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華 黃金萍
[摘要]對于中國文化而言,“春秋戰(zhàn)國”的開源性意義不可磨滅,近年來,表現(xiàn)春秋戰(zhàn)國歷史也一直是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熱點。作家們以“尋根”姿態(tài)回望歷史家園。重溯傳統(tǒng)文化源頭,努力探索著傳統(tǒng)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種種可能性。本文重點以孔子、老子以及孫子等諸子形象為例,來全面考察令人與古人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與哲思溝通。
[關鍵詞]歷史小說;軸心期;文化起源;古今對話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童編號]1008-1763(2009)05-0081-04
一作為文化起源的“軸心期”
在新時期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一股書寫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諸子的熱潮,代表作包括:楊書案的《孔子》(1990)、《老子》(1993)、《孫子》(1995)、《莊子》(1997),韓靜霆的《孫武》(1995),姚思源的《墨子大傳》(1999),李鎮(zhèn)的《仁者無敵:小說孔子》(2002),穆陶的《屈原》(2003),楊力的《千古孔子》(2003),錢寧的《圣人》(2004),高光的《孔子》(2005)(李馮發(fā)表于1996年《花城》的新歷史小說《孔子》也可算作是一種響應)。
對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雅斯貝斯提出了“軸心期”的理論。他認為,公元前800-200年發(fā)生在地球上的精神過程標志著人類歷史正處于一個軸心時期?!白畈黄匠5氖录性谶@一時期。在中國,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躍,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包括墨子、莊子、列子等諸子百家,都出現(xiàn)了……這個時代產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們思考范圍的基本范疇,創(chuàng)立了人類仍賴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無論在何種意義上,人類都已邁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睙o獨有偶,美國當代社會學家帕森思也指出,在公元前1000年之內,希臘、以色列、印度和中國四大古代文明,都曾先后不約而同地經歷了一個“哲學的突破”的階段——即對構成人類處境的宇宙的本質發(fā)生了一種理性的認識,而這種認識所達到的層次之高。則是從來未曾有過的。與這種認識隨而俱來的是對人類處境的本身及其基本意義有了新的解釋。像這種認識,在近年來的歷史小說家們心中,也引起了持久共鳴。如《圣哲老子》作者張興海在該書扉頁就指出:“這是一個圣人云集、哲人坦陳、歌人放縱、情人絢爛的時代?!薄稄埦诱纷髡咝苷僬苍痛呵飼r期特別說明:“在公元前550年至公元前470年之間,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大地上,先后出現(xiàn)了孔子、老子、孫子、伍子胥、范蠡、文種、子產、申包胥等一大批閃耀著智慧光芒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和謀略成為了中國文化的發(fā)端。可以說,在那八十年間所產生的文化現(xiàn)象,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奇觀。……盡管后世經歷了無數(shù)次思想的變革以及文化的求新,但沒有哪一種思想,更沒有哪一個人有著如此神奇的力量,能夠改變那八十年間一批文化巨匠所創(chuàng)立的中國文化的本質??梢哉f,那八十年間是中國文化的分水嶺。此前的中國文化雖然也充滿生氣,但并沒有產生汪洋恣肆的局面,也沒有讓人景仰的大師。在孔、老之后,中國文化的正脈出現(xiàn)了。一俟正脈出現(xiàn),就意味著混亂局面的結束?!瓘哪撤N意義上來講,孔子與老子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化成熟的標志”。
