,那個地方就像他的崗位,和交警的崗亭一樣,除了大風大雨,他都在,像一個出勤率很高,又忠于職守的職員。
已到了下班高峰期,人流車流瘋了一樣,富生又想到老家發(fā)洪水的大江。此時,正是交警換班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警察邁著正步從街邊走到十字路中心的崗臺,然后兩個警察互相敬禮,新?lián)Q上的警察站上警臺,富生看到他指揮交通的一招一式,像個機器人,樣子滑稽,像電視里的香港警察,在隆重儀式上邁正步。
富生把自行車放到路旁,也像趕來上班一樣。
富生已有段時間沒來這里守候了,他剛準備買個面包當晚飯,那輛奔馳就出了富康小區(qū)大門,富生從開著一條縫的車窗看到,里面的人正是奔馳女子,例外的是她沒在殘疾人的附近停下,車也不像以前那樣平穩(wěn)緩慢,過小北門路口時,還闖了紅燈,醉熏熏的樣子,車速很快,一路呼嘯而去,通過一處攤點時,把一輛賣水果的三輪車沖倒,也沒下來就揚長而去。富生被甩得很遠,富生雖然用了很大的力,最后也被甩掉。
富生沒了目標,但到每個路口,他都沒猶豫,直奔天籟茶室。
果然,那女人又來到天籟茶室,奔馳車七橫八歪的停著,像一個書法家的敗筆。彭總還是坐了面對街面的位子,他倆沒了以前那種閑情逸致,而是一臉焦急,然后又焦急地打電話,很快就出了茶室,他們說了些什么,富生自然不知道。
奔馳真像奔馳,箭一樣,富生沒跟上,沒跟上就沒跟上,關鍵這時偏偏下了雨,一個電閃把城市照得很亮,照亮了也就照亮了,關鍵是一個響雷過后,富生就落到了地下,他開始以為被雷轟了,閃電時,城市所有的燈光暗然失色,整座城市只有閃電雪白的亮光,自得耀眼,雖說只是一瞬問,他趕緊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一個巨響的大雷就像炸碎了城市,他沒理由不落到地下,落到了一個水洼里,那塊白紗巾也險些掉到地上,他用雙手捂著白紗巾,全身已經(jīng)濕透,冷得發(fā)抖,他心頭一陣鬼火,在白紗巾上狠狠親了兩口。
富生終于想到,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全為奔馳女子活著,天天想著,時時念著,牽腸掛肚,但又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已經(jīng)沒了耐心,他突然感到很累,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媽的,怕個球。
就像是回避富生,那次以后,奔馳女子就再沒有出現(xiàn)。而富康小區(qū)的保安開始注意富生,雖然富生像盯一塊蛋糕一樣盯住富康的大門,但沒進去的意思,所以保安感到很遺憾,只要富生一只腳邁進富康的門,保安就會采取行動。
幾天之后,富生他們的拖欠工資得到彭總的口頭承諾,大伙就復了工,富生幾天沒見奔馳女子,就撤離了富康小區(qū),上了工地。
這幾天,工地熱鬧起來,來看房子的人很多,大多是開著車來的,那些鮮亮的車一停,一般上面就下來一些男人和女人,下來的女人,大多鮮嫩時髦,她們嬌滴滴地挽著男人的手腕,指指點點,目光全在房樓上,沒人注意全身灰泥的民工。
在這種時候,民工總是盯著那些城里人看,看著那些女人一樣漂亮的轎車,又看看那些轎車一樣漂亮的女人??吹檬詹涣搜?,目光中有些悲涼。富生嘀咕道:狗日的城里人又有車又買房,哪來那么多錢。
10
這是個普普通通的傍晚,和往常沒兩樣,北市區(qū)的大道依然寬敞,人們都忙著回家,車流照樣洶涌澎湃。
這時正是下班高峰期,不知哪來這么多車,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街頭道尾,一輛接一輛,像人類大遷徙。近兩年來,有關部門統(tǒng)計過,昆明每天要增加300輛新車,大多是私家車,按人均擁有量排居全國第二。
所不同的是,這個傍晚對于富生他們來說,心情猶如燦爛的陽光,高興勁就像那些剛建好的樓群,喜氣洋洋。他們領到了拖欠的大部分工資,兩三千元啊,拿在手上的感覺,就像握住了整個世界,這些錢好像不是自己苦來的,而是意外的收獲。
民工們騎上自行車,頭上都戴著安全帽,有的車上還放著鐵鏟、鋼釬之類的工具,也許是因為路面寬闊的原因,他們歸心似箭,像脫韁的野馬,拿出了農(nóng)民加工人的勁頭,有的吹口哨,手離車把,肩并肩,手拉手,勇往直前,本來單車道和機動車道是分開的,中間有隔欄,也有缺口,只要帶頭的民工從缺口進入機動車道,后面的人就跟著進入,然后又退出機動車道,勇往直前的民工隊伍就穿針引線地穿梭在單車道和機動車道之間,成為這人流中最具活力、最耀眼的一部分。
富生戴的是一個紅色安全帽,夕陽照射下尤其顯眼,他跟著大伙穿行在馬路上,心情同樣高興。出納發(fā)錢的時候,包工頭就在旁邊,包工頭低聲問他。
你就是貴生的兄弟?