由此可見,對于中國文化而言,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開源性意義不可磨滅,中華文明的成熟正導源于此。今天的小說家們要做的,就是依據這些大師們的精神元典,結合相關歷史記載和民間傳說,追尋這一“哲學的突破”的起源,來一次文字的、精神的甚至靈魂的“尋根溯源之旅”。而“起源”一詞的語義本身,已經表明它是逆向性的,只有在回顧中,在為自己找一個“過去”的行為中,才有“起源”二字所意味的一連串的逆向活動;為的是要形成“歷時性”的到我“現(xiàn)在”之逆向的尋根行為,這就是“起源”。在本雅明看來,“起源從未在赤裸明顯的史實存在中顯露過自己,它的節(jié)律只能由一種雙重認識來決定。一方面,它會被看作是修復和重建;另一方面,它又被認為具有未完成性和未終結性”。的確,無論我們今天的作家怎樣宣稱自己只有一個真誠的目標——要復原歷史上的老子、孔子、莊子、孫子,復現(xiàn)歷史真相,但最后形諸文字的小說表述都只會是自己心目中的古人形象,不同的作家賦予他們的意義也會有所不同,盡管作家們的價值取向有時會出現(xiàn)驚人的一致。于是,每一次溯源式寫作的完成其實都意味著下一次重寫的開始。就如吉登斯所強調的,共同的文化傳統(tǒng)與大寫的民族主義建立起相互聯(lián)系乃是民族國家共同體神話建構的基本策略,其中“起源神話”扮演著重要角色:“民族主義理念都傾向于把故土的概念(即領土權的概念)與起源神話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說,賦予那種被認為是這些理念載體的共同體以文化的自主性。”不過,我們在這里要追問的是,歷史小說家如此迷戀春秋戰(zhàn)國這一“源頭”。除了“源頭”本身對于民族國家的迷人魅力之外,對于知識分子作家本身而言它還意味著什么?
二文化溯源:精神家園的執(zhí)著尋找
任何時代的思想構建的深度與廣度,都取決于這一時代的人們的反思能力,以及在反思過程中挖掘文化思想、精神資源的深度。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化熱和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傳統(tǒng)文化與人文精神又一次成為人們視野中的熱點名詞,它們也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精神資源。回顧歷史小說對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集中書寫的時代背景,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一直持續(xù)到新世紀這幾年。而這一時期恰恰是中國改革開放走向深化、社會全面轉型、市場經濟體制初步確立的關鍵階段,對于知識分子作家而言,這也是他們對于傳統(tǒng)文化自信與焦慮并存、繼承與創(chuàng)新同在的多種心態(tài)并存的時代。作家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回望歷史、追溯文化起點,其用意主要體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
首先,旨在糾正20世紀初以來直至新時期前社會上對傳統(tǒng)文化的偏離和誤讀,重新樹立傳統(tǒng)文化的正確位置。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這個曾經征服過無數(shù)民族的文化帝國,注定要在一場無比艱難的文化裂變中開始它的換血過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確有阻礙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某些因素,“五四”運動中“打倒孔家店”(而非打倒孔子)的口號也確有警示國人的意義,李大釗也對此補充解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但是,在具體的新文化運動實踐中,“五四”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總體上還是激進主義,缺少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文革”時期,不但“批林批孔批周公”,而且大量摧毀歷史文物,“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觀念也使傳統(tǒng)文化遭遇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寒冬。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重述歷史,重說文化起源,無疑有著疏通河床、正本清源的意義。