富生說是的。
包工頭說有點事要跟你說。
富生問啥事?
包工頭說是和你哥有關的事。
聽說是哥的事,富生耳根立了起來,本想聽包工頭說完,但包工頭接了個電話就走了,富生覺得有些奇怪,包工頭說話的時候,表情和平時不一樣,很謹慎的樣子。什么事,明天說也不晚,富生數(shù)好自己的錢就跟著大伙下班了。
天氣有些冷,富生沒手套,他一只手插在褲包里取暖,一只手扶著單車把手,扶著單車把柄的手像針扎一樣,僵得發(fā)疼,他還時不時用扶單車的手拾鼻涕,鼻頭在寒風中凍得像紅蘿卜,這紅蘿卜被手一捏就更紅了。當然,拾鼻涕的時候,一只手捏鼻,一只手插在褲包里,單車就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控制的單車免不了左右搖擺起來,在單車道上搖擺兩下好像也沒人說啥,但在機動車道上搖擺,免不了就有汽車嗚叫和剎車的驚響。這利,聲音,富生昕得多了,你響你的,我走我的,不就開個車嗎,有啥了不起?老子見多了。
富生多數(shù)時候在機動車道上,車們都繞開他走。還好,快到小北門十字路口的時候,他進了單車道。他向街邊看了一眼,殘疾人還在那里,殘疾人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富生突然眼前一亮,他又看到了奔馳車,奔馳車從殘疾人旁邊經(jīng)過,但沒停,從車窗看進去,奔馳女子仍然戴著墨鏡,富生本來直走,結果轉了向,跟在奔馳身后,像個威嚴將軍身后的隨員,好長時間沒見到奔馳女子了,他眼前盡是奔馳女子的屁股在晃動,那屁股仍然花朵一般綻放。就在他轉彎時,和一輛微型車擦肩而過,旁邊人說好險,富生雖然聽到了這些感嘆,但他不覺得是說自己,仍勇往直前的追趕奔馳,奔馳已經(jīng)過了十字路,富生想趕在紅燈亮之前穿過去,對,穿過去,事不宜遲,紅燈亮之前,電子數(shù)字正從321閃跳下來,1過后,紅燈就亮了,紅燈亮的時候,勇往直前的富生仍然勇往直前,他的目光似乎沒有離開過奔馳車,一輛中巴車過來,中巴就是巾巴,理所當然的沖過來,富生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沖過去,中巴車過去之后,富生就躺在了中巴車的輪下。他當時什么感覺也沒有,只覺得那殘疾人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晃了幾下。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昏,人們看到一輛飛奔而來的中巴車,毫不猶豫地撞向一個騎單車的民工,一個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小伙子。剎那間,一朵紅色被拋向高空,又從高空砸了下來,那個紅色安全帽,不由分說地被甩到了十米開外的地方。
有人說那朵紅色像個太陽,有人說那朵紅色像一
團火焰,又有人說那朵紅色像一團飛舞的血,黃昏時分的血,染紅了夕陽的血。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昏,路過小北門的人們看到一個小伙子躺在小北門十字路的正中間,身下是比夕陽更紅的血。小北門十字路像個巨大無比的時鐘,躺下的小伙子雙腿叉開,像正指著下午六點半的時針。
11
據(jù)有關部門統(tǒng)計,近幾年的交通事故中,60%的遇難者屬于外來打工人員,而遇難者中大多數(shù)是男性,隨著外來打工者的大量涌入,這個比例還在疊增,交通事故的發(fā)生率也越來越高,給群眾的生命安全帶來嚴重威脅,造成了遇難家庭的巨大痛苦,也直接影響到了社會的穩(wěn)定。
造成交通事故的因素很多,但外來打工者的交通安全意識淡薄,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面對這一日趨嚴重的現(xiàn)狀,有人建議對外來打工者行進交通法規(guī)宣傳和法制教育,甚至建議在進入省城的各種車上和公共場所發(fā)放宣傳單。
這天,到醫(yī)院看望富生的龍改天就接到了這樣的宣傳單。法學院學生龍改天看完宣傳單,感慨良多,他想組織一個交通法宣傳志愿組織。
當看到富生成了植物人,龍改天心情沉重,這是比死還可怕的結果,死是短痛,而植物人卻每天都往人心里捅刀子。
事發(fā)當時正是晚飯時間,交警下班,也沒交通協(xié)管員,肇事司機逃之天天。事后近一個小時,警察才趕到現(xiàn)場,當時的目擊證人已陸續(xù)離開,留下的又沒看清肇事車的車牌號,事隔幾天之后,看到殘疾人天天傍晚都守在路口,警察才靈機一動,詢問了殘疾人,殘疾人什么也沒說,只在地上寫了幾個字:中巴63582。結果一查,果然查到了肇事司機。
抓到肇事司機又怎樣,就是槍斃肇事司機十次。富生也不能醒來。不過,只要抓到肇事司機,治療費就解決了,嫂子心里松了一口氣。
肇事司機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農(nóng)民,城附近賣地的農(nóng)民基本算是暴發(fā)戶,手頭有了錢就買了中巴,以前大字不識的,往駕駛室一坐,也成了司機,干起了客運這一行,地地道道的土話從他們嘴里出來,口沫橫飛,一口一個臟字,跑起車來像打仗,閑下來就三五成群的圍坐在地上,賭上兩把。他們開車的特點是橫沖直撞,和同行的中巴相遇,就拼命的趕超,爭到前面搶生意,他們根本沒注意其它車輛和行人,他們眼中只盯住搭車的人?;蛘哒f他們盯住的不是搭車人,而是搭車人的錢口袋。誰遇到他們誰倒霉,刺耳的喇叭聲不絕于耳,不管你是誰,腳瘸的還是年老的、小孩還是病人,他們的中巴都轟隆隆的向你碾壓過來,下雨天濺你一身臟水,晴天就揚你一身灰土,當然沒被撞著就算你走運了,他們自己都說這不是拉客,而是搶錢。
這些沒有文化,只知道賺錢的人,這個樣子似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交警部門對此反應遲鈍。有市民這樣說過,吊銷所有中巴車司機的執(zhí)照,基本沒有冤假錯案。
富生的事,像一塊壓在人們心里的石頭,叫大家喘不過氣來。
龍改天也快畢業(yè)了,工作仍沒著落,這段時間他都來醫(yī)院照顧富生。龍改天見富生的樣子就心情沉重,為何什么難事都落到窮人身上呢,本來心里已經(jīng)很難承受,而想不到的是,另一個同樣難以承受的事又來到他的面前,同樣的厄運降臨到同一個家庭,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
這個事情是兩個警察告訴他的,當時公安問明了他和富生家的關系后,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把事情真相告訴了他,富生他哥貴生,一年前也同樣死于一起車禍。
龍改天是學法律的,他以專業(yè)的敏感關注這件事?,F(xiàn)在交通規(guī)定不再是一種規(guī)則,而是法律,國家新頒布的交通法第七十六條第二小款規(guī)定:“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但是,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人和行人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規(guī),機動車駕駛員已經(jīng)采取必要處置措施的,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責任?!?/p>
龍改天對貴生出事時的情況并不清楚,所以想找老冒了解一下,但老冒失蹤了,老冒是十天前失蹤的,包工頭說誰也不知他的去向。老冒的失蹤說明案情復雜,龍改天的直覺告訴他,老冒的失蹤和貴生的事有關,至少老冒是知情人。
根據(jù)新交通法,不管貴生是否違反交通安全法,機動車司機都要負主要責任。據(jù)公安部門提供的情況,當時肇事司機是逃逸,這就不再是交通法規(guī)定的對駕駛員吊銷駕駛執(zhí)照和終生不能重新取得駕駛資格的問題,而涉及到刑法問題。龍改天想接觸一下貴生的案子,但又無從下手。
擔心嫂子受不了,貴生的事,龍改天一直瞞著,而事實上,嫂子已經(jīng)知道實情,所以幾天臥床不起,還好,老家已經(jīng)來人,照顧富生的事已得到解決,龍改天開始了尋找就業(yè)的漫漫長途。