拉康指出:“故事起源于匱乏,故事中必定有某種事物喪失或者不在,這樣敘述才能展開,如果每件事物都有原封不動,那就沒有故事可講,這種喪失是令人痛苦的,但是它也
令人激動。欲望是被我們無法完全占有的事物刺激起來的,這是故事給人滿足的原因之一?!睔v史小說家所以濃墨重彩地書寫傳統(tǒng)文化,不僅僅因為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更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和“文革”造成的文化的“喪失”與“斷裂”!像楊書案、韓靜霆、張興海等親歷“文革”的作家,對這種“斷裂”的傷痕更是刻骨銘心。這種狀況在改革開放的今天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由于舊有的統(tǒng)一文化被多元文化所取代,舊有的價值體系土崩瓦解,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信仰缺席的盲目狀態(tài)之中。文化的匱乏和精神的無依,期待富有人性內涵的文學的回歸,于是眾多歷史小說家的“文化溯源系列”應運而生。
其次,針對國內市場經濟背景下普通百姓的心靈危機以及知識分子自身精神家園荒蕪甚至“無家可歸”的靈魂焦慮。作家們力圖借助生動形象的文學方式,通過重釋元典,重述傳統(tǒng)文化大師級創(chuàng)始人物,為自己、也為他人探索出一條回“家”的路。我們看到,隨著中國的市場化步伐的日益加快,消費至上的大眾文化潮流已逐漸形成,它在消解過去僵硬的一元化體制的同時,也弱化了中國文化追求“思想性”和“凝聚力”的傳統(tǒng),甚至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方向。評論家雷達論及《圣哲老子》出現(xiàn)的意義時就明確指出:“在商品文化盛行的現(xiàn)今,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表現(xiàn)在文學上則是靈魂變得輕飄無根了,文字變得浮躁粗鄙了,敘事變得嘩眾取寵了,而欲望、犯罪、身體、時尚、娛樂至死,如潮涌一樣泛濫在當下一部分文學的內里,以至要找尋雋永的詩性和雅致的思理變成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边@確實是文學界應該集體反省的。而在另一方面,新歷史主義文學的戲說歷史風潮至今熱力不減,它固然給文壇吹來了一股清新之風,但其解構歷史、顛覆崇高、嘲弄英雄、強調偶然的戲說態(tài)度更是給文化界以沉重打擊。這就如同現(xiàn)象學家彼得·伯格則所說的,現(xiàn)代人身陷“沒有歸宿的狀態(tài),愈陷愈深,無法自拔”,“現(xiàn)代人面對社會與自我所得到的,是一種流浪的經驗,這與形而上意義上‘家失落,是相生相連的。不用說。在心理上這種狀態(tài)難以承受。因此,它造成了一種思鄉(xiāng)病,一種希望對于在社會中、在整個宇宙間‘有所歸屬的鄉(xiāng)愁?!闭窃谶@種嚴峻的形勢下,一些有良知的作家自覺選擇依附傳統(tǒng),重回文化原點,為精神找尋一片棲息之地。
最后,我們放眼世界,還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大文明古國中只有中國的文明歷史從未間斷過。自堯舜禹以降,經歷了春秋戰(zhàn)國的百家爭鳴和諸侯紛爭,傳統(tǒng)文化不但未中斷,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此后,無論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還是南北朝時期以及五代十國時期的紛擾離亂,抑或是元朝蒙古人的天下、清朝滿族人的統(tǒng)治,都未對中華文明產生大的沖擊,反而進一步促進了各民族的大融合,傳統(tǒng)文化更加爆發(fā)蓬勃生機。對于今天的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事業(yè)而言,只有大力倡導民族文化尋根和文明溯源,強化民族歷史記憶和文化記憶對于當今中國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意義,我們才能在外來文化的滲透和沖擊中守住自己的“根”?!爸挥型ㄟ^歷史,一個民族才能完全意識到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講,以《孔子》、《老子》、《莊子》等為代表的一批旨在挖掘傳統(tǒng)文化資源、重溯文明“起源”的歷史小說接連出現(xiàn)并一度形成閱讀熱潮也就不奇怪了。對于新時期的歷史小說家而言,對于傳統(tǒng)的認識是高度自覺的,但在形諸文字并以集束方式出現(xiàn),則離不開當年“尋根文學”的啟發(fā)與導引。