本來,龍改天可以去一個農(nóng)村中學任教,他不愿去,他說自己就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讀大學的目的就是要逃離農(nóng)村,他打算先找一家律師事務所打雜,再考律師資格,而幾乎跑遍了所有的律師事務所。結果不是滿員就是要女的,女的做秘書,打理一下辦公室較為合適,人家一看他五大三粗的,就拒絕了。
走投無路的龍改天,只得改變就業(yè)方向,不限于法律,無論是什么活計,哪怕是體力活,也先干著,只要留在城市就行。這天說不清是第幾次來人才市場,他找到一家叫安居的房地產(chǎn)公司,填了表,記了電話。第三天來到公司人事部門面談,人事部門和他談了之后,就帶他到銷售部找經(jīng)理,他們在銷售部等了一會兒,經(jīng)理才進來,進來的經(jīng)理高高大大,很神氣,待經(jīng)理轉過臉來,龍改天就傻了眼。
經(jīng)理竟是同村同學鐵桿。
鐵桿穿了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打了條紫紅的領帶,下意識地打理了一下頭發(fā),然后微偏著頭,微笑著向人事部人員點了一下頭,才把目光轉向龍改天。
鐵桿的目光,針一樣扎向龍改天,龍改天本來想走,但始終沒站起來。其實鐵桿的目光很平靜,像面對一個不認識的人,他慢慢收回目光,拾起辦公桌上的表格,瞟了一眼。其實鐵桿早就從表格上得知,來應聘的就是他的同鄉(xiāng)同學大學生龍改天。
鐵桿開始談話,本來談話應該互相對視,一則表示尊重,二來也通過談話,察顏觀色,對對方有個直觀印象,從而了解對方,但鐵桿沒有,他看著表格,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自然旁邊的人沒看出個啥來,鐵桿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龍改天和人事干部談話時,一直用普通話,而此時,大學生龍改天改用了方言,幾句方言出口,搞得氣氛很不協(xié)調(diào),鐵桿停下談話,抬頭盯著龍改天,并對大學生龍改天說,請用普通話,這是面試,普通話也是考核內(nèi)容之一。大學生龍改天聽鐵桿這語氣,肚子都氣炸了,本想一走了之,但他還是沒有。忍了,這是一次機會,如果鐵桿不要他另當別論。
大學生龍改天說了普通話,龍改天覺得自己的普通話不如鐵桿,在這方面,鐵桿歷來都比他強。
他問:姓名。
他答:龍改天。
問:如果進了公司,你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答:小事。
問:為什么。
答:因為我想做大事,而做小事是做好大事的前提和基礎。
諸如此類的問答之后,龍改天心想牛啥,不就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嗎。
談話結束,鐵桿在表格上寫了幾行字就交給了人
事部門,人事部門的人對龍改天說,你可以走了,我們會通知你結果的。人事部門的人說完就走了,龍改天也起身要走,鐵桿對他說,龍大,你留一下。
龍大是龍改天的小名,鐵桿這樣稱呼的時候,改用了方言,舉止也隨和起來。
鐵桿對龍改天說,今晚我請客。
12
就這樣,大學生龍改天進了省城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
龍改天帶鐵桿到醫(yī)院看望了富生,嫂子見到鐵桿,說不上很高興,但也非常感激。
很快,鐵桿當經(jīng)理的事在老鄉(xiāng)圈里傳開,也傳到了老家,鄉(xiāng)親們都知道,大學生龍改天跟鐵桿打工,鄉(xiāng)親們都說鐵桿有本事,為干河人爭了光。
腦子并不好使的嫂子,突然想到個問題,都說讀書才有出息,連知書達理的鐵桿爹也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龍改天爹媽省吃儉用,把棺材都賣了供他上大學,畢了業(yè)還找不到工作,而鐵桿沒上大學。反而出息了,龍改天這大學不是白讀了嗎。一個簡單而樸素的道理擺在嫂子和干河人面前:讀了大學沒工作,不如不上這狗屁大學。
鐵桿和龍改天的事,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舊觀念是個挑戰(zhàn),讀書觀念開始動搖,這給本身就讀書難、讀書觀念不強的農(nóng)村貧困山區(qū)帶來了巨大沖擊,也大大激發(fā)了干河人進城打工的熱情。中、小學生紛紛退學,干河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高中生,也基本退學,進城打工。連嫂子讀高一的大兒子石頭也想進城打工。
干河人都走光了,只剩一些老弱病殘和小孩,進城打工成了干河人發(fā)家致富,像城市人一樣生活的夢想。
不久,位于省城北邊的那棟爛尾樓就住滿了干河人。
而富生的事,一個血腥的交通事故卻被干河人漸漸淡忘,他們成為這座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并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紅綠燈閃爍的交通十字路口。
13
從龍改天身上,干河人得出讀書無用的結論,他很狼狽,也很沮喪,甚至怪自己沒出息,才有如此負面影響,而從一個讀書人的角度考慮,他意識到此事本身的嚴重性,他無力改變鄉(xiāng)親們的看法。他知道并不是干河一個地方如此,整個中國都這樣,貧窮的農(nóng)村人不怕沒有文化,就怕沒有錢。沒有文化習慣了,但卻窮怕了,他們不知道文化是什么,卻知道錢是好東西。跟他們講知識改變命運,教育成就未來,等于是笑話。
那天鐵桿帶來很多東西,嫂子心想,有錢人就是不同,送東西也是大包大包的,她覺得鐵桿真是光宗耀祖,比起來,龍改天沒出息,讀了大學還跟鐵桿打工。雖然這樣,嫂子也沒讓兒子石頭退學,而有一天,石頭卻突然出現(xiàn)在嫂子面前。見嫂子一臉不高興,石頭說,很多同學都進城打工了。石頭都進城了,嫂子只得由他去了。
嫂子想回家,但富生沒有醒過來,貴生的事沒解決,她只能強守著。富生的事是明擺著的,而肇事司機想以富生闖紅燈、違反交通法規(guī)為由推脫責任,龍改天對此進行了反駁,更叫人憤怒的是,肇事司機居然說,他后悔沒把富生碾死,碾死了,大家都干脆,三七二十一,該賠多少算多少,也就二十多萬吧,認了,但弄個植物人,他這一輩子就完了,活不清靜了。肇事司機把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龍改天上交通法課時,老師講過一個交通事故案例,一肇事司機撞了人后,見人沒死,干脆倒車把人碾死了,結果造成了故意殺人罪,性質就不一樣了,司機當時想的就是把對方碾死了才清靜,碾不死自己這一輩子就麻煩,出于一種僥幸心理,以為天黑,別人看不見,他這樣想也就這樣做了,結果警察通過現(xiàn)場推斷,加上審理和調(diào)查取證,認定是故意殺人他也供認不諱,最后被判了死刑。老師說這是一個典型的交通事故變異案例。
其實,最難斷的是貴生的案件,事情過去一年,現(xiàn)在要調(diào)查取證很難。龍改天一邊上班,一邊關注貴生案子的動態(tài)。上班的時候事情很多,很少閑下來,一忙起來就像打仗,被這個叫過去那個呼過來,搞得身心疲憊,精神緊張。
他們公司在十七樓,辦公室正對著北面,閑暇時,他愛站在窗前,放眼城市景色,城市很美,特別從高處看去,建筑、街道、綠化地和庭臺水榭,全景式的組合在一起。城市的韻味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來,他多次看到飛鳥從城市的上空飛過,有飛鳥飛過的城市和平而美好。
從北邊望去,一座座新樓拔地而起,富生他們蓋的新樓也在其中。近處的小北門附近,就是富生他們住的爛尾樓,每層爛尾樓都掛著一些衣服,還有參差不齊的擋風的篾席和塑料布,在風中搖擺,在遠處光怪陸離、豐滿鮮亮的新樓襯托下,灰暗的爛尾樓像一個破衣爛衫、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又像是個瘦骨嶙峋、說話不關風的乞丐,衣不遮體,捉襟見肘。
看到這樣有意味的景色,龍改天的傷感油然而生。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四年多,四年多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城市的邊緣徘徊,看著那些高樓大廈,像目睹一座海市蜃樓,似乎又是那樣的真切,真切得使他高不可攀,不可逾越,他從沒出入過那些堂皇的門庭,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何種景象,是些什么人擁有這樣豪華的處所,他常常這樣想,所以至今他對這座城市仍感到陌生,他總覺得自己像個匆匆過客,一句話:城市再好,也是別人的。