尋根文學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出現(xiàn)的由作家、評論家推動的具有自覺意識的文學潮流。尋根文學顧名思義是追尋“根”的文學,正如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所說:“文學有根,文學的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不是出于一種廉價的戀舊情緒和地方觀念,而是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xiàn)……希望在立足現(xiàn)實的同時,又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超越,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fā)展和人類生存之謎……釋放現(xiàn)代觀念的熱能,重鑄和鍍亮民族的自我?!倍斘覀儗じ膶W的“尋根”的概念與上述歷史小說中的“溯源”理念放置一起時,就會更清楚地發(fā)現(xiàn)二者的內在聯(lián)系。在尋根表述中,中華民族主體性表現(xiàn)為一個富含深情的核心詞語——“根”。在漢語里,“根”與“本”是同一個意思,意為基礎、實質、本源??梢?,韓少功不容置疑的“民族的自我”潛藏著對“本源”的需求。而這一本源,既離不開“梳理”和“發(fā)現(xiàn)”,也離不開“形象建構”。在“根”(本源)的召喚下,文化傳統(tǒng)、歷史記憶、精神家園、集體無意識、民族國家、東方文明……這些概念原本各自為戰(zhàn),此刻卻在“根”的呼喚下彼此依靠,共同組建成一支陣容龐大的尋“根”隊伍。相比之下,文化歷史小說同樣在尋找“起源”(家)的巨大沖動面前,整合民族、傳統(tǒng)、文化、歷史中各自蘊涵的能量,來重塑(“重鑄和鍍亮”)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尋根文學無意中充當了文化歷史小說的引路人角色。
三智性書寫: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
在現(xiàn)代作家中,將諸子百家思想與行為付諸文學表現(xiàn)的主要有魯迅(《故事新編》)、郭沫若(《孔夫子吃飯》)、馮至(《仲尼之將喪》)、郭沫若(《柱下史入關》)等。其中,馮至的《仲尼之將喪》借一點歷史緣由展開想象,通過將死的孔子的抑郁、寂寞、悲涼心態(tài)的描繪,亦在恢復孔子“人”的面目,體現(xiàn)“五四”時期“人的解放”的精神主題;郭沫若的《孔夫子吃飯》則通過吃飯這一生活細節(jié)揭示了孔子領袖尊嚴和圣人外衣包裹下的自私、虛偽本質。對于老子,魯迅則在《出關》通過孔子“問禮于老子”和老子“西出函谷”兩個歷史片段進行重寫,老子“游心于物”的境界全然不見,變成了郁悶、失望、懦弱的“一段呆木頭”;而在郭沫若的《柱下史入關》中,則寫老子回到關內,老子已變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所有的信仰和信念在生活的磨難中消失殆盡,不得不回到離不得的人間。此外,還有許多作品對莊子、墨子、孟子的改寫,都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特色。不過,現(xiàn)代小說中的諸子形象因其篇幅的局限,往往只留給讀者一個簡短的橫截面,真正將他們放人長篇小說中來刻畫的還是新時期的作家。這里,我們重點以楊書案的《孔子》、張興海的《圣哲老子》以及韓靜霆的《孫子》三部作品為例,來考察今人與古人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與哲思溝通。