讀過大學的龍改天和那些沒讀過大學的鄉(xiāng)親不一樣,他的傷感是農(nóng)村的傷感,他感到的悲哀是農(nóng)民的悲哀,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樣,來自貧困山區(qū)的父老鄉(xiāng)親,(也就是城里人說的農(nóng)民工,政府稱的弱勢群體),成為城市最廉價的勞動力,干著城里人不愿干的重活臟活,整天起早摸黑,爬高上低,像外國人說的蜘蛛人,攀延在城市的懸崖峭壁,身邊是萬丈深淵。
龍改天不想看到新樓和爛尾樓同時出現(xiàn),建房的人沒房住,不建房的人卻享受著充裕的現(xiàn)代物質生活,他不愿觸景生情,不愿去感想城市人和農(nóng)村人的不同命運,這個世界就從來沒有公平過。
14
貴生的事終于水落石出,浮出水面。
公審的時候,龍改天也去了,被告席上有三人,一名女子和二個男人,一個男子是貴生生前所在建筑公司的彭總。另一個男人是貴生生前所在建筑隊的包工頭,他們一個是出包方,一個是承包方。按理說他們都不是肇事者,為何是被告?事情自然事出有因,而真正的肇事者是那個漂亮女子。
龍改天想不到的是,老冒和那個殘疾人先后出庭作證。其實那個殘疾人既是證人,也是受害者。龍改天知道老冒已經(jīng)失蹤一個多月,現(xiàn)在的情況說明,他是在逃避貴生的案件。
肇事者名叫華艷,現(xiàn)年三十歲,無正當職業(yè)。她老公五十多歲,做玉石生意,經(jīng)常出沒緬甸一帶,很少在家,所以老公的奔馳車就成了華艷的社交工具,也許因為年輕漂亮,華艷喜歡交往,認識許多有身份的男人,大多是政府官員和有錢的商人,她常對人說:我其它東西沒有,就只有他們,他們就像一撮垃圾,全裝在我的垃圾撮里,隨叫隨到。
大概這就是年輕漂亮和有錢女人的魅力。
自從和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彭總結識后,她的社交就一天天少了,經(jīng)常和這個四十歲的彭總幽會,自然彭總有錢,她也并不缺錢,她老公五十多歲,她三十歲,她圖彭總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出事那天中午,陽光燦爛,華艷開著奔馳去和彭
總約會,說是要去一個度假村游泳,華艷心情和那天的天氣一樣,有些迫不及待,急得想馬上脫掉衣服跳入水中。她天生喜歡游泳,不說天天游,但一周也有兩三次。她特別喜歡和男人一起游,并且是和自己老公以外的男人,好像是有意顯示自己的身材,顯然,她的身材極好,在水中被男人抱著的感覺,真好。
華艷從富康小區(qū)出來后,轉了個彎到了小北門路口,本來轉彎要減速,并且綠燈只剩下兩秒,結果她一腳油門就過去了,也就在這個時候,貴生迎了上去,留下一聲尖叫的剎車聲,任何駕駛員都沒辦法,出其不意,車速太快,奔馳撞了貴生之后,來了幾個急轉彎,又撞倒了人行道上的一個人,她先是驚呆了,但很快又回過神來,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看沒交警,就又一腳油門,跑了。
這一跑就一年時間。
龍改天在想,這個交通事故難斷,司機肇事逃逸的定性是沒爭議的了,關鍵是當時司機是紅燈還是綠燈通行,是司機闖紅燈,還是貴生搶人行道闖紅燈,這里面的責任是不一樣的,無法有確鑿的證據(jù)說明,事過一年,誰也說不清楚,就看法庭怎么斷了。
結果不出龍改天所料,法庭斷了貴生闖紅燈,違反了交通法規(guī),這樣華艷的責任就減輕了,判華艷賠償死者十五萬,再由建筑公司賠償五萬,共二十萬,賠償另一名傷殘者十萬的醫(yī)療費,因為是肇事逃逸,另判華艷四年監(jiān)禁,包工頭兩年監(jiān)禁,彭總被處以黨內(nèi)警告處分。
龍改天認為判決不公正,為什么模棱兩可的事就判死者的責任,司機逃逸只判四年,也不公正。龍改天和嫂子商量上訴的事。嫂子什么也不說。
公司賠償五萬,原因是當時貴生是出公差,包工頭叫他到商店買電插座,這事是老冒出庭作證講出來的。當時交警無法和死者家屬或單位取得聯(lián)系,就按規(guī)定處理了現(xiàn)場,事后到各建筑工地排查死源,貴生所在建筑公司也發(fā)現(xiàn)貴生失蹤,交管部門通知各建筑工地派人認尸,包工頭考慮再三,還是叫老冒跟自己去了,雖說工地上老冒和自己關系最好,但死者和老冒是一起來的同鄉(xiāng),所以包工頭打不定主意,最后他把事情跟老冒說了,老冒答應不對外聲張,包工頭給了老冒二千元。
包工頭只知道死者是貴生,并不知誰是肇事者,只有彭總是全面了解事件真相的知情人,不僅知道死者是誰,還知道肇事者是誰。
那天華艷告訴彭總撞了人后,他們就沒再去度假村游泳,而是想了一晚應對的辦法,他對華艷說,只要沒人看清她的車牌號,就別自首,車碾死人,且不說賠幾十萬,至少也要蹲幾年大牢,至于逃逸司機,處理就更重了,他倆決定隱瞞真相。幾天后,包工頭向他報告貴生的事,他自然明白了死者身份,他對包工頭說,你別跟我說,我什么也不知道。包工頭自然明白彭總的意思,事情就這樣隱瞞下來。
一年時間里,華艷都在恐慌不安中度過,一死一傷,這可是大事,她知道死者就是彭總公司的農(nóng)民工貴生,彭總和包工頭攻守同盟,也和老冒打了招呼,華艷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但當殘疾人出現(xiàn)在北門路口時,她又感到不安,她從殘疾人寫在地上的文字中得知,殘疾人因車禍至殘,出事時間和地點都和她撞人的事相同,她預感到這個殘疾人就是她撞倒的那一個,殘疾人是否知道她是肇事司機,就不得而知了。
華艷見殘疾人被她撞成這樣,良心受到強烈譴責,但又不能暴露自己,所以她經(jīng)常往殘疾人碗里放錢,以緩解內(nèi)心的不安。她感到恐慌的是,殘疾人對她似乎并不領情,難道殘疾人知道自己是肇事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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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生的事并未了結,華艷沒在判決書上簽字,并全盤否認了自己一段時問來的供詞。更叫龍改天想不到的是,第二次公審時,富康小區(qū)的一名保安出庭作證,證明貴生出事那天,華艷沒出富康小區(qū),那輛奔馳轎車也一直在小區(qū)車庫。更奇怪的是,保安和華艷說的幾乎完全吻合。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事情由此變得撲朔迷離。
雖說華艷近段時間關在看守所,但要做到里外通氣,篡改事實,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在人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大學生龍改天自然明曉這些道理,他叫嫂子不要妥協(xié),發(fā)誓要弄清事情真相。
龍改天公司的事多,沒多少時間忙貴生的事,本來他應該跟鐵桿說明貴生的事,鐵桿一定會給他時問的,但他沒有,他不想求鐵桿。那天中午,龍改天幫鐵桿寫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本不該他寫,銷售部有專門的秘書,秘書是一個嬌艷的女子,整天和鐵眉媚來眼去,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兒,也許她的正經(jīng)事就是和鐵桿調(diào)情,下了班還經(jīng)常坐上鐵桿的車,就消費去了,有車就是好,泡妞都方便,說實話,龍改天又羨慕又忌妒,鐵桿不但有車,還有女朋友,那叫自留地,公司里的這個女秘書,純粹是旁門野花。
越這樣想,龍改天心頭就越不舒暢,越不平衡,那女秘書也不把他當回事,還對他指手劃腳,女秘書也就不說了,因為她漂亮,漂亮就是本錢,但這鐵桿跟他安排工作時,也裝模作樣,龍改天心想,不就是個高中生嗎,擺哪樣譜。
只有中午休息時,龍改天才有時問去調(diào)查貴生的事,他剛準備去富康小區(qū)找保安了解情況,秘書說鐵經(jīng)理有事找他,要他等一下。龍改天沒法,只有等了。