在眾多描寫孔子的歷史小說中,楊書案的《孔子》無疑最具影響力,也最有藝術內涵。關于楊書案《孔子》的創(chuàng)作特色,馮牧先生的評價簡潔而準確:它“是把‘圣人平民化、生活化和小說化。作品根據《史記·孔子世家》、《論語》和其他典籍記載的史料,描繪了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將理性審思融注于感性形象之中”。作者的寫法無疑是獨特的,孔子先后提出過的一系列具體政治主張以及周游列國時與一些公卿大臣的交往事跡顯然不是作家關心的重點,他著重要描寫的是孔子在春秋列國推行仁政思想時遇到的種種坎坷以及由此帶來的理念調整與反思。在治國方略上“知其不可為
而為之”的執(zhí)著精神與沿途布道時的博愛品格都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在楊書案筆下,我們看到了一個心靈世界極為豐富的孔子,同時也看到了一個痛苦而矛盾的孔子。小說中有兩處描繪極為傳神,一是寫魯國權貴季孫氏大宴賓客,公開招賢納士,正居母喪的孔子不由怦然心動,但喪服未除,恪守周禮的仲尼內心在交戰(zhàn):進身仕途的絕好機會難以割舍,遵循孝道的禮制也不可違背??紤]再三終于出行,理由就是后來《論語》所載的“學而優(yōu)則仕”,“學也祿在其中矣”等語。這種由元典生發(fā)出的藝術想象形象而貼切地展現(xiàn)了孔子溫情的一面。另一個例子是孔子為了晉見衛(wèi)靈公不得不“巴結”靈公夫人南子,南子有“丑聲”在外,但仲尼跑到后宮見面時只覺膝蓋不聽使喚而跪下來,隨即又很后悔。心中閃過一絲欲念又很快恢復平靜,事后面對無意的責問孔子竟然指天發(fā)誓起來??鬃觾刃牡那楦信c理智矛盾以一種無意識悸動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成為全篇最為閃亮的篇章。發(fā)乎情止乎禮,就在這一放一收之間,人物的立體形象完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當然,作者的敘述視點絕不限于這種感情的表達,小說中還有多次敘述了孔子與弟子及同時代其他哲人的哲理性探討場面,也正是這種反復切磋玉成了孔子的思想體系。如孔子拜謁老子一節(jié)中,老子臨別時留下這樣的贈言:“一月晤談,你常掛在嘴邊的那些禮樂之言,創(chuàng)言者尸骨早已朽爛,只剩下一些空話罷了。我聽說,良賈深藏苦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掉你的驕氣和多欲,去掉你的恣和太盛的有所為之志吧,這些東西都是于你無益的。我所以告你的,若是而已?!边@話使孔子大受震動。老子從人格上、人生哲理層次上切人孔子之道可謂一針見血,孔子在反躬自省中也不斷修正自己的學理方向。這也正如黃曼君先生所說:“書案的小說以人性閃光和情志、情趣充溢的筆觸,灌注生氣于史實和性格命運,賦予古人以藝術生命,從而創(chuàng)造出氣韻生動而又具體真實的歷史人物形象來?!?/p>
韓靜霆的《孫武》也是一部我們不得不談的優(yōu)秀小說。本來孫武的揚名天下正是因其《孫子兵法》對軍事謀略的系統(tǒng)性布局和開拓性研究,但韓靜霆作為部隊作家,卻獨辟蹊徑,為我們找到一個比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本身更為高明的角度來敘說孫子,這就是站在中華民族和傳統(tǒng)文化熱愛和平、以人為本的高度,并以極富哲理性的筆墨道出了生活在崇尚強力和殺伐的春秋末年軍事家的全部悲劇的根源。的確,孫武不是紙上談兵之徒,他辛辛苦苦十幾載研究成型的兵書謀略自然希望得到實踐的機會。為此他不得不四下尋找用武之地,在多次碰壁的情況下遇到了復仇心切、慧眼識才的伍子胥,后者一片赤誠之心終于打動了孫武。在吳宮里演練宮女陣,孫武博得吳王欣賞,被拜為大將,卻因殺掉了闔間愛妃而遭到吳王及太子夫差的猜忌。終于手握兵權能指揮三軍沖鋒陷陣時,卻被戰(zhàn)爭淋漓的鮮血澆醒:原來自詡為人類的最高智慧的軍事謀略竟是最快的屠殺同類的屠龍刀法,個人的功成名就必須奠基在千百萬具無名尸體的累累白骨之上。小說結尾堪稱全書的點睛之筆:事業(yè)上正如日中天,空有滿腹才華的孫武卻不得不抽身退出江湖,把軍事戰(zhàn)術變成了羊群之戲:
……但見在這萬里黃河入???,在這片黃褐色的土地上,在這紅如噴血的晚霞中,孫武把“戰(zhàn)爭”真的變成了羊群之戲。而那黑的羊,白的羊,散開來,如棋枰上的黑子白子,聚攏起,成為黑白兩大漩流,互相依托,互為映襯,相反相成。白羊和黑羊運動著。奔跑著,一會兒看上去如古老而神奇的河圖,一會兒又似洛書,一會兒河洛合而為……漸漸地,孫武和漪羅融入羊群之中;漸漸地,那黑的白的羊群消失在混混沌沌的天地之交。
這是一種多么富有哲理性的詩性想象!韓靜霆以現(xiàn)代軍人之心,度孫武古代軍事家之腹,兩人可謂跨越時空惺惺相惜。通過演繹兵家之圣孫武的生命歷程,韓靜霆揭示了軍事謀略的最高境界——智慧游戲。這不愧是一場古今智者的成功對話!