這幾天,龍改天不僅忙貴生的事,還在考慮向政府寫一份建議書,建議政府對外來農(nóng)民工進行普法教育,一方面提高農(nóng)民工的素質,一方面增強農(nóng)民工遵紀守法意識和自我保護意識,以此推進社會的文明程度,保護農(nóng)民工自身的合法權益和生命安全。特別是交通問題,出門就遇到,每天都遇到,此事刻不容緩啊。
這樣想的時候,龍改天覺得自己像個領導干部,比鐵桿有頭腦,鐵桿是不會想到這些的,他畢竟只是個高中生嘛,而且還是個差生。自己就不同了,受過高等教育,懂法。
龍改天走到窗前,用很抒情的目光撫摸萬里晴空和高樓林立的城市,他笑了笑,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城市,他媽的城市。
他看到了爛尾樓和小北門十字路口,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遠處望去,爛尾樓像個鳥籠,小北門十字路像個被血染紅的紅十字,紅十字使人想到醫(yī)院,想到一些血淋淋的場面,想到貴生和富生。
其實,嫂子的律師,也沒有因為保安出庭作證,而放棄努力,他忙著調(diào)查取證,推翻富康小區(qū)保安的偽證,為上訴做準備,而嫂子無心上訴,她不要上訴,也不想弄清誰是誰非。她只要貴生活著,然后和她帶著孩子們回家。她說貴生沒死,貴生還在保密單位上班,貴生說過找了錢回家蓋新瓦房,她要等貴生一起回家。嫂子這樣說的時候,說得很認真,說得幾個娃兒都信了,娃兒們看著她,她也看著娃兒們,看著看著,三娃兒就哭了,三娃兒哭了,嫂子也跟著哭了,一家人哭成一團。
龍改天費了很多口舌,才說服了嫂子。他和律師把上訴書和印泥擺在嫂子面前,嫂子仍然沒說什么,而是嘆了口氣,最后按了手印。
但事情并不順暢,律師費了很大的力,也沒找到保安作偽證的有力證據(jù),找到的也只是無關痛癢的證據(jù),期限已到,律師只有硬著頭皮盡力了。
更想不到的是,開庭那天,嫂子竟然沒到場,案件再一次懸而未結。法庭又推延了幾天時間,如果到時嫂子還是未到,法庭就只有將華艷無罪釋放了。
那天,龍改天和律師找到爛尾樓,嫂子已帶著幾個娃兒回了老家。一個鄉(xiāng)親說,大娃石頭不愿回,說書都沒讀了,回去干啥。嫂子說,回去吧,娃兒,回去安全,回去不會被車撞。
嫂子最終沒能說服石頭。石頭已經(jīng)和那些民工一樣。每天騎著輛破舊的自行車,急匆匆地經(jīng)過小北門十字路口,趕往建筑工地上班,樣子很像他的父親貴生。
聽說嫂子已經(jīng)走了,律師說,走了也好,本來貴生的官司就沒把握,只是官司不贏,律師費就沒了著落。龍改天對律師說,我不會放棄的,我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把官司打贏,再把律師費給你。律師扶了扶眼鏡,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龍改天,搖搖頭,然后慢慢的說了一句,小伙子,祝你成功。
嫂子走了,律師放棄了,而龍改天卻沒閑下來,眼看法院規(guī)定的時間到了,但他還沒找到有力的證據(jù),他請求法院再給他一點時間,法院對他說,很遺憾,規(guī)定的時間過了。
龍改天是學法律的,他知道法庭定的事,不能朝定夕改。他垂頭喪氣的走出法院,接下來,他不知自己該干什么。他突然想起,應該去醫(yī)院看看富生了。
那段時間,富生躺在醫(yī)院,就像平時睡覺,樣子很安祥。肇事司機希望他醒過來,不醒過來,案子在短時問就結不了,肇事司機說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霉,養(yǎng)個植物人比養(yǎng)十個活人還貴,這輩子注定幫植物人打工了。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嫂子沒帶走富生的東西,沒啥值錢的,何必再去撕扯那些傷口呢。富生的東西還堆在爛尾樓的一個角落。那天龍改天和石頭收拾那堆東西時,打開了那口沒上鎖的木箱子。箱內(nèi)是亂七八糟的衣物,翻到箱底時,龍改天發(fā)現(xiàn)一塊整潔的白色女人紗巾,面質柔軟,手感極好,他把紗巾湊近鼻子,紗巾很香,撫著紗巾就像撫著女人的膚肌。龍改天覺得很奇怪,這塊紗巾檔次很高,不像農(nóng)村人用的,會是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