最后要討論的是張興海的《圣哲老子》。該書2007年剛一出版,便迅速在評論界激起強烈反響,公認的評價是:“在當代中國并不多的,卻也并非空白的幾種老子的書寫中,張興海的《圣哲老子》是頗為雄沉、厚重,完整、豐富的,也許是最具思想啟示意義和審美價值的一種。”老子這位先秦哲人以一本傳世的經典《道德經》(又稱《老子》)令全世界無數(shù)人為之著迷,2500多年過去了依然熱力不減。那么,道家始祖老子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他的人生經歷究竟是怎樣的?他那玄而又玄的“道”思想的形成,他與孔子、孫子等諸子百家的交往,究竟又是怎樣的情形?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包孕在這部30余萬字的《圣哲老子》當中。作者畢十年之功,在甄別大量史料和傳說的基礎上。以文學手法再現(xiàn)了老子痛苦、寂寞、孤獨的人生歷程,揭示了其作為道家創(chuàng)始人的思想、心靈和人格背景,讓老子這一中華民族的偉大哲人形象真真切切地矗立在讀者面前。
《圣哲老子》將老子放在周室式微、諸侯崛起、戰(zhàn)亂頻發(fā)、禮崩樂壞的廣闊時代背景下來表現(xiàn)。他曾親自經歷了周景王逝世前后,王子朝、王子猛、王子丐等人的繼位之爭,吳國與楚國、齊國的血腥戰(zhàn)爭;也曾去叛軍營帳,營救自己的親密朋友周大夫萇弘。正是這種對動亂時代的切膚體驗,催生了老子對一種人與自然關系、人與人關系的重新打碎與熔鑄。
此書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在張興海先生的筆下,常被認為是最難解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竟然產生自最常見不過的男女之情——老子新婚之夜與妻子希交合成卦,竟然悟出了“陰陽”、“乾坤”、“溪”、“谷”等宇宙論概念。無獨有偶,作為兵家創(chuàng)始人的孫子也在與意中人崔旦行床幃之事時,悟出內身相諧,招招承歡,無不是交接式的顯露,與詭譎多變的用兵之道天然地吻合無間。作者這一巧妙化用,可謂開啟智慧的天眼,我們也一如得了通靈寶玉,頓開茅塞,惟在贊嘆老子道學高不可測的同時,也不由得同時贊頌作者本人參道的智慧功夫。
總之,以楊書案、韓靜霆、張興海等作家的以先秦諸子為題材的歷史小說。高揚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古代哲人息息相通的精神共性,以智慧的書寫建構起古今對話的文化平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尤其是儒道文化)作了一次全息的、立體的掃描,留給我們無限的想象空間和無邊的回味余地。這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一道,為中國文學來自整個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同時也昭示了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穩(wěn)健的、沉淀文化質感的新型創(chuàng)作風格的最終成熟。正如樂黛云先生所言:“任何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體現(xiàn)著^,類經驗的某些共同方面而使欣賞者產生共鳴,同時又是作者本人的個人經驗、個人想象與個人言說。偉大作品在被創(chuàng)造時,總是從自身文化出發(fā),筑起自身的文化壁壘,在被欣賞時,又因人們對共同經驗的感知而撤除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隔閡?!苯裉欤绻€有人對“后《李自成》時代”的歷史小說怎么求新求變抱以懷疑態(tài)度時,那么,在閱讀完上述作品后應該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